傅筠醒来又睡去,一连十天后,她才真正相信眼前不是一场梦,这一年,她十四岁,初雪来得特别早,在深秋时分,天气冰寒刺骨之际,她重生了!
此刻,她静静的坐在暖烘烘的屋里,透过雕花圆窗,看着窗外落雪不断的雅致院落,在她身后站着两个一等大丫鬟玉杉、玉叶,这两人全是祖母安排在她身边的耳目,后来也陪着她出嫁,在她遭难时被送到庄子时,两人本以为能被留下,却让徐汶谦毫不犹豫的丢到庄子,因此对她心怀愤恨,死命的刁难折腾她。
“出去。”她说。
玉杉、玉叶互看一眼,一向就会讨主子欢心的玉杉忙上前,“大姑娘—— ”
傅筠转过头来,冷眼看着玉杉,视线再落到也想开口的玉叶脸上。
玉杉清秀,玉叶艳丽,傅老太太将她们摆在她身边,跟着她出席宴会,明面上是让外人一眼就注意到她这拥有倾城之貌的主子,然而,直到傅老太太夺走她生母的丰厚嫁妆后,她才知晓傅老太太的用意,两个丫鬟笑靥如花,待人亲切,相较之下,她一副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样,认为其他闺秀不重礼教、粗俗不值得深交,难怪到死她连一个亲近的闺中密友也没有。
两个丫鬟不知姑娘在想什么,只觉得她眼神有点吓人,冷飕飕的,玉杉勉强挤出笑容,正要说什么,却被傅筠漠然的打断。
“我想独处,出去!”
两人互看一眼,再看她已回过头,手支着头,懒懒的靠着椅背望向窗外,两人眸中再度闪过一道错愕,但不敢说什么,行个礼,退出屋外。
这几天,除了老太太和二太太过来时主子还有点力气说话,其他时间都非常安静,虽然早在几年前主子便立志成为京城第一的千金小姐,也尽力学习琴棋书画,原本就不是活泼的性子,但她们随侍照顾,仍发现她变得不一样,眼神不一样,举止也不同了,过去,就算在屋里,她也是坐得端正,可这几日她竟会慵懒躺卧,但好像因此而多了抹诱人风情,不再让人觉得死板。
外头棉花似的雪花停了,但天气寒冷,傅筠看着几个丫鬟哈着雾气,弯腰扫着院里的白雪及落了一地的殷红枫叶。
傅筠住的是傅府主院左后侧的院子,亭台楼阁相当精致。
她优雅起身,轻轻的推开窗,彻骨的冰凉迎面袭来,空气中似乎带着淡淡的冷清梅香,这一年,季节不分,天象乱了,连梅花也错乱,在深秋时分绽放,她下意识的转向右方,就见亭台后方几株梅花在白雪中露出一点点的红。
那几株梅花,在前世时父亲得知刘氏喜欢,折了两枝含苞待放的送给刘氏,而她在祖母等人有心挑拨下,命下人将那几株梅树给铲了扔掉,不让父亲再有机会去讨好刘氏,此事也成了父女间的心结,父亲对自己更为不喜。
她苦笑一声,她识人不清,作死的事也做了不少,呵!她怎么会那么愚蠢?
