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牌小娘子 第一章 回老家遇故人

作者 : 寄秋

“苏家大娘子,妳爹又喝醉了,人在李家酒坊,妳快去瞧瞧,别让他又醉酒闹事了。”

绣架上一幅“花开富贵”的绣品正绣到一半,打底的深红浅绿慢慢成形,真实且艳丽,表现出牡丹的大气和富丽堂皇,贵气从绣布上一跃而出,让人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国色天香,不愧为百花之首。

绣花成图、花团锦簇,好一幅描绘人间四月天的华美绣品。

然而听闻消息,正穿针引线、葱白似雪的纤纤素手一顿,一点小血点从被针扎的葱指尖端冒出,与绣布上的牡丹比艳。

轻轻一吮,面有无奈的苏明月叹了一口气。

这是第几次了?

自从父亲经商失败,他便不思振作,日日借酒浇愁,手上一有银子就往酒里栽,酒不离手、怨天怨地,家财散尽的他无法忍受旁人的嘲弄,沉醉在酒中以此逃避。

好在母亲拥有一手好绣技,靠着厉害的绣技担起养家的责任,开了一间足以撑起家计的小绣坊。

只是遇到啥事都不管又整日与酒为伍的父亲,要绣花又要兼顾家庭的母亲蜡烛两头烧,终有燃尽的一刻。

虽然苏明月也在绣坊里帮忙,但母亲还是操劳过度病倒了,而后一病不起,拖了半年便撒手人寰。

母亲卧床之际,却仍为已到出嫁年岁的她四处相看,母亲不想耽误她,想在自个儿阖眼前将女儿嫁出去。

不过邪门得很,不管讲了几户人家,苏明月的姻缘路就像被诅咒了似的,毫不顺畅,不是说好的婚事出了问题,便是遇上糟心事无法成事,这拖来误去,就拖到她母亲过世。

之后是三年的守孝,十五、六岁的大姑娘因此被耽搁了,出孝后都快十九岁,成了大龄闺女。

好不容易说了一户人家,匆匆忙忙嫁过去,谁知无缘的丈夫新婚之夜就挂了,夫家认为她克夫,当晚就休离送回家。

其实这件事哪能怪得了苏明月,媒人的嘴巴真是一点也信不得,她要嫁的那个男人本就体弱多病,眼看着要不行了,故而想借着“冲喜”碰碰运气,一喜破百病。

只是天不从人愿,病重之人还是撑不过去,一拜完堂便吐血不已,接着昏迷不醒,刚过了子时就一命呜呼。

男方不肯承认自家儿子体弱将亡之实,用怪罪新娘子来掩饰真相,把儿子的病死当作被刑克,让她平白背了臭名。

回家之后的苏明月原本要接下绣坊,继续做刺绣的生意,可是“下堂妻又克夫”一事让她备受街坊邻居的指指点点,每每上门的客人都用异样眼光瞅着她,多多少少含沙射影的酸上两句,让她不堪其扰又难堪。

最后她只好关起绣坊,带着父亲和幼弟回到老家,在这里另起炉灶,以母亲所教的绣技养家活口。

“陈叔叔,有劳你了,让你跑这一趟。”将针线往绣布上一插,苏明月缓缓起身,态度从容。

“哪里的事,都是老邻居了,这点小忙还帮得上,就是老苏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挺爽朗好客的一个人,却成天抱着酒坛子不放……”

“这……一言难尽,我爹这一生太一帆风顺,受不了一丝打击……”苏明月话到一半也不愿多提,省得闹笑话。

她爹在经商上有些急功近利,见到丰厚的利益在眼前便迷失了本性,加上又是熟悉的人牵线,他脑袋一热便把手头上的银子全投下去,求得是一本万利、一夜致富、银钱满钵。

谁知银子如投入水中一般,咚地一声后无声无息,别说本金拿不回来,还赔个家产散尽,五进的宅子也赔给了别人。

因此一蹶不振的父亲再也提不起劲做任何事,母亲死后更是颓废度日,除了酒谁也不识得。

若非绣坊有一些进项,小有积蓄,一家三口真要坐吃山空,连弟弟的束修也拿不出来。

“妳爹也太不象样了,妳当女儿的多劝劝他,别让他越喝越胡涂了,家有儿女,也得担当点。”女儿也老大不小了,真要一辈子不嫁养着老父亲吗?

