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户微启,湘帘半卷,几名仆役在门外来来往往,手中托着银盘,将一盘盘、一碟碟的茶点送上,门里的丫鬟则伸出手来,接下吃食往花厅里送。
厅里传来阵阵笑语,几名女眷品茗闲聊,一旁还有四个年纪不一的孩子玩耍着。
这是应家后院的花厅,在席的女眷分别是应家夫人魏氏、应家大少爷应景春之妻庄玉华,应夫人的弟媳马氏、马氏的媳妇田翠微,以及刚新婚不久的应家二少爷应慕冬之妻柳凤栖。
柳凤栖是应家新妇,为免犯错,在席上大多只听不说,何况她进门的情况并不光采,简单一句话,她是“抵债品”。
柳凤栖是应家在开阳的庄子管事柳三元的女儿,年方十七,开阳的庄子是由应夫人胞弟魏开功打理,柳三元是他手底下的人,因为好赌欠下一笔烂账,被赌坊逼急了,于是做假帐偷银两,事迹败露后他向魏开功求情,并提议将女儿嫁给应家二少爷以抵其过。
应慕冬已经二十有七,其兄应景春长他一岁,夫妻和美、儿女皆具。可应慕冬却是声名狼藉,即便是应家二少,却没有人愿意将女儿嫁给这个总是流连秦楼楚馆,就连良家妇女都想染指的纨裤子弟。
若论出身,柳家实在是配不上应家的,可如今有人愿意将女儿嫁给应慕冬,应老爷及应夫人可说是求之不得。
就这样,柳凤栖嫁进来了。
应家是怀庆府响当当的人家,祖上曾在前朝当官,虽是七品言官,但也算是名门,不过那也是百余年前的事了。
三代前,应家迁至怀庆府落地生根,一开始开设茶行,以买卖茶业营生,慢慢地累积下家底,多方涉猎,如今是纵横南北水陆、买卖各路货物的商号,茶叶、粮秣、布匹、生丝、瓷器、铁器、木材、药材、苗种……食衣住行全在范围之内。
应家在各地拥有二十余间商行分号,三十多座庄子,还有万亩良田供佃农耕作,赚入的大量金银让应家宅第逐年扩充增建,如今已是直入五进,左右三层护龙,大小庭院十处,有多块菜圃、马厩、茶室及祠堂的大宅,正门为三开大门,有东西南北后五处侧门,高墙耸立围绕,墙边有巨木成荫,外人难窥其深。
几位女眷饮用的是刚从岭南送来的春茶,茶汤清新甘甜,犹如晨露,佐上应景的各色茶点,十分对味。
柳凤栖不敢妄自搭话,只是一心一意地享用着茶水及点心,一脸心满意足的模样。
她爱甜点,应家厨子制作茶点的技艺一流,让她大饱口福,若说嫁来此处有什么好的,那必然是这些教她食指大动的吃食了。
“凤栖,怎么光顾着吃呢?”说话的是魏开功的妻子马氏。
正要将一块山渣糕放进嘴里的柳凤栖顿时大张着口,无法响应。
“咱们应家的茶点可不输那些茶楼做的,凤栖应是喜欢吧?”应夫人笑视着她,“凤栖,妳来到应家有半个月了吧,一切都还习惯吗?”
柳凤栖搁下手里的山渣糕,点点头,“回母亲的话,媳妇还在适应中,但都还行。”
“慕冬他……”应夫人顿了顿,试探地问:“待妳可好?”
“夫君他……”
说实话,应慕冬待她没什么好不好的,他夜里都不在,白天回来时也大多在书房,他没要求她当个称职的妻子,只要她随意随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基本上就是“妳想干么就去干么,别来烦我便好”的意思。
很好,她目前就需要一个连圆房都不要求的丈夫。
那日在骑楼底下才喝了几口珍女乃,她便被失控打滑冲进骑楼的轿车撞上,当她恢复意识时,已经宿在这个名叫柳凤栖的十七岁女子身上,还成了怀庆府应家的媳妇、声名狼藉的浪荡子应慕冬之妻。
她醒来时,应慕冬坐在床沿看着她,神情平静,眼底却充满着忧心,那不是一双无情的眸子,而是暖的、热的、有温情的。
她拥有原主的记忆,知道原主是服毒自尽的,因为她不甘心被父亲当成抵债品送进应家,嫁给被戏称为“应家之耻”的应慕冬,因为不想让这男人玷污了自己,于是在新婚之夜服下毒药以作抗议。
然后原主死了,她活了。
她完全不知道老天爷为何给她一个新的人生,她合该去轮回,重新投胎转世,从零开始,怎会让她接了人家不要的?