这次父亲回到京中,将在户部任职,认真说来并不算升官。
事实上傅府也曾是京城中颇有名气的书香世家,前两代还有一个任国子监祭酒的先祖,学识渊博,然而,一代不如一代,渐趋没落,直到祖父这一代更是人丁凋零。
祖父早逝,尽避纳有妻妾,可正室也就是如今的傅老太太只生了两女,孙姨娘生有一子,也就是她父亲,因孙姨娘早逝,父亲这名庶长子便被寄在嫡母名下,而魏姨娘则育有两子,也就是如今的二房及三房。
傅筠重活一世,如今再回头看,才明白祖母表面上对父亲慈爱,其实是偏心于她自己所出的两个女儿,而父亲作为这没落书香世家中唯一一个走上仕途还能当官的子孙,反而过得辛苦。
所谓的嫡姊嫡妹及两个庶弟都没出息,只懂得享乐,需要钱就从家里拿,也难怪祖母明明以书香世家的背景为傲,却不得不点头让父亲娶了商家女的母亲,说白了就是看上母亲背后附带的丰厚陪嫁。
也幸好母亲是个贤淑聪颖的女子,婚后将陪嫁捏在手上,祖母因为眼馋觊觎,不得不维持友好的婆媳关系,母亲与父亲才能过上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可惜红颜薄命,在生她时亏了身子,不久离世。
父亲为母亲守了三年才再娶,她懵懂的与继母相处几年才被祖母接回京城。
祖母、姑姑、婶婶纷纷向她洗脑,只有成为大家闺秀才能为父亲及继母所喜,才能赢得外人敬重,于是,她战战兢兢的学了一大堆礼教规矩,逼自己在琴棋书画上有所成就,拚命压抑率性的真性情,成了外人眼中空有美貌才气却过于死板的木头美人,最后落得那样悲惨的下场。
傅筠闭上眼睛,强忍住眼底要滴落的泪水,再慢慢的睁开眼睛。
这一世,她不会再重蹈覆辙,绝不会再那样憋屈的活着了,她想回报对她好的人,像是父亲、刘氏、魏韶霆父子,她更要为自己而活。
没错!她要痛痛快快的活一次,率性洒月兑,谁也别想再利用她、拿捏她。
傅筠出神的站在半开的窗户内,几名丫鬟打扫过后,一抬头看见她,急忙向她行个礼,见她似乎没反应,几人也只能告退离开。
府里下人私下传言,大姑娘前阵子生了风寒卧床多日,整个人瘦了一圈不说,也变得不爱说话,然而气质却变得更为端庄宁静,一双充满灵气的明眸沉静得不像个十四岁的姑娘。
府中人私下的议论,自诩为傅筠心月复的玉杉跟玉叶早就说给她听了,但傅筠只是淡淡一笑,并未放在心上。
随着大房傅书宇一家三口抵京的日子愈来愈近,傅府还是里里外外的整顿了一遍,看出些喜气来。
同时,到傅筠所住的栖兰院走动的人也多了,两个出嫁的姑太太及二房三房的叔婶、二房在外读书为了见傅书宇而回京的大堂哥与三堂哥,还有三房的纨裤二堂哥以及一些傅筠也不熟的表姊妹们都来了,当然还有傅老太太。
众人在嘘寒问暖外,几个长辈还是不忘说些明里关心暗中挑拨的话,傅筠左耳进、右耳出,不忘低头落个两滴泪,总不好让他们演独脚戏啊。
午后,阳光露脸,两辆马车在京城大街上行驶着,其中一辆车内,傅书宇凝睇着妻子刘氏,她正轻轻拍抚着因马车颠簸醒来又要阖眼睡去的女儿。
刘氏的相貌只是清秀,但她性冷心热,因守孝错过适婚期,硬生生拖成大龄女才嫁给他当续弦,还算是低嫁,她的娘家荣华侯府在应城可是大户人家。
只是,一想着她即将面对的婆家人,他心里却颇为沉重。
他前妻梁氏是商家女,家人心里看轻,只是表面上看在梁氏丰厚的嫁妆及家底给了好脸色,刘氏是在他出仕后才娶的,可他真心相待,她亦真心回报,对傅筠也很上心,他是满意这个妻子的。
然而,母亲特意挑中刘氏为媳,仍以利为考虑,一来媳妇出身好,也能扭转傅府曾经有个商家女为媳妇的脸面,二来,母亲也妄想仗着亲家的势,能在仕途上帮他一帮,而这一点也的确成真,只是职务是不是合乎母亲等人的期待便难说了。
他又想到多年未见的傅筠,她被母亲以教养为由接回京中,如今已是十四岁的大姑娘了,不知变得怎样,与刘氏能否交心?
刘氏轻轻拍抚着女儿,见她终于睡沉后,这才抬头看着沉浸在思绪中的丈夫。
傅书宇的相貌跟其他傅家人都不像,轮廓俊雅,貌若潘安,他的五官应该是随了生母,当年曾跟在身边的傅筠相貌也是随了生母,并不像他,但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如今也不知有多出色?她的手仍轻拍着女儿,低声问:“相公在想什么?”
傅书宇温柔的看着她,“筠筠不知现在是啥模样,也不知道能不能跟我们合得来,尤其是妳,我就担心这么多年她生活在母亲身边,不知会不会让母亲—— ”
他突地住了口,孝道最大,他着实不该批评自己的母亲,但刘氏这几年多次送东西衣物给女儿,女儿却不曾捎来只字词组道谢,他又深知母亲贪婪自私的个性,无法不往坏处想。
刘氏淡淡一笑,她出身百年世家,自小就重规矩,言行遵循礼教,因而性子较严厉,庆幸的是丈夫知书达礼,能接受自己不够婉约,两人感情还是不错的。
从点头下嫁,她就知道后母不好当,她只求无愧于心,庆幸傅筠年纪小,两人相处也好,只是阔别多年,是否人事已非?
