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大路支六路转角,天香楼。
穆家的马车停放在楼下,周信跟玉华在廊下啃着热腾腾的牛肉卷饼,而楼上的潇湘房中,穆雪松正跟徐白波对饮。
徐白波有事要告诉他,他也有事要同徐白波商量,但不需要旁人在场。
“是京城那边有消息了?”穆雪松问。
“是。”徐白波神情一凝,“是极不寻常之事。”
“你说,趁着成庵未来之前。”他说。
闻言,徐白波微顿,“你还约了成庵?”
他点头,“是的,我有事情跟你们商量……京城那边怎么回?”
徐白波正色地说:“我父亲在京衙的学生回覆,说尹氏父女俩的死状有异。”
他两道浓眉瞬间一拧,“有异?”
“根据衙门那边的记载,尹氏父女俩的屍体笔直,并无挣扎。”徐白波说:“尹家的大火来得快,但救得也快,他们父女俩的屍身并没烧得太严重,记录上是说他们两人的屍身都在厅里被发现,但笔直躺卧,并无挣扎逃生之状。”
任凭穆雪松不是什么大内神探,也知道这不合常理。
“发生大火,他们父女竟躺地等死?”他神情凝肃,“看来,他们若不是被下药麻痹了身体,就是在发生大火前早已死去。”
徐白波点头,“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所以我父亲的学生便开棺验屍,幸运的在棺中发现一些食屍的腐虫,一验之下竟发现他们中了一种来自疏勒的奇毒。”
穆雪松陡地一惊,“他们真被下毒?”
“是。”徐白波续道:“这种毒名为海檬果,又被称为自杀果,服用此毒后半个时辰便会药性发作,先是轻微胃痛,然后是昏迷,心脏也慢慢停止,整个过程约莫是一到一个半时辰,可说是杀人不见血。”
“看来他们的死并非意外,但……”穆雪松苦思未果,“是谁害他们的命?据全隆记的掌柜说他们与人为善,敦亲睦邻,是街坊邻居眼中的好人……”
“太阳再大,都有照不见的地方。”徐白波说。
“所言甚是。”穆雪松眼帘一抬,“听说我这位小表妹有婚嫁的对象,不知他对这事了解多少?”
说着,他微微皱起眉头,自言自语地说:“看来我得着人再去查查。”
这时,楼下传来吹口哨的声音。那是周信响亮的手哨声,也表示胡成庵到了。
“成庵到了。”他神情一敛,“不提此事,有劳你了,白波。”
徐白波蹙眉一笑,“兄弟一场,甭跟我客气。”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外面传来伙计的声音,“胡少爷,穆徐两位少爷来了好一会儿了。”
“什么?我都还没到,他们开喝了?”胡成庵人未到,声先到。他就是一个如此豪迈爽朗的人,但也因此不得穆雪梅欢心。
门一开,胡成庵看桌上只有一壶热茶跟几碟小茶点,愣了一下,“你们还没喝?”
“等你呢!”徐白波一笑,吩咐着伙计,“可以上酒菜了。”
“好哩,马上就来。”伙计答应一声,立即转身离开。
他们闲聊没一会儿,几名伙计手脚俐落地将热好的酒跟几道香喷喷、热腾腾的下酒菜送了上来。
三人一边吃菜喝酒,一边聊了起来。
“对了。”胡成庵疑惑地,“我说雪松,你约我跟白波出来,不是吃酒这么简单吧?”
“吃酒是主要,商量件事还是旁的。”他说。
“商量什么事?”胡成庵问。
“年关将近,想找你们一起给边关将士们送暖。”他说着,眼底有一抹深沉的精芒。
“咦?”徐白波跟胡成庵几乎都是同时发出声音的。
“送暖?”胡成庵不解地说:“过去几年,穆家不都常常给边关兵营送去布匹跟米粮吗?”
