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高照。
毛驴还是那头毛驴,驴车还是那辆驴车。
当那男人抱着她下楼,从客栈后门走出来时,她不敢相信的看着停在后门的那头毛驴和驴车。
十分确定这就是早在几日前被她变卖给人的同一头驴和同一辆车。
银针仍不着痕迹的插在她身上,换了肩颈与腿上的穴位,虽然不再让她无法吭声,可一样有效的制住了她。
他将她抱上了车,让她在车内坐好,一名男人跟着他,在他身后低声说话。
“爷,您交代的事,都已办妥。”
“有劳方掌柜了。”
“这是楼主昨晚飞鸽传书至各处的消息,交代若遇着您,定要转交予您。”
“方掌柜。”
“是。”
“你这两日没见过我吧?”
“咦?”
“我没来过这里,你也没见过我,对吧?”
“啊……那是那是……”方掌柜是个聪明人,很快的收起了没拆封的小竹筒,改了口,“小的这两日,啥也没见着,啥也没遇到。”
“谢方掌柜成全,小侄难得有清闲之日,所以想多四处走走,顺道送这位生病的姑娘回乡。改明儿个,小侄定会请白露再送些上好药材来给您补补身。”
“爷千万别这么说,当年若非您出手相救,在下早已命丧黄泉了,哪还有今时今日呢。”
“方掌柜您客气了,您老这就留步,别送了,快快回去歇息吧。”
“好的好的。”
话是这么说,那方掌柜仍是站在原地,笑咪咪的目送他上了车,还不断挥手。
坐在车里,她倚靠着软垫,看着眼前同样大小,一样不缺,一样不少的药柜和木箱,仍有些错愕。
驴车果然是同一辆驴车,那头驴也是同样一头驴。
她认得那头驴,更不会错认这辆车。
几日前,她才将车上能吃的药都吃了,还翻出了他收在药柜底下暗格的金叶子,再将所有值钱的木箱药柜、医刀、衣物全都在不同的村镇变了现,包括那头驴,还有这辆车。
但眼前的一切,都如之前一般。
她知道,若她手能动,将那木箱抽屉拉开,定也能看到那一排十二把一心刀铁铺精心锻打的上好医刀。
天晓得,那男人甚至还拿着同一个朴实却精巧的木盒,在吃着新添的葡萄干。
之前,她没特别注意,可如今坐在这车里,听着方才他与那掌柜的对话,看着眼前那一样未缺的事物,她这才将一切事物连到了一块儿。
这天下是皇帝老子的,可若说到江之南,真有实权的,却是那在各道州府县铺天盖地的大商富贾,在江南水域,能让东西一样不缺的失而复得,能教人凭一块铜牌行走天下的楼主,只有一位。
毛驴拉着驴车,悠悠哉哉的在蓝天白云下,一步一步往前行。
“凤凰楼主是你什么人?”
听到这话,他楞了一楞,侧过身来,瞅着她,不答反笑问。
“唉呀,姑娘愿开金口啦?你再不吭声,我还以为你连嗓子也伤了呢。”
这两日,他没再封她声嗓,可她醒来察觉自己又被银针制住,又怒又气,根本不肯和他说话,就连吃饭,也得他硬撬开了她的嘴喂。
“我早该在有机会时宰了你。”她一脸阴狠的道。
“真是幸好你没有这么做,”他闻言,一挑眉,一边吃着葡萄干,一边笑着回嘴:“不然你怎能活到现在,”
她眼一眯,用鼻孔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救我,不就是只想观察我这种特异的体质。更甚者,你还想以我为饵,诱引那些妖物上门,好抓来做研究,不是吗?”
她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人,没有人,甚至没有妖,能像他这般表里不一,无耻到了极点。
起初,她还以为他只是普通人,可那日当他喂她药食,一边书写记录她的情况时,她就已察觉这男人的心思,知晓他根本就只是将她当成珍禽异兽。
所以,她想也没想就劫了他的车,抢了他的财。
后来再遇,他又救她,她还以为他就是个傻瓜,谁知她上了他当,醒来才发现,这男人一晓得她的血能引妖物,竟就只想着要她作饵,甚至不惜在脑海中说谎蒙骗于她。
她从没见过有谁能同他这般,如此自如的操控脑海里的心思与想法。
再醒来时,她曾试图看着他的眼,迷惑操纵他,让他解开她身上的穴道,然后才发现,这家伙竟然可以抵抗她。
千年以来,她偶尔会遇上像他这样脑袋异于常人的人,但这种人少之又少,偏偏他就是其中之一。
一思及那日被他那般欺瞒,她就更加恼怒。
几日下来,她早已发现,这家伙心中,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根本没有半点羞愧内疚。
“那是,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听她这么指责他,他笑笑不以为意,只又嗑了一颗榛子,坦承道:“可你不觉得,如此一来,于我于你都有好处吗?你这般伤重,孤身一人,怕也走不出百里。还不如上我那儿作客养病,若有人上门打扰,还有我能为你收拾干净,岂不正好,”
她怒瞪着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他笑着又道。
“对了,忘了回你刚刚的问题,凤凰楼主是我二师叔,所有你听过的那些江湖传言都是真的,他会收妖,也懂奇门遁甲、易经八卦,在下也略微学会了一点皮毛,所以你大可安心同我回去作客,虽然我学艺不精,但对付一些小角色,还是可以的。”
在追她的,可不只小角色。
不过,她没笨到和他挖心掏肺,这人如今只知她的血能引魔物,就已想着要如何利用她,若得知真相不只如此,怕不将她利用得更加彻底。
所以,她忍住讥讽的言语,紧闭着双唇,谁知他还继续再道。
“再且,你这般一路同那些妖怪魔物打打杀杀,搞得腥风血雨的,是要死多少无辜路人啊?所以说起来,你同我回家作客,这还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啊,不是吗?”
