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梅花府,赵家。
天色将明未明,金黄色跟紫色的云朵层层迭迭,夏日天亮得早,不到卯初呢,格扇已经透进一缕光。
向清越在鸡鸣之前睁开眼睛—— 身为赵家大小姐的随身丫头,是不能睡懒觉的。丫头的圈子也是竞争激烈,她如果做不好,能顶替她的人多着呢,人人都巴望着能到大小姐身边伺候,所以三年多来,向清越没一刻敢偷懒,赵大小姐最喜欢她的梳头手艺。
向清越翻身下床,换了艾绿色的衣裙,又去后面水缸打水,梳洗干净,接着坐在铜镜前把自己梳整起来。不能比大小姐好看,不然大小姐会不高兴,可也不能不修边幅,污了大小姐的眼睛。
幸运的是,穿越前做的是美发,向清越一向懂客人脸色,赵大小姐挑个眉,她都能猜出是什么意思,所以大小姐脾气虽然大,却不太会发到她身上。
把金钗盘上长发,向清越走到床边摇了摇佩兰,“佩兰,起来了。”
佩兰好睡,直唤了好几声,这才睁开眼睛,也马上下床。
丫头们没有赖床的资格,动作自然快得很。
佩兰是赵家的家生子,原名叫做赵来弟,十岁的时候,赵大夫人不知道从哪听来赵来弟八字好,一算果然是带福的,便放在自己女儿身边伺候。她跟向清越一样,是大丫头,赵大小姐当然不可能用一个叫做赵来弟的丫头,于是另外给她起名佩兰。
赵大小姐的芳名叫做赵芳霏,今年十五,应该是订亲的年纪,但由于赵家门第好,官宦世家,赵大老爷可是梅花府的少尹,从四品的官,少尹的嫡长女自然得千挑万挑,挑个好的,只是赵老夫人跟赵大夫人越是这样想,婚事就更不顺。
身为丫头,向清越自然不会去问小姐这种问题,问了不是讨骂嘛,她只要乖乖做她的丫头就好了,将来小姐要是嫁得近,她就跟过去梳头,要是嫁得远,她便另外谋生—— 她打的是活契,要走要留随她意思,赵家可不能勉强她。
佩兰动作也很快,把自己梳整好,见向清越一身艾绿,便挑了一身月白,颜色不同又相衬,赵芳霏的脾气不是太好,她们都尽量让小姐挑不出错。
走出了下人住的后罩房,两人并肩朝一进的地方—— 赵芳霏单独住在流花阁,一进三大房,丫头跟粗使婆子都住在后院的后罩房,赵芳霏是嫡出大小姐,伺候的除了吴嬷嬷一家三口,向清越、佩兰两个大丫头,尚有紫苑、白芷两个晚上服侍的,另外还有四个粗使婆子都由吴嬷嬷指派,她是赵芳霏的女乃娘,赵大夫人一门心思全在儿子身上,赵芳霏跟吴嬷嬷说不定还更像一对母女。
紫苑已经在格扇前面等了,见到人,乖巧的笑,“半夏姊姊、佩兰姊姊。”
向清越在赵家当然不可能叫本名,“半夏”这个名字是赵芳霏赐下的。
向清越跟佩兰两人轻手轻脚推开格扇,经过花厅,绕过翠鸟屏风,走到赵芳霏的床边,她睡得很熟。
向清越轻轻的摇了摇赵芳霏,用很小的声音开始叫唤,“大小姐,该起床了。”
赵芳霏发出一个鼻音,然后翻了个身。
“大小姐,您该起来了。”
赵芳霏转过来,讲了一个字,“烦。”
向清越继续好脾气的轻拍赵芳霏的手,“今日堂少爷跟朋友要来,大小姐得赶快起来梳妆打扮。”
赵芳霏睁开眼,不是很高兴。
向清越陪笑说:“奴婢扶小姐起来。”
赵芳霏啧了一声,向清越知道这是同意了,赶紧把人扶起。
这时候白芷已经端了一盆温水过来,佩兰绞了温手巾给赵芳霏擦脸,要轻轻的,小姐的皮肤很娇女敕,可得小心。
经过一番折腾,赵芳霏总算醒了神,坐在玫瑰妆台前让向清越梳头发。
格扇一下又开了,不一会,吴嬷嬷绕过翠鸟屏风过来,见自己女乃大的小姐已经起床,笑了出来,“小姐可起来了,老奴还担心小姐赖床呢。”
赵芳霏意兴阑珊,“今日是什么日子,祖母这么重视,我可不敢赖床。”
