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尹常欢到太和殿后,贤妃在永宁宫就一直忧心忡忡。
虽然临走时女儿告诉她不用担心,自己只是个小泵娘,谁会认真对付她,去解释一下即可。但是她纵然再不解政事,也知道事情绝对没有女儿说得那么轻松。
她正陷在忧心之中,兴和帝就带着满脸自豪的笑容,牵着尹常欢的手过来永宁宫,又让人上了一桌的可口菜色,甚至难得的喝了个微醺,席间不断夸赞尹常欢。
贤妃知晓这桩祸事在女儿的伶牙俐齿下消弥于无形,她心中的那块大石头终于放下,露出了笑颜。
兴和帝灯下看美人是愈看愈美,贤妃感受到这个男人欣赏的眼光,彷若初遇时他看她的惊艳与爱恋,她双颊不由得转为酡红,酒意上脸,鼻尖微微泌出晶莹的汗水。
这一看明显就是要变成儿童不宜,尹常欢抹了抹嘴巴,便宜娘受宠好啊,从这些时日的相处,她可以了解便宜娘就是个传统女子,老公就是她的天,兴和帝就是她的偶像,不论兴和帝做任何事,她都不会有怨言。
例如冷落了她许久,只顾着跟贵妃相亲相爱,但若是这个男人肯回头看她一眼,她就喜不自胜。
说实在的,这很卑微,但每个人的感情观不一样,贤妃月兑离不了这个时代的桎梏,自己只能尽量让她过得高兴点,而让她高兴的方法,就是自己平平安安以及兴和帝能时不时的来看她。
“父皇、母妃,女儿去外头走路消消食,走完后就回房睡觉,你们想干什么就尽情的……不用在意我。”
贤妃瞬间满脸通红,怎么自家女儿这么口无遮栏,真是羞煞人!
她啐道:“胡说什么。”
显然这些时日,兴和帝对尹常欢的大胆有一番新的体会。
见兴和帝也老脸微红,尹常欢捉起他的手放到自家便宜娘手上。
制造机会不落人后,她觉得自己就是个尽责任的红娘。
“父皇,您瞅瞅,女儿说母妃这皮肤呀,比我这个小泵娘还女敕,真是没天理,这就是天香国色、天女下凡吧。”
“你这孩子愈说愈不象样。”
贤妃正羞得要抽回手,兴和帝却一把握住她那软绵的小手,贤妃吃了一惊,随即脸红如火,低下头去,那羞怯的模样竟有别于往日的呆板,多了几分鲜活气,实在美不胜收。照尹常欢看来,我便宜娘这么美,是个男人都要加足马力往前冲啊,便宜爹快加油啊!
气氛太暧昧,尹常欢哼着小调笑着遁走,只留这两个中年男女面红耳赤的互相凝望。
她出了宫门,左走右绕,半晌竟不知自己走到何处,她站在不知名的路口,树影在风中呼啸,月亮此刻落进云里,大地一片黑暗,暗得有些吓人。
远处一阵明明灭灭的火光,因为只有那里有光,她便朝那里走过去。
走近时才发现,那不是光,而是有人堆了树叶正在烧东西。
尹常欢心想,古代最怕火灾,也就是所谓的走水,怎么有人敢在这么暗的地方,而且还是宫里烧东西?
烧东西的那人似乎发现有人过来,立刻踩熄了火光,周围又陷入一片黑暗。
尹常欢继续朝着火堆的方向走,那是树叶木枝堆成的一个小隆起,烟雾缭绕,就算火被踩熄,仍然保持着热度。
才刚要走过这熄灭的火堆,尹常欢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她大吃一惊,回头看向火堆,满脸的不可置信——不可能是她想的那样吧!
黑暗里,一双如小兽的狰狞眸光正死死的盯着尹常欢的动作,见她停下脚步望向火堆,他脑袋里顿时充斥了许多残暴的念头,恨不得能一一实行在眼前的人身上。
他紧紧的捉住手里刚才挑弄火堆的树枝,粗糙的树枝陷进肉里,他却没有反应,彷佛早已习惯疼痛的感觉。
尹常欢蹲在熄灭的火堆旁,随手拿起旁边的树枝翻动,看到里头被烧得黑乎乎的东西时,不禁发出欢呼,“果然跟我想的一样!”
听到这声欢呼,躲在树丛后小兽般的孩子心中发出怒吼,眼睛更是一片赤红。
他想杀了这些欺侮他、不让他吃饱的人。
他再也不想过这种每曰都吃不饱的日子,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这种日日饥饿的感觉快要把他给逼疯了。
他想要杀了这个女人,这个敢在他面前抢食物的女人!