“每逢佳节倍思亲。”他说:“秦将军都来了三年,他及他麾下军士不曾返乡,年关将近,想必十分想念老家年味。我知道秦将军跟他的部属多是北方人,北方人在冬至时有吃娇耳汤的习俗,如今冬至快到了,想必在边疆是吃不到娇耳汤的,但我们赶一下,应该能在年前让他们吃到,解解乡愁。”
“这娇耳汤是……”胡成庵好奇地问。
“其实就是下饺子。”徐白波解了他的惑。
“没错。”穆雪松唇角微扬,“我想找你们两家一起给边关军士送饺子。”
“甚好。”胡成庵击掌,“前方正紧张,给军士们送个暖犒劳一下,应该的,算我一分。”
穆雪松点头,然后转而看着徐白波,“白波,你呢?”
“咱们兄弟仁同进同出,我当然不会缺席。”徐白波也爽快答应。
“那好,我正需要你开几味袪寒入菜的方子加到肉馅里。”
徐白波一笑,“那有什么问题?”
“是呀,开方子是白波的专长,桌上拈柑罢了。”胡成庵抓起热好的酒壶给三人都倒了一杯烧酒,“这事说定了,来,吃酒吧!”
☆☆☆
几场大雪之后,接下来便是近两个月的冰天雪地,也正是包饺子的好时机。
包好的饺子只要置放在户外,便能结冰保存,不必担心食材腐烂败坏。
穆雪松算过,他们最晚得在腊月二十将两万颗的饺子包好备齐并拉队出发,才能在年前将饺子送抵边关守军的要寨。
就这样,徐家负责药材,穆家负责所有食材备料,胡家则派出十个仆婢前来帮手,几十个人热热闹闹地在穆家的后院里包起饺子。
穆雪松让人准备了足够的羊肉、牛肉及鸡肉,剁碎了之后揉入徐白波准备的袪寒药材,制作出三种口味的饺子。
后院里,穆雪松让人在院里搭起大帐子,帐子底下,四、五十人剁肉的剁肉、揉面的揉面、擀皮的擀皮、大家分工合作赶包着两万颗的饺子。
包饺子是女人的强项,穆家上下所有女性、不分老少跟身分,全都加入包饺子的行列,就连穆夫人都没闲着。
胡成庵亲自领军,带着家里十几个包饺子快手前来助阵,自己也加入剁肉的行列。能跟穆雪梅在同一处待着,他那眼角笑着、嘴巴咧着,不知道有多开心。
“成庵真是能干,这肉末剁得可细了。”穆夫人抓了一把他刚剁好的牛肉末,满意地说。
“谢谢穆大娘赞美。”穆胡两家素有交往,两家孩子幼时也常玩在一起,胡成庵更是最常待在穆家,迟迟不肯回家的一个。
他自小就叫穆夫人一声“穆大娘”,彷佛她是他另一个娘。
“不就是剁肉。”一旁的穆雪梅见他洋洋得意的样子,忍不住轻啐一记。
“欸。”听见她嘴巴里念着,胡成庵逮着机会搭话,“我说雪梅,你是不是妒嫉我?”
“谁妒嫉你?你有什么可取的呀?”
“我一表人才,性情爽朗,能文能武,怎会没什么可取?”
“一表人才?就你说的出口。”她不以为然地哼了声。
“我怎就说不出口了?”胡成庵一边剁肉,一边自夸着道:“你知道多少人想把自家的闺女嫁给我吗?就你不长眼不识货。”
听着他们两个你来我往地斗着嘴,所有人都是低着头笑。
他们两人打小就是这样,一个爱闹,一个不让。如今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还每次见了面就像孩子一样绊嘴斗气。
“那些人肯定是不长心眼,才会想把闺女推进坑里受罪。”穆雪梅嗤笑一记。
“嫁给我肯定不受罪。”胡成庵嘴巴动着,手也没停下,刀起刀落,勤快得很,“我包管是能把自己的女人给宠上天去,让她变成一个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废物。”
听见他说会把自己的女人宠成“废物”,一干老老少少的女人们全忍俊不住地笑出声来。
周学宁蹙着眉头,用同情的眼神瞥了胡成庵一眼。
任谁都看的出来他有多么在意穆雪梅,可他就是个嘴笨的二愣子,连哄人都不会。嘴巴甜的会说“我能把自己女人宠成皇后、宠成公主”,笨蛋才会说出“要把自己的女人宠成废物”这种蠢话吧?