向清越用木梳沾了牡丹花油把赵芳霏的一头长发梳开,然后慢慢的盘起姑娘发式—— 今天是重要的日子,赵老夫人已经叮咛过,今日的几个年纪合适的小姐务必好好打扮,因为住在秦县的堂少爷要来。
当然,重点不是堂少爷,自家人要来就来,没什么好迎接,主要是堂少爷的朋友,姓苏,年纪轻轻就是司竹监,正七品呢,重点是只有一个长年在山上念经的妻子,还没平妻,这若是当上了平妻,跟正房太太也是差不多。
对赵芳霏来说,实在是一门很好的亲事,奈何赵芳霏向来以貌取人,一听说对方年纪二十五就不太感兴趣,又听说还有个妻子长年在山上,更是觉得一定是容貌鄙陋,没姑娘愿意嫁,所以一直提不起劲,前几日还想着要装病,但想想赵老夫人厉害,自己恐怕装病不成还得罪了祖母,于是只能罢了。
吴嬷嬷怎会不懂小姐,笑说:“小姐可开心点,老奴刚刚去松竹院老夫人那里,听那里的嬷嬷说,苏大人可是一表人才呢。”
赵芳霏却是不信,“一表人才,又是正七品的官儿,怎会二十几岁还没子嗣,分明是有问题。”
“小姐,这科考哪这么简单,妳看那旁支的七堂老爷都快五十了还在考举子,老奴听说很多读书人是断了一切外务,专心读书,三四十岁第一次当新郎的大有人在,不都为了功名嘛。”
吴嬷嬷说完,给向清越使了眼色。
向清越在赵家只是个丫头,不敢得罪小姐,但也不敢得罪吴嬷嬷,已经对上眼神,不能装作不知道,只能笑着劝,“苏大人能以探花的身分就让皇上赐下司竹监,着实厉害,听说状元郎给了内寺伯,这状元跟探花都是七品,可见皇上喜欢探花郎多些,这苏大人能有皇上的眼缘,肯定不会丑的。”
吴嬷嬷连连点头,“就是。”说完,给了向清越一个嘉许的眼神。
赵芳霏想想,好像有点道理,“那照说苏大人有了这功名,京城应该很多人想跟他当亲家,怎轮到我。”
赵芳霏虽然没去过京城,但梅花府也算是个小京城了,条件好一点的少年少女根本不可能逃得过,都是早早被定下来,她若不是因为父亲就是梅花府少尹,也不可能让她悠闲的待到现在。
吴嬷嬷噎住了,连忙又对向清越使眼色,向清越连忙说:“何况也只不过见见面,又不是一定要把小姐许给苏大人,小姐若是无论如何都不喜欢,老夫人也不会强迫小姐的,毕竟老夫人在几个孙女中,最疼的就是小姐了。”
赵芳霏一听,露出一点笑容,“这倒是。”
赵芳霏长得像早逝的姑姑,故赵老夫人特别疼爱她,把当年来不及疼女儿的都拿来疼这孙女,赵芳霏的脾气能这么大,跟赵老夫人的溺爱也有很大的关系。
向清越一阵忙碌,总算把赵芳霏的头梳好,佩兰也已经把衣服鞋子准备起来,几人服侍了赵芳霏换衣服,便往松竹院跟赵老夫人请安去了。
赵家是大家族,本家旁支一共好几房人口,当官的当官、经商的经商,几乎每房都有人特别争气,这样的情形下,往来自然十分频繁。
尽孝,是赵家女眷每日必做的功课。
赵老夫人总是心情很好。
向清越想,如果她能活到这把年纪,有四个健康的儿子,一个当官,还当到了梅花府的少尹;一个经商,十队海船,一百多艘,终年在海港边来回,两个儿子互相帮忙,兴旺家族,剩下的两个儿子虽然普通,但好处是孝顺、能生养,子孙多多,那自己心情也会很好。
赵老夫人看着打扮精致的赵芳霏,露出和蔼笑容,“这样就对了,苏大人看了一定喜欢。”
赵芳霏嘟起嘴,“我又不希罕。”
赵老夫人也不生气,笑说:“是祖母希罕。”
赵芳霏的几个庶妹跟堂妹都羡慕的看着她这样跟赵老夫人说话,祖母其实是很和蔼的,可是她们不敢。
赵老夫人笑说:“苏大人年纪轻轻就官拜七品实在难得,正妻长年在上山念经,后宅就是平妻为大,他又是要走官路的,总不可能宠妾灭妻,若是你们有缘,祖母也算了了一件事情。”
“孙女儿跟他都没见过。”
赵芳霏的母亲汪氏笑道:“祖母难道会害妳?”