“我会的,陈叔叔。不和你多聊了,我这就去接我爹,迟了又要生事,给店家添麻烦。”

苏家的老宅不大,就一个二进宅子,长年失修,十年老旧,苏明月身边的银子不多,所以搬回来后也未多做修整,自个儿动手将前院的杂草除一除,后面辟个小菜园种些能短期收成的蔬菜,供一家食用。

能省则有财,他们已经不是昔日富裕的苏家了,自小没吃过苦的她也曾是婢仆服侍的大家小姐,可是家里一出事,她又岂能置身事外?一向衣食无缺的她如今只得靠双手养家。

好在她过去常跟在母亲身边学绣技,闺阁女子没旁的事好做,她学着学着也成器,青出于蓝,常绣出好绣品。

“那妳快去接妳爹吧,陈叔叔也要赶车载货去。”

因为都是熟稔的老乡里,苏家人一回来,这些亲朋好友一一上门问候,不知不觉中拉近了距离,少了生疏。

苏明月姊弟又是大家看着长大的,虽然苏东承成了不折不扣的酒鬼,但是乡亲们还是对苏家照看一二。

苏家老宅所在的凤阳镇是个人口不到五千人的小镇,背靠野兽聚集的虎头山,虎头山高耸险峻,出入不易,早年还有狼群下山袭击周边小村,是镇上的人出资请附近的猎户上山打狼才免了狼祸,近年来已很少有野兽吃人事件。

不过高耸入云的虎头山还是相当危险,百姓们只敢在山外围拾柴、砍树、摘蘑菇野菜或打点山鸡、野兔,再深入一点可没那个胆子,毕竟山上不只有狼,还有老虎和熊,就连艺高胆大的猎人也得结伴同行,一个人太冒险了。

关上斑驳的大门,苏明月远眺镇外的大山,她想攒够银两后先把宅子整顿整顿,重新上漆,把往日的生气找回来。

“酒……给我酒,老子还没喝……嗝!没喝够,快上酒来,怕老子不、不给酒钱吗?老……老子有钱……以前呀!腰……腰缠万贯……”

“老苏,你喝多了。”李家酒坊的老板苦心规劝,他是卖酒的不怕人喝,可是遇到了老街坊,他真不忍心看人喝得两眼醉茫茫、路都走不好跌跌撞撞,抱着柱子直喊人。

“你……嗝!你是谁呀!耙、敢不让老子喝酒,是不是老子落魄了就瞧、瞧不起老子?酒……我要酒……酒是好东西……”

足以忘忧,一醉解千愁。

“不是不让你喝,你家明月说了,最多让你喝两壶,多了她不买单。”他开店做生意也是为了赚钱,没银子收他卖什么酒?幸亏老苏养了个好女儿,不然他上哪买酒喝。

一提到女儿,苏东承混浊的双眼中闪过一丝清明,但随即掩在自我厌恶的眼皮底下。“老子是她老子,喝口酒管东管西的,到底谁才是老子?她不给老子买酒喝,老子打、打死她……”

“好了好了,快回去,别让你女儿担心,我老李今天不卖酒,要关门了。”他做势要关铺子不卖酒。

“不许关!我要酒,给我酒,不醉不归……我的酒呢!快拿来……”苏东承醉得认不得人,酒气冲天的大吼大叫,一边想要拍门却次次落空。

他已经喝得看不清楚,醉眼蒙眬。

骤地,他脚下一踩空,踉跄的往地上一坐,然后继续发着酒疯大声咆哮,一副天王老子的模样。

嚷着半晌见没人理会,他索性躺地不起,抱着空酒瓶继续嚷嚷着要酒喝,不给酒就不起来,死皮赖脸的赖着。

突然间,下雨了。

“啊!谁泼我水?”好凉、好冷!