看出丈夫的忧心忡忡,她不好显露太多思绪,仍微微笑着,“别担心,再怎么说筠筠也跟我们住了几年,她是个漂亮贴心的小棉袄,她是你女儿,就是我女儿,不管她变得如何,我都会疼爱她的。”
马车辘辘前行,不一会儿就抵达傅府大门,傅书宇先行下车,刘氏看着仍躺卧熟睡的女儿,心里竟越发忐忑起来。
她抱起女儿,一踏出车外,与她情同母女的女乃娘应嬷嬷已接手抱过女儿,另一车的两名小厮、丫鬟全在一旁等着,这些都是他们带回来伺候惯的人。
傅府大门前,老管事带着几个下人分列两旁迎接,热情的招呼后就将傅书宇一家三口带往惜春堂去。
傅府占地极广,院落厢房都不少,也因而更难维持表面荣华,所以,除了有主子入住的几处院落,其他地方是看得出傅府的落没。
然而傅老太太住的惜春堂就是傅府的门面,从入府到惜春堂的一路上,亭台楼阁、假山拱桥,在尚未飘落的层层枫红下更见细致富丽。
堂屋里,傅老太太坐在上首正中的罗汉床上,常年的养尊处优带出些雍容华贵,头上一支祖母绿发钗,两边金丝嵌珠压发,一袭绫罗绸缎更见贵气。
她最疼爱的长孙女傅筠坐在她身边,每每看向她时,面上尽是和蔼慈祥的笑意。
傅老太太另一边坐着的是出嫁的大姑太太傅玟仪,她的脸稍微圆润,穿戴得珠光宝气,但就傅筠后来所知,她这身装扮也是个空架子,总不时回来娘家挖银子,前世傅筠最是倾慕她,也最听她的话,没想到她才是藏得最深的笑面虎。
下首坐着的分别是二姑太太与二太太徐虹、三太太游氏。
徐虹一袭大红绣百合花云缎长裙,笑得合宜。
游氏削瘦高-,一袭月白裙装,衬得那张中等之姿更显逊色,她在府里一向就是个没有声音的人,丈夫儿子都行事荒唐,傅老太太又不看重,看来就有些畏缩。
二姑太太傅玟萱的貌相长得好,嫁得也最远最好,这次回京只是短暂逗留就要回江南,室内,还有二房傅书铭及三房傅书志这对不思上进的庶兄弟,另有几名小辈。
当傅书宇带着一家三口踏进屋内时,淡淡看着这一室的人,先行向傅老太太行礼问安。
“回来就好,书宇啊,赶紧过来给母亲看看。”傅老太太的声音还带了点哽咽。
傅筠看着她泛泪的眼眸慈爱的神态,不仅头皮发麻,更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傅老太太的阴鸷刻薄已刻在骨血里,演技却如此纯熟。
傅筠的目光落在俊逸的父亲身上,他一如她记忆中的模样,优雅斯文,当刘氏牵着睡醒没多久的傅榛跪在蒲团上行礼时,傅筠早一步从上首位置退到一旁,再冷眼看着傅老太太慈爱的要母女俩快快起身,笑咪咪的将傅榛拉到怀里好好的赞美一番。
当父亲与庶弟嫡姊妹等人一一寒暄时,她的目光落在刘氏身上,刘氏亦是一如记忆中那般眉梢眼角带有一缕严肃,秀气的脸上神情淡然。
重生一回,她更清楚的察觉到这屋里不少人看似在跟父亲说话,实则目光不时的落在自己身上,也因此尽避她心里波涛汹涌,仍努力的不让眼泛泪光。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在她落魄无依被软禁在徐府时,只有看似冷情的刘氏不时派人带去衣物银票给她,但全进了徐汶谦那衣冠禽兽的手上不说,那些一针一线为她缝制的衣裙也被他借花献佛的送去讨心上人的欢心。
前世,也在这一天,她在祖母姑婶的挑唆下百般给刘氏使绊子,还横眉竖目的恐吓了她年仅五岁的妹妹。
此后,傅棒看到她就怕,远远看见她便宁愿绕路走,再不就当没看见她,而刘氏却仍不屈不挠的试着与自己亲近,可她故意拿话羞辱傅榛,冷嘲热讽她不敬长姊,又批评刘氏教养及规矩都差,不及大家闺秀,才会成了大龄剩女,几回过后,刘氏心冷,两方离心不在话下。
这一世她当然不会这么做,但眼下还不能让祖母及姑婶们看出她另有心思,那就作戏吧,她们不是最会作戏?她宽袖里的手不自觉的握拳,指甲陷入柔女敕掌心的痛方能让她维持表面的虚伪笑意。
她端庄恬静的站在一旁,看着大家你来我往的说着关切之语,刘氏还一一送了礼物,直到来到她面前,众人齐齐将目光落到她身上。
刘氏带着微笑,轻轻推了身前的女儿一下,就见小不点儿傅榛挪着步子来到傅筠面前,手上还有一只长木盒,女乃声女乃气的说:“姊姊好。”
“妹妹好。”她淡淡的点头。
“这是母亲特别为姊姊选的,姊姊看看喜不喜欢?榛榛也有帮忙选,是榛榛也喜欢的。”傅榛眉眼较像刘氏,口鼻肖父,是个清秀小佳人,但傅筠知道她人小表大,古灵精怪,很是聪明。
她看着打开的木盒内躺着一支雕工精致的发钗,她记得她很喜欢,却故意将它扔到地上,说了些嫌弃的难听话,父亲动怒斥责,她就装委屈落泪,当刘氏温柔开口缓颊时,她又要她别假惺惺——
眼前,看着老太太及姑婶等人的眼睛异常发亮,就等着她演出好戏给她们看吧?