赵芳霏敢跟祖母那样说话,但却不敢跟母亲放肆,只能乖乖说:“女儿谨遵母亲教诲。”
“这就是了。”汪氏脸上喜色藏不住,“母亲昨日去府尹家,回来得太晚才没跟妳说,妳道那苏大人叫什么名字。”
“不就是苏嘉懿嘛。”
“哪这么普通,苏嘉懿是圣上给他赐名,嘉言懿行,这多大的荣誉,状元跟探花一样品位,圣上还给苏大人起名,这不表明更加重视。”
赵四夫人郭氏奇怪,“大嫂,皇上既然喜欢这苏大人,怎么不干脆把状元给了苏大人?”
汪氏就等着这么问呢,得意的说:“因为那状元郎已经是考了第十几次了,都已经六十几岁才上殿,榜眼也是快六十岁,我们东瑞国向来敬老尊贤,皇上自然得高看高龄学子一眼,要是真把状元给了年纪轻轻的苏大人,对苏大人反而不好。”
郭氏点头,“原来是这样。”
想想,又给自己的女儿赵芳真使眼色,赵芳真今年十四岁,虽然还有点小,但如果苏大人中意,备嫁个一年,十五岁过门就刚刚好。
向清越站在赵芳霏身后,这种场合没她说话的分,于是只静静的听,心想,如果小姐跟那个苏嘉懿真的看对眼,自己恐怕要另外找工作,因为她不想上京。
赵芳霏只是脾气大了点,但伺候三年多,向清越自问已经知道怎么应付她,如果换一个人伺候,自己未必能做得更好,而且古代没人权,小姐打丫头天经地义,赵芳霏有一点很好,她是赵家唯一一个不打人的小姐。
“芳霏啊。”赵老夫人和颜悦色的说道:“这苏大人除了年纪大些,也没什么不好。看在祖母眼中,大妳十岁,说不定懂得疼人,女人嫁人就是跟老天赌运气,运气好的像妳娘、妳几个婶娘都嫁了好丈夫,运气不好的,想想妳那郝家姊姊、祝家姊姊,丈夫长得好皮相却不懂疼人,有什么用。”
向清越在心里点头,赵老夫人的智慧还是有的,别的不说,光是苏大人要走官路这点,正妻跟平妻的地位就可以获得保障,要不然像郝家小姐那样被个妾室骑到头上也实在很惨。
丈夫嘛,还是要—— 算了,这可不是重点,重点是赵老夫人一门心思想把大小姐嫁给苏大人,那自己就得另外找头路了,不知道大少夫人还是二少夫人那边缺不缺梳头的,赵家月银丰厚,她需要银子。
不是普通的需要,是非常的需要。
早知道自己有天会穿越,她一定会好好学习一门在古代可以用得上的技艺,譬如说按摩啦,赵老夫人身边有个李娘子,就是按摩的一把好手,每个月的月银虽然跟她一样是二两,但赵老夫人的赏银可多了,寡居的李娘子供得起儿子在书院寄读,书院每个月至少五两银子,所以李娘子每个月至少五两,光想就很羡慕。
还有,赵老夫人院子里有个专做点心的侯厨娘,是从京城来的,会的点心上百种,甜的咸的都难不倒她,每逢贵客上门都会露一手,侯厨娘常常因为点心做得好被叫来前面磕头,然后就是贵客赏赐。
要说向清越有什么偶像,那就是李娘子跟侯厨娘了,虽然都是月银二两,但人家赚得可丰厚了,自己虽然会梳头,但会梳头的多得去了,只是她前世经验丰富、手巧,不然她也不敢想象自己这样的下堂妻会有什么下场。
说来,自己也应该满足现况了,赵家这样的大门大户居然愿意聘请一个下堂妻来给未婚小姐梳头,感激、感恩、感谢,希望赵家一定要屹立不倒,她才好继续在这大树底下生存,她没办法再找到更好的工作了……