“您清醒了吗?”一道清柔的嗓音在苏东承头顶上响起。

“是妳泼我水?”他努力地想把眼睛睁开,可是看到的仍是一片模糊。

苏东承全身湿透了,他迟钝的想爬起,却仍坐在酒坊门口的阶梯上,湿淋淋的头发不断往下滴水,狼狈得叫人不忍目睹。

“酒醒了吗?要不要再加一桶水?”她已经很努力地想把这个家撑起来,不希望有人拖后腿。

“妳敢—— ”苏东承发怒。

“您看我敢不敢。”水桶再度注满水。

“我是妳老子!”他大吼。

苏明月直接把水往地下一泼,溅了她父亲一身。“看来你还没有太醉,自个儿起来吧!别丢人现眼。”

“妳……”一瞧见酷似妻子的面容,苏东承身子一缩,四肢不协调的爬起来,摇摇晃晃得像钟摆,就是站不直。

“回家。”她不是娘,不会纵着他。

娘因为父亲的自暴自弃而吃尽苦头,连人都累出病了还为父亲着想,认为他只是一时受到打击而颓丧,迟早有一天会东山再起。

可惜娘等不到那一天,她死时都在为爹操心,抱憾而终。

更糟的是,娘的死没有打醒爹的失志,反而让他更沉浸在令人脑子发胀发晕的酒里,他醒时就要喝酒,醉了更是酒不离手,彷佛酒瓶子是他祖宗,得日日夜夜抱着才安心。

“走不动。”打了个酒嗝,他才站起来的歪斜身子就往路边的老槐树一靠,眼一闭像快要睡去。

“走不动也得走,难道您要睡在街头?”放下水桶,苏明月走近,心有不舍的看着父亲脸上的皱纹。

她爹才四十出头,容貌却有如六旬老者,一次的经商失败打得他溃不成军,失去往日的意气风发。

当儿女的当然会心疼,当年她爹在凤阳镇上何等风光,无人不知、无人不识,可说是镇上首富,苏氏祖祠和苏家学堂还是他拿银子出来兴建的,名声如日中天。

也就是他为地方上做了不少好事,因此他落魄回镇后并未受到太多的排斥,即使他性情大变、整天烂醉如泥,乡亲们也会看在他以往的作为上睁一眼、闭一眼的未加苛责,由着他胡闹、泡在酒坛子里。

“妳扶我……”喝醉的苏东承像个孩子,任性又不讲理,无理取闹,女儿不扶他就不迈步。

看他醉得站不住,面色一冷的苏明月上前搀扶。“爹,少喝点,喝多了伤身。”

“不、不喝我……伤心呀!偌大的家产一夕成空,我……呜呜……爹原本要让妳风风光光的出嫁,给妳……令人眼红的嫁妆……没了、全没了……”白花花的银子打了水漂,他怎么就昏了头,相信朋友的怂恿,一口气洒下重金想捞个够本?

贪呀!他被人心不足蛇吞象的贪心给害惨了,一心往死胡同里面钻,这才落得血本无归。

不到山穷水尽不知道死心,为了大赚一笔反而落得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他不仅赔光了老本还欠下不少债,典屋卖地才勉强还清,最后连婢仆也养不起全遣散回家。

他苏东承就是个没用的男人,养不活老婆还连累儿女受苦,要是他还家产满屋,那个杀千刀的人家敢说他女儿克夫吗?儿子一病死就连夜将人送回来,一点情面也不留,还到处放话抹黑他女儿,让人无立足之地。

苏东承心里的怨恨和不甘无处诉说,只能拿起酒一杯一杯的往肚子里灌,喝醉了一了百了,什么也不必烦心。

“爹,别哭了,您哭得像牛嚎,难听死了。”苏明月一开口没半句安慰,同样的情形周而复始,她都有些腻味了。

不是她不孝,而是她爹一醉了便醉话连篇,老提起他以前赚了多少钱,银子多到能铺地,他手指缝漏出一点就能养活一家五口大半年,连片的土地都是他老苏家的。

可是赚钱容易守财难,苏明月也以为会富贵一生,但是自从他们一家搬迁外地做生意后,似乎被倒霉鬼缠身一般,一件件不如意的事接二连三发生,让苏家由盛转衰,诸事不吉。

“妳……妳敢说我哭得像牛嚎?妳太不孝了,我打……教训妳……”