“长者赐,不可辞,谢谢母亲。”她淡淡的朝刘氏行个礼,再回头看了玉杉一眼。
玉杉迟疑一下,虽然上前接了木盒,却困惑的看向傅老太太。
也是,她身边的两个丫鬟忠心给的可不是自己,看来她得找个机会好生处理。
祖母及姑嬏的手段都高,杀人不用刀,因为她就是那把利刃,但她这会儿的表现肯定让她们失望了。
没戏可看,傅老太太有点不满,但还是让一家三口先回院子休息,晚上有接风宴。
傅书宇看向傅筠,从她那双流光溢彩的美眸看到与前妻一样的眼睛,她变得更漂亮了,身为父亲,他希望能再跟她多聊一些,但傅筠表现得淡漠疏离,让他有些失落。
待一家三口退出后,爷儿们也跟着离开,傅老太太叹了一声,握着傅筠的手拍了拍,“怎么这么没脾气呢?妳这么心软,刘氏会以为妳好拿捏,日后就会对妳不好,毕竟她有个亲生女儿,何必分心照顾妳,累了自己。”
徐虹、傅玟仪等人也纷纷出言附和,尤其对她没有给刘氏任何脸色都感到不解,毕竟她们对她洗脑了数个月。
“我知道您们疼我,但一开始就与继母交恶,父亲对我肯定不喜,对妹妹就更疼宠了,是不?”傅筠低头,再缓缓抬头,可怜兮兮的看着这几张诧异的面容,“万一我跟妹妹不睦的事传出去,妹妹年纪小,我这个同父异母的姊姊却容不下她,不是会影响我的闺誉?”
见傅老太太等人怔愣住,她不由得在心里冷笑。
前世,她在府里对刘氏跟妹妹有多么耀武扬威,外人看她就有多么刁蛮跋扈,而这都拜傅老太太等人之赐,她们在一些交际场合不忘提及这些不可外扬的家丑,也难怪,只要有一点点眼力的名媛闺女都不肯跟她深交。
可笑的是,她还在傅老太太的洗脑下矛盾的演出双面人戏码,一面使劲为难刘氏及父亲,一面又努力的维持千金小姐的模样,却不知外人只当她是愚蠢的笑话,她针对刘氏的种种没教养又不孝的名声远传,在婚事上更没有名门世家愿意上门议亲,最后落得被最亲近的人算计的地步。
其实看不上傅家的京城贵胄何其多?他们这是关起门来过日子,自以为傅家还留有前几代的底蕴,殊不知一些重要的赏花宴茶宴等等,早已无傅府人走动的身影。
“筠筠有些累,想在家宴前休息一下。”她低着头。
“去吧,看妳父亲一家三口和乐,不知多心酸……唉,可怜的孩子。”傅老太太心疼的让她离开。
傅筠行礼告退,玉杉、玉叶也跟着退下。
屋堂内,除了游氏外,两个姑太太跟徐虹就叽哩呱啦说起来,大家都等着傅筠闹腾呢,好让傅书宇及刘氏能与傅筠有冲突,没想到竟没一丝火花,真没劲儿。
傅老太太听了一顿,才开口,“罢了,终究还是个十四岁的姑娘,那么久没见到父亲及继母,又多了一个妹妹,心绪一团乱,表现不如预期也是可以理解的,来日方长,还怕没机会吗?”