谁想当废物呀?
果然,穆雪梅翻了个白眼,不以为然地道:“废物?我看你是脑子给冻坏了吧?”
“我说雪梅,你真是这受天城最不识货的女子了。”胡成庵自信满满地说:“你问问这满院子的女人,谁不知道我好?”说着,他问着自家府里的几个婢女,“艾嬷嬷,你们说,我是不是人见人爱的好儿郎?”
艾嬷嬷是胡家二十年的老婢了,也算是看着这帮孩子长大的,胡成庵对穆雪梅那满满的心思,她哪里不知道呢!
只可惜,穆雪梅喜欢玉树临风的翩翩男子,可胡成庵骨子里却流窜着塞外奔放豪爽的血液,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粗。
“是是是,我们家成庵少爷最好了。”艾嬷嬷对他投以同情的一笑。真是个傻孩子,有人这样追姑娘家的吗?
“雪梅,你可听见了吧?连艾嬷嬷都夸我好。”
“笨蛋,艾嬷嬷这是同情你呢,你都听不出来?”穆雪梅手脚俐落,在跟他斗嘴的同时,已包好一盘的饺子。
“你才是笨蛋呢!不知好歹。”他说。
穆雪梅一顿,扬起脸来,两只眼睛愠怒地瞪着他,“你说谁不知好歹?”
“当然是你啊。”他说:“人家宁妹妹还晓得雪松好,你却瞧不出我好。”
“我们家雪松是好,可你拿什么跟他比?”两人斗着斗着,慢慢斗出火气来了。
“行了,少说一句,都是自家人。”一旁的穆夫人忍不住开口劝导着。
“谁跟他是自家人?”穆雪梅气呼呼的,“真是倒楣。”
“雪梅,你呀就是不长心又不长眼,当初才会选了那个华国贞。”胡成庵说。
他一提到华国贞三个字,所有人心里都一跳。
“成庵少爷,别……”艾嬷嬷急着想阻止他的冲动,但来不及了
“那华国贞送你几首破诗,你就以为他是什么风流才子,殊不知他不过就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整天伤春悲秋,自以为怀才不遇的家伙。”说起那华国贞,胡成庵是真有气的。
华家本也是做买卖的,身家算是端正清白,那华国贞长得白净高瘦,文质彬彬,说起话来温文儒雅,甚得女子青睐。
一次诗会,他看上与穆雪松走在一起的穆雪梅,便开始给她写诗表爱。
他不只长了穆雪梅喜欢的模样,还能投穆雪梅所好,很快地便掳获了她的芳心。胡成庵发现大事不妙,立刻要求家里替他到穆家提亲。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就这样,雪梅嫁给华国贞了。
一年后,华国贞中了秀才,之后就整天赋诗写词,不事生产。
穆雪梅好面子,虽觉得丈夫有点不成材,却也不敢向娘家诉苦,可后来,因为她一直未能怀上孩子,婆婆便陆续往她院里塞了五个通房丫鬟,华国贞特别喜欢其中一个狐媚的骚蹄子,将她宠得不将正室搁在眼里。
这下穆雪梅就算再如何的爱面子也忍不下去了,于是她写了封和离书给华国贞。
一开始华家还不肯放人,直到她答应留下嫁妆,华国贞才在宗亲长老面前签名画押,还她自由。
嫁出去的女儿像泼出去的水。这句话在穆家是不成立的。
知道女儿在华家吃苦受辱,穆家二话不说地收留了女儿。华家将所有过错全推到穆雪梅头上,让人在外头说些谤她利己的闲言闲语,穆家也不在意。
穆家仁厚殷实,以和为贵,相信公道自在人心,自然不想跟华家一般见识。
可对穆雪梅情有独钟、一片痴心的胡成庵气不过,便在某一个夜里突袭自酒楼离开的华国贞,打痫了他的一条腿……总之说起华国贞那个不争气的废秀才,他真是一肚子的怨怒。
“你要是脑子清醒点,现在包准跟我生上几个白胖娃儿,过上……”胡成庵话没说完,几颗生饺子接连的往他脸上飞了过来。
他反应过来时,才发现穆雪梅喰着泪,两只眼睛怨怒又悲伤的瞪视着他。
大家看傻了眼,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因应。
胡成庵自知闯祸,却不晓得如何收拾,也只是傻傻地杵在原地。
“这是怎么了?”此时,穆雪松进了院子,看着眼前一片尴尬又肃静的景象,他先是一愣,但旋即便知道发生何事。
他叹了口气,微蹙眉头看着一脸不知所措的胡成庵,无声地对他说:你这笨蛋又闯了什么祸?