把两个小得可怜的烤地瓜给翻出来,尹常欢对着安静的空气叫唤,浑然不觉黑暗中正潜伏着一只小兽,就算年纪还小,但他的獠牙也渐渐尖利了。
“喂,烤地瓜的主人快出来,这火借我一下行吗?”
四周仍是静无人声,此时黑云散开,月亮再度照亮道路,尹常欢站起来,默默走开了。尹密见她真的走远了,而且没有动他的地瓜,立刻飞扑出来,也不顾灰烬还热着,他一把捉起地瓜塞进嘴里,狼吞虎咽,甚至烤焦的黑皮也顾不上剥就吞进肚子。
吃了几口,肚子的饥饿感才消减一些。
刚吃完一个地瓜,察觉方才的女人又回来了,他立刻躲进树丛,然后吞着口水,看着她手里多了好几个新鲜鸡蛋。
他好久没吃鸡蛋了,看着这些鸡蛋,他又饿了。
尹常欢把鸡蛋塞进余烬里,盖得密密实实,鸡蛋很娇弱,火不能太大,要不然壳会破,黑灰就会掉进蛋进头,最好在火堆熄灭后再把鸡蛋塞进余烬里,这样能保持外壳完整,又能确定鸡蛋会熟。
现今的温度就刚好,用炭火烤过的鸡蛋会有炭香味,与平日水煮、锅炒都不一样,她想好了一颗给自己,一颗给母妃,另一颗给父皇尝尝鲜,其余就全送给这火堆的主人,毕竟是借了人家的火。
尹常欢心想,这大概是宫中哪个贪嘴的太监或宫女生火烤起地瓜,现今怕被罚不敢出来,但人应该还在附近。
食物的香味慢慢散在空气中,尹密双眼盯着尹常欢从余烬里扒拉出来的鸡蛋,那圆滚滚又白胖的样子,一看就知道好吃得不得了,尹密忽然觉得手里捉的这个黑乎乎的地瓜没那么好吃了。
尹常欢只取走三颗,把剩下的鸡蛋留着,离开前还提醒道:“其他都给你,还有别再生火了,万一走水,你会受罚的。”
一等她离开,尹密迫不及待的冲出来,他剥开白女敕女敕的鸡蛋,一口咬下去,女敕滑的蛋香在口里窜开,他低头猛吃,一直鸣叫的肚子终于因为这几颗鸡蛋安静下来。
她还会再来吗?
他心中的声音又讥剌道:她来了又怎么样?你就能每日吃饱,就能让那些下贱的奴才不折磨你吗?
虽如此想着,不知为何,他还是小步跟在那人身后,远远看着她的背影走进了某座宫殿,吃力的辨识出“永宁宫”三个字。
他知道永宁宫,因为他身边的太监常常把永宁宫当成笑话讲,以永宁宫又做了哪些傻事来吹捧贵妃的地位。
他小心的在外头探头探脑,小小的身子很快就藏匿在黑暗中。
尹常欢回永宁宫时才发现父皇走了。
贤妃难掩脸上失落,强颜欢笑道:“贵妃心疾发作,皇上急忙赶了过去。”
尹常欢气炸了,这个臭女人,她何时有了心疾,这是拉走男人的借口吧。
她把鸡蛋拿出来,跟贤妃一人一颗,看到女儿拿出第三颗蛋,贤妃心有所感,脸上又是一阵黯然。
尹常欢把第三颗鸡蛋去壳后剥成两半,“母妃,我们一人一半,看谁吃得快。”
她说完就一口吞下,速度快得出奇。
贤妃被她的动作弄得瞠目结舌,哪有姑娘家吃得这么不文雅,但是真的很好笑,她噗喃笑出声,刚才的烦忧一扫而尽。
殊不知在她们苦中作乐的时刻,殿门外的小榜窗旁蹲伏着一个身形瘦弱的小孩,他看着里头的烛光,听着里头的欢笑,木然的脸上浮现一丝渴望与怒意。
凭什么?凭什么他过得这般苦,这些人却能笑得欢畅?
另一边,丽内,贵妃只穿着单薄的抹胸,躺在床上眼泪直流,她捣着心口哭道:“臣妾心中实是难受极了才犯了病,可恨这些奴才竟私自通报皇上,惹得皇上担忧,臣妾非打杀了这些奴才胚子不可,皇上日理万机,哪能为了臣妾的旧疾就大张旗鼓的过来,真是羞煞臣妾了……”
兴和帝见她泪眼汪汪,一颗心全系在自己身上竟真要打骂来禀的宫女的模样,急忙坐至床边劝慰,“他们何罪之有,你病成这样,来禀报的才是真忠心。薇儿,为何心中难受犯病?”
