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等等……”燕瑀走得飞快,追在后头的小太监一边跑一边喊人。
终于,燕瑀在龙爪槐前停下脚步,他扶着树干弯下腰,大口大口吸气。小太监追赶上来,他顾不得喘息,连忙安抚。“二爷,您别把话放在心里,皇后娘娘不是故意的。”
“哼,不是故意?她分明故意在燕帧苞前让我没脸。搞不懂,我才是嫡子,为什么她只看重燕帧、只待他好,却拿我当个屁。”
“不会的,皇后娘娘对二爷是、是……”小太监想半天,才挤出一句,“爱之深责之切。”
“胡扯,这话拿去骗旁人,别想糊弄我。”
他恨恨地踹树身一下,树后的苏木直觉揽住以芳,悄悄地往后退两步。
被抱进怀里,闻着他身上的淡淡药香,以芳笑得灿烂无边,他的身子不像哥哥们那样壮硕,可宽宽硬硬的胸口,让人窝进去便再不想离开。
“二爷——”
小太监刚开口,燕瑀立刻打断,问:“你相信传言吗?”
“传言?二爷指的是……”声音微抖,他其实知道二爷指的是什么,可他一个位卑命贱的小太监,能说?敢说?
“当年母后和娴贵妃同时产子,母后亲子一落地便死了,当时父皇急需一个嫡子稳固朝堂,便将娴贵妃所出的儿子抱走,谎称是母后所出。”
这话小太监哪敢回应,但苏木和以芳心底同时回应了。
有可能!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皇后娘娘那样的人品怎会生出这么个不着调的儿子?若传言为真,许多事就能说得通。
为何皇后对燕瑀总是淡淡的,不如对燕帧来得看重与亲热?为何皇上对皇后优待敬重,而皇后对皇上却是不远不近,冷淡得不像夫妻?
身为皇后,她只尽责将后宫管理好,却对皇上的宠爱不上心,连旁人多提皇上两声她都不乐意。
知道皇后喜欢苏木,皇上便经常召苏木到跟前说话,起初的话题是皇后娘娘凤体如何,之后探问皇后与苏木的闲谈内容,这部分属于隐私,苏木能说的不多,他只好将话题引到朝政上。
谁知一谈二谈,苏木竟与皇帝相谈甚欢,最近隐隐地皇上与他有成为忘年之交的Fu,若非如此,燕瑀怎会疯狂嫉妒到想出一个蠢计划,试图暗害苏木不成却反受其害。
见小太监不答,燕瑀自顾自接话。“我相信,从小娴贵妃待我就不同,有好吃好玩好东西,都会留给我,她嘘寒问暖,待我比母后待我更亲厚,对了,你觉不觉得爷和娴贵妃的亲弟弟长得很像?”
小太监苦笑,哪儿像啊,不就是两人都矮了点,胖了点、蠢了点以及丑了点,但这话他半句都不敢说。
“二爷,咱不说这话好不?不管怎样,二爷都是皇后娘娘所出嫡子,是皇上最看重的儿子。”小太监把话咬死,半句不肯出差错。
“父皇看重我?哼!他宁可同苏木那个贱民说话,也不肯多看我两眼。”
这话让以芳不满,她大翻白眼,翻到脑仁儿都痛了。
皇上喜欢和苏木说话是因为他学富五车、满月复才华,皇上多么聪明睿智呀,和燕瑀这等蠢材哪有话可说?
她超想跳出去抓起燕瑀的衣襟问:你懂不懂得什么叫做旗鼓相当?什么叫棋逢对手?别说皇上,便是她这个程度的笨蛋,同他多讲两句也会被他的愚蠢给弄得发火。
过去装淑女,有怒只能往肚子里咽,如今她还怕谁?
“有的有的,昨天皇上不是请二爷过去说了好半天的话。”
说话?是训斥才对吧!燕瑀咬牙切齿,那是太傅告状,说他不解经义、上课打混,课业远远不及燕帧,想让两人分开上课。
他不懂,背那些死物有啥用?将来他可是要继承大统的,如若父皇真心待他好,就该让他进内阁听政。
结果那天父亲训斥几句后让他在旁面壁自省,为顾及面子,父皇命人将御书房的门给关上,大家都以为父皇是要亲自教导,哪晓得……他越想满肚子火气越旺。
“算了,不说了!”燕瑀烦躁地把头摇成波浪鼓。
“对,咱不说这种空穴来风的谣言,二爷别往心里去,也别到处讲。”
燕瑀瞪小太监一眼,他又不是傻子,现在自己可是好处占尽,藏着都来不及,还能到处讲,倘若外头知道他和燕帧都是庶子,两人再无嫡庶之分,说不定拥戴燕帧的人会远胜自己。“走了。”
“二爷要去哪儿?”