几人同时点头。
傅玟仪突然想到,“对了,我刚听说筠筠再三日要上灵云寺上香?”
“是啊,说是大病时恶梦不断,想去上香安安神,怎么了?”傅老太太说。
“不就是想到筠筠的婚事,”傅玟仪若有所思的看向徐虹,“二弟妹不是有了好人选,怎么不趁机做点安排?”
“筠筠上香的事来得突然,我婆家侄子南下访友未回,来不及安排。”徐虹听懂她的弦外之音,她可清楚目前家里的人都急着将傅筠嫁了。
几人再聊了几句,傅老太太便乏了,要她们都各自回院休息。
傍晚时分便有接风家宴,一屋子人男女不同席,女人们在后堂,男人们在前厅,傅书宇离家多年,不思长进的庶弟们与他无话可说,而他身为唯一有出息的傅家兄长,众人多是追捧阿谀,傅书宇只能点头敷衍,一顿饭吃得很是尴尬。
女子这边,傅老太太见人也不多,就围坐一桌,抱着食不言的规矩,众人安安静静的用完便各自回院。
离席后,刘氏牵着女儿看了傅筠一眼,见她没瞧她们,跟着提灯笼的丫鬟一路前行,她迟疑一会儿,也只能带着困到呵欠连连的女儿离开。
在庭院深深的栖兰院,傅筠抱着被子趴卧在床上,侧着脸凝睇着窗外的月光,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她抬头看到玉杉走进来。
玉衫不确定主子睡着没,蹑手蹑脚的走路,这一与她对上眼,连忙欠身行礼,“大姑娘,大老爷过来了,问姑娘睡了没,想跟姑娘说说话。”
傅筠点点头,起身披上外衣,到了外室花厅。
傅书宇看着粉妆玉琢的女儿,长发垂于身后,仅以缎带扎着,整个人灵动生辉,倾国倾城,这是当年还在他身边仰着头娇娇喊着“爹爹、爹爹”的丫头?
傅筠走到父亲身前,见他眼中难掩的欣慰及心疼那么明显,她心绪翻涌,只能暗暗深吸口气,行了个标准的礼,“父亲。”
“妳长大了,妳娘在天上看到,一定很开心。”他声音有点哽咽。
傅筠看着他,“爹爹看起来也很好。”
两人相对无言,傅书宇毕竟是男子,他不知该怎么跟如花似玉的女儿说起内心的种种不舍与感触,还有续弦妻及小女儿。
玉杉跟玉叶就站在一旁,傅筠很清楚今夜的事,明天傅老太太那里便会知晓,她微微一笑,“父亲风尘仆仆归来,先回房休息吧,明日一早不是要到户部报到?”
“是,但是……筠筠,妳可还记得妳母亲?她跟妳在一起生活过—— ”
“母亲很好,妹妹也很好,父亲,女儿已是个大姑娘了,什么事都懂的。”她笑吟吟的看着父亲,她看得出父亲的手足无措,还有很多想说却不知如何说出口的话。
玉杉、玉叶蹙眉看着主子,再互看一眼,她们从未在她脸上看过如此灵动又灿烂的笑脸。
傅书宇却是明白了什么,点点头,转身离开。
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家人,傅筠的心情特别的好,虽然身边还是有嘴甜心苦、只想敲骨吸髓的人,但一切憾事都还没发生,命运仍掌控在她手里,这一晚,她是一觉到天亮。
刘氏身为长媳,一早就到惜春堂请安,也为小女儿因认床直到天明才睡而没有同行做解释。
傅老太太慈祥一笑,“还是个五岁孩子,正在长身子,让她好好睡。”
由于她已跟家里女眷通了气,因此,一早傅筠、徐虹、游氏连同昨晚夜宿娘家的傅玟仪姊妹也过来请安,至于傅书铭、傅书志两个庶子没什么正经事,自然也不会过来碍眼,以往在傅家,除非有什么特别事,爷儿们是不必一早过来请安的,吃完早膳该干么就干么去。
傅书宇也是一早用完膳便到书房,准备稍后就前往户部报到。
“家中人多,也该立立规矩了。”
傅老太太一说完,看了坐在一旁的傅筠一眼,她明白的起身,倒了杯温茶,恭敬的端给刘氏,“母亲请喝茶。”
刘氏一愣,连忙称谢,但并未接过,“筠筠这几年代替我跟妳爹在母亲身前尽孝道,承欢膝下,母亲对妳疼爱有加,是妳的福气,这杯茶,妳该先端给母亲才是。”
傅筠在心中一叹,继母实在太过实诚了,想是这么想,她还是将茶送到傅老太太面前。
傅老太太脸色立即一变,“不就是一杯茶吗,妳的话绕这么大一圈,是在指责我这老太婆这些年来没教筠筠规矩?”
