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是谁?”
这是八岁的漠生第一次见到粉妆玉琢的小师妹,他有些慌乱,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尽量表现镇定。
可究竟还是孩子,忍不住多瞧了两眼眼前扎着双丫髻的小泵娘,大大的眼睛骨碌碌的,像琉璃珠子,黑眸中透着令人心口一暖的明亮。
还有那带着软糯、女乃声女乃气的娇声,活似软绵绵的水糖,叫他一听就整颗心软到不行,暗暗在心里下了个决定,无论有多困难,他都要守护她,不受人欺辱,让她永远保持此时的纯净。
这时的梅双樱才三岁,乌溜溜的双眼中闪着好奇,没有半丝日后的张扬,一眼就看出是个被爹娘捧在手心疼爱的武馆千金。
“宝儿,他是大师兄。”刚蓄胡的梅承勇抱起数日未见的女儿,慎重的介绍新收进门的徒弟。
他们住的地方叫天水城,是一座边陲小城,离边关约三百里,中间隔了百来里的陵山县,人口不算多,四、五万而已,以耕牧为主,一条嘉陵江横贯数百里,汇流入大江,是城里对外的主要通路。
当然也有官道,但路面崎岖且山多,不易行走,而且山匪颇多,一般往南边走的商旅大多以走水路为多,一来减少路上颠簸,路程可缩短数日,二来也是安全。
不过也因为靠近边关,天水城、陵山县、嘉言关三地的居民都有习武的习惯,自动自发组成民防团,平日无事就练练拳脚强身,一有战事便拿起刀枪箭棍护卫家人。
因此家家户户多多少少都有人学武,武馆林立,民风略显剽悍,武风也较为盛行。
梅双樱的姥爷便是威扬武馆的馆主,他独生一女杨雪心,疼爱至极,长大后嫁予青梅竹马的义兄,也就是梅承勇,杨姥爷都抱孙了,所以打算将武馆传给身为半子的大徒弟。
梅承勇数日未归便是遵从师命去了陵山县当教头,教当地的民防团杨家枪法,以及组织长棍队,指导百姓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如何应敌。
毕竟此处离边关太近了,才几日的路程,一旦嘉言关城破,长驱直入的胡人会直下守城不到三万将士的陵山县,而后是百姓群居的天水城,百姓们的性命岌岌可危。
既然如此危险,为何不搬离呢?
所谓故土难移,住了几辈子的地方,谁愿意离乡背井辞了祖地,远赴他乡落地生根,忘了祖先的出生地。
虽然不时有胡人犯境,但小辨模的冲突还能控制,因而尚且相安无事,每月一次的互通早市,交易两边货物,只要没有重大的雪灾、蝗祸,通常仗是打不起来的,顶多互看不顺眼打了几场架罢了。
“大师兄?”那是什么,可以吃吗?
看着女儿懵懂的神情,梅承勇哈哈大笑的轻拧她鼻头。
“就是陪妳玩,妳惹事会替妳出头的人。”他逗着女儿,一副有女万事足的模样。
“是吗?”白白女敕女敕的小脸学人皱眉,好像非常嫌弃的样子,蹬着小脚丫子要爹放她下地。
疼女儿的梅承勇笑着弯腰放下女儿,她一落地便蹭蹭的跑到漠生跟前,偏着头看他。
“我叫宝儿,是爹爹的心头宝,你叫什么?”嗯!他太高了,她不喜欢仰着脖子说话。
看她小大人似的询问,漠生手心微微冒汗。“我……我叫漠生,是妳的……大师兄。”
“可你为什么是大师兄呢?我才是大师姊。”每个人都比她大,太讨厌了,她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因为我比妳大。”年纪大的是大师兄,她还小。
梅双樱不服气的两手扠腰,小短腿绕着他前后走了一圈,“可是我有很多玩伴,不需要你。”
一句“不需要你”像刺中漠生的伤口,他脸色微变,向前走了一步挺起胸膛,“但是大师兄只有一个,以后我会带着妳玩,陪妳练武,有好吃的一定让给妳,绝不让人欺负妳。”
她状似在考虑,十分苦恼的抿着唇。“爹,他真是我大师兄吗?我可不可以换,我不要每次都当小的。”
威扬武馆每年都收弟子,最低门坎是七岁,筋骨扎实了才肯收,目前馆中有将近百名学徒。
学武期是十年,最多不超过十五年,他们是家中的主力,要负担家计,不可能一生致力于武,因此学成之后便各自归家,或耕种、或经商、或从军,各有各的去处。
因而武馆中最不缺的便是打着赤膊的汉子,由小而大一字排开,每日吆喝声震耳欲聋,吵得梅双樱不能睡好觉,每每揉着眼皮子被迫早起,她睁开眼看到的全是男的、男的、男的……实在有点腻了。
只是老馆主上了年纪,不想再收徒弟,便将武馆事务交由大弟子打理,因此梅双樱的玩伴虽多,但大部分都是十来岁的少年,年岁和她差上一大截,想玩也玩不到一块。
如今突然来了个只差五岁的大师兄,她不是讨厌,就是不满怎么自己又是最小的,明明是她先来的,为什么又殿后?