“穆雪松!”穆雪梅气呼呼地直喊着弟弟的名字,“有他就没有我,叫他有多远滚多远去!”
“姊姊,斗嘴罢了,真要伤和气?”夹在好友与亲姊姊中间,他很是无奈啊。
“这不是斗嘴,我跟他誓不两立。”穆雪梅态度强硬的说。
眼见就要僵着了,胡成庵只好低声下气说:“算了,雪松,我……我先走了。”说着,他抓起一旁的布抹了抹手,垂头丧气像只丧家犬似的走了岀去。
穆雪松面上无奈,但也不想再多说什么。
一旁的穆夫人啧地一声,低声斥着,“雪梅,瞧你这脾气……”
穆雪梅抿着嘴,一脸不认输不服气的表情,可眼底却闪着委屈受伤的泪光。
艾嬷嬷忙打圆场,“怪不得雪梅小姐,是我家成庵少爷笨,他其实很心疼雪梅小姐的,就是不懂得哄人,唉。”
穆雪梅搁下手边的工作,一扭头转身便走了。
“雪梅姊姊……”见状,周学宁想留她。
“学宁,让她去吧!”穆夫人摇摇头,“她脸皮薄,现下是待不住的,让她冷静冷静也好。”
说完,穆夫人整理了一下情绪,激励着大家,“来,没事没事了,大家赶紧做事吧!”
☆☆☆
在众人齐心合力之下,两万颗饺子的目标顺利在腊月十八便达成。
越近正月,雪下得越大,整座受天城几乎覆在白雪之下。
穆雪松整队,再加上胡成庵的人马,一行二十二人,准备在二十日一早便出发前往边疆的城寨。
除了两万颗饺子,他还带上两百斤的羊肉块,以及徐白波准备的药膳包,准备给边疆军士兵们煲羊肉药膳汤补血行气。
十九晚上用过晚膳,周学宁便与小单回到小筑。洗漱更衣后,她拿出针线活来瞧着,缝了几针又搁下。
那是一双保暖的护膝,就差几针便成了。
知道穆雪松要亲自领队前往边关犒军,她便从柜子里翻出旧的脖围,拆解再重新剪裁,想给他缝双护膝,为的是报答他对她的好。
本想着要在他出发前给他的,可日子越是逼近,她心里越是循徨。她缝的这东西,能见人吗?
说起来,她跟“周学宁”倒是有一点像的,那就是凡是女孩家该学该会的,她们都不精。
看着手上这护膝的针脚,唉,那可真是惨不忍睹啊!
从前“周学宁”曾给他缝过一对护膝,后来他拿去送给别人,她还哭了好几天。
之前,她想着他应是为了让她死心才故意不接受她的一番心意,可现在想想……该不会是因为那对护膝实在是让人羞于穿戴吧?
“唉。”她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早知道要好好学女红的。
“小姐,就剩几针了,不赶紧做完吗?”小单疑惑地问:“难道您明早才要给少爷?”
她眼底有着挣扎,“还是……不给了。”
“为什么不给?”小单很是讶异。
“这种东西他一定有,我给了也是多余的。”说着,她便急着要将未完成的护膝收起。
小单见着,立刻出手拦着她,有点激动地说:“这种东西少爷自然是有,可这是您给他亲手缝的,不一样呀!”
