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回到家,爹娘就忙碌起来,要管理府里的家务,要写信给京城的大哥和嫂子,要传管事进来,交代庄子里产业……
玉惊鸿则闷闷不乐地把自个儿关在闺房里。
对于这桩莫名其妙的婚事,她有些不情愿。虽然说,崔宁远对她来说,有种特别的感觉,确实也奇怪,为什么她会觉得这种感觉很特别呢?
她想了半日也想不出,反正只要一想起他,想起他那时而冷漠,时而温润的眼神,想起他那似笑非笑的唇角,她就心里慌慌,面儿红红。
直到这时,玉惊鸿突然发现,崔宁远的模样居然可以清晰地出现在她脑海中。
以前她还是宋其光的妻子的时候,要不是每年年底宋其光总会回京述职,她甚至会常常想不起宋其光的模样。她与宋其光做了五年夫妻,还常常不记得他的长相,可她与崔宁远相识才短短三天,这……
玉惊鸿心中隐隐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
可是,她真要嫁给崔宁远吗?在前一桩婚姻里,她实在是付出了太多的心血,又承受了太多的羞辱与痛苦。如今和离独居的日子,除了令娘家的名声有些蒙羞之外,其实她自己觉得这样的日子过得蛮好的。
更何况,崔宁远还是个皇子,虽然封号为郡王,但宫中的太后其实是崔宁远的生母,帝后更是他的亲兄长与嫂子。她若嫁与他,太后与帝后会接受她这个和离过的女子吗?这皇室的婆媳,妯娌关系要是处不好,岂不是给玉家招来诛族之祸?
更重要的是,玉惊鸿已经不再相信两情相悦,亦不看好举案齐眉了。
想到将来有可能会遇到的种种流言蜚语,她就想逃离,甚至恨不得削发为尼,自己一个人去山上结草为庐,过无忧无虑的日子算了。
想到这儿,玉惊鸿从床上跳了起来,匆匆朝娘亲的房间跑去,她想要把心底话儿告诉娘亲,她要说,她不想再嫁人了。
娘亲的院子此时静悄悄的,没人。玉惊鸿刚走到屋门口,正要掀起帘子,进屋,却突然听到了娘亲刻意压低了的怒骂声,“真是岂有此理!”
她脚步一顿。
想了想,玉惊鸿轻轻地往旁边走了两步,走到了正屋的窗棂旁。
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夫人莫要生气,仔细气坏了身子。”玉惊鸿听出,这是爹爹的声音。可她却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平时这会儿爹爹都在外书房,怎么今儿,这大白天的,爹爹却在娘亲的屋子里呢?
娘亲愤怒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这教我怎么不生气?怎能不生气啊!老爷你看看啊。这信上写的,可气死我呦!我好好的孙女儿……”
听到这儿,玉惊鸿一惊,她共有两位兄长,大哥大嫂已经年逾三旬,生养了两儿两女。他们的长女玉诗娆今年十一了,正在说亲,诗娆的妹妹诗婵今年才三岁。玉惊鸿的二嫂则生养了二儿一女,女孩儿诗嫤今年才八岁。
那么,到底是哪个侄女儿出了事?
娘亲激动的声音响了起来,“大媳妇这个惯会报平安的,上回给我写信,她就一笔带过,只说给诗娆看中的人家……黄了,直到今儿收到二媳妇的信,我才知道……原来那江家要退亲,是嫌我们诗娆有个和离的姑姑。”
躲在门外偷听的玉惊鸿愣住,一颗心儿顿时坠入冰谷。
“虽说我也知道,江家只为了这个就要退了诗娆的婚事……我们不值当。可是,我家惊鸿明明那么好,我家诗娆明明也那么好……”跟着,玉惊鸿听到了娘亲的哭泣声音。
玉老爷说道:“好啦好啦,你既知道不值当,又何必再计较?江家退了这门婚事……那是江家的不幸。对我们诗娆来说,她没嫁进这样的人家,这是好事儿,是她的造化。”
玉夫人哭骂道:“都怨你,这都怨你!当初本来太后都看上了我们惊鸿的,结果惊鸿去九峰山上香的时候遇到宋其光,宋其光跑来跟你说了几句,你就改主意让惊鸿嫁宋其光了,要是当初一早就让惊鸿嫁了崔宁远,哪儿有现在这么多事儿。”
玉惊鸿又是一愣,随即呆若木鸡。
玉老爷懊悔道:“我当年……不是怕皇家规矩多,再说了,崔宁远是郡王,可他从军。你知道边疆的人怎么说他的?说他比鞑靼人还狠,你知道鞑靼人怎么说他的?鞑靼人说他比狼还狠,他手无寸铁的时候遇上了一队鞑靼人,就一个人杀了对方十七八个。你说说,我们惊鸿就是朵娇花,你要让我把惊鸿嫁给他?”