这话,让她额角青筋冒起,忍不住还是吐出了一句。
“好个屁!”
她话声方落,就听他噗的一声,竟然就这样放了声响屁。
这屁太响亮,完全不遮不掩,她一时间还以为她搞错,可下一瞬,那屁味迎面而来,让她不敢相信的瞪着那无耻的家伙,谁知他竟还冲着她直笑。
“好个屁!”
说完,他笑得更开心,一边继续吃他的葡萄干,笑咪咪的说。
“抱歉,早上吃太多豆子了。”
她震惊到不行,匆匆拧眉闭气,却还是忍不住怒斥:“亏你长得这般人模人样,怎么竟然这般无耻——”
他的回答是另一记响屁。
“有话要说,有屁要放,做人这样才会快活啊。”
他放完屁边笑着说,还一边跷着二郎腿,一边哼起了小调。
那散漫的德性,和之前同那方掌柜客气有礼的样子,根本就是两个人。
她又怒又恼,不想再吸他臭屁只能闭嘴憋气,让秋风吹散一车屁味。
接下来数日,这姓宋的带着她一路往西走,非但就这样坦荡荡的走在官方大路上,经过大城小镇,还都直接上客栈打尖住店。
她日日过得心惊胆颤,他却不惊不惧。
没有多久她就发现,他半点也不担心,是因为那些客栈、店家都是江南凤凰楼的物业。
在这之前,她虽没见过凤凰楼主,但她毕竟也有生意在江南,虽然多是交给管事打理,但她的确听说过那楼主非常人、能收妖,懂些术士门道,但传说有时就只是传说,现在看来,那凤凰楼主确实有两把刷子。
这一路下来,两人所入住的客栈,非但风水方位都算过,屋内屋外也都有各种避邪镇妖之物,所以还真的没再遇过妖物騒扰她。
她知道,他将她染血的衣物拿去百里之外焚烧,确实也起了效果。
那神通广大的凤凰楼主是他师叔,的确给了他很大的方便。
有时他人都还没到,就有人等在城外迎他,无论什么大小事都有人替他安好备好,每回再上车,车上的饮水、糕饼、小点、零嘴更是一样不缺,连脏衣鞋袜都有人替他洗了收了换上新的。
那些人个个都对他毕恭毕敬的,总是冲着他露出一脸仰慕崇敬的模样,好似他是哪来的什么神人,最让她受不了的,是所有人都是认真的,发自内心的喜欢他,而且万般仰慕崇敬这位宋家的少爷。
他们称他宋少爷,叫他宋少侠,要不就唤他宋大夫。
他在人前总是一副客气有礼、温文儒雅的模样,但每当他抱着她进出,她总能清楚听见他内心的想法。
人们和他说话时,他嘴里虽然应着,心里根本没在听,想得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事,通常都是在想等一下可以吃些什么在地名产之类的,偏偏他生得俊俏,背后又有靠山,凡事只要笑一笑,就能万事太平,那些人还真的不介意他这般无礼。
休息了几日,她情况好转,原以为能趁住店时,找到机会诱哄人帮她逃走,人很贪、很蠢,她知道如何说服他们做她想要他们做的事。
谁知这姓宋的,打那天起就再没让她离开视线过,若有人在,他就拿银针定住她,拿帷帽轻纱盖住她的头脸,教人人都以为她处于病重昏迷状态。
让她气闷恼恨的,是从头到尾竟还真的没人起疑过。
两人这般孤男寡女的共乘一车、同睡一床,竟始终没人同他问过她是谁,打哪来的?
这些凤凰楼的人,全都当他是举世无双的大善人、百年难有的活菩萨,认定她在他车上,定是需要他帮忙,没曾想过他竟然会绑架挟持一位姑娘。
恐怕就算他真在那些人前面放屁,他们都会赞他的屁是香的。
一旬过去,这家伙就这样一路畅行无阻,将她挟持走过大半江南,直至一日黄昏,听到潮浪声,她往外看去,瞧见那浩瀚无边的水面,才发现她人已被他带到了洞庭。
前几天经过通往岳州城的官道时,她以为他会进城,她真的认真想过在人来人往的官道上,大声高喊救命,但她上次这么做时,他半点不客气的封了她三日声嗓。
但这可是有刺史驻守的岳州城,不是什么小城小镇,这么多人之中,总有爱管闲事的武林高手或官兵卫士,她总是能试一试,可他没往城里走,反而拐了弯,顺着洞庭湖畔的道路往南行。
可恶。
她暗咒一声,却没有因此放弃,可这条路不是官道,人当然也越来越少。
毛驴认命的拉着车,行行复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