“宝儿,不可以欺负大师兄。”轻柔的女声宛若一道春风吹拂而过,让父女俩皆面上一笑。
“娘。”
“夫人。”
看到秀丽的娘亲,梅双樱笑呵呵地往前一扑,抱住她大腿,还没腿高的小身板像雪团儿似。
而一旁的梅承勇则满眼柔情地凝视妻子,一手轻搂她腰身,眼中只有她一人,再也看不到其他。
好一幅天伦之乐,看得漠生好不羡慕,曾经他也有慈爱的爹娘,对他关怀备至,可是……
眼底闪过一丝黯然,他忍泪的眼中有着悲切的痛楚。
蓦地,一双软若无骨的小手牵着他的手。
捉住啊木般,他反握那软软的手心。
“大师兄,你不高兴吗?”既然娘说不能欺负他,她委屈点当小的就是。
听着甜腻的娇声,漠生摇头。
“那你为什么哭?”她都不哭,她长大了,有三岁。
他一滞,抬起手背抹去眼角泪珠。“我想家。”
想他受尽委屈的娘,以及被权势所逼不得不低头的爹。
“你家在哪里?”她又问。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叫京城的繁华地带,若非舅舅冒死带走他,此时他只怕已死于非命。
想起一连串的追杀和惊险经历,漠生眼底浮起恨意,在他小小的心灵中升起一丝灭不去的戾气。
“很远有多远,有到慈云庵那么远吗?”梅双樱最远到过城外的慈云庵,她被她姥姥背着去上香。
漠生不知慈云庵在哪里,一脸无措的比着天际,“很远、很远、非常远,要走很久很久。”
他从京城到天水城,一路躲躲藏藏、餐风露宿走了五个多月,隐姓埋名不让人知晓他是谁。
连自己名字都不能用的漠生遥望京城的方向,他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回得去,只要那个女人还在的一天,他就只能叫漠生,一个边关小城的少年,而非锦衣玉食的……他不再高高在上。
“那你岂不是很累、很累,我最讨厌走路了。”在梅双樱的认知中,从街头走到街尾便是远,她的小腿儿负荷不了。
“是,不走路,妳两条腿是生来好看的。”杨雪心笑着打趣女儿,这腿儿虽短,跑得可快了,追都追不上,精力旺盛得令人吃不消。
“娘……”梅双樱不高兴的睁大眼,圆滚滚的黑眼珠里盛满爹娘宠溺的笑脸,看得出她是个备受娇宠的孩子。
“好、好、好,娘不说宝儿的小话,妳最乖了。哥哥的爹娘不在身边,妳代替妳爹多照顾他一些,不许欺负人。”女儿那小脾气呀!为娘的最清楚了,被宠得受不得气。
三岁看大,尽避孩子尚年幼,为人父母的杨雪心已经开始为女儿忧心,担心她日后会刁蛮任性,路走得忐忐忑忑。
“不是哥哥。”梅双樱一脸认真。
“不是哥哥是什么?”她好笑地捏捏女儿的小肉颊。
她鼓着腮帮子。“是大师兄,爹刚说过了,宝儿可聪明了,记得牢牢的,娘不能说错。”
“是,是娘说错了,是大师兄,以后他会在我们武馆学武,你们要好好相处。”杨雪心慈爱的眼眸看向不足十岁的孩子,有些同情他的际遇,爹娘犹在却似无。
“嗯!我罩他。”小小的丫头说得豪气干云,几乎可见他日如何的翻云覆雨,肯定不安分。
闻言,梅承勇夫妇差点笑出声,轻揉女儿头顶,似喜似忧她的太懂事。“大师兄从很远的地方来,一定很累了,妳先带他去休息,再叫王婶给他下碗面吃,别饿着了。”
“娘,我也饿了。”梅双樱揉着肚皮,表示她没吃饱,看人家吃什么她也想吃,不落人后。
“妳也吃一些,不可贪嘴。”这孩子呀!小吃货一个。
“好,我就吃一小碗。”她圆润的小手指掐出一小缝。
杨雪心失笑。“嗯,去吧。”