“臣妾之前宫中的姑姑竟怠慢永宁宫,惹得皇上大怒,臣妾心中愧疚难安,怕贤妃心中不满,正想备礼去向她聊表歉意,想不到群臣竟声讨三公主,臣妾怕这一去引起贤妃多心,认为臣妾是去永宁宫看她笑话,因此踟蹰不前。现今听闻三公主舌战群臣,臣子中莫能与之为敌,臣妾才安下心来,这心情一放松,想不到病就来了,这都怪臣妾多忧多思的性子……”
兴和帝听了她掏心掏肺的话,感叹道:“贤妃向来良善软和,三公主也说你宽和,是下人作怪,与你何干?”
贵妃柔弱的挤下一颗泪道:“皇上,您真的这般想?但是臣妾听说臣妾的大哥责问三公主,大哥这是想起前朝之祸,不得不说出前车之鉴,皇上莫怪臣妾的兄长心直口快!”
想起在太和殿时齐国公的百般影射,兴和帝就来气,但见了心爱女人的眼泪,那怒气也散了,他怎舍得让她多忧多愁。
“没事,齐国公的忠心朕明了。”
之后贵妃喝了兴和帝亲手喂的汤药,两人坐在一块,兴和帝抱紧她的腰身,“朕知你多愁善感,但别折腾自己的身子,这后宫若不是有你掌理,只怕会乱得很。朕明知你体弱,还交付你这重责大任,你心中不会怨朕吧?”
“能为皇上分忧,是臣妾的福分。”
贵妃一向小鸟依人,说的话永远都是那般贴心,每当处理完繁忙的朝政过来此处,兴和帝总能感受到一份平静。
烛光下,他们相依相偎的影子让兴和帝想起他当太子时,第一次在齐国公府见到这个娇俏少女在园中作画的画面。
她是那般文雅,那般美丽,进了深宫是委屈了她,她却为自己义无反顾的入宫来,这份情意他一辈子记得,也不禁对她多一份爱怜。
这些时日,宫中愈加热闹,处处张灯结彩,四处都有喜气万分的红灯笼挂在绿树上。
贵妃这日亲自过来永宁宫,后边的宫人一排排一列列的捧着上好的药材礼物。
贤妃见到这么大的阵仗不免惊慌失措,幸好在尹常欢的捏手提醒下,终于回复镇定,迎接贵妃到来。
这也是尹常欢第一次近距离的看到了椒房独宠、圣眷浓厚的贵妃娘娘。
贵妃应是三十余岁,但保养得很好,看起来仍如二十初。
贵妃眼太小、鼻太塌,与贤妃的美根本没得比,只是她肌肤保养得十分好,再加上养尊处优惯了,举止无不优雅,言谈间也颇锋利,是另一种风味的美人。
贵妃将菀姑姑的过错三言两语带过,贤妃诚惶诚恐的小心应答,不敢有丝毫不敬。
尹常欢可以从贵妃眼里看到一丝藏不住的轻蔑,只因她是齐国公之女,而自家母妃不过是小辟庶女出身,她觉得自家母妃是靠了张脸皮才坐上高位,那鄙视从骨子里透出,无处不显现。
四公主尹常福也跟着过来了,她的容貌也像贵妃,眼睛小,鼻子不尖,噘着嘴唇露出不屑状,一副就是小屁孩的样子。
贵妃挥手要她们姊妹俩去外头玩,这正好合尹常欢的意。
尹常欢带着尹常福往花园走,尹常福一开始还不甘愿,一张脸气鼓鼓的,等到愈走风景愈是眼熟,一直观察她的尹常欢就发现尹常福的脸上出现一些惊怕的表情,再看到宫女们已经被她们远远落下时,尹常福那惊怕变成了心虚。
“尹常欢,你……你带我来这干什么?我说清楚,那日我可没推你,是你自己踩不稳掉下去的,我没害你!”
尹常欢那日落水的情况大概太可怕了,原身的记忆也不太清楚,只知是青云带自己过来,也不知与尹常福讲了什么,之后她就落水了。
尹常欢诈她,“我怎么记得是你推我的,水好冷好深,暗得不见五指,听说前朝败亡时,乱军冲进宫里,好多宫女嫔妃跳进这个池塘中自尽……我在水里时听到好多人叫着我,叫我跟她们一起走,还跟我说,害我的人很快也会来这里……”
这话听得人寒毛竖起,眼前的尹常欢又像带着鬼气似的,阴森森的说着这些话,这让尹常福发出的声音接近尖叫,眼睛还不断看着池水,深怕有无数的手冒出来拉她。
“我没害你,我真的没有害你,只不过父皇寿辰快到了,我要绣绣屏,听说你也要绣绣屏,你剌绣比我好,我那日是要威胁你不准送绣屏,结果你自己失足掉下去,我慌了去叫青云,结果青云也不知跑哪儿去了,我有喊人去救你,只不过附近都没人,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害你!”
