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盛夏。
蝉鸣唧唧。
艳阳天天都散发着热力,晒得地都发烫。
今天一早,苏小魅把他屋里那一箱又一箱的医书搬出了岛,连同那本他帮忙归整的药典,一起送去太原,交给孙大夫的弟子。
扰攘了一个晌午之后,门外终于再次安静了下来。
可这一季夏,热得人汗水直流,暑气上脑,就是天天冲凉,也消不了体热。
阿澪坐在自个儿桌案前,不知怎,有些心烦。
她才刚去澡堂里冲了凉回来,但仍觉得静不下心来。
蓦地,屋外传来砍柴声,让她秀眉又一拧。
不用探头去查看,她都知那是谁。
前几日,他在屋外做了个砖窑,她没问他要做啥,她不想和那男人说话。
后来,她看见他捏了陶,才发现他在做瓦片和瓦当。
她知屋顶上有些瓦片坏了,上回下雨,有雨水滴了下来。
鬼岛不是谁都能进,这些年,只要屋子里什么坏了,他大多自己动手修好,入秋时,也会到林子里砍些柴火来备着准备过冬,可她不知他竟连烧陶也会。
他把那些瓦当放在门廊上阴干,她经过时忍不住看了一眼。
圆形的瓦当上,刻着回头凤凰。
他的手艺很好,不输京里的精工巧匠。
这男人十武艺样样精通,也太讨人厌了。
她冷哼一声,见四下无人,忍不住伸手把其中一只凤凰,试图重新捏成了一只乌鸦。
可那陶泥干了一半,不好弄,一下子就破了,她不死心,干脆把那破东西扔了,趁他去洗澡时,到他房里偷了他的陶泥,重新捏了一只乌鸦瓦当,放回门廊上,搁在他那堆凤凰之中。
她见了,这才觉舒心了些。
乌鸦在凤凰群中,看来特别惹眼。
她当然知道这男人烧陶时,定会发现这乌鸦,到头来还是会把它挑起来的,可为了她也说不清的原因,她就是想这么做。
听见他在砍柴,她知他今日便要烧陶,她试图继续翻看那本怎样也翻不完的《魔魅异闻录》,想尽是把那些妖魔鬼怪全都记起来,以防将来哪日撞见,也好知道该如何应对,可那一声声的砍柴声,却教她无法专心。
当那劈砍声停下时,她终于忍不住伴下了那册书。
他将那砖窑建在她与他屋外的那个转角空地,她只要挪移到门边探头就能见着。
果不其然,当她偷偷挪到了门边,一探头就看见他把那些干柴搬到了砖窑前开始生火,等火起来了,这才去搬那些瓦片与瓦当,将它们一送到砖窑里。
天气太热,火又旺,他月兑去上衣,打着赤膊。
她一眼就瞧见他背上的抓痕,让脸微热。
都那么多天了,她还以为他早好了,可那红痕结痂,看来依然明显。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那块乌鸦瓦当,停下了动作。
见他把它拿了起来,她心头莫名一紧。
他将那瓦当拿在手上,回头看来。
也不知为何,她在他回头时,匆匆把脑袋缩了回来。
屋外没有动静,那男人也没喊她,阿澪等了一会儿,终忍不住,再把头探出去查看。
那男人已把砖窑的铁门给关上了,正蹲跪在那砖窑前,加着柴火。
她捧起眉,搜索他脚边四周,却没看到那块乌鸦瓦当,也不知他究竟是把它扔了,还是送进窑里一块儿烧了。
莫名的,有些闷。
可恶,她管他把那片瓦当怎么了。
她不爽的挪回桌边,可不知怎也没了看书的心,随手翻了几页,那些字句图画却进不到眼里,只无端又想起那天。
那天,她在睡梦中转醒时,已是黄昏。
他还在睡,睡得极沉。
这一回,她没急着吵他,她一眼就发现自己在他房里,瞬间就想起昨夜之事。
她套上了夏衣,匆匆起身走出门外,回自个儿房里。
本以为他会拿这事来说嘴,谁知他一次也没提过。
结果,这事反倒悬在了她头上。
她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也配合着她,倒教她莫名恼了。
那夜,她本想利用他注意力,熬过那满月之夜。
她成功了,可她没想到会睡得这么熟,她也没想到,这男人竟然那么有经验。
他到底怎么会懂得那么多房中术?