老天给妳什么妳就接受啊,干么抗拒抱怨呢?
她想起赵维曾经说过的话,赵维是个再乐观不过的人了,他总说世间种种都有其因果,绝不会毫无理由,初时她一度怀疑他是什么灵修团体的成员,后来发现他真的是个乐天派,成天给她灌一堆心灵鸡汤。
像是被他洗脑成功,穿越后的她没有太惊慌失措,反而有种既来之则安之的豁达。
当然,她也不能太放松,毕竟她是嫁给一个即便放在二十一世纪都堪称是渣男的男人,还进了这种规矩跟秘密多如猫毛的豪门大户,凡事都得警醒一点。
“唉。”应夫人轻叹一声,神情愧疚,“孩子,真是委屈妳一个好好的姑娘家了,妳原本可以嫁个疼妳、惜妳的良人,无奈如今……听说新婚第二天,慕冬便彻夜未归,留妳一人独守空闺?”
柳凤栖愣住,一时之间不知要说什么,总不能说丈夫不在她不知道多轻松吧。
“慕冬这孩子三岁就没了姨娘,所以我特别地疼爱他,心想着能代替他姨娘好好看顾他,没想到……”应夫人又是一叹,“都怪我,老爷总说我是慈母多败儿,我……我真是个失败的母亲,没能把他教好,让他一直闯祸惹事,声名狼藉,以至于没人愿意将闺女嫁给他,真是委屈妳了。”
听着应夫人这番深深自责及愧疚的话语,柳凤栖有点茫惑。
应慕冬是妾室所出,三岁时生母便没了,是在嫡母身边养大的,应夫人怜他自幼无母特别照顾他,这本是件温情温暖的事情,可不知为何应夫人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她却感觉不到任何爱的成分在里头。
马氏皱眉轻啐一记,“大姑子,这怎能怪妳呢?妳对慕冬也是费尽心思,全怪他不知感恩惜福亦不长进,这些年要不是有妳照拂着他,他早被逐出家门了。”
“可不是?姑母对他的好众所周知,自己不成材要怪谁呢?”田翠微附和着婆母之言。
听着魏家婆媳二人完全不顾虑她这新妇心情及颜面的话,柳凤栖有点讶异,就算心里真那么瞧不起应慕冬,也得顾虑着她在场而留点情面吧?
这时,看来温婉娴顺的庄玉华说话了。
“舅母,翠微。”她委婉地道:“其实小叔也没那么坏,只是孩子气罢了,如今娶了媳妇,自然就会成熟一些。”
庄玉华的体贴入微让柳凤栖心生好感,忍不住朝庄玉华瞅了一眼,而庄玉华也回了她温柔的一笑。
“表嫂,妳也别替他说话,这些年他给应家惹了多少麻烦啊。”田翠微一脸鄙夷地道。
“我也不是替他说话,只是觉得他这半年来稳重了许多,就连景春也是这样觉得的。”庄玉华笑笑地道。
应夫人闻言若有所思,眼底流动着深沉的情绪。
“瞧瞧。”马氏哼笑一记,“妳跟景春夫妇俩多良善,去年他沾了花家那媳妇,还是景春给出面解决的……”
马氏此话一出,庄玉华警觉地看向柳凤栖,眼底有些怜悯及尴尬。
“弟妹!”应夫人终于出声了,“凤栖在呢,那些污糟事儿就别再提了。”
应夫人都开口了,马氏便兀自啜了一口茶,不再说话。
离开花厅回长欢院的路上,柳凤栖一直想着刚才在花厅聊的那些事,看来魏家婆媳二人是真把她给瞧低了呢!