玉夫人不服气地说道:“照你这么说,宋其光倒比崔宁远还好,不然你要把女儿嫁他?”
玉老爷叹气:“宋其光这人,那会儿我考虑的是,他根基不稳但极有上进心,有我给他撑着,他就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也必须善待惊鸿。不然你以为他能在这五年里升了三级?我都已经和兵部尚书说过了,等宋其光熬上几年资历,就把他调入京中,到时候他和惊鸿就能在一块儿长相厮守,也不会打仗什么的,谁知道……
“也怪我眼瞎,当初他拿着惊鸿的鞋来找我的时候,我就该看出来,他根本就是个不愿意脚踏实地,只顾着一心钻营的人。要不,你说他为啥挖空心思的要娶了我家惊鸿?又为啥要纳皇商乔家的女儿为妾?哼,他娶了惊鸿,他的前程就有了,他纳了乔氏,他就有钱花了。”
玉惊鸿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里的。
她满心满脑子想的都是,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她十三岁那年跟着嫂子去九峰山上香,因苦夏,她便带着侍女去了后山,除了鞋在小溪中嬉水,正好这时,遇到了奉差捉拿逃兵的小军官宋其光很客气地上前向她和侍女询问,附近是否有陌生人。
当时,光着脚的玉惊鸿立刻躲到大石后头,由侍女应对,并没有与宋其光打照面。可当宋其光离开以后,玉惊鸿却发现,她放在大石上的一双绣鞋竟然少了一只。
后来,宋其光去玉府归还了她的绣鞋,爹爹这才将她许给了宋其光。
老实讲,在这之前,玉惊鸿一直觉得她和宋其光是有点儿缘分的。直到此,她心中最后的一点儿对宋其光的念想也统统散尽。原本她还觉得,她刚嫁给宋其光的时候,两人还是好过一段日子的,可现在看来,呵呵,原来全是他的算计。
玉惊鸿被气得浑身发抖,她紧紧地攥住了崔宁远所赠的那把匕首,如果现在宋其光就在她面前的话,她真不介意狠狠捅他一刀。
跟着,她也忿忿不平地想,若她真能嫁与崔宁远,成为郡王妃,宋其光会不会被气死,那嫌弃诗娆的江家会不会懊悔?
对了,好像宋其光是崔宁远的下属。
愤怒到失去了理智的玉惊鸿捶了捶枕头,下定了决心,她要嫁,她就要嫁崔宁远。她就要看看,如果宋其光知道她玉惊鸿嫁了崔宁远,如果乔氏知道她羞辱过的玉惊鸿嫁了崔宁远,这对狗男女会怎么想?
还有那个江家,不是嫌弃诗娆有个和离了的姑姑?要是江家知道了,诗娆的那个和离姑姑成为了郡王妃,他们是不是也会悔不当初?
这一天,玉惊鸿被气得连饭也吃不下,就抱着那柄匕首,沉沉睡入了梦乡。
在梦里,她看到了自己穿着大红嫁衣,伴在穿了吉服的崔宁远的身边;看到了喜极而泣的爹娘与兄嫂,侄儿侄女们;看到了宋其光震惊,悔悟的脸,也看到了乔氏惊慌失措的表情。
她只觉得酣快淋漓。
可是,最终崔宁远的俊脸却生生地放大,直到将其他一应人挤开,害她满脑子满心满眼的,只能看到他。
玉惊鸿醒了。
她的心怦怦狂跳了起来,连她也说不清,她为什么会心跳如擂?是因为在梦中大仇得报?还是……她陷进了某人荡漾莫名情愫的深沉眼波里?