看着女儿的身影像雀跃的小雀儿飞快消失在垂花门后,她扬高的笑意慢慢收起,目露忧色。
“勇哥,这样好吗?”她心里怎么七上八下的。
“放心,没人知晓他在我们这里,明儿个我就对外说新收了个徒弟,咱们武馆男孩子多,不怕看出蹊跷。”他是做了多方设想才决意收下,受人恩惠总不能不报。
天高皇帝远,离得远了就省下不少麻烦。
“那边真的容不下他?”那可是亲爹哪!竟然这般狠心,若她家宝儿离开她视线一日,她恐怕吃不香、睡不着,寝食难安。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身不由己,自从那一个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哪容得了有人和她的孩子争位,不一脚踩下去哪肯甘心。”最毒妇人心,漠生的存在便成了眼中钉、肉中刺,不拔不行。
“只见新人笑,未闻旧人哭……”她一阵唏嘘。
“嘘!噤声。我不会这么对妳的。”她是他心上的明月光,疼她都来不及又岂会负心。
威扬武馆是杨雪心的祖父所创,一代一代的相传下来,至今有七十余年了。
杨雪心是独生女,并无兄弟,所以其父有意将担子交给女婿、义子兼徒弟—— 梅承勇,他把名下所有的一切过给了女儿当嫁妆,盼着他俩为两老养老送终。
当初成亲时便言明夫妻俩要有一子过继杨家,承杨家香火,这才让梅承勇慢慢地接下武馆,开始收徒。
只可惜夫妻成婚七年才生下一女梅双樱,之后便再无消息。两老和他们虽急,但也无可奈何,杨家的子嗣一向稀薄,因此也做好了让梅双樱招赘的准备,以防万一。
漠生的到来就像在提醒着他们一般,是呀,若再无男丁,也该施行长久以来的计划了,多挑几个有备无患。
“谁晓得喔!哪天我人老珠黄,看你嫌不嫌弃。”女人最怕年华老去,一旦容貌不再,情浓终会转薄。
“妳呦!想得太多了,我这颗心都被妳吊着,除了妳谁还看得进眼里,这辈子唯妳而已。”他的确用情专一,几十年的感情哪是他人能介入,但是……
凡事都有个但书。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去,满嘴的甜言蜜语,人还活着时当然浓情密意,哪天我不在了……”她的宝儿该如何是好。
梅承勇倏地捂住她嘴巴。“胡说什么,我们都会长命百岁,儿孙满堂,满头白发的含笑而终。”
“希望如此。”看着漠生那孩子,她不由得想着自己的女儿,心里悄悄未雨绸缪地做起打算了。
“把心放宽,没事的,我们会在一起长长久久。”梅承勇以为妻子为漠生的事担忧,出声安抚。
她笑了笑,看了一眼丈夫。“他以后还回得去吗?堂堂贵公子流落我们这个偏远小城……”
“只要那一位不失宠便回京无望,那个女人不就靠她才赶走漠生的亲娘,占了人家的位置。”权贵之家又如何,还不是在权势下屈从,连妻子、孩子也保不住。
“唉,一个女人搅得一家子天翻地覆。”人家好好的父慈子孝、夫妻和睦,却被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想要喊冤都没处去。
权高压人。
“为难的是明威将军,一人千辛万苦潜入京里,把性命饱受威胁的小外甥给带出京。”他此举犹如头上顶着钢刀,不知何时会落下,一个小小四品将领拿什么跟人斗。
“也苦了他,为了他姊姊的孩子……”人在这世间岂有不遭遇苦难的,只能咬牙硬撑。
两人相视一眼,只有苦笑。
但求孩子无恙,是父母之大幸。他们是这般想的。
不过另一头的两小无猜,又是怎样呢?
