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雪夜静静,入夜后的东宫除却宫灯悄燃,寂静得仿若一幅无声画卷。
李眠缝着给太子的大氅,玄狐围领,针脚细致,纤纤指尖穿针引线,缝着缝着,不知不觉动作又停了下来,有些恍惚地望着窗外细雪。
忽然间,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搭在她肩上,将她拥进了宽阔胸膛,温柔嗓音在她耳畔响起。
“在想什么?”
她回过神来,心下一暖,依恋地踏了蹭他。“没什么。”
周承徽和金昭训的遭遇虽是令人嗟叹,但李眠也知道,如果她同情周、金二人,可假若立扬调换,又有谁会同情她和殿下?
她不愿自己成为那种故作天真圣洁矫情的,虎狼屯阶陛,犹口口声声宽容谅解。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总要立于不败之地,方能施恩他人口说谅解。
刀斧加身之下,命都没了,遑论其他?
“跟孤来。”赵玉楼扶着她起身,柔声道。
李眠迟疑了一下,“这么晚了……”
“不晚。”他低头对着她笑。“这时刻正正好。”
她眼带疑惑,终究还是信任地被他牵着,一步步往外走。
春分姑姑噙着微笑出现,捧着一条雪狐大憋为她披上,百福也在前头提着一盏八宝晶贝灯照亮前路。
原以为只是在东宫花苑内转转,没想到在长廊下,赵玉顿住了脚步,亲手为李眠戴上了帷帽,看着雪绒绒裹着她小巧的脸庞,显得稚女敕秀气可爱,他忍不住癌偷了个吻,那柔软微凉的樱唇永远有尝不尽的甜香。
她脸蛋迅速红了,心慌地往后一仰,“殿、殿下——”
这是在外头呢!
百福早知趣地背转过去,假意盯着雕梁研究上头的花样,春分姑姑则是低头暗笑,老脸欣慰。
“嗯,孤在。”赵玉一本正经地对着她笑,清眸底却是荡漾着满满宠溺。
她一脸赧然,小声道:“……别这样啊。”
他心柔软成了一团,“好,都依你,不闹你了。”
赵玉知道她素来腼腆,夫妻恩爱在榻上犹自每每羞涩得像枝上轻颤娇花、女敕得欲滴出汁来的桃儿,更何论在外头了,稍稍亲昵些的举止都能叫她脸红大半日。
这要是再逗弄下去,恐怕她会臊得逃回内寝殿了。
赵玉牵着她,走出廊下,踏入月色雪地中,穿过了一池冰封如剔透白玉的清塘,去到那尽头处的一处书楼。
书楼内一面墙忽然在面前开启,李眠睁大了眼,心儿怦怦跳,惊异和迷惘跟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交错,她抬头望向丈夫,浑圆的眸子亮晶晶。
“来。”他不多加解释,只含笑低声道:“当心脚下。”
其实有他牢牢牵着搂着,密道两旁又有莹然生光的夜明珠照径,她半点也不需担心会绊着。
只不过当真心爱一个人,便是一片落叶坠下碰着了,都觉心疼。
密道不短,可有他在身边,李眠觉得很安心很踏实,一下子就到达了出口,只看见赵玉修长大手似是随意在暗门上某处拂了两下,就看见暗门悄然滑开了。
她眼前一亮,但见皓月当空,幽梅吐芳,她竟是置身在一处深巷底,一株老梅树下,有辆青布马车停在墙角边,一个不起眼的平凡青年车夫恭敬地对自己行礼。
“属下少仪,参见主子和主子娘娘。”
她眨眨眼,有一丝求助地望向身旁赵玉,却得到赵玉一个安抚示意的笑眼,心下大大欢喜了起来。
殿下这是……欲将她带入他真实的“世界”了?