周学宁眉心一挥,嗔着,“哪里不一样了?不都是……”
突然,外面传来敲门声,打断了她们的话。
之前熊宝养在这里时,若有人来,熊宝都会吠,可前几日实在太冷了,周学宁便将熊宝带到马房养着。
熊宝当时会攻击穆家的马便是因为曾被马踢过,因恐惧而攻击,因此她将它带回来后,每天都会牵着它去马房走走,让它习惯跟马匹接近并卸下心防,如今它见了马已不会惊慌燥动,也跟虎子处得不错。
“哪位?”小单问。
“我。”
听见门外传来穆雪松的声音,两人陡地一愣,小单手快地抢下那双护膝,快步地前去开门。
门外台着风,飘着零散的雪,穆雪松走了进来,取上的披风。
“门外就听见你们两个嚷嚷的声音。”他看着墙边的长炭盆,“炭还够吗?”说着,他将披风交给小单,她很机灵地接过手。
“够。”周学宁不自觉地有点慌。
“我已经吩咐人过两天再给你院里送白炭,别省,冷着就不好了。”他说。
“……嗯。”她讷讷地应了一声,一时忘了那对护膝还在小单手里。
等她回过神,小单已早她一步将护膝送到穆雪松眼前。
“少爷,这是小姐亲手给您缝的护膝,让您这趟出门能戴上保暖。”小单将护膝递上。
穆雪松微顿,看着那对护膝,再看看一脸尴尬的周学宁。
其实这不是她第一次给他缝护膝。两、三年前也送过,可他随手就送给府里一名护院了。
想起这事,他真觉得当时的自己真是残忍——尽管他是用心良苦。
他接过护膝,发现上面还有针线,便问:“还没缝好?”
“就差几针了,少爷何不在这儿等一下?”小单是个机灵鬼,拼命地给主子找机会。
穆雪松勾唇一笑,“也好,我在这儿等。”说着,他就着桌边坐下,将护膝搁在桌上。
“我去给少爷跟小姐沏壶热茶暖暖身。”小单说完,一溜烟的就跑了。
小厅里只剩下两人,她更慌了。这可恶的小单,居然这样整她?
“不是只剩几针了?”穆雪松注视着她,“赶紧完成吧。”
周学宁吞了一口唾沫,硬着头皮坐了下来,然后拿起那只还未完工的护膝。
在他的注视下,她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这杀千刀的小单,她本来不必面对这些的。
穆雪松则拿起已经完成的另一只端详着,“你什么都精进了,就这针线活精进不了。”
“欸?”她一怔。他该不是在嫌弃她的手艺吧?
她有点羞恼地说:“你跟成庵哥果真是好兄弟,都一样。”
“什么一样?”他问。
“说话不中听。”她说:“成庵哥明明喜欢雪梅姊姊,关心心疼她,可是说那话实在是太恼人了。”
知道自己惹恼了她,他蹙眉苦笑一记,“成庵说的都是大实话,只是不中听罢了,我现在说的也是实话。”
“姑娘家都喜欢好听的。”她说着,伸手就要抢回他手上的护膝。
他一抽手,让她不能如愿,然后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她,“你也喜欢听那种中听但虚情假意的话?”他问。
“中听的话就一定是虚情假意吗?”
他思忖了一下,“是也不一定。”
“算了。”她草草地在护膝上打了结,再拿剪子剪断了缝线,然后把护膝随意地丢在桌上,“你若是嫌难看,就放着吧!”
看着她气呼呼的样子,他忍不住一笑。
“瞧你这脾气,怎就渐渐像起姊姊了?”他慢条斯理地取走那只护膝,然后在自己膝头上比划了一下。
“挺合用的。”他说着,眸中带笑地凝望着她,“我会戴上它骑马的。”
她本来是生气的,可迎着他那深深笑意,又突然消气了。
“我要出远门了,你就笑着祝福我一路顺风,平安归来吧!”