“小小姐,别吃太多了,小心撑着。”哎呀!这孩子老不听劝,一遇到好吃的便不管不顾了。
“王婶,我肚子大,不怕。”拍拍肚子的小女娃吃得满嘴油,呼噜一声吸起长长的面条。
“不怕也不能硬撑,万一撑破了小肚子,以后没得吃了。”小小姐像老爷,脾气硬。
王婶的爹曾在武馆学过武,早年嘉言关军情紧急,他应召上了城头就没回来,王婶和她娘便带着抚恤金落户天水城,以缝补、洗衣为生,母女俩勉强相依为命。
但好景不常,王婶的娘再嫁的丈夫是个赌鬼,一赌输钱便对她俩拳打脚踢,骂两人是丧门星、败家的婆娘,最后还因欠下赌债将她们卖了,一个卖给关外人士,从此再无下文,一个送入花楼,打小学着伺候男人。
不过不肯轻贱自身的王婶逃了,幸运的被当时威扬武馆的馆主买下,当了夫人身边的丫头,而后又为她婚配,嫁给一名在酒楼干活的厨子,两人开了间小饭馆倒也和乐。
只是王婶那口子好酒,一次酒后口角和人大打出手,仗着几分酒意不肯罢手,结果反被人打断手脚。
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完了,走投无路的王婶只好回老东家求助,带着残废夫和幼子重回武馆当名厨娘。
梅双樱有些迟疑地模模有点涨的肚子,很不甘心地把没吃完的汤面推给身侧的青衣少年。“大师兄,你吃。”
漠生看了面,再看她一眼。“我吃不了那么多。”
长途跋涉所累积的疲累,其实他的胃口并不好,几个月来都只是勉为其难的吃了几口,让胃里有点东西。
“多吃一点才会长高高,我娘说的。”她硬要人家把面吃完,不许剩下,她可馋这碗面了,只是吃太饱会肚子痛。
“我比妳高。”漠生的心情不是很好,他还没从家里的变故中回过神,离家的难受憋得紧。
梅双樱一顿,不快的噘着小嘴。“我还小,等我长大了一定比你高,有这么高……”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又爬到吃饭的饭桌上,踮起脚尖往上一比,摇摇晃晃的身子叫人看得心惊。
“小小姐,别玩了,快下来吃面,王婶给妳做水晶冻……”唉!多被小小姐吓几回,没死也去掉半条命。
一听到有水晶冻,她乖巧的爬下来坐好,“王婶,我很乖,妳不可以跟我娘说喔!”