“芳霏,妳今年已经十五了,婚事不能再拖,入赘的事情也不要再提,祖母疼妳,可以当作没听到,可是万一妳父亲听到,一定会大动肝火。祖母再疼妳,到时候都未必能保妳,妳的父亲是梅花府少尹,我们是从四品的世家,绝对不可能让一个好好的大小姐招赘,以后不准再提。”
“祖母,孙女儿—— ”
“半夏、佩兰。”
向清越跟佩兰连忙回答,“奴婢在。”
“好好劝小姐,要是让老身再听到一次招赘,我就打妳们一人十大板。”
向清越在心里叫苦,赵老夫人这也太不讲理了,小姐希望招赘又不是她们怂恿的,怎么能把帐算在她们头上,但赵老夫人这样说,也不敢顶嘴,双双跪下,“是,奴婢知道。”
赵老夫人又说了一番,这才放她们回去。
赵芳霏在流花阁弹了一会琴、写了一会字,午饭只吃了几口,又开始作画,全身上下写着烦躁。屋里静悄悄的,大家都知道她心情不好,向清越跟佩兰更是大气不敢出,深怕自己发出点声音就成了赵芳霏发脾气的对象。
未正时分,小丫头来说,堂少爷跟苏大人已经到了,正在荷花池的水榭上,赵老夫人让大小姐去。
赵芳霏不敢违背祖母命令,站起身,却没想到一个不小心袖子划过砚台,染了一片黑,那是为了见苏大人特意换上的金绣罗衫。
佩兰连忙说:“奴婢马上帮小姐更衣。”
吴嬷嬷一看,马上下命令,“半夏,妳先过去跟堂少爷还有苏大人说,小姐更衣,晚点过去,免得失了礼数。”
“是。”
向清越不敢耽搁,快步走出流花院,朝荷花池去。
想到要见秦县的堂少爷,觉得实在很烦。
堂少爷叫做赵熙,跟赵家其实是再从的关系,但两家都有出息,当然不在意亲近点,于是“再从堂少爷”成了“堂少爷”。
赵熙今年二十八,家中有妻妾,膝下有儿女,人生的颠峰是十七岁时考上举子,然后就没了。此后三年考一次进士,次次落第,但就古代读书人来说,二十八岁也还很年轻,考,再考,秦县赵家有的是钱,不用养家,慢慢考。
向清越没见过赵熙时,对他是有些好感的,毕竟科考不易,十七能上举子,可得付出相当的努力,但自从赵熙想娶她当妾,那好感就没了,只剩下嫌恶。
妻妾成群了还惦着堂妹的丫头,猪哥也该有个限度。
然后赵熙那猪哥还觉得自己坦荡,什么也没错,所以不怕人知道,赵家的嬷嬷会拿向清越开玩笑,几个大娘子也会拿她开玩笑,最可怕的是赵熙的妻子张氏还上门过,起先向清越以为张氏是来找麻烦的,结果自己错了,不是找麻烦,张氏为了一圆赵熙的相思梦,所以特别上门表示诚意。
“半夏,妳就点头吧,我知道妳打的是活契,婚事可以自己作主,大爷人真的很好的,我虽然是正妻,但大爷对其他妹妹们都不差,我有的,妹妹也都会有,将来妳若入府,待遇也是跟我们一般。”
“我也不是小器的人,我是真心希望妳能来我们家当大爷的新姨娘。我们院子那样大,我这人又爱热闹,今天办个赏花、明天办个赏茶,熙爷读书交朋友,我们就自己找乐子,人多有趣,妳说说喜欢什么,我都可以帮妳置办,喜欢看戏、听说书都不是问题,我们这院子啊,孩子少、银子多,日子舒服得很。”
“我一见妳就觉得有缘,我可以跟妳保证,过门一定好好待妳,喝了茶,我们就是亲姊妹的关系,我可以对老天爷发誓,绝对把妳当亲妹妹疼爱,将来妳若有了孩子,也是嫡子待遇,都是大爷的孩子,我不会偏心的。”