尽管不气了,可她还是不肯给好脸色,脸虽没撇开,两颗眼珠子却是往边边转,故意不看他。
看着对他闹小脾气的她,穆雪松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攒住了。他不是不曾出过远门,却从来不曾感觉到“牵挂”。
可这一回,他竟有了“牵挂”的感觉。
每趟出门,他从没想过自己可能回不了家,可这一次,他竟担心自己有回不来的可能。
“我这回出去,可是要年后才回来了,真不说两句吉祥话祝松哥哥我平安归来?”他笑问。
她抿着嘴,固执地不开口。
穆雪松还有事要张罗,只能一笑置之,“罢了,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他起身,手里紧攥着那对护膝便往门口走去。
看着他起身,看着他走向门口,看着他开门……她忽地觉得自己太瞥扭、太不懂事、太不近人情。
就快过年了,就算是对着非亲非故的人都要说句吉利话的,为什么不对他说?行船走马三分险,若是他一出门遇上什么……
这么一想,她霍地起身并冲向门口,而他已经踏出厅门并关上门了。
“松哥哥!”她喊了一声,急急地拉开了门。眼见着他就在门外,她一个心急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前扑。
他连忙伸出手,牢牢地接住了她。
周学宁惊觉到自己扑进他怀里,急忙地想推开他,不料,他却将她环住。
“松……”她吓坏了,整个人僵硬地立在那。
她听见他的心跳声,强而有力且稳健,怦怦怦怦地,响得她耳膜发疼。
“说你等我回来吧!”他低下头,在她耳边低语着。
她感觉到自己在颤抖,也感觉自己在发烫,她怯怯地、嗫嚅地说:“我……等你回来。”
穆雪松捧起她的脸,对着她温柔又深情地一笑。
☆☆☆
滴水成冰的寒夜里,城楼上的守军在冷冽的腊月里来回巡逻,气氛肃杀。
边境骚动已经持续了月余,两日前刚有三十多名胡勇兵在放哨处挑衅,不得轻忽。
只是年关已近,众人思乡更浓,无奈戍守边疆,无法返家与亲人同聚。
不只如此,因为骚动不断,就连想在营中过个小年都成问题。
此关守将秦樵风将军,乃将门之后,骁勇善战,有勇有谋。他领军在此镇关已有三年,这三年里边疆平静,未起风波。
怎知两个月前一名胡人少女在边关附近失踪,胡人声称少女遭到边关守军擒去,几番讨人不成,便领了数十名胡勇兵在城下叫嚣。
秦樵风派兵赶走那些胡勇兵不久,几个部族便串联而起,齐力进逼城下。
就这样,骚动便持续至今。
秦樵风原也担心真是营中士兵掳走少女,上天下地将军营翻个底朝天,并无少女踪迹。
他着人向部族长老解释,却不得信任,无奈之下,只好喝令封关,全军戒备。
“真冷……”城楼上的守军老赵耸了一体,“真是天杀的鬼天气。”
“可不是,今年直比去年还冻。”小李回应着。
“俺想着我老娘了……”老赵幽幽地说。
“别说了,你老娘横竖都能等着你,可我那媳妇貌美如花,还真担心她跑了。”
说着,两人笑了,可那笑容里有着一抹酸楚苦涩。
“唉。”突然间,小李叹道:“要不是家里需要我的军饷度日,我怎肯来这么远的地方?瞧着都要过年了,可却……”
“如果现在能吃上一盘香喷喷的饺子,不知道有多好?”老赵说。
“最好再配上一碗热呼呼的胡辣羊肉汤……”
“别说了,俺都犯馋了。”说着,两人又是苦笑。
边疆戍守的日子辛苦,总得学会苦中作乐,否则谁还捱得下去?
忽地,小李耳朵一竖,“老赵,你有听见什么吗?咕噜咕噜的,好像是……车轮子转动的声音……”
“他娘的!该不是那些胡人又来了?”说着,老赵警觉地往远处看去,只见寒夜里出现了隐隐的、闪灭的火光。
“真有人来了!”小李惊觉有人靠近,立刻往城下通报,“有人!”