“去留君楼。”他最近不知怎地,越发觉得力不从心,连想起以芳那张娇俏可人的小脸蛋也兴奋不起来,会不会是身边的女子伺候不好?算了,到外头寻刺激去。
小太监眉头打了结,留君楼可不是好地方,只是再不好总好过主子爷满口胡言。叹口气,他连忙追上燕瑀的脚步。
人走远了,苏木拉着以芳走出来,双眉轻蹙,目光远眺。
“你也在猜想谣言是真是假?”以芳问。
一笑,苏木回答,“不管真假都与我们无关,别多想。”
“爹爹也是这么说的,无法改变的事就别多想,想多了只会脑仁儿疼,于事无补。”
苏木失笑,便是郑国公那样的性子才能养出心大的女儿。也是,不然敏锐又敏感的她,很容易钻牛角尖的,就像……“她”。
他模模她的头发,想夸她两句,不料她蹦出一句话。
“就是觉得皇后娘娘太冤,死了儿子还得帮人家养儿子,若养到好的还没话说,偏偏养到这么个……”
以芳想说“废物”,但她再没脑,多年来母亲的“辛勤教养”以及“热情雕琢”,她也懂得嘴巴该适时带上门把。
“觉得皇后娘娘冤枉,有空就多进宫陪她说话。”
苏木看得出来,皇后喜欢以芳,过去她虽被逼出一副知礼守礼的好模样,可天真烂漫是事实、心地纯善是事实,她再会演也演不来心机深沉。
后宫浸yin多年的女子,早已失去这种特质,却又往往被这特质吸引,也许天真的以芳会让她们怀念当年青春年少的自己,感慨被岁月辗压的如今。
“行,往后你要进宫,通知一声,你来我便来。”
苏木应下。
说完,两人继续走着,半路上遇见愁眉深锁的燕帧,看见他们,燕帧勉强挤出笑脸。
“见过大皇子。”苏木低头,以芳屈膝为礼。
“你们要去见母后吗?”他试着平复情绪,但紧握的拳头还是泄露了他的激动。
“是,该给娘娘请平安脉了。”
燕帧犹豫片刻后咬牙说:“方才二皇弟……母后心气不顺,你们好生劝几句吧。”
以芳与苏木对望一眼,猜测刚刚燕瑀在皇后那里闹得很凶?
撇撇嘴,她觉得皇后不仅仅冤枉,还倒霉彻底,捡了个这等货色回来养,简直是不能再更倒霉了。
“是。”苏木回应。
燕帧点点头后走开,只是才走上几步又转回身,一把拉住苏木手臂,欲言又止。
“大皇子还有事?”
“我知道你能与母后说得上话,母后心思重,你多开解她吧。”
燕帧很想直话直说,说母后尽责尽分,想将皇弟教好,可他总令母后失望,他想说自己没有与皇弟争位的心思,之所以勤奋上进只是为了让母后开心,他想说他会蓄存实力,日后辅佐皇弟,解母后心头烦忧,可是皇弟总是妒嫉、总是愤怒、总是处处提防自己。
他想过的,想与母后疏离,不愿成为母后与皇弟的争端。
可是他……做不到,母后是他的明灯,他必须在她的照耀下才能稳稳地走好每一步。从小到大,这个对他不友善的皇宫,只有母后愿意厚待他,他已经离不了母后,孝顺母后是他最想做的事,现在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即使燕帧没有明说,但光是这几句也已经交浅言深。
苏木不过一介小小郎中,哪有资格开解皇后?但苏木不责怪,因为深知燕帧对皇后纯孝,一心盼她顺心遂意,若非别无他法,他不会如此失态。
以芳看着满肚子话却不能敞开说的两人,一笑,接口道:“大皇子放心,有我在呢,旁的不会,逗人的本事我可能耐的很。晚点你再进慈慎宫,必会看见一位心花怒放的皇后娘娘。”
以芳的话让燕帧松开眉心,笑道:“多谢以芳。”
周望失踪了!