呕。
向清越傻眼死了,这张氏也贤慧得太过了吧,身为女子,她不能接受,什么姊妹啊,什么一样啊,不行、不行,通通不可以。
话说赵熙也混蛋得可以,还让妻子出面做这种事情,过分。
向清越想,自己对那个未曾谋面的苏大人亦没好感,一定是因为他跟赵熙混在一起的关系,人以群分,物以类聚,那苏大人说得好听,妻子在山上念经,尚未收平妻,但古代人的用字遣词学问是很大的,妾室成群,也可以算是没娶平妻。
啧啧啧。
向清越一边月复诽,但脚步可不敢慢,绕过大半个赵家后花园,总算到了荷花池。
赵大老爷是梅花府少尹,宅子十分阔气,那荷花池可不是只有几朵盛开的荷花,几节莲藕,是真的能划小船的。
夏夜时,少爷小姐都喜欢带上果子点心上船,赏月吟歌,向清越跟着赵芳霏去过几次,好不惬意,霎时她都忘了自己是什么身分,只觉得月色美、夏风凉,一时间不知道当下是古是今。
前生没什么好,今生,还不错。
有了冀望、有了喜悦,体会了很多前生没体会过的情感。
如果让她重来,她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向清越提裙上了水榭。
家中的丫头已经煮起茶来,石桌上干果鲜果都有,除了赵熙跟那苏大人,还有赵家本家的两个少爷,赵封跟赵勤。
赵封跟赵勤也是读书人,赵封好点,中过秀才,赵勤就真的尚待努力了。
向清越屈膝,“奴婢见过苏大人、大少爷、六少爷、堂少爷。”
东瑞国阶级严明,苏嘉懿是有品级的司竹监,自然要先向他行礼,接下来就按照族谱的上下顺序了。
赵封见向清越只一人前来,奇怪道:“妳家小姐呢?”
“小姐出门前衣服被墨水沾染,要更衣晚点到,恐贵客久候,故让奴婢先来告知一声,还请苏大人跟各位少爷切勿见怪。”
赵封跟赵勤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说自己妹妹不是,倒是赵熙,见到向清越时一脸笑意,“半夏,几个月不见,妳气色更佳,这段日子过得可好?”
向清越只觉得尴尬,这是要她说什么,不能骂,怎么说都是堂少爷,但更不能谢,怕赵熙打蛇随棍上。
赵熙真的很白目,有妻妾有儿女,还在装什么情圣啊,恶心。
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大小姐很快就到了,苏大人跟各位少爷先用点心吧,这桂花定胜糕是侯厨娘的拿手点心,平时只伺候老夫人的,这回为了苏大人跟各位少爷,侯厨娘一大早就起来忙。至于这鱼形糕点,寓意鱼跃龙门,对读书人而言,最吉祥不过。”
赵熙收起扇子一笑,“真会说话。”
向清越在内心哀嚎,我也是被逼的,你不要在这边表演深情款款,我根本一句话都不会多说。
赵熙真的好烦。
虽然心里这样想,脸上表情可是不敢泄漏半分。
就在这时候,一直面向荷花池的苏大人慢慢转过身来。
向清越一呆—— 那苏大人眉清目秀,英风盎然,站在水榭边,微风吹来,衣袂飘飘,皮相美,骨相更美,真正的风度翩翩。
那双清冷的凤眼真的……妈啊。
向清越在心中尖叫起来,喔不,不是,天哪,不要是……
他不是苏子珪吗?