见她吓得脸色青白,可怜极了,让尹常欢有种自己是电视里的大坏蛋,对小女孩做出不可饶恕之举的错觉。
她翻了翻白眼,难不成这世道还要她这个受害者来安慰加害者吗?
她这落水的人重游旧地没吓死,间接造成她落水的人却快吓晕了,这么老套的鬼故事也能吓到她,尹常福的胆子是有多小?
很快尹常欢就知道她的胆子比老鼠还小,而且那活生生、血淋淋的体验,让她怪起自己先前何必嘴贱讲什么鬼故事吓她,结果害的不是别人,害到的是自己!
没多久宫女立刻寻声赶过来,一见成群的宫女到了,都是自己的熟人,也是自己的靠山,人多壮胆,尹常福脸也不白了,脚也不抖了,连气焰都上扬了不少,开始对着尹常欢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她的眼睛不只长在头顶上,根本是长在天花板上。
她比着尹常欢,抛下话来,“你不准送绣屏,听到没?”
还没说完,旁边的宫女就惊叫道:“四公主,小心脚下!”
“什么?”
她闻言一时懵然,突然感觉脚边的软泥瞬间陷落,她一个不稳往后栽,所有人都露出惊恐的眼神——
尹常福摔进了之前尹常欢掉进去的池塘。
善恶终有报,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尹常欢才想着报应来得好快,随即心里就破口大骂起来,因为尹常福往后摔进池塘里的时候,就那么巧,顺手一抓的自是离最近的衣衫——也就是她的衣衫。
尹常欢也跟着落水,耳边还充斥着尹常福的剌耳尖叫声,叫得她耳朵都要聋了,她第一次发觉有人可以把人类的高音发挥到极限,最惨的是,自己是二次落水呀。
不该呀,为何连她这苦主也遭报应,这不公平,老天爷你耍我吧!
所幸现在已是春天,水不太冷,她镇定下来,才喘口气而已,旁边的尹常福已死死巴上她的肩,不断的乱踢水,叫得像个疯子似的,都可以演疯女十八年了。
“有水鬼模我的脚!我不要死,我没害尹常欢,水鬼不要捉我,我没害人,没有,没有,我真的没有!”
她一直死巴着她,又慌又乱,尹常欢被她挤得喝了几口水,尹常福惊恐之下手脚四处乱挥,好几下都打在她的脸上身上,甚至尹常福的腿还踹向她的下半身,尹常欢觉得自己这是招谁惹谁,猛然升起一股好想把尹常福给打昏的念头,可惜外头一堆宫女看着啊。
何况她没对尹常福做什么,贵妃就会没事找事了,若她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尹常福做什么,那她铁定祸患无穷。
“水鬼、水鬼捉我的脚,哇啊啊啊——”
这哭得鼻涕眼泪乱流的小表头把尹常欢当成最后的浮木般攀着,尹常欢很想跟她说,模你脚的是水草,拜托你别自己吓自己,很容易把自己吓死的。
尹常福的确也一副惊恐过度、快要吓死的模样,频频尖叫,看似快被水草给吓疯了。这种状态下,跟她好言好语解释是水草,恐怕她也听不进去。
尹常欢计上心头,对着水面道:“各位在水底的姊姊,我没事,害我的人也不是她,千万要高抬贵手。”
尹常福心理作用之下,感觉模她脚的“手”渐渐少了,她感激的看了尹常欢一眼,终于没再那么惊恐。
她不再胡乱挣扎,宫女们的救援就容易多了,再加上尹常欢在后头推着她的背,终于把她捞上去。
等尹常欢也被救上去时,她觉得自己累得快要去掉半条命,都是救人害的!想不到尹常福这么重,看起来瘦瘦的却挺有肉,推得她累死了。
而这些宫女们前呼后拥的围着尹常福,只有她像小可怜似的走在这群人的后面,身上还滴滴答答的滴着水,只能靠自己的双手挤干衣服的水。
贵妃在永宁宫中见到尹常福浑身湿透的模样,她的小眼睛流露出怒气,听下人禀报是三公主带四公主去池塘边的,她冷哼道:“就这么巧,三公主之前落水,我儿今日也落水了。”
言下之意,四公主落水是三公主搞的鬼。
贤妃嘴拙口笨,再加上对贵妃长久的惧怕,竟不知该怎么回应,焦急得差点落泪。
尹常欢很想骂贵妃是眼瞎了吗?没看到你女儿落水,老娘也落水了,你女儿被宫女披披风,擦脸擦发,老娘比她还湿还冷还狼狈,你以为我脑袋有病,要害人还自己也下水游三圈,更别说方才被慌乱的尹常福打得现在浑身都在疼。
若是详细询问,当然可以得知是尹常福自己落水,而且她还拼命的救她,但是贵妃才听几句就叫她们住嘴,止住话头。
而眼前就是贵妃此刻的来意,尹常欢准备送礼的绣屏原身早已绣好,贵妃今日就叫贤妃拿出来给她看,贤妃知她不怀好意,却也在她yin威下不敢不从。
贵妃原本就要找个由头发作,现在这由头找到了,于是她拔出簪子,在绣屏上剌了好几个洞,再一把推倒,转眼间那好好的绣屏就变成了一堆废物。
贤妃险些晕过去,这是女儿早前花了大心思绣好的,要做皇上的寿礼,而再过几日皇上的寿辰就到了,也来不及再重绣一个了。
尹常福捣住嘴,贵妃气势汹汹的将簪子插回发间,喝道:“来人,回宫!”
