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中予在年前提前返京,风尘仆仆的进了将军府才知,狄华天已搬离将军府。
在狄老夫人仙逝后,狄家二房的日子每况愈下。狄中予对于二房处境并无一丝同情,以前看在兄弟分上,他对二房小奸小恶贪图府内的财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他们竟逼走狄华天,已越过他的底线,他便不再留情面。
老夫人死后,他放任狄华天处置二房,二房愿意自请分家最好,若不愿意就随狄华天折腾。
二房这些年就在狄华天的手里苟且偷安的过日子,狄华天突然搬离,他们只差没杀鸡宰羊谢天谢地,可惜他们开心不了太久,就看到狄中予后脚回府。
二房怕被迁怒,连忙七嘴八舌的解释,他们如今怕极了这对冷酷的父子。
自己儿子的性子,狄中予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有他赶人的分,别人想赶他?没门。
狄中予让人备水,洗去一身疲惫,就带着狄庆去了狄华天在坊市的宅院,这个院落与将军府只隔了条巷道,他庆幸至少儿子没搬离他这个老父太远。
柳强开门看到门外的狄中予,心中微惊,但面上不显,连忙将门大开。
狄中予面无表情的踏进门,入眼的是个不大的小院,远不及狄府宽敞,但勉强称得上秀丽雅致,青石铺路,原该满是花草的地方,因入冬而别有一股萧瑟的氛围,三间堂屋,三间东屋,三间西屋,倒是足够三代人同居一处。
狄中予踏入堂屋,就见狄华天好整以暇的坐在里头。
他眉头微皱,亲爹到来,他倒好,坐在屋里,连面上相迎的表面功夫都省了。
狄华天没在意狄中予脸上的纠结,指了指大堂之上的主位,“坐。”
看在儿子没让他这个爹居下位,狄中予安慰自己,也不计较了。
柳强已经派了下人呈上热茶,狄中予拿起轻啜了一口,入口的果香味浓厚。
“柚子茶。”狄华天懒懒在一旁说道,“柚子皮与果肉加蜜热制而成,喝时加上热水便成。”
“你倒懂得享受。”
“我阿姊教得好。”
狄中予听到他的话,面上微冷,原以为时间可以令儿子改变,但他依然一口一声惦记着边疆孤女,他似错估了儿子的执着。
他没问儿子搬离将军府的原因,只道:“明日陶家茶会,与我上陶家一趟。”
“不去。”狄华天倒是一点颜面都不给的拒绝。
这个回答早在预料之内,狄中予也称不上恼怒,他缓缓将手中的杯子放下,耐着性子规劝,“华天,陶家小姐知书达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与你门当户对。”
“门当户对?”狄华天给了狄中予一个看呆子的眼神,“爹,你傻了。”
狄中予不悦的皱起眉头,“你说什么?”
“难道不是?”狄华天不屑一哼,“你说陶家小姐知书达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我从小最恨读圣贤书,一手大字如鬼画符,琴棋书画更是样样不通,这样的我跟她算哪门子的门当户对?”