他是苏子珪没错吧?
怎么叫做苏嘉懿了?
喔不对,大夫人说过,苏嘉懿是圣上赐名,所以他应该是苏子珪吧……
可、可是……
他怎么在短短几年内从个举子变成司竹监?还有,他不是要娶房玉蘅吗?怎么又是单身了?
向清越只觉得一阵冷、一阵热,一时间脑子发胀、一时间又觉得脑袋空空,想大叫,又怕自己真的叫出来,只好把嘴巴咬得死紧。
赵熙关心问:“半夏,妳怎么了?脸色这样差?”
“没、没事。”
“脸色这样白,病了吗?”
赵熙伸手就要来模她额头,向清越连忙后退,赵熙这才想起男女授受不亲,干笑,“我不是那意思,就只是担心妳。”
“奴婢没事。”
苏子珪似笑非笑的,“赵兄可真关心这丫头。”
话是对着赵熙说,凤眼却是轻描淡写的瞥过向清越,向清越只觉得背后一冷,突然又有点愤怒,看什么看,被迫下堂了还不准别人找活计吗?
对啊,向清越,妳怕什么,苏子珪不就只是前夫而已,又不是债主,债主才该害怕,前夫有什么好怕。
向清越,挺起胸膛,别怕!
但她就是……唉……
她现在真懂为什么赵芳霏喜欢长得好看的,要不是苏子珪长得好看,自己至于这样吗?别的不说,长得好看的人还真了不起,看看看,苏子珪那什么眼神,什么眼神,脸上就写着一个“哼”字。
赵熙脸上笑意不减,“也不瞒苏大人,我对这丫头有心思,自然对她与众不同。”
“哦。”苏子珪淡淡一笑,“喜欢,要过来就是,一个丫头而已。”
“这丫头是活契,她不愿,我也拿她没办法。”
“她不愿啊……”苏子珪说了这四个字,又看了向清越一眼。
向清越被他看得又怂又怒,想发脾气得忍住,想跑也不能跑,只能拚命在心中叫自己冷静。
深吸一口气,她开始在心中念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不生气、不生气、不生气,不要造口业,今天只是意外,她知道这个苏大人只是有公务要办,在这边住几天,很快就会走……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呼,吸。
大口呼,大口吸。
向清越真的觉得穿越人就是这点好,心脏无比坚强,就像现在,她明明看到前夫吓得要死,也可以装作没事。
你演我也演,大家一起演。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吴嬷嬷说,苏大人尚未娶平妻。
苏家啊,那根本恶灵古堡,哪个脑袋正常的女子都待不住的,就那一家子还想娶平妻好开枝散叶,就算当上一品太尉,也只能有妾室啦。
哈,哈哈,哈哈哈。
唉。
在赵家,少爷小姐的晚饭是四菜一汤,酉时厨房已经把食盒送来,向清越跟佩兰连忙布起菜。
荤菜是茶香子鸡、白花海参,素的是香菇萝卜、糖醋莲藕,汤品是豌豆肥肠汤,配上四鲜果,苹果、桃子、西瓜、荔枝。
赵芳霏兴趣缺缺,茶香子鸡只吃了一口,糖醋莲藕倒是喜欢,吃了一小半,饭没动,豌豆肥肠汤还算赏脸,喝了半碗。
向清越跟佩兰互看一眼,这样不行啊,万一小姐瘦了,被骂的可是她们。
“小姐想吃什么?不如奴婢下厨做给小姐吧?”佩兰提议。
赵家大,除了赵老夫人以及怀孕的女子之外,其他人都不能点菜,但佩兰小时候在厨房待,要做些吃食还是可以的。
赵芳霏摇摇头,“热,不想吃。”
向清越马上剥了一个荔枝,“小姐不如尝尝荔枝,这可是岭南第一批荔枝,老夫人特别赏下来,其他小姐可没有。”
赵芳霏就着向清越的手吃了,“还算可以。”
佩兰陪笑,“等六七月盛产,奴婢肯定去厨房给小姐挑又大又甜的。”
赵芳霏突然问道:“妳们今日都见过苏大人了,觉得怎么样?”