更教她微恼的,是他察觉了她不曾享受过床第之间的欢愉。
她不喜人触碰她的身体,在他之前,她从来不曾喜欢过,这么多年来,偶尔为了保命,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她会利用美色哄骗男人,可她能读心,能惑人,没有一次,她需要做到最后。
她厌恶那些男人,痛恨那些妖魔,每一次他们触碰她,抚模她,她总是会想起被撕咬分食的痛苦,总是和极力压抑掩饰那由心而起的恶心。
觉得他恶心。
宋家的少爷和他们不一样,从初相遇那时,她就能感觉到他与他们之间的不同。
他的手,很温柔;他的抚触,让人安心。
即便最当初几次要制服她,他也不曾真的弄痛她。
每回她握他的手,偷看他的心,总也能感觉到那无尽的温暖。
所以那夜,才会一时昏了头。
她知道,若是同他一起,她便能忘却,躲到他的世界,去梦他的梦。
那一夜,她是去利用他的,他明知如此,还是抱了她。
是同情?是怜悯,或他也只是需要发泄?
她不知道,也不是很想知道,她有些痛恨自己如此软弱,厌恶自己每回入夜后,依然觉得害怕,怕到想跑去找他,寻求安慰。
对她来说,在这世上,没有永远的平安之地,也不可能有人会真心为她。
她知她不能奢望这男人会为她打算。
他做什么事也都有原因,有他的算计,就如他帮着雷风之妻那般。
他仍在试着解咒,她知道,偶尔她也会看见他书写的上古文字,她认得那些从小学习的文字,他学的那些还很粗浅、简单。
她知他仍想为她解咒,可是真为她,他一开始就明说了,他困她在此,是为了不让那些想争抢她的妖怪,搞得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如今,他与她,便是互相利用罢了。
她一定得记得这件事。
她告诉自己,再次翻开那本记载了天下妖魔鬼怪的书,强迫自己多记一些,多学一点——
他去偷东西……偷神族的法器……
冷银光的话,蓦然又在脑海里响起,教心头一紧,手微颤。
不。
她握紧微颤的手,告诉自己。
那只是那女人想动摇她的话语,她同他一样,都想困着她。
可冷银光说中了一件事。
这天下没有不破的牢,而人的一生,不过短短数十年。
她得把握记好这书上的一切才是真的。
明知如此,可一颗心,却无端揪紧,像是被人一手掌握那般,狠狠抓握着,让她不能呼吸。
蓦地,奇怪的喀喀声忽然响起。
她抬眼,看见那始终待在墙角歇息的乌鸦,不知何时开始走动。
那怪声音,是它走动时,脚爪敲击在地板上的声音。
她看着它走到门边,张开了翅膀。
那黑色的羽翼很大很长,当它试着展翅时,她看见它原先断掉的翅膀,已经不再凹折,月兑落的鸟羽也已长了出来,恢复了原来该有的横样。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它就要振翅飞走。
可下一刹,它收起了翅膀,走了回来,在地板上发出喀喀喀的声音。
然后,它在她桌前停了下来。
她看它,它也看着她。
忽然间,在这一瞬,她知道,这乌鸦不只是普通的乌鸦。
它那不可能好的伤好了。
“你是精怪吗?”