狄中予被程华天不顾颜面的自贬气得倒抽口气,“你到底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狄华天冷冷的睨了他一眼,“是你非要乱点鸳鸯谱,胡闹的是你。”
“混帐!”狄中予斥了一声,“你别以为我不知你的心思,你就是一心想回去边疆找程家的丫头。”
“没错,我是想找我阿姊,”狄华天未曾想过隐瞒自己的心意,“不过我答应过你,没你点头我不会赴边疆,我说到做到,毕竟我是个君子。”
君子?几乎把京中权贵子弟都打了个遍,还厚颜无耻的说自己是君子?他真的快要被这儿子活活气死。
虽说与陶家的婚事并非他求来,而是陶家主动透露了想要结儿女亲家之意,可他当时并未给准话,毕竟他清楚儿子的性子,牛不喝水,强压头也是无用。但纵使他不愿,面上也得过得去。
“你年纪已经不小,懂事些,明日赴陶家,就当见一见人,娶或不娶另论。”
“陶家是凭什么让我上门?”狄华天反问,语调带着奚落。
狄中予眉头皱了起来,正要斥责,狄华天却继续说道——
“陶分文充其量不过是区区一个副相,朝廷上宰相没有七、八个,也有五、六个。圣上一开心,随口一说,找个名目就又多个宰相,更别提低一位阶的小小副相。我爹是护国有功的大将军,若要见,也是陶家人来见,而不是让狄家自降身分上陶家门。”
狄华天的一番话,令狄中予的怒气尽散。这么多年,他从没指望从狄华天的嘴里听到一句好听话,猛然被变相的夸几句,他的心着实熨贴得不已。
“我不需要依靠娶妻才能立足京城,以爹在朝中地位,更无须要个帮衬将军府的儿媳妇。”
狄中予被说得有些飘飘然,竟觉得儿子说的有几分道理,脸上和颜悦色不少,“好,你说的在理,不去便不去。不过你年纪毕竟也不小了,婚姻大事总要打算。”
“我当然有打算。”狄华天回得理所当然,“我阿姊已进京,我看下个月十六日子挺好,正好你人也在京城,就把亲事办一办。”
狄中予还在欣喜于儿子对自己的夸赞,不过眨眼间像是被打了个巴掌,醒了过来,“你说什么?程家那个丫头进京了?”
“别一口一声丫头,”狄华天不悦的看了他一眼,“我阿姊确实已经进京,其实都怪多多不够勤奋,不然她早该在去年进京与我相逢。好在多多还算争气,得了书院的夫子举荐进了太学上舍,表现算过得去。只要他在上舍表现得好,到时直接授官,成就也还算可以。”
狄华天嘴上似乎有些嫌弃,但脸色清楚写着骄傲。
狄中予没好气的看着儿子。他若没记错,程欣月的那个弟弟不过十三、四岁,小小年纪能得举荐入上舍,将来绝非池中之物。
如今看儿子的神情,狄中予细细品味便看透一切,“你们这是一开始就骗了我。”
儿子不去边疆,却没有说程欣月不进京城,他是被耍了。
“非也。”狄华天一脸正经,脸不红气不喘的说道,“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因为多多进京,阿姊不放心所以跟着赴京。兜兜转转,终究与我相遇,这是我与她的缘分。”
缘分?真当他是傻子不成。狄中予怒瞪着自己儿子,这脸皮比城墙还厚,说谎都不觉亏心。
想到自己一开始就被算计,狄中予心中一恼,这肯定是程欣月的主意,这丫头果然不简单,不单将他儿子稳稳的捏在手中,还趁机拿走了狄家在边疆大半的产业。
看着桌上的茶和这一室的清幽,不用说了,这个雅致的小院不可能出自儿子的设想,儿子也不会无缘无故离开将军府。“她人呢?叫她出来。”
狄华天面对他的怒容挑了下眉,“收收气,亏你还是个大将军,喜怒形于色,我看你能打胜仗八成是运气好。”
狄中予指着他的鼻子,气得连话都说不出口。
狄华天站起身,不太情愿的进了内堂将程欣月扶出来。
看着两人相握的手,狄中予神色不明,目光落到程欣月的脸上,“你倒落了个清闲,在内堂将我们父子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是民女失礼。”程欣月明快认错,“只是将军突然来访,民女自知不讨将军喜爱,没得将军叫唤,民女不敢露面,所以才进内堂闪避。”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她的态度恭敬,寻不到一丝错处,却让狄中予更感不痛快。
程欣月也不在意自己不得狄中予的喜欢,毕竟人与人之间本讲的是眼缘,喜爱与否,终究强求不来。只是看在他疼爱狄华天的分上,她可以对他多几分耐性和敬重。
面对如今的局面,狄中予知道无力回天,除非他真要与儿子离心,不然就算再恼怒也得应下这门亲事。
只是看着自己儿子怕人累着,急急让程欣月坐下,还狗腿的斟茶,轻声轻语的让她慢点喝,就像伺候祖宗似的,他就气自己,怎么生了个没出息、只会绕着女人转的家伙。
为了不让自己被气晕,他站起身,“与陶家的亲事,我自会处理,送本将出去。”
狄华天挑了下眉,又不是自个儿没腿,怎么还要人送?正要开口,程欣月却暗暗拉了拉他的衣角,狄华天只能站起身。
狄中予没好气的看他一眼,“不是你。你—— ”他看着程欣月,“送本将军出去。”
狄华天脸色微变。
程欣月倒是对他一笑,安抚的拍了下他的手,“我送送将军。”
狄华天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点点头。
看着狄华天一副怕他吃了程欣月的神情,狄中予心里堵得慌,跨出堂屋,走在通向大门的小径道:“你对他可是真心?”