没死,是失踪,他的亲属还在,却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的儿女养在父母膝下,女儿出嫁时他也没回去筹办婚事。
听说周望失踪那天起了个大早,说要与几个旧友叙叙,想寻点门路,看能不能在新朝谋个一官半职。
他的爹娘劝他道:“别去,平安就是福,想想你们那群受前朝重用的人,哪个得了好下场?你运气好,月兑身得早,方才留下一条性命,好不容易渐渐被遗忘,这会儿若是再冒出头,万一被皇上记恨,岂非自找死路。”
父母一通劝没劝动周望,他对仕途有强烈野心,时局虽然给了他重重一击,他依旧不肯放弃,最终他还是进城了。
可自那之后,周望再没有出现过,一年年过去,他的亲人都已放弃寻找,只当他死在外头了。
郑启山听完派出去的人回禀周望的事,他明白查不了了。“下去歇着吧。”
“是。”侍卫拱手为礼,退下。
听完这事,以芳坐不住了,人在心已不在,她吐吐舌头说:“爹娘肯定有事要忙,我先出去。”话才刚说,前脚已经跨到门槛边。
“等等!”郑国公一喊,把她将伸未伸的右脚给拉回来。
“爹有事?”
“要去哪?”郑启山臭着一张脸。还当他什么都不知道,要不是妻子默许,他早拿刀去恐吓人了。
“没啊,就、就出去逛逛。”她耸耸肩,想到苏木,笑得满面娇艳。
“当你爹眼瞎啊。”
“怎么可能眼瞎?爹的眼睛炯亮有神,目光一扫,扫尽千军万马,谁敢不服?谁不低头?”拍马屁的话说上一通,往常爹爹这会儿就该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线了,可今天气氛不对……
“别转移话题,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在苏氏医馆混。”老情敌见面分外眼红,老婆偶尔去一趟,他那颗心就火烧火燎的了,没想女儿全然不顾老子心情,天天都往那儿跑,那儿是有黄金还是珠宝啊,值得娘俩儿喜欢成这副模样?
“什么混?爹这话说得忒难听了,女儿不过是年纪渐长,突然发现自己一事无成、虚度时光,深怕日后没有能拿得出手的本事,又恰恰发觉自己对医药好像有那么点儿天分,这才上苏氏医馆学艺。爹娘放心,我在外头都着男装,没人知道我是国公府小姐。”
演戏的事儿,虽然不耐烦也不必要了,但看娘亲在意,她便也没放松。
“真想学医术?”郑启山问。
“是啊,我想学武,爹娘不允,我不爱习文,爹娘偏压着我练字,活到十五岁,好不容易发现自己有医术天分,爹娘就允了我吧。”
“那行,我与沈太医有旧,过几日我让他收个新徒弟,往后你就到太医院学习。”郑国公一双铜玲大眼瞪向女儿。装!看你怎么装?
啥,沈太医?呵呵,以芳干笑两声,憋半天才憋出一句,“要学医,当然要找最厉害的,苏神医名满天下,他愿意教,我干么屈就旁人?何况苏神医还是我表舅呢,自己人教才会尽心尽力。”
“你让关太傅教你三字经试试,他不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杀鸡焉用牛刀,爹允诺,等你有了沈太医本事,届时,我必三顾茅庐请苏叶上门教你医术。”
呵呵、呵呵……等她有沈太医的本事,恐怕苏神医坟前的草都齐腰了。
“爹常说身为女子注定辛苦,能快活也就成亲前这段日子,你忍心剥夺女儿为数稀少的快乐?”
见爹不看自己,以芳转头跟母亲讨拍。“娘,我是真的乖啊,你让我怎么做我都乖乖照做,不信你去外头问问,大家是不是都夸国公府大小姐温柔端庄、家教良好?努力的人总要有点回报,对吧?”
母亲失笑,女子本该有的行为举止,在她眼里竟然成了可以讨价还价的筹码,可怎么办呢?这是亲生的,就算是生坏了,错也在自己身上。“让她去吧,别太晚回来便是。”
见娘出声,以芳像蚱猛似的一蹦,跳起来。“是,我一定晚出早归。”
丢下话,她不理会爹爹冒烟的头顶,飞快往外窜。
郑启山不满了。“你这是做什么?是你自己说的,女子得端庄矜持,得才名远播,得时时注意言行举止,博得好名声,才能争取包多选择。”
他可是把妻子说过的每句话都牢牢记在脑袋里。
“这话没错。”
“既然如此,医馆里全是男子,你让以芳过去,岂不危险?偏偏她那身力气不能轻易现于人前,要是吃了亏,可怎么办才好。”
见丈夫满脸纠结,吕氏能不知道他乱想什么?真幼稚,都斗多少年了还不累。
“我看上苏木了。”她实话实说。
“啥?”