若她出身高贵,家世不凡,她们断不可能在她面前说那些话,就算应慕冬再怎么不济、再怎么不堪,她们也不好当着她的面把他说得一无是处。
再说,她也不觉得应慕冬是她们口中的那种人。
他或许是胡来,或许真是净惹事端的纨裤浪荡子,可却不全是那么糟糕的人。
那天她醒来时,在她床边看顾着她的人是应慕冬,新婚之夜,新妇服毒,可他并没有生气,而是带着忧心及怜意地看着她,见她睁开眼睛,他像是卸下心中大石般松了一口气。
“你……我……”看着他的装束,再看看周遭的景物,柳凤栖依稀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一时之间很难接受。
真的有穿越这回事啊!
就在此时,他握住了她冰冷的手,“很难受吧?还想死吗?”这话带着一点嘲谑。
柳凤栖呆呆地看着他,脑中正在接收关于原主的所有记忆。
“妳该庆幸祝大夫正在府里吃酒,才能及时从鬼门关前把妳拉回来。”他眉心微拢,“祝大夫说妳死意坚决,服下的毒药足以杀死一头大猫……妳宁死都不愿嫁给我是吗?”
看着他的神情,柳凤栖有点忧心,他是在生气吗?他会不会因为这样而惩罚她?可他刚才见她醒来,明明就松了一口气的……
“好死不如歹活,活着才有机会改变。”他轻声劝道。
“改……改变什么?”她有点虚弱地道,“我……我嫁了一个恶人……”
闻言,他微顿,神情若有所思,接着眼底竟浮现一丝隐约的温柔。
“不可知的事情确实是挺可怕的,不过妳好歹先观察看看,确定我真的是恶人再死也不迟啊。”
她愣住,茫惑地看着他。
他的意思是……他不是传闻中的那种人?
“妳放心。”他松开了握着她的大手,“我不是禽兽,断不会碰妳一根头发,妳就安心地待下来吧。”
那天,她可以确定自己看见的应慕冬不是原主所知道的纨裤子弟。
在这之后,他向所有人声称她是吃了不洁的东西导致食物中毒,否则若是新妇服毒之事传出,她往后在应家的日子根本过不下去,他如此细心的表现也教她讶异……
就在柳凤栖想得出神的时候,跟在她身边的小灯怯怯地道:“二少夫人,其实二少爷他……他不是那样的人。”
原主不是富贵人家的小姐,自然没有陪嫁丫鬟,父亲又嗜赌如命,没能给她足以傍身的嫁妆,也难怪被马氏婆媳俩轻瞧。
她进门后,应慕冬便把小灯给了她,小灯只十四,半年前才被人牙子卖到应家,因为有点笨手笨脚,常被其他资深的丫鬟嬷嬷们责骂,应慕冬见了便将她要到自己院里。
“我进应府前也听了很多二少爷的荒唐事,三个月前他跟管事讨了我,我还很怕呢!”小灯认真说着,“结果进到长欢院,二少爷要我自己凡事看着办,就是不必担心要看他脸色。”
她停顿了下,续道:“虽然外面的人都说二少爷是应家之耻,可他对我很好,对兴哥也很好,所以二少夫人,很多事真的是得眼见为凭的。”兴哥说的是永兴,应慕冬的随侍。
此话不假,柳凤栖确实也有同感……唉,原主真是可惜了,若她泉下有知,可会感到遗憾?
回到长欢院,整个晚上都不在的应慕冬回来了。
这半个月来,他几乎每天都在外面过夜,白日里才回来,回来了也是待在书房,几乎没进过他们的新房。
一开始她以为他可能夜宿温柔乡,可几次碰面她都不曾在他身上闻过脂粉味,反倒常有食物的味道。
他都去了什么地方呢?
“去哪了?”应慕冬看来是要找她。
“母亲找我去喝茶。”柳凤栖低垂着眼,“还有大嫂、舅母跟表弟妹。”
“喔。”他挑眉笑问:“说了我什么坏话?”
她微怔,讷讷地道:“也没什么……”
“无妨。”他撇唇一笑,将手上的东西交给小灯,“小灯,这是给二少夫人喝的药,妳拿去熬了,照旧。”
这半个月来,她每天都要喝药,药方是祝大夫开的,说是给她解余毒、补气血。
“是。”小灯上前接过药包,“那我去熬药了。”
等她走后,柳凤栖微微皱起眉头,“这药还要喝多久?”