“好,小小姐,咱们不吃了,一会儿睡个觉,晚点再吃。”这个小祖宗呀!简直来磨人的。
“嗯!”她点点头,依依不舍的吞着口水,盯着吃了一半的杂菜浇头面,十分懊恼自己的小肚肚不够大。
“小扮儿,你怎么不吃,是不是王婶煮的面不合你口味?”王婶不忘关心新来的小子,这小子虽又黑又瘦了点,但不失俊色。
板着脸的漠生抬起头。“不是,我还不太饿。”
“不饿就喝点汤,暖暖身子。”看来食量不大,日后能省点口粮,这干巴巴的身体还有得养。
几日之后,王婶才知道她错了,新来的小扮儿胃口好得很,一餐能吃光三、四碗压得很足的白米饭,桌上的菜肉没得剩,全扫个精光。
但这些是后话了。
“大师兄,你是想你娘吗?”梅双樱将心比心地问。
一提到娘,漠生的眼眶就红了,泪珠儿一滴一滴的滑落。
他怎会不想他娘?好想好想,吃糠咽菜也想跟她在一起,可是娘叫他走,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头。
“大师兄不哭,我把娘分你一半,我们都有娘疼好不好。”娘要是不在她身边她也会想哭。
“……”一只暖呼呼的小手爬上他的脸,胡乱地擦着他的泪,漠生迎向世上最黑亮的一双眼儿,心中盈满暖意。“好,妳娘就是我娘,我们一起孝顺她。”
“好。”她咧开八颗小米牙。
看她天真无邪的笑了,漠生的嘴角也微微上扬,终此一生,他的心只为她牵动。
“快,用力、用力、再用力一点,只差一点了……”
事隔四年,已七岁的梅双樱终于要添个弟弟了。
面对后继有人的喜悦,守在产房外的众人却面容愁苦,无一喜色,每个人都心急如焚的望向申吟声渐弱的屋里。
原因无他,杨雪心早产了。
刚满八个月的月复中儿急着见爹娘,俗话说七活八不活,这孩子尚未出生便遭遇人生一大劫。
大家都期待这一胎,巴望着杨雪心一举得男让梅、杨两家有后,从杨雪心有孕以来,所有人都十分用心照顾她,唯恐硌着了、碰着了,小心翼翼的伺候,连重物、针线都不许拿。
谁知今儿个才刚出房门透个气,腊月冬日里的,冷不防地一滑,没踩稳的杨雪心便往后一摔,重重落地,紧接着就见红了,动了胎气,肚子一抽一抽的疼着。
偏偏还不到日子,胎位有点不正,都生了一天一夜还生不下来,再憋下去,孩子生出来也是个傻的。
更甚者,胎死月复中,一尸两命。
“夫人,妳撑着点,别晕死过去,孩子还得靠妳呢!参汤,快熬碗参汤来,孕妇撑不住……”稳婆在屋里大喊,明明是大冷天她却满头大汗,一手揉着孕妇的肚子。
“好,参汤马上来。”
外面应和着,一碗备着的参汤很快地送进屋里。
只是参汤喝了,产妇有了力气,孩子还是卡在产道下不来,快把人急死了。
这时谁还想其他,只想母子平安。
“爹,咱们不要弟弟好不好,让娘别生了。”白着一张脸的梅双樱,哭着捉住她爹的手。
红着眼的梅承勇轻拍女儿手背,他心里也急,坐立难安。“傻孩子,都生了一半怎么能不生,妳娘她……没事,一会儿就生了,我们再等等、再等等……”
为什么还不生,他的妻子,他的儿……
“爹,宝儿怕……”她不想没有娘。
他也怕,可是……“不怕、不怕,有爹在。”
有了爹的安抚,她不安的心才稍微定了些,可是旁边偏有不识趣的声音引人愤怒——
“表哥,我看姊姊八成是不行了,你要及早做好准备,别给耽搁……”
“谁是妳姊姊,妳不过是借住我家的客人攀什么亲戚,我娘要是有个什么万一我拿妳填坟。”别以为她年纪小做不出来,谁敢动她娘,她就跟谁拚命,至死方休。