刘氏一愣,随即低头,“媳妇不敢,还请母亲快快消消气。”
“怎么消气啊?筠筠可是母亲的心肝宝,就是我,重话也不敢说一句的,可是大弟妹竟在母亲面教训她。”坐在另一边的傅玟仪撇了撇嘴,唯恐天下不乱的说着。
“大姊,我绝没有教训筠筠的意思。”刘氏忍着心中的怒火道。
“嫂子,妳胆儿也太肥了,是以为母亲没脾气,还是想以此试探日后在这个家有没有当主母的底气?若是我们没说上半句,是否妳就能压着筠筠,要她在妳面前伏低做小?”徐虹从椅上起身,认真的问着。
刘氏简直要气笑了,看着这故意找事的妯娌,“我不知道妳在说什么。”
徐虹很清楚她愈是撒泼,傅老太太对她是愈喜欢,“不知道?告诉嫂子,筠筠可是母亲最疼宠的孙女,不是妳可以拿捏的。”
傅玟萱也跟着出声,“是啊,嫂嫂,妳说什么我们大家可都听见的,我明儿就要回江南了,可是看到母亲这么生气,怎么办啊?”
刘氏看众人咄咄逼人,明白这是要给她下马威,无奈又气愤之余只能双膝跪下,“母亲请息怒。”
傅筠手上的茶杯让一旁的老嬷嬷接过,这一幕前世也发生过,她也是跟着给刘氏难堪,最后是父亲出门前过来请安时见妻子在众人面前罚跪,得知前因后果,为妻子仗义执言,与傅老太太等人不欢而散。
她看着傅老太太等人都目光含笑的看着她,是期待她点燃更大的战火?
她走到傅老太太的身边坐下,轻轻拍抚她的胸,“祖母别气了,知道您疼爱筠筠,但母亲初来乍到,您就这么护着孙女,不知道的说祖母给新媳妇儿下马威,刻意刁难,这不贤之名一传出,筠筠不就成了罪魁祸首?届时,筠筠的闺誉恐怕也要落个品德有损的恶名。”
傅老太太确有此意,但没想到傅筠竟会想到这一点,她瞬间怔住,又见傅筠嘴角微勾,话却是对着刘氏说的,“母亲快快起来吧,祖母可不是一个苛刻的长辈,她只是太疼惜筠筠了。”
傅老太太瞪着她,若不叫起,岂不是全了她苛刻之名?她心火直冒,但再怎么不甘愿也只能让老嬷嬷去将人扶起来。
徐虹、傅玟仪姊妹等也不由气结,过去言听计从的傅筠怎么突然开窍了?她们就是不想她有好声名,她的婚事才好掌握啊。
此时,傅书宇进了堂屋,错过自家媳妇下跪的事,更让几人暗自扼腕。
傅书宇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在向傅老太太请安完,借故要吩咐妻子一些事,夫妻俩一起离去。
傅老太太忍着一肚子火,顺势让大家都散了,独留下傅筠,眼神带着探究,“妳喜欢刘氏?”
“筠筠不知喜不喜欢,毕竟跟她半点不熟。”她答得直接。
这个回答,傅老太太也不知自己满意还是不满意,只觉得孙女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她蹙眉不语。
刘氏陪着丈夫走到大门,面对他的询问,直到他上马车前,才轻声说句,“筠筠没变。”
傅书宇不解的看着妻子脸上的淡淡笑意,意思是她还是当年那个贴心的小棉袄?