黑色大鸟,微微歪着脑袋,用那黑色的小眼看着她,没有任何表示。
她这才想起,它失去了记忆,难怪方才它没试着飞走啊。
阿澪伸出了手,把放在桌上的甜糕给了它。
它走上前来,低头吃了她手上的甜糕。
“忘了也好……”她看着它,几乎有些羡慕的哑声道:“忘了,便能重新来过吧……”
那乌鸦抬眼看她,一双乌黑的眼瞳,透着似懂非懂的神情。
她扯了下嘴角,收回手,垂眼再次看向手中书页。
她是忘不了了,只能一路这样走下去。
这世上,除了自己,没有谁是可靠的。
她知道的。
窗门外,夏蝉奋力鸣叫着。
热风徐来,带着男人烧制瓦当的烟气。
她知道……
初秋。
日正当中,午时刚过。
秋老虎延续着夏日的威力,那晒人的日头,比盛夏时,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事情发生的时候,她正在倒茶。
那是非常普通的一天,烈日当空,天蓝得没有一丝云彩,青竹在艳阳下绿得有些刺眼。
晌午时,他带着烧好的瓦片和瓦当,上了屋顶,将之前那些破损的瓦片和瓦当都换成新的,他流了一身的汗,吃完饭就去洗澡了。
她还是不想和他说话,那男人也没找她说话。
那只乌鸦在吃完饭后,就蹲回他做给它的木架上,闭眼歇息。
这一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天很热,她提起茶壶,替自己倒了一杯茶。
清冽的茶水从壶口流了出来,缓缓落入杯中。
就是在这时,毫无预警的,空气蓦然震动了一下,让那流到一半的涓涓茶水,整个被那突如其来的波动洒在桌面上。
她一怔,心口大大力的跳动了一下,几乎在同时,她抬眼,看见门外天光忽地暗了下来。
乓!
第二下震动,随着那突如其来的巨响又来,带来另一阵更强的波动,震得门窗地板都猛地晃了一下。
几乎在同时,她领悟过来,有人闯进了鬼岛,而且不是误闯的,是正在强行硬闯。
她脚一点地,飞身出了门。
屋外风起云涌,原本无云的蓝天,不知何时已乌云密布。
她没有停下,在落到树梢的瞬间,脚尖再点,飞上了天。
迷魂阵通天达地,以往只要她上树,前方必定有白雾阻扰,此刻也没有不同。
可下一刹,一股银白闪光破开云雾,迎面而来。
她试图要闪,却知道自己来不及,那电光速度太快,眼见那银光就要砍中她,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宋应天忽然手持一把黑剑出现眼前,一剑劈开了那道银光。
阿澪喘着气,心跳飞快,看见被他劈开的银光,落到了地上,留下两道焦黑的痕迹。
差不多在这时,她才听见第三下震动响起。
轰!
这一下敲击,异常大声,那巨响压迫着双耳,却也引起狂风扫过,扫去白雾。
刹那间,云破天开。
她双耳万般疼痛,只觉自己像是在瞬间掉入了水中,什么也听不清,但她可以看见鬼岛的边缘,可以看见远方的山,看见漫漫湖水,甚至能看见湖对岸上的树影。
一时间,心狂跳,她没想,扭身就要趁机溜走。
可她才动,另一道电光便已袭来,但那目标不是她,是他。
她瞥了一眼,只是为了闪躲可能随之而来的攻击,可那一眼,却教她看见电光之后,有一人手持两把如蛇一般扭曲的长剑,随之而来。
那人速度极快,几乎和那电光一样快,她知道从宋应天所在的角度,只会看见那道电光,不会看见那追随而至的人。
她应该继续往前跑,不该回头,她不知来人是谁,但她很清楚,她可能只有这一次的机会,这么多年来,就只出现了这一次机会——
但他没看见那藏在电光之后的人,他不可能看见,而她看见了,那家伙甚至没有等着和他对战,只将其中一把扭曲的长剑高举,欲藉电光掩护,朝他投掷而去。
一颗心,蓦然一停。
她真的不该管他,但在那电光石火间,她只看见他耳中流出的血,想起他牵握着她的手,对着她露出那万般温柔的笑,教心口紧缩。
该死!
万般恼恨的,她回身结了手印,口一字法咒,打出一道金光。
金光如电,砰地正中来人的脑袋。
换做旁人,早因此掉了脑袋,可那家伙却只是被打歪了头,但她的攻击让那人顿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