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冬去春来,候鸟来去。
花开花又落,四季流转着,一季又一季。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澪忍着脾气同那男人周旋,久了也模清他的底限在哪里。
他不让她出岛,不让她伤人,若她不伤人,他也不会拿银针对付她,若她想看他的书,他也从来不拦,如若想吃些什么,只要和白露说,没几日那菜肴甜品就会上桌。
他的吃穿用度都是白露打理,全是上好的东西,无论他用什么,也会让白露给她一式一样的东西。
岛上少有人来,他也不太出去,每天不是在看书、写信,就是在睡觉,偶尔和上岛的苏小魅泡茶下棋。
她同他下过几次棋,几乎没赢过,每回她会赢,都是因为他神游太虚,让她忍不住挪棋作弊,他发现了也不说破,就只笑笑继续同她下那棋,十次里有八次他还就这样逆转了棋局。
苏小魅更讨厌,总是毫不客气的杀她个片甲不留,害她每次都同他翻桌。
岛上的日子万般无聊,让她莫名烦躁。
他房里书架上摆了满满的书,大多都是医书,也有一堆易经八卦、奇门遁甲的奇书,他从不阻她去拿书来看,可那些书她全都看过,就没看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至于他那把收妖的剑,她几乎没再看他用过,若不是贪着能从他那儿图点什么对付妖怪的把戏,她七早八早就趁他睡觉时弄死他了。
就如今日这般,他同她下棋下一下,竟然还给她就这样支着颐,坐着睡着了。
是有没有这么瞧不起她啊,
恼怒的瞪着桌上的死局,她怒看着那睡死的男人,偷了一子,再挪两子,把死局弄成活局,却还是恼。
见他睡得这般香甜,她忍不住伸手就想干脆掐死他算了。
可这些日子,他还真教了她几招。
先不说打从上岛之后,她再没被那些妖怪骚扰过,他还对各种妖物的要害弱点知之甚详,什么妖喜欢待什么地,爱什么,怕什么,能怎么对付,他都万般清楚明白。
这些年,她不是没有试过收集敌人的弱点,可天下妖怪何其多,那些妖怪对自身弱点藏都来不及了,怎可能轻易让自己的要害暴露出来?她是知道一些,却还是有许多一知半解,更多全无了解。
她也曾试图钻研调查过相关的人事物,甚至强抢过一些和尚术士的符咒,可就没见过如他所学所知这般有用的。
她若在棋局上赢了他,他便会绘制一幅图文给她,上面不只描绘了妖物的外形,还记载了妖怪的详细记录。
她曾想过直接读他的心,可这男人博览群书,意志力超强,真不想给她看时,还能在脑海里搞出一个迷宫,教她好似啥都看到了,偏偏就是看不到她想看的。
话说回来,那都是在他醒着,心有防备时,可他现在可是睡着了啊。
这领悟,教她心一跳。
之前,他防她甚紧,她从没机会试过在他睡着时读他的心。
如今,可不是大好机会,
看着男人支颐沉睡的面容,阿澪伸出小手,越过桌面,覆上了他搁在桌上的右手。
风悄悄的吹拂而过,垂挂在屋檐下的风铃轻响。
她偷偷潜行进入他的意识里,前一刻,还听着风铃声,下一刹,却已在翠绿的草原上。
远方高山有雪,近处草原如浪翻涌,还有羊儿低着头在吃草。
万里无雪的蓝天下,有条河在草原上蜿蜒着,在金阳下闪闪发亮。
一对白蝶翩翩飞来,落在脚边的小花上。
黄色的小花散布在绿草中,从她脚边扩散到远方,每一朵花都随风摇晃着,像正在对她招手微笑。
眼前的景色,如此壮阔,又那般瑰丽,鲜艳的色彩,和她所闻所见那般不同。
天是那么的蓝,草是那么的绿,她甚至能闻到青草,闻到花香,闻到河水的味道。
刹那间,无法动弹,只觉震慑不已。
忽地,温热的大手,反手轻轻的握住了她的。
她一怔,转头只看见那个男人,和她一起站在草原上,他握着她手,低垂着眼,对她笑。
那笑,无比温柔,那眼眸,那样专注。
一颗心,蓦然乱跳。
她匆匆抽手,花海草原都消逝,只有他还在眼前,隔着桌与棋,闭着眼,在睡觉。
心仍在跳,跳得像是要冲出胸口一般。
没有想,她起身扔下局面大好的棋,转身就走了出去,一路走进了树林里。
可走得再远再久,仍感觉到自个儿的手,被他的大手轻轻握着,温柔的包覆着,仍看得到他凝望着她的眼,好似就那样一路看见了她的心底。
她在法阵迷林中乱走,不知怎地只觉又气又恼,正当她一阵心烦意乱时,就看见了那个雷家的丫头和一个不曾见过的臭小子。
雷冬冬。
她记得这丫头,雷冬冬的耳朵听不见,是聋的。
每回这小泵娘总会同那姓雷的一道来送豆腐,能上鬼岛的人不多,雷家父女是少数那几个之一。宋应天同她说过,是因为冬冬儿时受了风寒烧了脑,让他给救了,所以雷风从此便送豆腐以抵药钱。
雷风上岛,总会带着小女儿冬冬,在房里同宋应天聊上许久。
她没动过那男人,那家伙对她没兴趣,几乎不曾朝她看来,她不招惹他,是因为她看得出来,他是个练家子,从他走路的方式,她就知他的武功,那姓苏的。