旁边的乔嬷嬷见缝插针的撂下话,“三公主无手足之情,冲撞四公主,贵妃娘娘大人大量不计较,若是三公主敢在皇上寿宴前多嘴,贵妃娘娘的手段你可承受不起。”
这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来又神情满意的离开,只留下贤妃红着眼眶,尹常欢赶紧弄干身子,没时间理这种小事。
尹常福回了丽后,赌气的趴在床上不起来,母妃的举动根本就是看不起自己,而且怎么说尹常欢也算救了自己,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贵妃见状怒道:“给她作脸,还养起她的脾气,就凭她那手不上不下的绣技,怎么在皇上面前出彩?叫她起身好好给我绣,别动不动就使她的小性子。”
“母妃因何发怒?”
一个神采飞扬、容貌俊美的少年走了进来,他年约十五,身形已有成年人的英挺,俊朗的眉目带笑,正是贵妃的亲子二皇子尹正。
他听了原委哈哈大笑,“小埃,早就叫你别绣绣屏当寿礼,你就不听,尹常欢的绣活可是得了宫里教习嬷嬷称赞的。”
尹常福含着眼泪道:“就算是这样,母妃也不能毁了三姊的绣屏,她今日救了我,我以后再也没面子在她面前说话了。”
“死丫头,她不过是一个庶女生的贱胚子,若不是贤妃有几分姿色,皇上那时醉了将她拉上床,她又一举得孕,否则贤妃也就只是个你可随意呼喝的宫婢罢了,你想跟她生的贱胚子比,岂不是掉了自己的价?真是个眼皮子浅的,更何况我毁绣屏是为了谁?你这是胳臂向外弯,真是气死我了!”
“母妃说得对,你是想在父皇的寿宴上出风头,替母妃挣面子,还是要在这里帮外人对母妃撒气?”
尹正声音严厉,尹常福从小就有些怕他,她使性子时他曾拿鞭子打过她,于是她便不敢哭了。
尹常福擦了擦泪,由宫婢们服侍梳理妆容,下床来乖乖绣绣屏。
而永宁宫中,贤妃满脸悲痛、心乱如麻,“怎么办?再绣一次也来不及了,皇上的寿宴就在三日后!”
尹常欢看贤妃悲痛不已的模样,觉得这贵妃行事嚣张、目中无人,进了永宁宫竟当着贤妃的面就这样戳烂绣屏,只为了之后在寿宴上突出她女儿。如此粗暴直接,彷佛这后宫之人全是她能一根指头捏死的。
“母妃莫伤心,咱们不送绣屏,送别的。”
贤妃见女儿笑容满面,似乎遇到艰困也一样笑嘻嘻的面对,霎时觉得自己的心胸窄了,女儿有这样的胸襟,难道自己就没有?
“母妃这礼物送出去,父皇应该会常来见您,他若不来,天下舆论也会逼死他,嘿嘿嘿,母妃喜欢父皇来吗?”
贤妃红了脸,想起那晚贵妃心疾发作前,那男人看她的欣赏眼光。
“所以咱们可不能哭坏了脸,母妃,咱们要好好保养,在寿宴上把所有狐狸精皆比下去,我们争一争天下第一美女的名号。”
“你这孩子又在瞎说。”贤妃破涕为笑。
之后尹常欢开始思考寿礼的事,虽然宫中绣线没了,不过这阻碍不了她,何况她又不会剌绣,拿绣线来卡她?呵呵呵,太闲呀,脑袋浸水就是这一型的。
她召集了全永宁宫的宫女太监,间谍这么多,就代表劳动力多,可不能放过这一批自己送上门的大好劳动力。
而这些出色的间谍为了要继续留在这探听消息,绝对会百忍成钢,那就看他们能忍到何时了呀。
为了老爹的寿礼拼了!啊,不对,是为了老娘的幸福拼了呀!