同样彻夜难眠的,还有崔宁远,他根本就没法入睡。一闭眼,眼里全是她;一睁里,心里全是她……
第二日一早,淳王便交代崔宁远,“我们这就走,骑了快马去,明儿晌午就能入宫。”
崔宁远道:“你先走一步,我……去玉家看看。”说着,他便取了马,先行一步离了府。
淳王一愣,哈哈大笑了起来,遂让侍卫们收拾妥当,一众人离开了。
崔宁远迳自去了玉府,求见玉老爷以后,又厚着面皮提出了想见玉惊鸿一面的要求。玉老爷沉吟许久,终是答应了,想着自家后院只有老妻与女儿,这会儿老妻不在家,后院只有玉惊鸿一人,玉老爷索性让个小厮带着崔宁远去了二门处。
小厮把崔宁远送至二门处,崔宁远便挥退了小厮,正准备迈进后院。可他却听到了些许动静,定睛一看,可不就是玉惊鸿,她正在搬着花盆。
每当玉惊鸿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就喜欢做点儿什么,一来是转移注意力,二来是把自己累着了,也就不必东想西想的了。
与宋其光和离以后,她本打定了终身不嫁的主意,可崔宁远的出现,却搅乱了她的心湖。她有心拒绝,可一想到她和离女的身分可能会影响侄儿侄女们的婚事,乃是全家的清誉,她又有些拿不定主意。
可是,真要嫁给崔宁远,能当上郡王妃,自然是风光无限的,可正如当初爹爹所担忧的那样,嫁给崔宁远,那就是给太后当儿媳,与皇后做妯娌。皇家规矩大,她又是个和离女,崔宁远是郡王,又是武将,说不定以后他也是要去驻守边疆的,要她真嫁了,到时候她是跟着去还是留在京城服侍太后?太后和皇后好相处吗?
玉惊鸿愁肠百结,心烦意乱,她索性一心侍弄起花草,兰房里除了兰草之外,还有几盆喜阳怯水的虞美人。前几日一直下雨,这几盆虞美人就一直放在兰房里。见今日艳阳晴好,玉惊鸿就将虞美人从兰房里搬了出来,放在院子里。
接着,她又给虞美人剪了一会儿枝,在叶片处洒了些水,然后又拿来扫帚,将落在地上的枯叶残枝什么的整理干净,又去照看了其他的花草……
崔宁远并没有打扰玉惊鸿,事实上,他知道自己今天来的唐突。玉老爷曾经是他夫子,了解他的为人,这才愿意网开一面,让他见见玉惊鸿。要不然,就对着两家的尊长都已经默许了他与玉惊鸿的婚事,他也不能再跟玉惊鸿见面。
在见到她之前,崔宁远设想过很多,对于这门婚事,她也会像他一样,快活而且憧憬吗?还是羞涩或者期许?抑或是……她其实对他无感,只是迫于父母之命?
出乎意料的是,崔宁远看到了一个恬静淡然,正忙个不停,认真侍弄花草的女子。而且由始至终,她都没有发现站在门外,正定定看着她的他。
崔宁远一直静静地看着她,他想起了在山上时,她对他也曾流露出稍瞬即逝的羞涩与惊艳。所以他不相信她真对他无感,按说,他应该要先亲口问问她的想法,可是他又有些不确定的心慌意乱。
万一她妄自菲薄,认为她的和离女的身分配不上他而拒绝了他,怎么办?又万一她惧怕当太后的儿媳,惶恐与皇后做妯娌,那又怎么办?
惊鸿这样好,他必须要先得到她,而且不能出任何意外。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尽快定下这门婚事。至于她的想法,她的想法确实很重要,但那也必须是先把婚事定下,然后再问问她。
崔宁远不怕她不爱他,只要目前来说,她不讨厌他就成。一辈子很漫长,他有很多时间,很多机会,让她慢慢爱上他。
这么想着,他静静地看着她,欣赏着眼前的美人侍花图,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依依不舍地悄无声息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