“那孩子稳重、有本事……”她才说一半,就让丈夫给顶了。
“不行,他姓苏,咱家不能与姓苏的结亲。”
“就为这个?”
“不然呢?”一个虎视眈眈的苏叶就够惹人嫌了,再来一个虎视眈眈的苏木,还让不让人活啊!
“你有没有想过,苏木无父无母,表哥又喜欢四处行医、居无定所,倘若两人成亲,我们就能让他们住进国公府,届时你可以天天看见女儿,不必担心她被欺负。”
啥?这、这、这……挺让人动心的,只是终归和苏木牵扯上关系,会不会一句尊师如父,女儿得喊苏叶一声爹?郑启山看着妻子,心底百转千回。
“就算日后儿孙多,府里住不下,咱们可以把隔壁宅子买下来,两边打个门,往后你想看女儿、外孙,开了门就能见着,这样不好?”
“好是好,可是那个苏木长得太好,好看的男子通常都不专情……”
“谁说的,我家相公长得那么好,不也是只对我专情。”
这话说得多动听呐,他家老婆就是知道顺着他的毛模。“可是苏木那身板不行,看起来有点弱,不知道能不能禁得起咱们女儿一棒锤。”
“所以你想替女儿找个孔武有力,心情不好、喝了酒就拿女儿当沙包打的女婿?”
“不是这么说,可男人就得有男人样儿,苏木长得太娘,何况国公府嫡女嫁个没有品级的大夫,着实委屈了。”
“当初我爹娘也认为我嫁个不会写诗填词的武夫是委屈了,可瞧瞧我现在过得多好啊,当年那些姊妹们没有人能比得上我。”
吕氏猛往丈夫脸上贴金,没想郑启山还是不乐意。“可我不想委屈女儿,她还小,有的是时间,咱们再慢慢找,总会找到好的……”
吕氏烦了,该模的毛模过、该顺的顺过,他还是这副德性?
说穿啦,他最不满的就是苏木的师父叫做苏叶,如果改成沈叶、王叶、李叶的,这会儿他肯定点头如捣蒜。
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摆,她说:“女儿的亲事我不管了,你想怎么做全随你。”
见妻子不坚持,他立马弯下两道浓密粗厚的大眉毛。“娘子放心,为夫一定会精挑细选,给女儿寻个方方面面都好的夫婿。”
“你最好动作快一点,否则到时哭都来不及。”
“什么意思?”国公府的女儿不愁嫁,且女儿才名远播、抢手得很,怎么会哭?
“你立下大功劳,皇上有意与咱们家攀亲,只不过皇上属意二皇子,皇后却想撮合以芳和大皇子,届时圣旨下达,不管你乐不乐意,都得把女儿送进那堵高墙里。”丢下话,吕氏转身往内室走去。
这话让郑启山不淡定了,后宫是吃人的地方,就算是高高在上的皇后,位置身分摆在那儿,亲生儿子不也说没就没了,至今尚未查出是谁下的毒手。
再想想他家女儿,那么多的规矩……三不五时演演戏还行,经年累月被规矩绑手缅脚,就算不被害死也会被困死。
他心急了,追着媳妇跑进屋里,他想告诉妻子:再跟我谈谈苏木的性情、再说说苏木的好处、再……
他没想到媳妇正在更衣,外衣方除,上身只剩下一件葱绿色的肚兜。
打了年余的仗,回来又身受重伤,好不容易伤养好,妻子又以养生为重不让他近身,这会儿妻子窈窕的身子在跟前,吼……他成了扑羊恶虎。
他一把抱住妻子,窜身横飞,双双倒在厚厚的棉被上。
被他这一弄,吕氏红了脸,捶他几下。“你做啥,我还得去给母亲请安。”
“请安的事先缓缓,咱们得先谈谈……”他一面说,大手已经顺着肚兜下缘溜进里头,轻握起日思夜想的丰盈。
“谈什么?”这种情况之下能好好说话都难,还谈呢。
“谈谈小以平的事儿。”国富民安、四方升平,只差最后一个。话说完,他一个翻身,压在妻子身上……
风吹入,女孩坐在窗边,风撩起她的长发,淡淡的笑、淡淡的迷醉。
这里是医院,她穿着病人服却不像个病人,她干净、透亮,像迷失在大都会里的精灵。