听见城楼上有人喊,底下的守军瞬间动了起来,不一会儿,便集结了数十人在底下的城门内。
这时,远处传来号角声,十分熟悉。
大伙既紧张又疑惑,只能紧抓着手上兵器,严阵以待。
又一会儿,火光越来越清楚,越来越明亮,隐隐约约地,可看见人头攒动着,而且还在风雪中挥舞着红色旗帜。
“怎么回事?”老赵跟小李更困惑了。
再过了一会儿,一切都看得清楚明白了。
那是一支二十多人的队伍,每个人包得密不透风,他们拉着篷车,车上像是载了什么沉沉的货物一般。
此时,那刚才挥舞红旗的人站到前头,朝着城楼上警戒的守军喊着,“各位军爷辛苦了,小民是受天城的胡成庵,岁寒时分,年关已近,特地与我的兄弟穆雪松给各位军爷带来吃食,还请秦将军笑纳。”
城楼上的、城门里的,全都听见了胡成庵的声音。
知道城门外的人竟然是受天城的大商户穆家及胡家,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惊讶不已,立刻着人通报。
众人在风雪中又伫候一会儿,秦樵风亲自前来到城下,并命人开启半扇城门。
人高马大,身形精壮的秦樵风与他的副将走了出来,毫无畏惧,一步步靠近门外的车马。
“吾乃秦樵风,二位……”
穆雪松跟胡成庵并肩而立,恭敬地一揖,“小民穆雪松,胡成庵,雪中跋涉八日,特来求见秦将军。”
“边疆骚动,又逢雪季,二位为何事跋涉奔波?”他在此戍守三年了,自然听过穆雪松跟胡成庵这两号人物。
想他们二人身分矜贵,为何犯险来此?
“小民得知近来边疆骚动,全军戒备,心想岁末已至,便联同两位兄弟及府里女眷连日赶工,给秦将军及诸位辛劳的军爷们送来两万颗饺子。”
闻言,秦樵风一愣。
“饺子都在车上,还请将军过眼。”他说。
秦樵风以眼神示意一旁的副将上前查看,副将点了头,便在胡成庵的引领下上前查看篷车内堆到篷顶的饺子。
“将军,真是饺子。”副将说。
“将军与弟兄们戍卫此地,保我受天城及来往商队的平安,这只是我们一点小小心意罢了。”穆雪松恭谨地说:“还请将军笑纳。”
秦樵风沉吟须臾,毅然点头,“你们奔波数日也是乏了,在军营歇上一天吧!”
“小民谢过将军。”穆雪松欠身一揖。
☆☆☆
各营房起了灶,分去饺子、羊肉块跟药包,便开始烧水下饺子跟煮羊肉汤。
不多久,香味便在营里飘散开来。
那些身体疲惫,内心寂寥的军士兵们吃着香喷喷的饺子、喝着热呼呼的羊肉汤,不只暖了胃也暖了心,一个个脸上都绽放着笑意。
这军营已许久不曾听见笑声了。
秦樵风巡视着各营状况的同时,也命人安顿了穆雪松跟胡成庵的人马,并将穆雪松跟胡成庵二人请进自己的军帐中。
待他绕了一圈回来,下属也已给他帐里送来刚煮好的饺子跟药香四溢的羊肉补汤。
进到帐中,穆雪松跟胡成庵起身。
“二位不必拘礼。”秦樵风要他们坐下,并以眼神示意伙夫兵将饺子跟羊肉汤呈上。
“趁热,一起吃。”秦樵风说。
“谢过将军。”
就这样,三人便在帐中大啖饺子并喝着那暖胃的煲羊肉汤。
“这汤头真是世间美味,喝下去,全身寒意都没了,肚子暖呼呼的。”秦樵风盛赞着,“除了家母的煲汤,这是我喝过最好的煲汤了。”
“将军久待边疆,怕是思乡情切,才会觉得这汤是世间美味。”穆雪松笑说。
提到思乡,秦樵风眼底闪过一抹愁绪,“是呀,我离家已有三年,前几个月接获家书提及老母亲身体有恙,做儿子的我真是挂念,不知如今母亲可好……唉,我真是个不孝儿子。”
“将军为了国家社稷,只能在忠孝之间抉择,也是万不得已。”穆雪松劝慰着道:“小民相信将军保护百姓之安,上天必也会护佑秦老夫人。”
秦樵风扬唇一笑,“希望苍天有眼。”
“那是自然。”穆雪松说着,话锋一转,“不知将军府上哪里?老夫人又住在何处?”