半晌,尚服局的大太监头冒冷汗的来了,绣线道事贵妃亲自交代,三日内一针一线不能流出,三日后就是皇上的寿宴,丽与永宁宫的角力谁不清楚,如今贤妃叫他来,若是细问此事又该如何回答?急得他一脑门子汗。
上头皆是主子,更别说贵妃那尊大佛,但听说三公主异军突起,皇上因三公主之故已走了永宁宫好几趟,所以这永宁宫现在也得罪不起,他该如何是好?
进了永宁宫,听了永宁宫的交代,他目瞪口呆,“棉花?”
“对,棉花有多少就要多少,不够,我们永宁宫出银子买。”
听了三公主的吩咐,他又一头雾水的出去,三公主说布料不必好但量要多,不用漂亮的绣线,就要普通的缝衣线……
他愈想愈不对,决定两面卖好,便偷偷去丽禀报。
贵妃听后大手一挥准了,不要漂亮的绣线,要的都是粗鄙之物,果然娘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女儿也上不了台面。
“给她,要不然又像往常一样到我宫门前跪着哭,在皇上寿宴前大触楣头可不妥。”
贵妃却早已忘了永宁宫的人已有许久不曾到这里哭求。
尚服局大太监唯唯诺诺的退下,然后搬了一车的绵花至永宁宫,见三公主面色有异,他紧张问道:“可是太多了?”
尹常欢却不以为然道:“太少了,再多搬些过来。”
咦,这些还太少?但上头有令,他当然就照办。
于是一车又一车的棉花搬进永宁宫,之后永宁宫大门紧闭,什么风声都传不出去,贵妃那儿也不知她们在搞什么鬼,反正她也深信她们是玩不出花样的。
三日后,一群宫婢太监头昏眼花、一副被压榨过度,遇到黑心公司被唯利是图的老板虐待似的,他们摇摇晃晃的坐在地上喘气,身子骨都快散了一大半,一脸樵悴,更别说黑眼圈都像熊猫一样黑。
“母妃,走吧。”
贤妃看了殿中堆积如山的衣物,担心的问:“这样真的行?”
“母妃无强而有力的外家,永宁宫也算不上多有油水,我们送不起贵的东西,绣线这”条路又被贵妃掐断,这是我们能送给父皇最好的礼了。”
总要从生活的夹缝中找出一条出路,若是坐以待毙,那就不是别人限制了你的身心,而是你自己也屈服于困境。
艰困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了斗志,像行尸走肉的活着。
兴和帝的寿宴重要的大臣都被邀请参加,分成两列小桌排在御阶下,因兴和帝后宫唯有两个妃位,因此贵妃与贤妃皆坐在兴和帝身边,几个皇子与公主则是安排在最前头的席位。
各个朝臣说着吉祥话,一些皇亲国戚也备了厚礼,一片的喜气洋洋,皇子一一道贺,大皇子、三皇子的礼送得不出采也不突兀;二皇子风姿绝然,送了前朝难寻、万金难买的书画,在文臣里出了一把风头。
大公主已出嫁,与驸马送的皆是难得一见的宝物玉石,二公主幼年时便已过世,只留着名号,五公主年纪还小,写了一个寿字献上。
四公主尹常福送的绣屏颜色鲜艳,绣的是麻姑献寿,里头用了五色绣线,使得麻姑这个神仙人物看起来栩栩如生。
尹常福的寿礼得了最多大臣的赞赏,兴和帝脸上露出笑容,贵妃则是脸有得色。
而等到三公主尹常欢献上寿礼时,许多人交头接耳,气氛诡谲。
贵妃见状心中大乐,果然是上不了台面的,竟敢拿出这种贱物当贺礼。
但见尹常欢手捧一件用料既差、颜色也黑乎乎的棉衣呈上,这让兴和帝今日的好心情极了一大半。
“这是何物?”