向清越心里猛然一跳,她已经念经念一个下午了,看来还要继续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没事多念经,不要造口业。
佩兰没想那么多,“奴婢见识少,不过苏大人年纪轻轻就位列七品,样貌还长得那样好,是很好的亲事了。”
“半夏妳说呢?”
“奴婢也没见识,小姐若有什么想法,奴婢去做就是了。”
赵芳霏放下筷子,“祖母为了接待苏大人,特意把漂亮的丫头都换去客院了,妳留点神,帮我打听打听,看看这几日他有没有要了谁。”
向清越在心中叫苦,老天鹅啊,她看到前夫已经够尴尬了,现在还得去打听前夫有没有要丫头暖床,万一苏子珪知道了,搞不好还会臭美,觉得自己魅力无边,才会让前妻念念不忘。
但这边是小姐命令,也不能说不,只好硬着头皮,“是。”
“小姐也开心些,如果婚事成了,苏夫人长年在山上念经,出入自然是小姐张罗,跟七品夫人也没差多少,再说了,将来苏大人再高升,肯定会为了应酬往来方便而把正妻休掉,把小姐扶正。”佩兰一如既往的乐观,“那可风光得很,本家旁支的小姐都没人这样风光,等小姐将来当了祖母,至少也是三品,说不定是二品夫人了,到时候岂不光宗耀祖。”
赵芳霏饶是没什么心情,还是笑了,“妳真能说。”想想又叹息一声,“可是进入官户,日子就没那样轻松了,要说我没出息也好,比起官门,我更想嫁入商家,有钱、当太太,不用去阿谀奉承别人,七品算什么,开个宴会要跟多少人打招呼。京城啊,贵人多着呢,七品其实不算什么,何况我还只是个平妻名分。”
向清越不得不佩服,赵芳霏虽然才十五岁,但脑子很清楚,比起一门心思想搭上这门亲事的赵芳真,赵芳霏可是聪明多了。
只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向来就只是筹码,赵老夫人就算再疼爱赵芳霏,她也没有说不的权利。
赵芳霏想了想,似乎是下定决心,“半夏,妳把这些水果分一半拿去给苏大人,顺便拿点银子过去赏人,该给的都给,不用省。”
向清越内心痛苦,脸上却是不敢显露,只能取了个平日装糖果的青瓷盘,把四鲜果都捡了一些上去,放入食盒,又在放赏银的抽斗取了几个荷包,一手拿着灯笼,朝着客院去。
心里一直想着慢点到、慢点到、慢点到,但平日走起来长长的距离,不知道这次为什么一下就到了。
真是,她明明已经放慢脚步了,为什么还是这么快!早死跟晚死差很多,她想晚点。
向清越在白墙边又深呼吸了几次,咧嘴一笑,维持着这弧度,这才抬手敲了客院的门。
守门婆子知道大小姐送水果来,笑着让她进了。
向清越拿出一个荷包给婆子,告诉那婆子,要是别的小姐有派人来,传个话给她,另外有赏,婆子笑咪咪的连忙点头。
主屋内,蜡烛亮着,在格扇勾勒出一个在读书的人影。
向清越脚步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沉重,好像灌了铅,怎么样都走不动,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她还是敲了格扇,一个丫头从里面给她开了门,向清越认得,那丫头叫做晨曦,是赵老夫人身边的得力丫头,长得很美,柔柔弱弱的模样,一双眼睛更是生得我见犹怜。
苏子珪在案前读书。
向清越一个屈膝,“苏大人,这些水果是我家小姐的心意,请您尝尝。”
苏子珪抬起头,清冷的凤眼露出讽刺的笑意,“放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