她病了,应该说打一出生她就生病,老天爷给了她一副姣好的容貌,却忘记给她一颗健康的心脏,所以她没办法承受太多的情绪起伏。
喜怒哀乐在别人身上叫做享受人生,在她身上却成了致命杀手。
从小到大,她都在做一件事——等待一颗健康的心脏。
她其实……很寂寞。
直到她认识他,他很帅、很斯文,微卷的头发常常垂到额前,让他增添几分优雅浪漫,这样的男人自然会被很多女人喜欢,她也不例外。
她爱慕他、暗恋他,她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希望能够健康,因为对未来,她有了憧憬与幻想。
然后他长大,然后他考上医学院,然后他成为她的主治医师。
敲两下门,周医师来巡房了,他身边带着一个护士,她认得的,护士姓章,有几次她听见章护士和几个同事在背地里讨论周医师,她们还打赌谁能先追上周医师,赌资是婚纱摄影的费用。
听见她们打赌时,她真希望自己也有资格加入赌局。
她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弓着脚、把下巴靠在膝盖上,风吹进病房,带起她的发丝,美得像一幅画。
医院里有空调,是不许开窗的,可她总趁着没人的时候打开窗户。
章护士看见了,不满地走到窗边,砰地一声把窗户关上。“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
章护士才刚开口,她立刻浮上抱歉的笑容。“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周医师莞尔,她一向这样,认错飞快却打死不改。他走上前,抽出口袋里的玫瑰花递给她,那是从花园里剪下来的,他们家院子里种满玫瑰。
“谢谢。”她把玫瑰凑近鼻间,深吸一口香气。
“今天感觉怎样?”
“感觉……充满希望。”这话旁人不易理解,但周医师却明白,她是指对于等待新心脏这件事充满希望。
这样很好,对于一个病人而言。
“下午,我不进开刀房。”他说。
闻言,她充满希望的脸庞加入期待。“所以……”
“我来接你。”
简单的四个字,她也明白了,他要给她请假,要带她出去玩,想起上回、上上回,她高兴得想要尖叫。
对于心脏病的病人,过度兴奋是不被允许的,但如果她始终等不来心脏……她愿意的,愿意用仅存不多的寿命,换取和他在一起的快乐光阴。
于是她笑了,只是笑容初绽,立刻习惯性地敛起嘴角。
他皱眉,眼底满满的同情,一个连快乐都不被允许的女孩……
“我想喝优酪乳。”为了保护心脏,爸妈将她养在防护罩里,这个不行、那个不许,长这么大,她半点冰的东西都没尝过。
直到那次他带她上医院顶楼,她大起胆子,抢走他的优酪乳喝一口,她才晓得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好。”
“草莓口味的。”
“可以。”
“要喝很多口。”
“没问题。”
她想,她爱上他,是从他口口声声的“好”、“可以”、“没问题”开始的。
爸妈爱她,却从不纵容她,而他……她不知道他喜不喜欢自己,却总是纵容她的任性,被纵容是件幸福的事情,直到她被纵容过了方才明白。
弯下腰,他用听诊器听听她的心跳声,量过血压脉博,然后模模她的头说:“好好吃中饭,睡一觉,下午两点我来接你。”
“一言为定。”
他走了,去巡视其他病房,而她情不自禁地跳上床,手脚在半空中挥舞,快乐到无法言喻,直到发现心脏跳出异常速度,她立刻深吸气、缓吐气,试图安抚生病的心。
走出病房,身上的玫瑰香还在,周医师弯起浓眉,轻浅一笑。
没有人知道,满院子的玫瑰花是为她栽的。
章护士看见他嘴边若有似无的笑意,试探的问:“周医师对每个病人都这么好?”