“喝到祝大夫说可以停为止。”他理所当然地说。
“我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柳凤栖讨厌喝药,苦死她了。
“毒药妳都喝了,还怕什么?”说着,他递给她一个包裹着东西的荷叶,“知道药苦,这个给妳,吃点甜的吧。”
她一顿,惊讶地看着他,他给她带甜点回来?
接过甜点的同时,她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应慕冬这个人身形高-,体态极佳,那张好看的脸上有着一对斜飞的浓眉,两只眼睛深邃而宁静,高挺的鼻子给人一种坚毅的感觉,那唇片多一分则太厚,少一分则太薄。
他长得就像是小说或电视剧里走出来的男主角一样,放在二十一世纪肯定是迷妹们争相喊脑公的那种欧巴,也难怪他能在温柔乡里横着走。
那些姑娘家断不会只因为他出手阔绰就对他另眼相看,最大原因还是他生了张好皮相,也才能勾引得了那些良家妇女。
柳凤栖摊开荷叶,上面摆着两个酥皮卷,从剖面看,里面塞着许多干果,有核桃、长生果、瓜子仁……等等,那酥皮烤得金黄,看起来就是好吃的东西,她立刻往嘴里塞了一个。
“欸!”他眉心一蹙,“给妳配药的,妳怎么现在就吃了?”
她不管他,径自品尝着,然后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见她一副有什么高见要发表的样子,应慕冬神情一凝,“好吃吗?”
她嚼了嚼,“口齿留香,但感觉少了一味。”
“少了什么?”他认真地问。
“烤好后,将糖炒至焦香再淋上去,味道会更有层次。”她眼中有几分得意,“相信我,我很懂吃的。”
闻言,应慕冬有点惊讶地看着她,眼底有着她不解的惊喜及怀念,像是想起了谁。
柳凤栖也同样想起了一个人—— 赵维。
赵维亲手给她做的梅脯玫瑰山药糕至今还搁在冷冻柜呢,她好后悔啊,该早早吃了它的,如今她再也不会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滋味了……忖着,她不禁红了眼眶。
见状,应慕冬微怔,“这么感动?”
她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急忙平复心情。
“只是眼睛有点涩……”说着,她话锋一转,“这是什么吃食?”
“友人的茶肆正在试做的新茶点,做了一堆,扔了浪费,我就带两个回来给妳试试了。”
嗄?居然是怕扔了浪费才带回来给她吃,他把她当厨余桶不成?
去,亏她刚才还有点感动呢!
柳凤栖白了他一眼,“你玩了一晚应该乏了,我不碍着你休息。”说罢,她转身走回屋里,关上了房门。
看着掩上的房门,应慕冬唇角微微一勾。
柳凤栖喜欢吃辣,可厨子给她准备的膳食却十分清淡,吃了快一个月,让无辣不欢的她再也受不了了。
她决定去厨房找找辛辣之物或是调味料,厨子却说老爷跟夫人口味清淡,注重养生,因此府里少有辣物。
于是她偷偷吩咐厨子,下次采买时帮她买一些番椒。
辣椒这种东西怎会影响养生呢?诗经周颂中曰“有椒其馨,胡考之宁”,意思是花椒香气远闻,能使人平安长寿。
本草纲目也说花椒可久服头不白,轻身增年,怎么看都是好东西呀!
离开厨房,回到长欢院的路上,经过了一处庭院。庭院中有一粗使婆子正在拔草,看着有点年纪。
应府上上下下有几十个仆婢,她也没多想,正要离开,那蹲地拔草的婆子突然身子一歪,整个人倒了下去。
“阿桑!”她赶紧上前扶起那婆子,“妳没事吧?”
意识到自己叫这婆子阿桑,柳凤栖有点想笑,实在是这婆子都五、六十岁了,她真不知道如何称呼。
可能是贫血或是血糖低才会突然晕过去,她一将之扶起,婆子便醒了。
看见柳凤栖,婆子神情有点激动,“二少夫人知道老婆子名叫阿桑?是二少爷告诉妳的吗?他还记着老婆子我?”
柳凤栖一怔,不会吧,这婆子的名字就叫阿桑?不过她为什么特别提到应慕冬,还表现得如此激动,甚至是感动?