她若没受制于颈上的珠链,这人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个什么东西,可如今只要身手好些的武林高手,就能轻易将她打倒在地。
更让她小心戒慎的,是那男人偶尔对上她的眼,那双眼里,非但没半点兴趣,还只透着淡淡的冷酷。
只一眼,她便知,这人出手绝不会留情。
加上宋应天其实防她防得紧,若有旁人上岛,他总也不会让她落单,今朝这一回,还是因为他睡着了,她才溜了出来。
看见那丫头和那不知哪来的臭小子在一起,四下也不见雷风,她哄着要那丫头过来,试图读取她的心寻找出岛的方法,岂料那丫头不肯过来,她一恼上前抓住了雷冬冬的手,试图强行读她的心,若能催眠这丫头,帮她把颈上的珠链取下就更好。
岂料,这一抓,冲刷进脑海里的景象,却让她大吃一惊。
“怎么可能?你——”
当她抓住雷冬冬的手时,旁边的臭小子用力推开了她。
她因为读心看到的景象,太过惊讶,那臭小子伸手一推,害她差点往后摔倒在地,她才刚稳住自己,想对他发脾气,就听到身后传来宋应天的声音。
“阿澪。”
听到他的声音,她心头一悚,及时停下了动作,却仍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咒骂,她强迫自己收手,瞬间压下脾气,转身回头。
草原与高山,蓝天和银带一般蜿蜒的河。
那是他早年和袓师爷一起出门云游时,看过的大山大水。
他清楚记得那无限宽广的天地,记得那畅快的风,记得策马奔驰的自由与快意。
还以为,自己何时想再去,就能再去,谁知就这样陷入了困局。
站在那广阔的天地之间,他深吸口气,压下心中烦躁,下一刹,却察觉到她的存在。
有那么一瞬间,恼了,几乎想将她强制驱赶出去。
这是他的回忆,他的思绪,这女人也太——
才起念,她已现形,站在身旁,惊讶的看着前方的一切。
她的讶异、震惊,毫无遮掩的随之而来,蜂拥而上。
忽然间,意识到,她曾到过同样的地,站在几乎相同的原野,她认出了那座山,认出了那条河,可她从不觉得这里美,不曾注意这儿的天地色彩那般绮丽。
几乎在同时,他看见她当年所见,同样的天地,却无比的灰暗。
她到这儿时,有妖在追她,有魔在找她,她没空注意山川风景,没有那样的闲情。
在她眼中,什么也是灰的,黑的,隐藏血腥,就连如浪的草原里,都像是随时会有妖怪魔物从其中飞窜出来。
她总是在逃命,所以看什么,都没真的入眼,只有恍惚模糊的景。
但在这时,在这刻,他能感觉到她无言的感动,感觉到她受到的震撼,一如当年的他。
风吹起扬起她的发,让草原如浪翻涌,他看见她看着那一对小白蝶,看着绿草黄花,看着雪山大河,心里想着,这儿原来是这样的吗?
她那纯然的感动,裹住了心。
这女人甚至忘了,她来这儿是为什么,只是站在那里,一脸的渴望、羡慕,对眼前的一切不敢置信,就像个孩子那般。
情不自禁的,他握住了她的小手。
她吓了一跳,回首抬头朝他看来,一双黑眸里竟有泪光。
他凝望着她,对着她笑。
她动也不动的楞看着他,好一次看见他那般,跟着她飞快抽了手,消失得无踪无影。
可他已经看见,感觉到,她忘了遮掩的心。
那一颗,有血有肉,会哭会笑,会被天地万物感动的心。
再睁眼,她已跑得不见踪影,只有那局未完的棋留在桌上。
他没去找她,只垂眼看着右手空掉的掌心,仍感觉到她小手在手心里轻轻的颤栗。
原本在心中莫名的烦躁,已然尽去。
他知她晓得,那是他看到的风景,同样的山川,却和她差了十万八千里远的天地。
这才多久?两年吗?
他才被困在这儿两年啊,就这般想念那样的天地了,她困在这般的处境里又岂止两年?
那年冬,他还以为自己很快就能找到解决的办法,谁知一查下去,方知她这烫手山芋不只烫手而已,也不仅仅是颗山芋,根本就是妖魔界的千年大补丸,即便只是打听,就会引来成串妖物追随而至。
他不得不留她在此作客。
这一留,就是七百多天,不只困了她,也困住了他。
人是他带来的,若他就这样将她扔在这儿,自个儿去游山玩水,谁知哪天她要是真的月兑逃出鬼岛,会不会迁怒附近人家。
恶,只会生出恶。
袓师爷曾对他一再耳提面命过。
当年就是怕他仗着自己所知所学,任意妄为,祖师爷才会在给他镇魔珠时,要他戴上那珠子使黑暗之术,要教他晓得,若要用这东西,就得知道会生出什么样的恨。
他要困着她,就得同她一般困着。
他试着为她想出解套的办法,试图拆解她身上的血咒,但那血咒是上古法咒,极为复杂,他试着拆解,但那法咒环环相扣,解了一个,又起一个,难以除去。
刚开始,试着解谜还满有趣的,七百多天之后,就连他也恼了,烦了。
这才七百多天啊,就只两年多一点,她却已受困千年,搞不好还不止千年。
换做是任何人,都得要疯,也难怪她所见所闻是那样的灰暗,所思所想是那般的恼恨。
可她仍有一颗心。
会被感动的心。
忽然间,极想知,她究竟为何沦落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