这是客气话,正常人不是回答“是”,要不就点点头,不作答,可是他却停下脚步,转头认真回答章护士的问题。
“不是,我对她好,是因为我喜欢她。”讲完,他的笑容更清晰了,因为他很高兴,护士给了他一个机会,明明白白说出自己不敢透露的心情。
转身,他继续工作,留下错愕的章护士,她定在原地,傻傻地看着他的背影。
他醒了,嘴角的笑意还在,若有似无的玫瑰香彷佛也在,但“她”已经不在。
苏木下床,盥洗过后,走到后院打拳。
这间新宅不大,只有两进,前前后后加起来不过七、八间房,扣掉厅堂、灶间、浴间、书房、药室,也就剩下两间寝房,他和师父一人一间恰恰好。
不过房子少院子便大了,后院有井、有棵大树,可以供师徒练武,至于前院……光秃秃的,啥都没有,会买下这幢宅子是因它连着前头的医馆,往来很方便。
今天打拳,他不是太专心,因为突然想起来如果在前院种满玫瑰呢?想着想着便不自觉地笑开。
玫瑰开花送给谁?以芳会不会一个拳头捏成玫瑰泥?
真怪,理智上很清楚她们是不同的两个人,可他总是下意识地把两人叠合在一起,想把给“她”的全送到以芳面前。
这样不对,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他就是想对以芳好、再好、更好,他模不透自己的心态,只能任由情感控制自己的举动。
打完两套拳,他进浴间沐浴,雇来的张婶已经将早膳备下,他添了碗细粥,就着几道菜吃过后回到屋里,寻了本书坐到书案前,翻开前不由自主地想着,今天她会过来,对吧?摇头,他凝神聚思,把心力投注在书本中。
后院与医馆间的门被敲得砰砰响,苏木放下书册上前开门,伙计看见他,满脸紧张。
“怎么了?有急症患者?”
“是,来了个年轻病人,受了刀伤,王大夫、李大夫都能处理的,但随他来的小泵娘嚷着非要苏神医亲自看诊。我们同她解释老爷不坐堂,公子只有初二、十六才看诊,可她不依,发起火来到处挥鞭子,现在前头一团混乱,还有几个来看诊的病人闪避不及被打伤了。”伙计气得直跳脚,长眼睛没见过这么蛮横的姑娘,亏她长相不差、一身贵气,可那脾气却教人不敢恭维。
“知道了。”苏木关上门,打开医馆后门往前方铺面走去。
那是条能容三人并行的小径,小径两边各有一幢两层楼房,左边楼下用来储存药材,右边楼下辟了间开刀房以及四间起居室,专供离家的大夫和伙计住宿,而楼上的房间全用来当病房。
医馆生意蒸蒸日上,虽不到一房难求的盛况但住房率也达到八成,这是医馆刚开时他与师父始料未及的。
唉,真的不是矫情,他们只是想为留在京城这件事找到合理借口,没打算把医馆做大。
走到医馆前方,那里乱成一团,药材散落满地,受伤的病人缩在角落,无端招祸,众人敢怒不敢言,只能偷着空儿朝始作俑者瞪上几眼。
从苏木走进医馆那刻,玉珍公主的眼珠子就黏在他身上拔不下来了,他就是人人都在讨论的苏小神医?
还以为是宫人们胡说,世上哪有什么出尘绝伦、天神下凡?不过是溢美之词罢了。她更相信二皇兄说的,他说苏木哪有什么好,还不是惯会讨好巴结皇后和皇太后,大家这才一窝蜂的把话往好里说。
就像她,多少人说她是蓬莱仙子、月宫嫦娥,还有人说她是九天仙女下凡尘呢,可宫里比她长得好的女人多的是,大家怎不拿同样的话去讲她们?还不是因为她们身后没有一个叫做皇帝的亲爹。
打小她便与二皇兄感情深厚,二皇兄说啥她便信啥,二皇兄说苏木是个千真万确的小人,她便看也不想看他一眼,即使苏木经常往宫里去,她也从未见过他,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芝兰玉树、风流倜傥的男子,教人一观便为之心动。
她终于明白那不是谣言,他的卓尔不凡、鹤立鸡群是千真万确。她下意识地松手,鞭子落地,失神地望向苏木,一瞬不瞬。
眼光扫过燕瑀和玉珍公主,苏木嘴角勾起冷冷笑意。
玉珍公主刚甩过鞭子,脸上透出两坨绯红,而燕瑀不知招惹上哪号霸王,脸上数块瘀青,手上被划出长长的刀痕,左腿一拐一拐的。
他不解,龙子凤女出宫,身后怎没跟上几个侍卫?怎会让那没长眼的揍成猪头?