“呃……是呀,是他告诉我的。”她有些支支吾吾,“桑嬷嬷,妳没什么大碍吧?”
桑嬷嬷眼里闪着感动的泪光,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一时晕眩。真是太好了,看来二少夫人是位温柔善良的姑娘,就跟二少爷的娘亲一样,这一定是三小姐在天保佑……”她抹去眼角的泪水。
柳凤栖想,桑嬷嬷口中的三小姐应该就是应慕冬的生母,看来这位桑嬷嬷跟应慕冬及他的生母有点渊源。
“二少夫人,”桑嬷嬷神情恳切,“虽然所有人都说二少爷的不是,但妳相信老婆子,他其实是个好孩子,都是夫人故意惯坏他、捧杀他……”
闻言,柳凤栖不禁瞪大了眼睛。
桑嬷嬷警觉地看看四周,确定没人,这才放心地道:“我在三小姐未嫁前便是她的随侍丫鬟,是跟着三小姐进到应家的。三小姐在二少爷三岁时没了,便由我一路照顾着他。”
原来桑嬷嬷还曾经照顾过应慕冬呀,那么为何她如今成了身分如此低下的粗使婆子呢?
“二少爷天资聪颖,跟大少爷一起学习时,夫子也最常夸他,夫人看在眼里,担心亲儿不如庶子,便开始娇惯着二少爷,给他买很多的玩具,让他想睡多久就睡多久,不想学习时,夫人便说他是没娘亲的可怜孩子,由着他去玩。”桑嬷嬷说到这儿,神情变得愤慨。
“二少爷渐渐玩物丧志,荒废了学习,一年不如一年,我见不成便训他,夫人就以我苛待二少爷为由把我从二少爷身边赶走。”桑嬷嬷眼泛泪光,“可怜我只是个身分低贱的下人,根本无法反抗,只得眼睁睁看着二少爷他……”
柳凤栖倒抽了一口气,看来她的观察一点都没错,这豪门大院里果然是暗潮汹涌,那些看着慈悲的,却可能是最狠辣的。
也是,电视剧里不都是这样演的吗?自古以来,后院里的斗争从没消停过。
“二少夫人,”桑嬷嬷语带哀求,“二少爷绝非无药可救之人,还请妳待在他的身边,对他多多担待。”
看着桑嬷嬷那满布风霜、恳切殷盼的脸,她的心忍不住一揪,真是个忠仆,都自身难保了还一心想着旧主子。
不过待在应慕冬身边这件事,也不必桑嬷嬷求她,她本来就无处可去,只能待在应府走一步算一步。
“桑嬷嬷放心,我会看着他的。”她轻拍桑嬷嬷的手背,坚定而温柔地道。
桑嬷嬷流下安心的泪水,频频点头。
此时在院子的另一个角落里,一名容貌娇艳,身形窈窕的婢女正在暗中看着她们……
夜深人静,柳凤栖从睡梦中惊醒,后背湿了一片。
赵维,你这可恶的家伙!她忍不住肮诽着。
她跟赵维是在一个创意点心交流社团认识的,她也忘了是什么事,总之他们在私讯里展开近两年的交流,当时她刚结束一段三年的感情,她总自嘲那是“人财两失”的恋爱,因为她几乎都被掏空了。
有些人终其一生都被自己的童年疗愈着,而她却是一直在疗愈着自己的童年,内心住着一个渴爱的孩子。
她生命的开始是母亲生命的结束,她的父亲是个嗜赌好酒的啃老族,别说是养她,就连养活自己都是问题,所以她是由祖母负责照顾。
三岁时,疼爱她的祖母过世,父亲卖掉祖母守了一辈子的田地,不到半年时间便散尽家产,他们父女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生活,父亲经常在酒后拿她当出气筒,她是靠着善心邻居的接济才能活下来。
七岁那年,父亲将她送往育幼院,刚进去时太过内向自卑,她总是沉默又小心地躲在一旁,也因为这样,她没有什么能谈心的朋友。
但是,父亲在她生命里留下的伤口却被院长治愈了,温柔慈爱的院长让她相信,自己是可以也值得被爱的。
“先爱别人,才能被爱!”
