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晨光在林叶间闪烁。
梅开一朵,又一朵。
阿澪一早起床,开门让屋子透气,却见门外默林中有人站在那里。
女人头上戴着狐狸帽,娇小的身子围着出锋暖皮裘,小手套着暖手筒,脚上靴里更是衬着九曲滩羊毛,整个人包得密不透风,就露出那巴掌大的脸儿来。
她垂眼看着那些一株株、矮小的梅树,嘴角扬起一抹笑。
冬日朝阳暖暖,照在她那洁白清丽的小脸上,让她看来就像个瓷女圭女圭。
阿澪知她年纪不小了,算起来,也该有三十好几,可那模样,却似年方少艾。
这女人能保有年轻模样,不是因为她是妖或非人,而是因为她是凤凰楼主的女儿。
宋应天若是天之骄子,冷银光便是天之骄女。
她从小吃好穿好,娇生惯养,出门有人打伞,入室有人奉茶。
旁人见她,以为她生在富贵之家,成天无所事事,只会穿金戴银,总瞧轻了她,以为她就只会茶来伸手,饭来张口。
平常,这女人还真是这般过日子的,可阿澪知道那只是她要别人看到的模样。
冷银光聪明精算计,只在自家人面前,才会露出真实样貌。
凤凰楼和应天堂有生意上的往来,长上又是师出同门。
这些年,冷银光偶尔也会来洞庭,可从来不曾上岛,但阿澪总能从冬冬那儿,听到这女人的消息。
几年前,凤凰楼主对外宣称金盆洗手,冷银光没接手家业,反让那兽人接了凤凰楼,让那家伙做了当家,替那兽人做足了面子。
可昨日一见她,阿澪便知,这女人才是如今凤凰楼里,真正在出谋划策的人。
风知静被她收服在手,心甘情愿的做她的傀儡,任她支使。
见那漫步在门外默林里的人是她,阿澪本欲重新将门关上,那女人却在这时瞅见了她,笑盈盈的开口朝她招呼问安。
“阿澪姑娘,早啊。”
她还是想关门,但那女人却甜甜再笑。
“大年初一,开门见喜,阿澪姑娘,咱们一块儿散散步吧。”
说着,冷银光把小手从那毛茸茸的暖手筒里抽了出来,伸手邀请她。
阿澪没动,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放心,我不是要找你算帐的,就算我想,师兄还不会肯呢。”银光见了,轻笑出声:“再说,若真要算起来,我还要谢谢你才是。”
谢她?
阿澪挑起眉,不知这女人在打什么主意。
“当年若没你那般瞎搅和,阿静怕是仍不愿让我看他真实的模样。我知你那会儿只是让人误导,才会以为阿静故意要坏你生意。”银光瞅着她,噙着笑说:“再说,你难道不好奇,你离开扬州之后,原本手上的店铺,后来如何了吗?”
阿澪微僵,只见那女人噙着笑,道。
“一起走走吧,咱们聊聊。”
不用她说,阿澪也知那么多年过去,她这正主儿消失无踪,底下的人大概早就做鸟兽散,八成也全将她的货与铺子给污了。
可她确实想知道这女人到底想玩什么把戏。
所以她举步出了门,下了阶,来到那女人面前。
银光见了,这方把小手缩回暖手筒里,一边往林子里走去。
阿澪同她并行,晨光穿过林木,斜斜洒落雪地,将树影拉得很长很长。
“那年你一失踪,你底下的铺子,就遭人易手吞吃,可这么不公不义的事,听了都刺耳,看了都扎眼,小妹知道之后,便多事的一一为阿澪姑娘你讨了回来。”
闻言,阿澪冷淡的道。
“若然如此,阿澪还真要谢谢银光姑娘了。”
银光轻轻一笑:“喏,我知你一定觉得,横竖师兄不放你出岛,我同你说这些何用,是吧?”
阿澪挑眉,没有回。
银光也不介意,再道:“师兄自幼聪慧,无论学啥,总能举一反三,少有不如他意之事,就因如此,偶遇上了一个不照他想、有违他思的人,难免在意,搁到了心上。”
怎么,这是在怪她引起他兴趣了?
听闻此言,阿澪忍不住讥诮开口。
“你知是他强行将我绑来,拘在此地的吧?”
“银光当然知道,可他想做啥,我这做师妹的,也不能多说什么。”银光一脸无辜,笑着说: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你也该晓得,师兄看来随和,实是位倔强之人。他打定主意的事,便会铁了心去做,旁人难以动摇。即便我有思……”
银光话没说完,只停下脚步,转头瞅着她,扯了下嘴角,道:“即便我有思,我也斗不过他。”
说着,她再举步,在雪地林中漫步。
“实话说,上回师兄出岛惹了事,还差点丢了一条命,这回我来,本是想着就算得罪师兄,也要让他收手的。”
收手?