一旁的胡成庵自顾自的吃着,没有搭话,他不擅长聊天,还是闭嘴的好。
“穆少爷问这个是……”秦樵风有些疑惑提防。
“将军请别误会。”穆雪松抱拳一揖,续道:“小民的拜把兄弟徐白波五代行医,先祖也曾在太医院担任要职及授业,桃李满天下,如今在京城还有当年的学生或在太医院,或是自己执业。”
“姓徐?”秦樵风想了一下,“莫非是已故的老太医徐宾?”
“正是。”穆雪松点头,“实不相瞒,这饺子跟汤里的药材都是我那位徐兄弟开的,袪寒益气,补气养神。”
“没想到徐老太医的后人是穆少爷的兄弟……”秦樵风笑道:“徐老太医当年仙逝后,其后人便离开了京城,原来落脚在受天城。”
“是的。”穆雪松点头,“若秦将军相信小民,便将府上位置告知小民,待我回到受天城后便请我那位徐兄弟与京城联络,找位能手为老夫人号脉诊治。”
秦樵风一听,十分欢喜,立刻抱拳一揖,“那可有劳了。”
“千万别让这汤凉了。”穆雪松深深一笑,“将军快喝了吧!”
翌日,雪停了,那些士兵吃了饺子跟羊肉汤,一个个精神抖擞,神采奕奕。临行前,秦樵风亲自来送他们。
秦樵风是个豪爽且喜欢结交朋友的人,虽与穆雪松及胡成庵初初相识,却有一见如故的亲切感。
“希望我们很快再能相见。”秦樵风衷心地说:“下回见面,我请二位吃酒。”
“小民十分期待,不过……”穆雪松眉心一拧,“边关及商道一封,不知下次开放会是何时了。”
“若骚动能稍稍平息,或许开放之日不远。”秦樵风说。
“将军有所不知。”穆雪松神情忧愁,“商道是受天城赖以维生的血脉,这条血脉一断,受天城便无以为继。”
“如今骚动未息,那也是莫可奈何之事。”秦樵风道:“要是那些骚乱分子冒充商队入关,亦或是攻击咱们的商队,那可不妙。”
“将军所言极是。”穆雪松抱拳,先是同意其说法,然后又做出提议,“但受天城乃四周城镇货物出入之枢纽,若货物无法流通,恐怕影响甚钜,不说商家们的损失,光是一些重要物资的短缺就可能引起物价的波动,致使民心难安。”
“本将军也只是想保障商队的安全罢了。”秦樵风说。
“将军爱民之心,小民自然是理解。”穆雪松不疾不徐,心平气和地说:“可为了平稳物价,安定民心,小民却是愿意冒险的。”
秦樵风似乎意识到什么,了然于心地问:“你不怕?”
“行船走马三分险,小民走商十数年,虽不敢说见过什么大风大浪,但也不至于因为过度瞻前顾后而畏首畏尾。”他直视着秦樵风的双眼,自若且坚定。
一旁的胡成庵在此时终于逮到表现的机会,说道:“将军,小民乃汉化的胡人,在商道上行走时,人不亲血亲,那些部族见着也是会给几分薄面跟方便的。”
秦樵风沉吟着,“这商道你们非行不可?”
“不是非行不可,但若可行必然大好。”穆雪松态度诚挚地说:“将军若能行个方便,小民感激不尽。”
秦樵风又想了一会儿,像是有了决定。
“这商道是非封不可的,不过……”他取出自己腰间写着“秦”字的腰牌递给穆雪松,
“这是本将的腰牌,那些哨所分岗见了腰牌自会放行。”
穆雪松接下腰牌,“谢过将军,穆某绝对谨小慎微,不会给将军或关内百姓添上麻烦。”
“行。”秦樵风豪气地说:“君子一诺千金,一言九鼎,本将信你。时候不早了,你们赶紧出发吧!”
就这样,穆雪松跟胡成庵带着秦樵风的腰牌,领队离开了军寨。
“我说雪松……”前脚一离开,胡成庵便等不及地问:“你这是算准了秦将军会给你腰牌才走这一趟的吧?”
“犒军是真,赌他的腰牌也是真。”穆雪松一派轻松,“更何况带上你这张幸运符,我就赌到了。”
他不居功自傲,还褒了胡成庵,听得胡成庵乐不可支。
“就知道你这滑头会说话。”他掩不住得意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