院长总是这般告诉她,而她也铭记在心,可就因为这样,她遭受到人生中第一次来自于爱情的伤害及打击。
那王八蛋是第一个追求她的人,总是说着让她感动又欢喜的话语,那些甜言蜜语是一层糖衣,里面包裹的却是苦涩夹心。
她毫无保留的付出,甚至是牺牲,没想到换来的却是对方的绝情及欺骗—— 他卷走了她所有的积蓄。
当时她情绪很差,像吃了炸药似的跟赵维在网上争执起来,留言串里没吵够,战场一路蔓延至私讯。
想到这件事,她又忍不住贝起唇角。
赵维是个有趣的人,嘴巴很坏,但他说那叫坦率。他的脸书头贴放着他死去母亲的照片,脸书里全是他走访各地发掘的美食。
而她的脸书头贴是她的熊宝宝,那是她离开育幼院那年院长送给她的礼物。
也许是现实生活中没有交集接触,更没有任何的利害得失,所以聊着聊着,他们就成了可以互相倾吐心事的对象。
他知道她在哪里上班,她也知道他在哪里工作,可他们从没打扰过对方,像是有着某种默契。
他虽然嘴坏,但不知为何却总能让她在心情不好时破涕为笑,某一年的情人节,他让花店送了一束粉色玫瑰到她公司,卡片上写着:熊熊,不要高兴到睡不着。
熊熊是他径自帮她取的绰号。
她怎么可能睡得着啊,他这让人毫无防备的温暖举动已经扰动了她的心。
同事都鼓励她,要她主动踏出那一步,但在爱情这条路上狠狠跌过一跤的她,却不断告诉自己“再等等,不急”。
网聊两年,她很清楚地感受到赵维的心意,她确定再确定、审慎又审慎地说服自己他是认真的、他们是有可能发展的。
然后在某一天,他提出见面的要求,而她答应了。
他们约在一间巷弄里的小咖啡厅,为了第一次的见面,她特地整了一个好看的发型,买了一件新洋装,出门时为了挑一双鞋,还让她迟到了半小时。
她到咖啡厅的时候,里头只有一个男客人,他坐在窗边,身上穿了一件淡蓝色的棉质衬衫,底下穿着直筒牛仔裤及一双白色帆布鞋,他理着清爽的平头,侧脸看来十分英俊帅气。
她倒抽了一口气,因为他比她想象中还要美好,看着落地玻璃上的倒影,她会不会不够好的念头又浮上脑海。
就在她想着要不现在就逃走的时候,他发现她了,尽避没见过,他却一副“就是妳”般对她招手,然后漾开灿烂又阳光的笑容。
多美好的一个男人!她害怕得直发抖,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他离开座位走了出来,站在她面前。他是个高个儿,身高至少一百八,身形修长但不瘦削,精实却不过于壮硕。
他笑视着她,说:“来,给我一个迟到半小时的理由,我从不等人的。”
“我……我挑鞋。”她涨红着脸,小小声地说。
他微顿,低头看着她脚上的那双平底女圭女圭鞋,皱了皱眉头,“挑了半天就选这双?”
“咦?”她愣了下。
他是想说她眼光差,品味不好吗?
“对。”看出了她的想法,他一脸认真地点头,“我就是要说妳眼光有问题。”
“你说什么?”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居然有人嘴巴可以坏成这样。
就在她感到愠恼的时候,他又笑了。“幸好妳长得可爱,瑕不掩瑜。”
她可以认为这是在夸她吧?上一秒甩鞭子,下一秒给糖吃,他很会嘛。
可她来不及高兴,他又补上一句,“妳还真的很像熊熊。”
“嗄?”
慢着,他指的是她的身材吗?虽说她的确因为喜欢甜食的关系,整个人算不上苗条,但也没胖到跟熊一样吧!
“进去再聊吧。”他说着,很自然地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带进店里。
两人坐定,他从纸袋中拿出一个女乃茶色的纸盒。“见面礼,我自己做的。”
她愣了一下,伸手接过,就这么原谅了他刚才的没礼貌。
打开盒子,里面有六个熊头造型的糕点,小小的,很精致。
“是梅脯玫瑰山药糕。”他笑着说,“我特地找了熊熊模具,可爱吧?”
