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股子花香弥漫于鼻尖,沉睡中的湛常军随即睁开了双眼,眸内的氤氨雾气随之退去。
他侧卧于榻上,面朝外侧,睁眼望去,看见一抹娉婷的雪白身影端坐在妆台前,她手心里捧着一只漆朱嵌玛瑙石圆盘,自里边轻轻一捻,将以牡丹玫瑰炼制而成的胭脂,点上双唇。
湛常军的黑眸湛湛,瞬也不瞬地盯着妆台前的人儿,看着她细心上好妆,接着执起白玉梳篦,梳理起那一头如上好丝绸的乌发。
妆台前的佟若绫,对于他的注视自是浑然未觉,她玉手纤纤,执起眉笔,蘸了蘸漆盒里的青黛,细细描绘起双眉。
看着眼前这熟悉的一幕,湛常军这才想起,佟若绫来到褚国已近五个月余。
自从房里多了个女子,他几乎每早会被那胭脂水粉的气味惊醒,待到意识清醒过后,方记起自己多了个同榻而眠的妻子。
佟若绫搁下梳篦,撇首望向榻上,湛常军却在她睐来的前一刻,重新闭上眼,佯装依然熟睡。
佟若绫自然无从发觉起湛常军只是装睡,她起身来到外间,轻声喊来金铃,让金铃入内为她梳头。
金铃蹑手蹑脚的入内,为主子缜发的同时,眼角觑了觑榻上的湛常军。
透过铜镜的反射,佟若绫不禁好笑的轻声问道:“你作什么一直瞅着公子军?”
金铃心虚的收回视线,一边为佟若绫簪上珠花,一边压低嗓子回道:“郡主,外边的人都在传……”
佟若绫面上的笑容渐淡,眼底浮现一抹戒备,问道:“都传些什么?”
金铃面色局促,附在佟若绫耳畔,低语:“外边的人都在传公子军迷恋酒楼女子,视郡主如无物……更甚者,宫中的人都说公子军与郡主貌合神离,至今尚未圆房,还有一说……”
瞥见金铃的脸色涨红,支支吾吾,甚难启齿,佟若绫心下一沉。
她神色肃然的问道:“又说了什么?”
金铃这才一脸战战兢兢的吐露:“有些口无遮拦的好事者,竟然在宫中眶传,说郡主已非完璧之身……因为新婚夜那一日,负责整铺的宫人说榻上的锦帛未有落红……”
佟若绫心下一凛,这才忆起,按照礼俗,新婚夜的榻上,为了鉴照新娘子的清白,会铺上一块锦帛,新婚夜翌日,锦帛上的落红便是新娘子的声誉。
“荒唐!”佟若绫不由得忿然的斥道。
金铃立即噤了声,不敢再多说什么,端起一旁洗漱完毕的银盆,退出了寝房。
佟若绫兀自沉思出神,未曾发觉铜镜中多了道高大人影。
待她扬起眸光时,冷不防地与镜中的幽深黑眸对上,心口委时一跳,悄然乱了序。
湛常军散着发,俊颜似白玉,唇红齿白,即便尚未洗漱冠发,看上去仍是神采奕奕,俊美如谪仙。
他嘴角一扬,笑睐着镜中的她,道:“咱们俩同榻共眠了数月,却全然忘了这件事,莫怪乎外边的人会传得沸沸扬扬。”
佟若绫双颊不可抑制的染红,极力自持的问道:“方才金铃说的话,你全听见了?”
“寝房就这么点大,我能不听见吗?”湛常军双手负于腰后,赤着双足踱向衣屏,顺手扯下宫人备好的干净外袍,自行穿戴整齐。
佟若绫不着痕迹的望着他,见他穿戴好,遂扬嗓道:“我来帮公子冠发吧。”
闻此言,高大硕瘦的背影一怔,好片刻方转回身,俊颜透着一抹淡淡诧异的凝睐她。
佟若绫心下却有些忐忑,起身让出妆台前的绣墩,以此举措示意湛常军落坐。
望着她一脸平静,不似有什么暧昧,湛常军暗自稳住心绪,收起面上的诧异,泰然自若的走向她,随后往绣墩一坐。
望着倒映于铜镜中的两张美丽面庞,湛常军不自觉的想起旁人的私下议论
“但凭外貌,公子军与瑞懿郡主,确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两人比肩而立,哎,宛若观音身旁的金童玉女下凡间。”
此时,铜镜中的这两张面容,确实十分相衬。
湛常军望着身后的佟若绫帮他梳起发,虽然谈不上顺手,却也没有他意料中的笨拙。
佟若绫有一双巧手,可他从来没见过她绣女红,她若得空便在耳房里习字作画,偶尔上他的书房翻找书册,四书五经,乃至于兵法书,她什么都没落下。
他询问过潜伏在卫国的探子,据探子回报,佟若绫虽是庶女,可由于容貌过人,加之灵秀聪慧,自幼便受尽敖桓公的疼宠,不仅为她聘了敖国最好的师傅,教授她琴棋书画,诗书礼射更是样样精通。
过去敖国曾有一说,说是瑞懿郡主对于政事略有涉猎,因此年轻的敖王会与胞妹共商大事,然而此一说无从查证起,只能视为传言。
如今看来,佟若绫确实对兵法与治政颇感兴趣,否则依她一介女流,怎会一再翻阅此类书册。
佟若绫帮着湛常军束好发髻,为他冠上白玉环,貌似不经意的扬了嗓。
“方才金铃说那些人在非议我的清白,难道公子没怀疑过?”