午后,天空微阴,主院右侧的池塘都结了层薄冰,傅筠穿着披风,手持暖炉在院里散步着,玉杉、玉叶有些无奈的跟在她身后,这几日,即使下雪,她也坚持出来散步消食,说是为了上灵云寺上香一事练练脚力。
傅筠特别选了灵云寺,也是因为马车只能到达半山腰,接着得步上百阶才能抵达寺庙,傅老太太等人大多养尊处优,自是不愿辛苦走这一遭。
刘氏本想陪同,她也婉拒了,她很清楚父亲希望刘氏跟傅榛能与自己亲近些,但暂时还不是时候,在她还没办法彻底解决或是可以躲过身边的眼线之前,她不能轻举妄动,以免多生事端。
晚膳,她一如以往的陪着傅老太太用完晚膳,再听着傅老太太叮咛明日上寺庙等事宜,便回房梳洗睡了。
翌日,天甫亮,她独自用完早膳就带着两个丫鬟乘马车出城。
马车辘辘的往近郊而行,两旁山林有着秋冬灰黄景致的苍凉,一路蜿蜒而上,偶见梅花傲然绽放,傅筠坐在温暖的车内,目光舍不得眨,即使景色苍凉,但一剪寒梅点缀便见盎然生机。
马车再行进半个时辰即停了下来,平坦的坡地上仅停了两辆马车。
傅筠踩了矮凳下车,仰头看着上方长长石阶上有一对主仆埋头走着,她也开始拾级而上,玉杉、玉叶随即跟上。
走了半晌,傅筠即庆幸自己练了几日脚力,先前那一对主仆已远远落后,她微微喘着气儿,不疾不徐的爬上百阶,抵达古色古香的灵云寺。
寂静偌大的佛殿里,香雾缭绕,竟不见香客,傅筠望着上方严肃庄严的佛陀神像,她虔诚的下跪膜拜,心里有太多太多的感激。
她诚心祝祷许久,方才起身,看着随侍的玉杉、玉叶,“妳们留在这里,我想一人走走。”
两个丫鬟互看一眼,也只能低头应声,最近的主子让她们有些不知所措,不仅喜怒不形于色,偶而还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
傅筠漫步在后山路径,不远处响起僧侣的诵经声,天空透出阳光,她抬头望着透过树枝洒下的斑驳光影。
重生以来,她心里有太多的疑问,尤其是她的死,是有人蓄意为之还是意外?是针对魏子晨还是其他人?
但想得再多也找不着答案,所以她想通了,老天爷既然给了她新生,有些人与事说不定也有新的安排,她不想庸人自扰。
活着是如此的美好,她呼吸一口沁凉空气,微微一笑,一步步的往后山默林而去。
就在红梅、白梅交错的林木间,一个高大挺拔的黑色身影穿林而来,在乍见那张熟悉面容时,她眼瞳骤然收缩的停下脚步。
魏韶霆?
她直勾勾的看着他,他身上一袭月白杭绸衣袍,外罩黑色大氅,更衬其清雅不凡,然而,即使有段距离,再加上花影绰约,她看不清楚他的眼神,但她能想象他那双冷峻的黑眸一定一如记忆中那般,沉潜得不见任何波动。
随着他愈走愈近,她看到那双一贯漠然的黑眸,鼻梁挺直下形状优美的薄唇抿成一直线……真的是他!她想起她从山庄月兑逃后那一路他暖心的照顾,她鼻尖控制不住的泛酸。
魏韶霆是习武之人,很早就察觉到一道专注的目光看着自己,但他没理会,这张俊美的脸孔有多招人,他很清楚。
只是,他又隐隐感觉到这目光并不像过去那些炽烈盼着他青睐的目光,这一想,他侧身望过去,就对上一双清澈动人的明眸,那双眼眸虽是看着自己却更像是陷入某个思绪中,并未意识到他的凝视。
他也不得不承认,她貌相极佳,肤若凝脂,唇红齿白,一双明眸透着沉静,这股沉静气质可比一些他见过的皇家贵女更为出色。
也在此时林中响起一阵脚步声,她下意识的转向声音来处。
傅筠陷在前世的回忆中,因而并没有注意到魏韶霆看着自己,反而这一转眸,就见红白交错的默林里跑出一个小小的宝蓝色身影。
是子晨!
她泪光闪动的盯着他那张粉妆玉琢的小脸,想到他死在马车的一幕又是心痛不已,此时的他比那时候更小。
魏韶霆越发好奇了,他清楚的看到她的神情变化,她认识子晨?他浓眉不由得一蹙,而且,她的目光似专注又迷离,复杂却不见恶意,还闪动着泪光?