这问话令跟在他身后的程欣月轻笑一声,“若不是真心,何苦为他离乡背井?”
狄中予不以为然的扫了她一眼,“笑话。自古本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这是将军以为,却非民女所想。”程欣月老实回答,“要不是遇见阿福,民女未必会选择成亲这条路。”
狄中予嗤之以鼻,在他心中,她终究不是良配。
“待你俩成亲之后,我便回江南,你好好照料他。”
“将军大可放心,”程欣月一笑,“民女之前照料了他五年。”
狄中予最不愿提及那五年,每每提及,便让他想起自己终究是个失败的父亲。
程欣月看着他离去的孤傲背影,微微敛下眼。
狄中予嫌弃她的出身,她也对他当初在边疆逼迫自己让狄华天返京心中介怀,只不过他最终为狄华天妥协,而她也得为狄华天让步,说穿了,他们都为同一个人而改变。
她的目光看向站在正堂里看着两人的狄华天,不由得扬起嘴角,“将军,时候不早,赏脸留饭可好?”
狄中予听到身后的叫唤,脚步微顿。
在正堂内的狄华天倒是有些惊讶,他走向程欣月,不解的对上她的目光。
“不管他喜不喜欢我,”她轻声低语,“他是你爹,我喜欢他就成了。”
他心头一暖,不过脸上还是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若是他讲道理,你可以敬他,但不用喜欢他,阿姊是我的,只能喜欢我。”
狄中予离他们并不远,两人的交谈听得一清二楚,听到狄华天的话,觉得好气又好笑。
明明是自己的儿子,与程欣月比起来,反而外人贴心。
狄中予眼底闪过一丝光亮,想起他派人打听程欣月来历时所得到的讯息,开口说道:“丫头,若我没记错,你是咸平三年冬日生?”
程欣月先是一愣,才点头道:“确实是咸平三年冬日生。”
狄华天一听狄中予起的头,大概知道他想要说什么,阴恻恻的看着他。
狄中予故意不理会他的目光,迳自看着程欣月说道:“真是巧了,这个臭小子也是咸平三年生,不过他出生在盛夏。”
程欣月惊讶的抬头看狄华天,这么算来,他竟比她年长,他却还叫了她这么长时间的阿姊。“你怎么从来不提?”
“有何好提的?”狄华天不顾狄中予在一旁,将她搂进怀里,“我喜欢被你照料,所以你这一辈子都是我的阿姊。”
看到儿子一脸讨好的神情,狄中予感到一阵恶寒,冷哼一声,大步走回堂屋。
狄华天不客气的说道:“你不是要走了吗?难不成真的留下来吃饭?”
狄中予彷佛没听见,迳自回到堂屋坐下。
看着两父子同样都绷着脸,程欣月觉得好笑。
她亲自下厨,备好饭菜,三人围桌共食。
狄中予虽沉着脸看着两个小辈在面前浓情密意,但程欣月替他盛上一碗汤,他喝了汤,入口暖了身与心。
虽说彼此之间依然没有太多的言语,但这份暖意久久在他脑中盘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