苏东承举起手,想打让他下不了台的女儿,可她棉里带针的眼神一横,他顿时心虚地把手放下,声音越来越小。

“行行好吧!爹,我带您回家,人家订了一幅绣品我还没绣完,您别害我交不了。”为了生计,不论什么绣品她都接,只为多存些银子好好过日子。

快二十岁的苏明月对自身婚事一点也不感兴趣,甚至不嫁也行,被休不是她的错,对“下堂妇”三个字更不放在心上,只是世态炎凉,女子要出头天太难了,如同登天。

一个整日醉醺醺的父亲、一名正在学堂的幼弟,她放不下,唯有自己奋起,才能成为他们头顶的一片天,护住两人。

“绣什么绣品,要不是妳爹我生意没做成,妳……妳还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女,我……我对不起妳,对不起妳娘,都是爹不好,没守住家业,害妳要抛头露面接绣活……”一说起如今的家道中落,苏东承又呜呜地掩面痛哭,好似死了爹娘一般。

“以前的事还提它做什么?你自个儿使点劲,我扶不动你。”死沉死沉地,她爹可不轻。

发酒疯的人很难控制,搀扶着父亲的苏明月力气不大,苏东承又时哭时笑的挥动手臂,她也连带着被扯来扯去,父女俩在街上走路的模样是歪来扭去的,好几回差点撞到路人。

“月儿、月儿,我们的银子到哪里去了?妳娘呢!叫她炒个鳝鱼给我配酒。对了,我的酒,我要喝酒……快买三斤白干来,我和妳许伯伯、张伯伯喝酒,一起赚大钱……”

许伯伯、张伯伯便是苏东承搬到外地认识的朋友,也有一定的交情,在商场上往来密切,不时凑在一块喝两口老酒,酒兴一来还几乎要定下口头婚约,为儿女牵红线。

也就是这两人提议要合伙做买卖,一人出多少钱来入股,合三人之力干票大的,日后享用不尽。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五大船的货物因风浪而翻覆,一船也没回来,而这些货物早收了订金,因此不但没了买货的银两还要倒赔一大笔巨额赔偿金。

知道要赔银子,许、张两户人家连夜潜逃出城,携家带眷,连同家中贵重物品和家什差不多搬空,两人又将宅子和名下土地全抵给放利钱的,拿了钱走人,一去不回。

这让想找他们商讨的苏东承完全傻眼,面对人去楼空的错愕,他既不信又难过,难以接受朋友的背信弃义。

没想逃避的他一人扛下所有的债务,卖光能卖的一切偿清背负的债,遗婢卖仆、千金散尽,一家四口挤在妻子置下的小绣坊后面的小院子里,有口井、砌口灶,过起手头紧张的日子。

“许伯伯、张伯伯走了,没人陪你喝酒了……”那两人太狼心狗肺,知道出事居然一走了之,丢下烂摊子让她爹收拾。

提到两人,她不禁想起日前一位自称父亲旧友的中年男人频频来打探父亲当初合伙做生意的事,这才察觉出一丝有异,五艘船同时翻覆的可能性太小,为什么大家查也不查就信了,还追着向她家要债?

苏明月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为什么三人合伙的买卖,却只由她父亲一人出面呢?除了揽下不少订单先行收取订金,还平分给另外两人,说好余款等货到收款后再分钱。

而许、张两家又怎会事前得知船会翻,早两日做好离城的准备,府中老小一个不落下的全部带走。

苏明月边走边想,有些恍惚,扶着父亲的手也忘了使劲,此时前面驶来了辆载米的驴车,她沉浸在思绪中,竟一股脑的直直走过去。

“小心!”

突然一股力量将她拉开,回过神,那载了十来袋米的驴车由身侧擦过,差个几寸就会撞倒她甚至从她身上辗过,脸一白的苏明月有点手脚发软,不敢想象要是自己没能避开会成什么样子。

“这位……娘子,妳没事吧?”看她挽着妇人髻,声音沉厚的男子低声一问。

“我、我……应该没事。”心有余悸的苏明月还有点惶然,没注意自己半个身子正靠在救她的男子身上。

“人来人往的街上还是留心点,不要—— ”

他还没说完,怀中的女子忽然发出惊慌的尖叫。

“啊!我爹呢?我明明扶着他……”她把她爹搞丢了不成?

男子眉一挑,莞尔一笑,“那位躺在馄饨摊子旁呼呼大睡的老者,莫非是妳父亲?”