“哎哟!妳怎么推人,表哥,你也不管管女儿,看她这性子多刁蛮,日后如何说亲。”小贱种,敢推她,看她以后如何折磨她,只要那里面的女人殁了,谁能拦她。
“这是我家的事,用不着妳管!妳哪里来哪里去,别死皮赖脸的住在我家不走。”哼!厚脸皮。
这死小孩,真想生生的掐死她,带着一双拖油瓶投靠梅家的花贞娘眼露恼色,她小心的藏好,怕人瞧见。
“宝儿,不可说这话,妳表姑也是无处可去才来投靠,妳不能对长辈无礼。”心乱如麻的梅承勇操心着屋内的妻子,虽然他对表妹的话亦有不悦,但更不愿意女儿传出不好的名声。
“寄人篱下就要有寄人篱下的样子,不要一直不要脸地往我爹身边靠,若非妳时不时的给我爹送这送那的,我爹和我娘怎么会因为妳而生口角,妳是害人精、克夫鬼……”她一定要把她赶出去,绝不让她继续留下。
梅双樱的话说得一点也不客气,丝毫不像才七岁的孩子,白女敕的脸上有一丝怨恨。
莫怪她心有怨怼,她娘昨天会心气不顺,想出门透透气也是因为这位不当自个儿是客的表姑,母女俩都吃过她的亏。
梅承勇早年出生在贫困农家,他亲生爹娘生有七子两女,实在养不起便决定卖几个好保住其他人。
身为老五的梅承勇话不多又偏吃得多,嘴不甜不会哄人,没二话自是其中一人。
好在他二舅来得及时,扛了两袋米又留下五两银子,他们一家才度过那年旱情,又开垦了三亩荒地才得以维生。
后来杨姥爷路过他们村子,觉得梅承勇是学武的好苗子,便给了他爹娘十两银子断了亲恩,认作义子带回武馆。
从此本名梅五狗的他改名承勇,意思是承杨家的教养之恩和武勇。梅承勇走出那村子后就再也没回去过,多年来祭拜的祖先牌位亦是杨家先祖,彻底与梅家分割开来。
但是他从未忘却二舅当年施米舍财的恩惠,仍与娘舅家有往来,花贞娘便是他二舅之女。
一日他经过牛头村,见到丧夫一年的表妹被夫家赶出门,连同她一双儿女也不要,想起二舅家这些年也过得不甚如意,心生不忍的他便想着先带他们回武馆安顿再说。
梅承勇的用意是好的,想让娘儿仨有个落脚处免于三餐不济,无处栖身,事后看要再嫁或谋个生计养活自己和儿女都行,至少在他的看顾下衣食无虞,别人看在他的面子上也多有通融。
谁知花贞娘住下就不走了,明赶暗逐也不挪窝,还不时暗示已有身孕的表嫂要贤惠些,她大月复便便伺候不了人就赶紧寻个良家子给表哥当屋里人,一口一个姊姊的毛遂自荐,娥皇、女英的“美事”也常挂在嘴上。
为了这事,杨雪心动了好几回胎气,安胎药一帖一帖的服用,她要丈夫将人挪出去,避免瓜田李下之嫌,可梅承勇总是一脸为难的说再等等,两夫妻因此黑了脸,好几日说不上一句话是常事。
此时花贞娘却趁虚而入,时不时炖个补汤、熬锅降火的绿豆汤什么的献殷勤,夫死一年便穿红戴绿,抹上胭脂点唇红,当人家没老婆似地左跟右随,有时还以梅家人自居,擅自收人学武的束修中饱私囊。
因为念着二舅的缘故,梅承勇能忍则忍,反正没多少银子就当让表妹存点私房,日后有个出路。
但他能忍,杨雪心母女不能忍,她们等着这一胎生完后便将这几尊大佛扫地出门,白眼狼是养不熟的。
“宝儿……”这孩子真被他们宠坏了,讲话没分寸,口无遮拦,得找个女夫子教教。
“我说错了吗?还是爹认为她做的都是对的,光天化日下对你蹭来又蹭去,不知廉耻的当着弟子的面为你整理衣衫,还拉你的手说她少了一根银簪子,正好娘的首饰匣子里有一根蝴蝶簪,她拿了也无所谓……”她们要退让到什么程度才到头?