湛常军一顿,起身转向后方,望着手里紧捏梳篦的佟若绫,她低垂长睫,抿紧红唇,丽容明显不自在。
湛常军心下恍然。
原来,她竟是如此在意自己的声誉,更甚者,她十分介怀他的看法……只是,他当真不解,她为何介怀他的看法?
都说声誉等同于女子的第二条命,想来即便倔傲如佟若绫亦非例外。
湛常军寻思片刻,道:“如若郡主在意这些事,我倒有个主意。”
佟若绫不解的扬眸,微蹙黛眉反问:“公子有什么主意?”
想来湛常军是误解了她的用意,她本是想一探他对自己清白之躯的看法,她深怕他当真信了好事者的非议,以为她已把清白之躯给了卫王……
莫名地,她不愿让他误会,可她又不好当面开口,毕竟这样的事岂容女子主动提起,纵然她向来百无禁忌,然而面对自己心仪的男子,她怎能丢这个脸?
……是,这些日子下来,她发觉自己逐步被这个聪明多变的男子牵引。
面对他隐忍多年,为了安然活下来,不得不伪装成轻浮愚昧的公子军,又见他美色当前丝毫不为所动,甚至明言只愿娶无盐妻,不愿娶一个红颜祸水,她不禁暗生敬佩之意。
这段有名无实的夫妻关系,反教她越发看清他是个真真切切的君子。
这段时日里,两人夜里同睡一张榻,每当她在夜半时分转醒时,总会发觉湛常军将锦被让给了她,且他离她远远的,丝毫没有半点非分之想。
尽管先前他曾经戏弄过她,借此警告她,莫要把他当作正人君子,然而她事后反覆琢磨,再加以观察他平素的言行举措,这才恍然大悟,其实他真正的用意是让她多点防备之心,莫要太过信任他。
体悟到湛常军这番善意,她非但没有防着他,反而越发信任起他来。
虽然知悉他心底有芳儿,亦清楚他对自己的美貌无动于衷,可她仍是不由自主对他心生仰慕。
这桩婚事于湛常军而言,无疑是一桩祸事,况且,他已把丑话说在前头,又对她怀有戒备与敌意,她自然不会傻到向他坦承这份仰慕。
湛常军自是无从发觉她的这份心思,兀自言道:“今夜我借酒装疯,在众人面前演出戏,把郡主带入寝房……明早,再让下人发觉染血的锦褥,如此一来,流言便能不攻自破。”
闻言,佟若绫不由得红了双颊,力持镇定的道:“公子的意思是……”
湛常军轻笑一声,道:“郡主且放心,我自然不会对郡主有任何逾矩之举,我会事先备好鸡血,待天明之前,将鸡血染上锦褥,下人们自然分不清人血与鸡血。”
佟若绫面色赧然的道:“我知道公子定有法子应对,没有胡思乱想,公子莫要误会。”
湛常军不以为意的笑道:“我就怕郡主误解了我的用意,那可就不妙了。”
见湛常军语毕欲转身离去,佟若绫心中一紧,莫名地扬嗓喊住那抹挺拔背影。
“公子!”
湛常军闻声停步,他方转过身,便见佟若绫走近,仰起那张细致无双的丽容,眸光婬淳的凝瞅着他。
迎上那双水灵的杏眸,湛常军胸口霎时一阵滚烫,这段日子来,每每与她对视之时,他总免不了对这个女子心生佩服。
在外人看来,她宁可求嫁他这个无权无势的质子,也不愿嫁给卫王为妾,这是极度愚蠢之举。
可在他这个长年忍受各种欺辱的人看来,他却是十分敬佩她的倔强,以及能屈能伸的处事之姿。
外人所说的凶悍刁蛮,其实全是对她的误解,经过这段时日的昼夜相处,他很清楚她是个谨守原则,知所进退的聪慧女子。
正因为她宁可守全自己,也不愿让自己陷入权力的泥淖,这与他的心思倒是有几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