“爹?”她回头一看,当下吁了一口气。

果然是她爹,醉得不省人事。

“多谢你送我们回来。”苏明月将醉酒的父亲安置屋中,返身回到中堂,诚心向男子致谢。

“不用客气,举手之劳。”这对他而言轻而易举,那老先生还没一头熊重,他一拳能打死一头熊,扛个老人不在话下。

“也不是人人见了都肯伸出援手,我还是要谢谢你的仗义,不然我一个女人家还真难带他回来。”原本肯帮忙的人早就退得远远的,毕竟同样的事一而再再而三,人家也会烦。

“那是妳爹?”一身猎户打扮的男子问道,他腰上还系着五只兔子、三只野鸡、一只黄鼠狼。

他有些狐疑,这宅子似乎是属于故人的,但现在里面住的人……

“是我爹。”她点头。

“亲爹?”他又问。

苏明月闻言,噗哧笑出声。“不是亲爹难道是偷生的?”

他面上一讪,有些不自在。“我看妳有点面生,所以……呃,妳不是镇上的人?”

“面生?”她模了模脸,嫣然一笑,“你这话说得真好笑,我可是凤阳镇土生土长的,你出去问问有谁不认得我,早些年我家还是镇上的大户人家。”

他眉头一皱。“可是妳梳的是妇人头,妳的夫家……”

“我是下堂妇。”

“啊?”他一怔。

苏明月不以为意的送上一杯清茶。“没什么不能宣之于口,我是个被休离的弃妇,带着父亲回老乡讨口饭吃,看在过去乡里乡亲的分上,镇上的人多少会照顾我们一些,不像人在外地饱受欺辱。”

“抱歉,我无意勾起妳的伤心事。”男子一脸歉疚,年轻的脸庞有着刚毅神色,彷佛历经一番沧桑。

“没事,都过去了,反正我也没放在心上。”她倒是松了口气,没被扣在夫家守望门寡,那个人她见都没见过,死了一点也不伤心。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也住在这附近吗?”她指了指他一身的猎户装扮,一把五石重大弓正背在身后。

男人一顿,考虑要不要说出真名。“我姓卫。”

“那我就叫你一声卫大哥了,我姓苏,叫明月,你可以喊我苏妹子—— ”

“等等,妳是苏明月?”他蓦地睁大眼,语气很急的追问。

苏明月微拧眉头的看了他一眼,不懂他在激动什么。“我是苏明月没错,有什么不对吗?”

“妳爹是苏东承?弟弟是苏明章?”

她一愣,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

“我是卫海天。”他的脸上有再见故人的欢喜。

“卫海天……”好像在哪听过……她想了许久才猛然灵光乍现。“你是镇外山沟村的海天哥哥?”

他笑咧开一口白牙,笑道。“我正是镇外山沟村的海天哥哥,难得妳还记得我,我以为……”

话到一半,他有些说不下去,心头发涩。

他俩不仅仅是认识而已,还曾是定下女圭女圭亲的未婚夫妻,小时候也算是青梅竹马,在父亲们相聚时会玩在一起,也是双亲彼此熟识,才会定下这桩婚事。

然而他十六岁时朝廷征兵,他毅然而然地决定投身军旅,想着此去多年、生死难料,为了不拖累正值花期的小未婚妻,他还回婚书退婚,当时的苏老爷很不高兴,板着脸叫他滚。

听说他前往边关参军之后,没多久苏家便举家搬走,两家自此断了连系,再无往来。

可没想过多年后再相见,她居然……是他害了她,若他当年娶了她或叫她多等他几年,也许她就不会平白受了委屈和苦难,甚至遭人休弃。

卫海天的心里是有亏欠的,他认为苏明月会成为下堂妇全是他一个人的过错,他如果肯为她多多着想,当年就不会仓促决定,凡事都有转圜的余地,他却选了最糟的一种。

殊不知他的种种自责和内疚对苏明月来说都是多余的,两人只在儿时见过几次面而已,及长,因彼此定有婚约就未再碰过面。

苏明月是知晓自己曾有个叫卫海天的未婚夫,但过去年纪小,对他没有那么深的感情,不是非他不可。因此退婚一事她并不在意,随后又离开了凤阳镇,她对卫海天这个人的记忆也逐渐淡忘,隐约记得是个瘦高的少年,偏黑,常跟着他父亲上山打猎。