贵妃坐在上头抢先询问,让兴和帝就算想三言两语把这件事给圆过也无法。
他近来对尹常欢另眼相看,心中对她的喜爱日渐增长,不想她聪明伶俐,却在此刻犯起傻来。
尹常欢见了兴和帝不怒反忧的眼神,整个人忽然轻松起来,原本她也内心忐忑,这其实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她并没有她外表表现得那么胸有成竹,现今看了兴和帝的忧虑眼神,她才安下心来。
原身与兴和帝父女亲情不深,接触也不多,但现今她深刻感受到,其实兴和帝是个好爸爸,就算女儿在他的寿宴上送的礼物有多不伦不类、惊世骇俗,他却只担心女儿受到非议,而不是寿礼不成体统。
在这一刻,她真的把他当成了自己真正的爸爸看待,而不是自己在这个时代该抱的大腿及一个皇帝。
贵妃的质问带着浓浓的喜悦,兴和帝以前觉得她的声音宛如黄莺出谷,沁人心脾,甚至听见总能让他微笑,此时却觉得这声音中竟带有沾沾自喜,他意外的看她一眼,却见她满脸喜意,掩都掩不住。
常欢献上的寿礼不成体统,自己心爱的女人没有为他这个作寿的人勃然大怒,而是喜不自胜,就像……就像……
他心中猛然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就像这是个能够把贤妃及常欢给踩进泥底的好机会,所以她迫不及待开口询问施压,要将这些人给赶进死路。
他浑身发冷,过寿的喜悦一扫而空,再看贤妃手指紧紧的绞着,虽然紧张却力持镇定,因为对女儿的支持与宠爱在群臣的骚动下不动如山。
两个女人,两样心情,又是两种表现!
“回贵妃娘娘话,这是件普通的棉衣,冬日将至,贫穷人家若有件棉衣保暖,就可熬过一个冬日。不只是棉衣,儿臣还做了棉垫可垫在膝盖下,腿脚不会因为浸在寒雪中而受寒,老时便不会行动不便,一到天气变化就发疼。”
贵妃冷斥道:“皇上寿宴何等大事,你竟送上这种贫民所用的低贱棉衣,你这是不把皇上放在眼里,毫无孝心,狂悖犯上,不具一国公主的威仪与体统,来人啊,将她拖下去!”贤妃惊叫一声,脸色发白,宫中侍卫已向前押住尹常欢。
郑俊亦混在朝臣里,见三公主的视线望来,他一怯,想起上次被整得有多惨,从此他的外号就成了猪伯伯,朝臣见了他就笑,勾着他的肩老是叫那浑号——“老猪啊!”
笑容碍眼至极,弄得他的威风全没了,他恨死这三公主,偏偏见了她古灵精怪的眸子,腿就软一半。现今看了三公主的眼光,他吓得想往后缩,只可惜来不及了,三公主已叫出他的外号——
“藉伯伯,你也在这?”
“我姓郑!”
他狂吼的声音充满悲愤,心中想的是宫中侍卫不该只押住她,还要塞住她的嘴才行。
“猪伯伯上次不是说什么鸡什么鸡的吗?怎么今日不说了?”
一听火就来了,郑俊亦大声驳斥,大为光火,“不学无术,是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你这小女娃好没见识。”
“多谢猪伯伯赐教,猪伯伯果然好学问。”
正想这三公主也会说讨人喜欢的话,想不到位列前座的齐国公眼光望过来,那一眼像要把他抽筋剔骨。
他冷汗瞬间湿透后背,上头的贵妃则是怒视着他,似乎不只要把他抽筋剔骨,还要把他做成下水肉喂狗吃。
四周静悄悄的,郑俊亦恍然大悟,立时悲愤不已,娘的,他又被三公主给带进坑里了,他这冤啊,比六月雪的窦娥还冤呀。
贵妃立即请罪道:“见寿礼如此破烂不成体统,臣妾一急就失了分寸,请皇上恕罪。”
兴和帝脸色如常道:“贵妃为朕的心意朕知晓。侍卫,放开三公主,三公主向前,朕想知你为何送朕这份礼,想必朕与皇室从未亏待过你。”
贵妃心里一悸,这后宫交由她管,莫不是皇上暗示说她亏待永宁宫?该死的菀姑姑,若不是她坏事,皇上怎会如此想。
其实兴和帝并无此意,只是随口一说,但人一旦做了亏心事,难免疑神疑鬼。
尹常欢走向前,回答道:“儿臣没什么能力,想的都很浅显,儿臣听到宫女说自家兄长在西北作战,京城冷了,那里更冷,京城还没下雪,那里就下雪了,一下起雪来,冷得连水珠子也结冻。另一个宫女则说邻村一个老将军解甲归田,因双腿曾经埋在雪里侦查敌踪、一动也不敢动,只要天气转换,老寒腿就会发作,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父皇向来爱民如子,兵祸实是不可不为才为之,因此借父皇寿礼,儿臣集永宁宫一宫之力,做棉衣一千件、护腿两千件,恭贺父皇圣寿无疆,德披为我大盛国于西北作战的勇士。”
这话一说,朝臣无不愣住,刘大德大叫一声“好”,其余武官脸上露出欣慰又惊讶的笑容。
兴和帝的眼眶有些湿,这句“兵祸实是不可不为才为之”,常欢在他寿宴上支持他举兵,且又拉抬他在寿宴上也不忘西北作战将士的仁君名声,任何昂贵的寿礼都比不上今日在场所有武官尊敬的脸色。
群臣山呼万岁仁德拍起马屁,岂料此时一个冷冷声音道——
“集永宁宫一宫之力?永宁宫中贤妃与你三公主是主子,你们也亲力亲为了吗?”这酸话纯粹是鸡蛋里挑骨头,齐国公有些愤怒的看向说这话的贵妃,兴和帝满脸的笑容也沉了下去。
贵妃在后宫独宠十多年,全后宫莫敢争锋,她最近所知道的三公主出头之事,全都是从下人禀报听说来的,并未亲眼所见,现在就在眼前发生,以她的傲气岂容得三公主在她面前如此得脸?