看向苏木,燕瑀发出两句申吟,道:“苏木,快帮……本公子看看。”
这话本该玉珍公主来说,可她被苏木迷得乱七八糟,哪还有心思说话,直到燕瑀开口,她方回过神。
“苏公子,我哥哥伤势深重,请你帮他看看。”她娇声践气说着,整个人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让旁观者眼珠子差点儿掉下来。
伤势深重?还好吧。苏木把重点放在“本公子”上头,所以燕瑀并不想曝露身分?
他没回答,只是目光朝四周缓缓转过一圈。
玉珍公主会意,忙道:“这里所有损失,我会负责赔偿。”
苏木仍然不开口,只是笑得越发灿烂。
他的意思是……玉珍公主从荷包里拿出几张银票,递给苏木,可他没伸手。
掌柜见状忙上前接过,数了数后,在苏木耳边道:“东家,有三百七十两。”
“才三百七十两?”
心脏狠狠一缩,玉珍公主微张嘴,口水悄悄往下延伸。他、他的声音……怎么会这么好听?比宫中乐师的琴声更吸引她,他真的是神仙公子,宫人们没有夸张……她没喝酒,却像在酒缸里泡过似的,整个人昏昏沉沉的,直想往他胸口倒去。
“不够吗?”她指指地上道:“是啊,药材都不能用了,可我身上只有这些,要不……”她褪下手上的玉蠲,害羞地递到他跟前,这样……玉蠲算不算是定情信物?“这是羊脂白玉,值两、三千两,应该够吧。”
她越说越小声,嚣张跋扈的玉珍公主变成小媳妇,让吃瓜群众惊叹连连,这还是刚才拿着鞭子乱挥的疯婆子?
苏木轻点头,依然没伸手,倒是极有眼色的伙计上前接了。
他正准备让人把燕瑀送进开刀房,以芳却在这时走进医馆,她正急着呢,急着把周望的事告诉苏木。
“方公子来了。”掌柜轻喊。
他是……玉珍瞠大眼睛瞧仔细,怎么有点像……端庄大方、善解人意、琴棋书画样样通的郑以芳?
她痛恨郑以芳,她可是父皇唯一的女儿,凭什么就因为郑以芳能写几首破诗、弹几曲破琴便名扬京城,哼,青楼妓子不也擅长此道?
可惜每回两人对上,郑以芳总是退让、宽容大方,两相比较后,她更是臭名远播,而郑以芳却声名鹊起,她再是身分尊贵也被郑以芳压得抬不起头。
玉珍公主不喜欢以芳,同样的以芳也对她没啥好感。
撇去每回见面玉珍公主总要生事挑衅不说,吴家势大,以娴贵妃的父亲为首的皇亲贵胄——
也经常在朝堂上与世家清贵的头头吕相爷对上,可人家的女儿在宫里当贵妃呢,一开口底气十足,吕相爷常常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可惜吴家的子孙辈有祖荫,不需上进便可享尽盎贵,于是养出一票纨裤,当中不乏偷鸡模狗之辈,远远不及吕家人,吕家子孙辈虽然不算多出色,至少中规中矩、不教人垢病。再和郑国公府比?那就更别说了,吴家整票子孙加起来也比不过郑家儿郎一根指头。
想确定似的,玉珍公主一把抓住她,似笑非笑地喊出她的名字。“郑以芳。”
“姑娘请自重。”她吃过苏木给的变声药丸,声音低沉得像男子。
这会儿玉珍公主不确定了,但是……她直觉朝郑以芳胸口模去。
以芳发觉她的意图,二话不说,手一甩就把她甩得原地转三圈,差点撞上墙壁,幸好伙计年轻、反应快,一把扶住玉珍公主,否则明儿个说书的,能讲一篇“公主吃屎记”了。
玉珍公主怔愣,那把力气……别说女子,便是男人也少有。
她曾挑衅过郑以芳,不过用三成力道就将她推得倒地不起,为此郑以笙还使坏,害她从马背上摔下来,所以她认错了,他不是郑以芳?
“姑娘年纪轻轻,眼力就差到连男女都分辨不出,得治治。苏大哥这里可有明目之药?”
旁人闻言不禁捧月复大笑,她确实眼力不好,否则怎会误伤那么多人?
苏木见好就收,问:“不知道公子的伤还治不治?再拖下去,倘若血尽身亡,可千万别怪到苏氏医馆头上。”
血尽身亡?这么严重?
“当然要治!”玉珍公主大声道。
“把人抬进开刀房。”苏木下令。
两名伙计上前把人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