接着他们苏家发生了很多事,父亲经商失败、母亲病亡、她被休离……卫海天几乎成了上辈子的事,若非今日再提起,苏明月早忘了幼时定过的女圭女圭亲,如今两人已各有不同的际遇。

“你有你想要的选择,没有人牵绊得住,只要你觉得你没有做错,那就一路往前走、不要回头。”她没等过他,那时年纪不大的她根本不当一回事。

或许当时家境富裕,她还是受人羡慕的有钱人家小姐,所以不认为自己往后婚事上会遇到困难,只要她肯嫁,手指一勾便有门户相当的人家来提亲,依常理来说是不愁嫁的。

如她所料,家道未中落前,确实有不少人有意与苏家结亲,但她爹太挑了,挑来挑去挑不到一个中意的,婚事一波三折。

等到好不容易挑中稍微满意的,苏家的生意却出了事,对方果断收回结亲意愿,说要再看看。这一拖再拖,把她拖成了大龄女子,后来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想娶的就嫁了,哪知是个坑,被人坑了还背上克夫之名,叫人无处喊冤。

“月牙儿,这些年妳过得还好吗?”卫海天忍不住必心,是他负了她,她好不好他有责任。

听他喊出昔日的小名,她忍俊不禁。“你还记得这个名儿呀?我娘去世后就没人喊过了,你……算了,不提了,我很好,日子还过得下去,我娘的绣技全传给我了,靠了这门绝活也饿不死。”

“苏伯父他……似乎变了很多。”一下子苍老了二十多岁,他还真认不出来,一副人生无望的老态。

苏明月面上淡然一笑。“做买卖嘛,有赚有赔,他只是忘了把风险算进去,赔了些银子罢了。”

听她说得云轻风淡,像是在聊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卫海天心口却微微钝疼—— 门口是爬满爬墙虎的灰白石墙、褪色的朱漆大门,以及有个拳头大缺角的门坎,屋檐下是蚁蛀的屋梁……

她真的过得好吗?

眼前所见已如此艰辛,他看不见的地方是不是过得更辛苦,叫他想视若无睹都办不到。

“苏伯母呢?”不只是赔了银子吧,只怕连家产都全填进去了,他忍不住想起当年粉妆玉琢的小女娃,发系金铃,胸口挂了个小金锁,腕上是血红色玉镯,把她原本就白皙的皮肤衬得更雪白无瑕,像是瑶池湖畔的小仙子。

那时他想,他是配不上她的,这般的玉人儿哪堪配行走山林的莽夫,她值得更好的。

他决定参军也有拚搏一回的意味,若他真能拚出好功名,也许就能供得起她的锦衣玉食、婢仆成群。

“过世了。”她眼眶微湿,略带感伤。

卫海天呼吸一滞,手臂微动。“妳不要……太难过。”

他语气僵硬,说不出安慰人的话,原本他想抬起手轻抚她头顶,像小时候一样,可是手一动就忍下来了,他们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她已不是他能随时宽慰的小未婚妻。

“不难过,那已经是很久的事了,倒是你,不是去边关了,怎么又回来了,还一副猎户打扮?”她娘死的时候她的心真的很痛,可是时间一久,心里的痛是会减轻的。

卫海天浓黑的眉轻轻挑动了一下,目中眸光一闪。“仗打完了自然回归故里,军队养不了太多的兵。”

“没争得一官半职?”真有点本事的不愁升官发财。

他轻笑。“当了个小旗,底下十名兵,不过一个月的薪饷还不到三两,伙食糟得连猪都不吃,常常缺银少粮的,我上山捉头野猪就有五、六两银子,还不用吃猪食被人管,动辄三十军棍。”

刚入伍时他还是一名小兵,的确没过几日好日子,不是被操个半死便是遭老兵欺侮,饭不给吃,还要干很多活,动不动就被打,苦不堪言,他背地里不知暗吞了多少泪水。

而后敌军偷袭,前去迎敌的老兵泰半回不来,他们这些备受凌辱的新兵反而因此渐露头角,上面的人一个一个战死沙场,新兵一跃而上成了老兵,带领更多后来的新兵奋勇杀敌。

几年的浴血奋战下,死去的人不计其数,而活下来的全成了英雄,在这片血洒的土地上留下功勋。

“可是山里的大货凶狠,要是遇上了狼群或大虫,没要了你的命也至少会啃下你好几块皮肉。”有个官职好歹安稳些,不用风吹日晒、没日没夜的潜伏在山中,只为捕捉猎物换取温饱。