而她前阵子去永宁宫大展威风时,贤妃仍是那副唯唯诺诺的苦瓜脸,更增长她的气焰。她断了绣线来源,想不到三公主不过献了一些破衣,竟然让不少朝臣露出又敬又佩的神色,连皇上也满脸赞赏,她心中那股恶气便怎么也忍不下。
齐国公心里骂了声蠹妇,虽知她向来眼高于顶,却想不到竟这般愚蠢高傲!
尹常欢闻言面不改色的道:“我是一国公主,但若不是有西北勇士为我们挡下外侮,我岂能过着平平安安的日子?而母妃向来是最有慈悲善心的。我们虽不擅于制衣,但也想付出一份心力,不是我们做得好不好,而是我们愿不愿意努力做。”
尹常欢秀出了十指,上面有不少针扎的痕迹,兴和帝见状倒抽口气,他起身走向贤妃座前,拉起她的手细看,不少朝臣都看到了贤妃手上也有针扎的痕迹。
一时朝臣全都呆了,这可真是亲力亲为,而且从头到尾这对母子都未表功,若不是贵妃因心中怨愤开口,恐怕无人知晓她们以一国公主妃子之尊,也愿意劳作。
贤妃羞怯笑着将手放入袖里,彷佛很不好意思。她这份羞意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犹如少女般红润的姿容像花般盛开,更值得钦佩的是她不但外貌美,内心更是个不表功的贤妇。
在任何时代,对一个妇人而言,贤都是比美更好的赞美。
兴和帝坐回位子时,不少朝臣又歌功颂德说了许多妻贤女孝的好句,兴和帝龙心大险下只有一句话——“赏!赏贤妃与三公主!”
贤妃与尹常欢站起谢赏,之后便安静的落坐,这从容不居功的冷静自持模样又得了不少朝臣暗暗的点头与夸赞。
今日最得兴和帝欢心的寿礼,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三公主的,而贵妃自取其辱,一句挑衅问话竟把贤妃的贤字抬高宣扬。
若没她多此一举、不怀好意的逼问,谁知这对母女的作为?这让贵妃席间再无笑容,就连二皇子送的贵重书画也在三公主的寿礼下黯然失色。
朝臣同乐后便会分成男女席位,各自分开饮宴,但今日女席上贵妃黑着一张脸,许多人讨好的话一句连着一句,也不见她给个回应。
座中有不少老太君,家世悠久,朝政中有出息的子弟极多,比齐国公府更加有底蕴,见了她这副阴阳怪气的态度,皆暗暗摇头叹息。
贵妃未入宫前就极为要强,京中不能有比自己更出色的人物,想不到入宫十几载,因兴和帝宽和,把她的气焰养得比在家中时还高涨,稍不如意,竟在兴和帝的大寿之曰表现出来。
这可不是件好事,就算兴和帝再宽和,他仍是一个帝王,帝王只能敬着,不是能让你端着架子任性的。
反倒是贤妃,没有显赫娘家支持,平日安静,是个闷葫芦,在外头名声不显,想不到竟育女有方,教出这样一个聪慧的女儿,众人更暗地里传言三公主会送这礼就是被贵妃逼的,贵妃将宫中绣线全部断了供应,甚至将三公主原本准备货寿礼给毁了,这才逼得三公主另出奇招。
这风向莫非是要变了?齐国公府再也不能一府坐大?
幸而贤妃无子,要不然齐国公府与贵妃,现在就要为是否真能夺得储君地位绞尽脑汁了。
又有传言说贵妃善妒,十分苛待宫中非她所生的皇子皇女,这事兴和帝是被瞒在鼓里的,若是事情揭露,他还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女过得差吗?
要知道兴和帝的儿女并不多啊!
位高权重的男人没有不重视自己为数不多的子嗣的,贵妃这是自掘坟墓,走了一着臭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