“爹!”三岁的魏子晨边跑边来到爹爹身边,他圆圆的脸上笑咪咪的,在看到父亲的目光望向另一边时,好奇的转身跟着看过去,就见到一名天仙美人看着自个儿,他是个爱笑的孩子,想也没想的就朝她露出笑容。
太好了!子晨活得好好的,跟自己一样……傅筠喉头泛酸,却不忘回以一个灿烂笑容,魏子晨更开心的朝她挥了挥手。
真的太好了!她不舍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回到魏韶霆出色的俊颜,忍住心中波涛汹涌的激动,礼貌的向他点个头,举止从容的往另一边小径漫步而去。
魏韶霆看着她一步步皆从容优雅,身姿仪态更是无可挑剔,再想到她刚刚定视在儿子身上的目光——
并非他自负,而是世间女子,尤其是她这种年纪的小泵娘,目光几乎都是黏着自己不放,倒从未见过只是一直盯着他儿子看的。
“那姊姊好漂亮呢,爹。”魏子晨年纪虽小,美丑还是分得出来的。
魏韶霆微微勾起嘴角,牵着儿子的手,走到默林另一边的独立厢房,辜九、辜十一就站在门口,一见他们,立即走上前,拱手行礼,“魏爷,小少爷。”
魏韶霆低头看着儿子,“你在屋里待会儿,里面有茶水,也有你爱吃的糖炒栗子,等爹待会儿过来再一起回去。”
“好。”魏子晨笑咪咪的点头。
魏韶霆模模儿子的头,转身往寺庙偏右的另一处静谧院落走去。
魏子晨抬头看着辜九、辜十一,这两人都是父亲最贴身的近侍,“九叔、十一叔,我进屋了,你们要不要跟我进来啊?”
辜九、辜十一想也没想的就摇头,主子的独子才三岁,但很会折腾人,要他们教他练武,又要他们带他飞高高,一刻也静不下来,主子也知道,吩咐他们在厢房内点了个安神香,让这精力充沛的小子可以睡个小觉。
魏子晨也不勉强,乖乖的进厢房,辜九、辜十一就在厢房前的亭台坐下,那里也备了热茶。
魏韶霆穿过小径,来到隐身在寺庙的院落,四周站了近十名黑衣人,其中带头的就是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蒋言,方面大耳的他一见到魏韶霆即朝他拱手,魏韶霆亦点头回礼,守在门口处的两名黑衣人随即往两边各走一步,等魏韶霆通过后又站回原位。
魏韶霆虽然没有官职,但他的能耐与才气都是顶尖的,更以雷厉风行、决策果断的手段扬名商场,是大燕朝公认的商业巨擘。
“魏家商号”家大业大,生意遍布大燕朝,富可敌国,最令人赞誉的是旗下有一支帮皇家织造厂采买的买办商队,魏家也就等于半个官办。
也因为所购的绣品、织造、布匹之物皆用于宫中上下人事所需,半分差池不得有,因而魏家与各大织行、布行、染行、绣行的关系极好,魏韶霆主张的“共享利益”创造的庞大利润,都让这些合作对象死心塌地的供货,没有二心,成为传奇。
如此才貌双全的传奇人物,却是丧妻不娶,到哪儿都带着独子,不近出了名,但外人不知的是,深受皇上恩宠的三皇子与他情谊深厚,不管是他这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还是这十名三皇子的私卫,没人敢对他轻忽怠慢。
魏韶霆走进一间温暖又飘着茶香的禅房内,就见丰神俊朗的李睿已然在座,也不知在想什么,修长手指轻轻叩着桌面,面露思索,另一旁的茶几上,瓷壶半开,浓郁茶香随着袅袅白烟飘出。
“三殿下。”魏韶霆不得不出声唤道。
李睿愣了一下,抬头一看,露齿一笑,“韶霆来了,来,坐。”
两人寒暄了几句后随即谈到军务。
李睿在五年前曾率兵平西,立下大功,让皇上封为镇国大将军,而今虽是太平盛世,但边城仍有守军捍卫,不让异族侵犯,只是边城环境困苦,朝廷军饷有限,生活质量一直不好。
魏韶霆身为皇商,不定时的私下捐款给李睿,让李睿得以给边城守军送去万两雪花银,修缮营房、改善伙食,还买马配种,维持兵马战力。
但这些事知晓的人极少,就是怕公开于天下后,魏韶霆成了其他皇室中人的钱庄,徒增困扰不说,还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这一点,魏韶霆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也不是单纯的皇商,因与黑白两道、三教九流皆有往来,各路消息也多,云楼的情报买卖天下知,但该楼主子就是魏韶霆一事也仅有几名他信任的亲友知晓。
“皇叔那里可有动静?”李睿喝了口茶,看着坐在对面的魏韶霆,在外人面前,两人只是泛泛之交,殊不知他除了以资金暗助自己之外,还利用商队替自己搜罗并传送一些消息,像是封地在外却一直不安于室的七皇叔。
“我的人盯着,殿下不必担心。”魏韶霆淡淡的说着,脑海里却不由自主浮现默林里有着一双盈盈秋瞳的丽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