“月牙儿,妳不必为我担心,以我的身手还有自保能力,狼或老虎遇到了我也不知道是谁倒霉。”

他说得极为自信,刀削的五官看来更锐利。

苏明月看着他,总觉得这不是她认识的卫海天,有点陌生。“卫大哥还是喊我苏大娘子吧,毕竟我嫁过人,不好充黄花大闺女,我们也都不是年少无知的孩子。”

她有意指出男女有别,曾经有过婚约的前未婚夫妻还是别走得太近,省得落人口实。

虽然已经过去很多年,大多数的镇民都不记得两人曾有的关系,可是闲得发慌的好事者却不在少数,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能挖出尘封往事,在茶余饭后大肆渲染。

在外地她已受够其他人的闲言闲语、无的放矢的攻讦,她不想回到自己的地头仍然摆月兑不了一样的际遇,被人冷嘲热讽,说出无心却伤人的字眼,叫人遍体鳞伤。

“妳还在记恨当年我的退婚,不肯喊我海天哥哥?”他仍记得她软软的糯音,小小的她不过三、四岁,眼儿微瞇,笑得露出几颗小米牙,要他背高高好摘变红的甜枣。

以前不敢回想的种种一一浮现眼前,卫海天也没想过自己居然记得那么多,回忆清楚得彷佛昨天才发生过,即使两小无猜相处的时候并不多,可是却难以忘怀。

她是他少年时的白月光,心底一道抹灭不去的印痕,退了这桩婚事他比谁都难受,可不退婚,他怕这朵白玉无瑕的娇花会在他手中枯萎,她需要琼浆玉液的浇灌。

她摇头,目光飘远。“都过去了,何必重提旧事,你我各自婚嫁……”

“我尚未成亲。”卫海天也不知自个怎么了,脑门一热,月兑口冲出这么一句引人费猜疑的话。

面上一滞的苏明月缓缓一启樱唇,“卫大哥,我就不留你了,一会儿明章下学回来见着了你不好,他一直对你很不谅解,觉得你的放手是我们一切不幸的主因。”

苏家的不顺畅似乎是从卫海天上门退婚开始,于是苏明章将后来发生的一连串事件全算在他头上——

若是当年卫海天不退婚,两家已准备议婚,走完六礼约花一年半,会在苏明月十五、卫海天十八那年成婚,苏家为了女儿,暂时就不会因行商而举家搬到外地,镇上的亲戚邻里也会照看他们一二。

苏东承也不会一时胡涂拿出大半身家和人合伙做生意,苏夫人也不至于因家道中落而操劳过度、积劳成疾的病笔,苏明月也犯不着因守孝三年成为大龄闺女,被抱着酒瓶不放的苏东承随意许人,没打听清楚男方的身体状况和背景,导致她遇人不淑。

苏明章年纪不大,可记性惊人,他记得他姊姊曾是有婆家的,但那个人以从军为由“抛弃”了他姊姊,所以他恨死了那个人,认为苏家的败落是无缘的姊夫一手造成的。

“我向小舅子……呃,明章解释……”卫海天笑脸僵硬,那头被宠坏的小老虎向来横冲直撞,不给人开口的机会,一不合他意就撞上来。

“解释什么?说你解除婚约是为了我好,还是怕你一死我会守活寡,一辈子等着一座贞节牌坊?”

她不介意他的退婚,但是这事却让她一夜之间成为全镇的笑柄—— 莫名其妙被人退婚,对方还只用了一句“从军报国”来搪塞。

因此对外说是为了做生意,其实也是为顾全苏家颜面,不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等卫海天一离家,苏东承便带着一家子离开,两个当事人都不在凤阳镇,也就没有那些的蜚短流长。

“这……”卫海天嘴里发苦,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卫大哥,你不必对我们感到愧疚,你有你的生活要过,我们也有我们的日子要活,以后还是当乡里走动,免得生出事端。”

她言下之意是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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