“我、我拿回来了……”梅承勇无言以对,表妹的种种行径的确过了些,他也制止过,只是她一提二舅他便没辙,二舅对他的好他无以回报,只能一再纵容表妹。
“那就没事了吗?她的得寸进尺是谁纵容的?”爹想两边都顾全,可又太优柔寡断,拿不定主意。
“这……”他有他的难处,为何妻女不肯体谅?他们才是一家人,本该同舟共济。
“我不活了,不要活了!一桶污水往我身上泼,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去死!表侄女今日这番话是要逼我去死,表哥你若不给我交代,我今天就死在你面前……”花贞娘借机寻死觅活,一声高过一声,存心让屋里生孩子的妇人气到断气,也逼梅承勇负起毁损她名誉的责任。
她要的是武馆夫人的位置。
“表妹妳……”慢着嚎,嚎得人脑门发抽。
“不想活就去死,上吊、服毒、撞墙都由妳,谁敢拦就滚出威扬武馆,吃我们的、喝我们的、住我们的,还敢撬我娘的墙角,妳死呀!妳一死我一定善待妳的儿女,否则……”别人给她多少,她还以十倍、百倍、千倍。
“妳……”看到梅双樱小小的身子里发出的愤怒,头一回感到害怕的花贞娘心口抽紧。
不过是个孩子而已,怎么会有虎狼般的眼神。
“宝儿,别生气,师娘一定会吉人天相的,妳不要在这里和她闹,反而让里面的师娘不安心。”关心则乱,她太急躁了,像只受伤的小兽见人就咬。
“大师兄,娘她……”她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豆大的泪珠儿扑簌簌的往下掉。
看着委屈极了的小师妹,心中不舍的漠生有些怨怪师父不懂轻重,分不清外人、自己人。“师娘是好人,不会有事,有咱们这么可爱的宝儿在,她舍不得走太远。”
此时十二岁的他已有十五、六岁少年的体型,长得高又俊秀,进入变声期,原本清扬的嗓音有点沉。
“真的吗?”她泪眼婆娑。
“真的,妳要相信师娘。”他也很怕师娘不在了,在武馆这几年,他已经把师娘当他亲娘了。
话刚说完,屋内传来微弱的婴儿啼哭声,断断续续的宛如猫崽的叫声,众人同时一喜,松了一口气。
“生了、生了,终于生了……”
“生了就好、生了就好,老天保佑……”
“是男是女,快抱出来瞅瞅。”
一听到孩子生了,自知没戏的花贞娘气得掉头就走,暗道可惜,居然没母子俱亡,枉费她一番摆弄。
但是她走了之后,稳婆又惊喊,“不好,是血崩,快止血……”
大夫是早早就找来了,这时候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仁善堂李大夫拎着药箱入内,一盆一盆鲜红刺眼的血水被端出,一个人能流多少血无人可知,但是谁都知晓即使救活了,寿命怕也不长了,损害的身体终是无法恢复。
果不其然。
在抢救了三天三夜后,死里逃生的杨雪心从此缠绵病榻,再也起不了身。她虚弱得无法哺育亲儿,连多抱一会都气竭,撑了一年终究油尽灯枯,瘦得只剩下皮包骨。
“娘……”看到今日娘的气色红润,宛如大病初愈似的,梅双樱心下一惊,有着不祥的预感。
娘的目光太清亮了,反而不正常,隐隐感觉不对劲。
“嘘!娘没什么力气,听娘把话说完,娘在床头下的暗柜里,放了田契、房契、地契和这些年收入的银票,房契、田契娘已让人改了妳的名字,妳爹并不知情,全都是给妳的……”他们杨家的财产绝不便宜别人,她撑着这些时日就是为了她的儿女。
“那弟弟他……”一两银子也不给吗?
“妳护得住家财才有妳弟弟的一份,娘相信妳会照顾好峯哥儿,娘只有妳了……”到终来,丈夫却是最无法依靠的一个。这一年来她实在太失望了,太重情义的丈夫只想还恩,却忘了真正对他恩重如山的是杨家人。
杨雪心生的是儿子,但因早产的缘故生得弱小,快足岁的孩子看来才七、八个月,才刚学会爬。
“娘,我会把弟弟放在第一位,不会有人能欺到我们头上。”她爹收了多名弟子,谁敢招惹她就叫他们开扁。
“嗯!凶悍点好,人善人欺,人恶人怕,有后娘就有后爹,娘不信妳爹始终如一,他太重情了。”亲情、友情也是情,一旦陷入就被困住了。“所以娘放心不下,先为妳寻一门亲事,漠生,你过来。”
“师娘。”漠生眼中闪着泪光。
“漠生,师娘这几年对你可好?”这孩子的心性不错,果敢又坚毅、为人刚正,比起他师父好上太多。
“有如亲生。”老天无眼,让他两个娘都遭受不公。
“师娘把宝儿交托给你可行?”她问。
漠生目光一正。“好。”
“你知道师娘的意思吗?”她又问了一遍。
“知道,从今日起宝儿就是我未婚妻子。”就此一生,不离不散,绝不相负。
杨雪心欣慰地笑了,眼神渐渐涣散,“……在东厢房外第三棵老树下……我祖父埋了三十坛女儿红,缺钱的时候挖出来,相当值钱,还有地窖里装腌菜的坛子底下,我用油布包着十来锭白银,记得去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