阿澪冷笑,“他若会收手,早收了。”
银光也笑,在晨光中,勾起嘴角,意味深长的说:“我知,所以我没同师兄啰嗦,我打算从你这儿下手。”
阿澪一怔,讽笑:“你想杀了我。”
“当然不是。”银光摇摇头,看着她在晨光下,那张洁白无瑕的脸,轻声道:“白塔巫女,千年不死,受妖咒以分食。我知你被下了不死咒,能够长生不老、不死。”
这话,教她为之一僵。
“所以,你也看过《魔魅异闻录》。”
“是,我看过。”银光点头,直视着那千年巫女的眼,说:“你一路走来,必受过我无法想象之苦,但他是我师兄,即便人终有一死,我仍想他能活久一点,别死得这般不值。”
银光说着,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在晨光中,吐着氤氲的白气,开口说。
“这回我来,是想放你走。”
阿澪一震,屏住了气息,无法置信的看着眼前那粉雕玉琢的女子。
他睁眼时,看见门外天色已大亮。
铜炉盖上小小的铜铸老虎,在晨光中,英姿飒飒的看着远方。
天才刚亮没多久,屋子里很安静,或许他应该多睡一会儿,可不知怎,隐隐有些不安在心头浮动,他掀被起身,套上外衣。
穿衣时,他才注意到,那不安从何而来。
屋子里很安静,太安静了。
他知方才天快亮时,阿澪有来过,来拿他的茶壶,替他装水。
怕屋子里太闷热,她离开时,还留了一点门缝通风。
打他中毒伤了身子后,便常常夜咳吵到了她,不知何时起,她夜里便会来替他的茶壶装水,再挂回地炉上的钩子,保持空气的温暖潮湿,让他随时起来都有热茶开水可饮。
阿澪向来安静,屋子瑞安静也没什么,可今日这儿可不只有她。
还有银光和阿静。
他拉开门,看见对面客房的房门敞开着,里头空无一人。
心头再一跳,他飞快结出手印,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圆。
白光乍现,他伸手探进圆里,捞出一只全黑的木盒,可不用开,他就知道东西不见了。
盒子太轻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死的打开来看。
可盒里如他所料,空空如也。
他暗咒一声,想也没想,立刻抬手一挥。
天井里的白雪瞬间翻飞起来,眨眼幻出了鬼岛的地形,还有远离老屋的两个雪人。
小雪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往水边走去。
他还没来得及多想,就在这时听到了动静。
应天抬眼,看见阿静赤luo着上半身,站在那里,他刚练完拳回来,一身都是汗,正在擦身换衣,那男人看见了他,看见天井里的鬼岛和小人,还有他手上的黑盒。
刹那间,两人对看了一眼。
玄黑木盒里,原该有一只无坚不摧,能降妖伏魔的金刚杵。
那金刚杵是他们几个一起去偷回来的,他偷这东西当然有他的用处,阿静知道,所以才帮他,可两人兄弟交情再深,也不可能让这男人坐视妻子入于险境,即便那险境是银光自己搞出来的也一样。
她会拿这金刚杵,当然是为了要对付阿澪,可阿澪岂是那种会束手就擒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黑剑在衣袖下浮现,他强行压住想将其握在手中的冲动,只握拳站在原地,开口要求。
“别伤她。”
那男人一脸严酷的看着他,没有应答,只抓着那件衣,脚一点地,疾射而去。
他脸一白,扔下那空无一物的玄黑木盒,飞快跟上,但他没阿静快,即便没受伤都不可能比他快,更别提现在。
一颗心,在胸中跳得飞快。
他以为银光不会这么做,以为只要让她看看阿澪和冬冬相处的模样,看看阿澪如何待少华,看看她如何对他,就会知道她不是那般无可救药。
显然他错了。
该死——
这回我来,是想放你走。
冷银光,是凤凰楼主之女,和宋应天师出同门,她也是齐白凤的徒孙,懂阴阳之术,即便鬼岛阵法不是齐白凤所出,可宋应天自小就对这聪明的师妹百般纵容,几任她予取予求,这女人确实有可能知道出岛破阵之法——
她只要伸出手,只要抓住这女人的手,她就能知道该如何破阵,就能离开这里。
可几乎在同时,他的脸、那双眼,那怅然若失的笑,浮现眼前。
心,微微的缩,颤颤抖。
她握紧拳头,拨开他的脸,压下胸臆万千情绪。
不急,不急。
她告诉自己,哑声开口。
“可你改了主意。”
银光若有所思的看着眼前那冷若冰霜的女子,然后笑了,笑着点头:“嗯,可我改了主意。”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再问,一颗心却仍在方才那上头,像是魂体月兑离一般,感觉眼前一切万般虚幻,教她莫名的慌。
“因为我发现,师兄让我上岛,终让我上岛,是要让我知道,他不是傻子,他做的事,其实没有那么无私。”
阿澪微愣,回过神来。
“你说什么?”
银光笑着,转身迎着朝阳,继续往前走,只道:“我本想着,他拘着你,是因你有神之血,妖魔吃了你,便能增加自身功力,危害世间。我以为他不忍你受苦,更不忍万千生灵因此受害,所以才干脆将你拘在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