可爱,可爱到她当场眼眶泛红。
他就跟她认知当中的赵维一样的爽朗健谈,虽是初次见面,却立刻打开话匣子,一点都不感到尴尬。
约莫二十分钟后,他接到一通电话——
“什么?好!我马上到。”他挂掉电话,一脸焦急地道:“我家人出了点事,我得立刻去处理。”
“……喔,好。”她有点回不过神。
“我们再联络。”他去结了帐,然后匆匆忙忙离开,再也没出现过。
是的,再也没有。
日子还是要过,她并没有太消沉,他曾对她说过,“生命总是会给妳屎,但妳得当成是蛋糕一样吃下去。”
他当初就是这样鼓舞她,教她凡事都要正面思考。
没事的,人生就是这样嘛,他也不算太伤人,还跟她聊了二十多分钟。
他比她预期的还美好,而她……可能不如他的预期吧?她不气恨他,但难免感到遗憾。
初见的那一瞬间,他看着她的眼神让她有了希望,她以为他们会有下一次约会,以为会有不错的结果,没想到……
她从没打开他亲手做的那盒梅脯玫瑰山药糕,更从来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如今她再也不会知道了。
被梦打断的睡眠无法继续,她索性起身走出房门,坐在廊下,她将两条腿往前伸直,肩膀垂落,两只手往前搁在两腿之间,态度舒服又闲散,她抬起头,看着躲在云后的月娘——
“妳在做什么?”突然,应慕冬从隔壁书房走了出来。
柳凤栖整个人跳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他,“吓死人了!”习惯性地拍拍胸口,她可从没有在这个时间碰过他。
“你回来了?天还没亮呢!”
应慕冬做出一个怪表情,笑着道:“好样的,说话夹枪带棒。”
下一瞬,他敛了笑,一脸认真地道:“比起宁可服毒死去都不想奋力一搏,我倒是喜欢这样的妳,有生气多了。”
是的,他喜欢她现在这种好像随时都会抽出棒子来打人的样子,更喜欢她刚才那慵懒闲适的姿态。
若在别人眼里,她那样该会被说是站没站姿,坐没坐相,可不知怎地,她那放松又自得的模样却触动了他的心,彷佛外面的世界再多纷扰,只要待在她身边,甚至只是听着她的声音,心就能平静下来一般。
听着他的话,再迎上他此时有点炽热的眼神,柳凤栖心头一撼,胸口发烫,却又故作不以为然地回了一句,“你一定常跟姑娘说喜欢之类的话吧?”
应慕冬听着,微微挑了挑眉,像是发现了什么,突然转身走回书房,再出来的时候手上抓着一件靛色短褂。
他将那件短褂披在她身上。“妳出了一身汗还坐在这边吹风,祝大夫说过妳体虚气弱,千万不能着凉。”
他如此温情体贴的举止,教柳凤栖的胸口抽了一下,再次确定他不是传闻中那个应家之耻,从她穿越到这副身子后,她所看见、感受到的他都是个好人。
这些时日,他天天让小灯给她熬药,还嘱咐小灯一定要盯着她喝完,他若是个冷情的人,又怎会在乎她的死活?
她想,若是原主有知有灵,此时该是怅憾着没给自己及应慕冬一个机会吧。
赵维在“生命总是会给妳屎,但妳得当成是蛋糕吃下去”这句话后面,一定会乐天地加上一句“搞不好老天哪天心血来潮,真的赏妳一块大蛋糕”。
在赵维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她第一次体验领悟到这句话的意思,他就像是老天爷赏的一块大蛋糕,虽然她最终没有吃到。
看着眼前的应慕冬,她第二次对这句话有了感触,也许应慕冬也是块大蛋糕,只可惜原主再也吃不到。
“妳……”应慕冬见她两眼发直地盯着自己看,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妳的眼神看得我心里发毛。”
“嗄?”她回过神,“什么?”
他唇角一勾,眼底闪过一抹黠光,“妳那神情像是要把我吃了。”
柳凤栖脸颊一热,恼羞成怒地站了起来,“你少臭美了!”说罢,她逃也似的冲进屋里,关上了门。
门外隐约传来应慕冬低笑的声音,而她胸口像压了块大石般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