李眠眼眶发热,想哭又喜悦得隐隐哽咽,顿了顿才努力平复,温声地道:“请起,有劳你了。”
这寒天雪地的,也不知在此处候了多久了。
少仪受宠若惊,起身道:“多谢主子娘娘,属下应当的。”
赵玉忍不住想笑,眉眼温柔至极……他家的小眠娘啊,就是天生一副照顾人的柔软如花似馥好心肠,便是主母的范儿也透着几分温暖的母性呵护。
不过,咳,他还是有些吃醋了。
“咱们该上车了。”他柔声提醒,不忘暗暗横了青年车夫一眼。
——还不快赶马去,别耽误他带他家夫人出去玩了。
李眠觉得恍恍惚惚的,今晚很美的雪夜,眼前怦然的惊喜,身边高大强壮的丈夫一把将自己抱上了马车,她直觉自己该问些什么,可又觉得眼下的一切像飘飘然的轻盈梦境,竟是什么都不用再开口……
只要能跟着他,去哪儿都很好、很好的。
马车缓缓行出了长长的深巷,一个拐弯儿,陡然间,人声鼎沸欢言笑语由远至近而来。
恍若他们是自孤高不知处的月上广寒宫踏入了红尘凡俗中,四周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有童子稚儿喏喏笑声,有男声吆喝的,女声笑骂的,还有一声声惊呼——
“花灯海起亮了,起亮了!”
“阿娘,今年的花灯海真好看呀!”
“爹爹,我看不见,扛我扛我……”
“阿牛他爹,拉扯好孩子,别叫人踩着了。”
“哥哥,糖葫芦!宝儿要吃糖葫芦!那支那支,最大的!”
李眠屏息,眼睛仿佛都在发光,她紧紧攀着窗纱……想打开,却还是强忍住了,只忍不住回望了他一眼。
赵玉靠上前来,半环拥着她,掀开了窗纱一角。
她迫不及待地看向灯海璀灿、人海喧嚷,那几乎是她从未见过的人间热闹风光。
自幼被关在德胜侯府后院,就像一只无人理却也逃不出的困兽,她只能隔着高高的墙听闻外头的人间烟火。
只是德胜侯府占据辽阔,居于坊间的邻居非富即贵,鲜少有旁的声音传入,偶有车声藉藉,或是哪家小儿郎嘻笑而过,她就会蹲坐在墙角下,畅想着自己也在外头嬉闹奔跑的样子。
——小妹妹,包子好吃吧?
脑海中没来由冒出了一个少年爽朗的笑问,李眠有一瞬的失神……
“怎么了?”赵玉敏锐感觉到她的恍神。
她微蹙眉头,太阳穴两侧隐隐的疼,不假思索回过身躲进了他怀里。“没什么,我——怕被人瞧见。”
“别怕,孤已让人张罗好了,宫里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咱们今夜出游。”他低笑抚慰道。
“当真不要紧吗?不会耽误到殿下的大事吗?”她嗅着他身上淡淡龙涎香的气息,感觉他强壮温暖臂膀,仿佛是巍巍斑山环拥着、守护着自己,头疼也渐渐平复消失了,思绪回神,不免有些忧心地问。
毕竟陛下有旨,东宫还禁足着,他们今晚却偷溜出东宫……不,甚至是皇宫之外,若是叫人撞见了可就是抗旨大罪。
对于东宫如今处境而言,更是雪上加霜。
“眠娘,孤就这么让你不放心吗?”他打趣,轻轻捏了捏她扑扑的脸颊。
“不是不放心,而是关心则乱。”她望着他,小脸神情认真。
赵玉低首凝视着她,深邃清眸尽是柔情。“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但我也想让你安心,叫你欢喜……眠娘,可今晚是上元节。”
是“玉漏铜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夜开;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的元宵夜……
眠娘嫁他三载有余,从无一日踏出皇宫游玩过,他过往总不愿教她涉险,总想着永远将她护在东宫,护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却没想过她幼时已经被德胜侯府关了十多年,从来不曾感受过春游赏花,夏游观荷,秋游临枫,冬游访雪,也不曾尝过城东大乘寺的一品素斋,见花乐坊的百花宴,川柳楼的烧鹅三食,金水河畔点水居的鲜鱼十八吃……
往常赵玉总告诉自己,只要再等等,等他扫平一切动荡危险,大局底定之后,他就能补偿眠娘,带眠娘尝尽世间珍奇美味,看遍天下风光。
可一日复一日,局势未明,他却已再舍不得教她只是日日操劳宫务,时时为他提悬着心。
尤其今晚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溢通衢……上元的风华欢腾,他又怎舍得教她再错失?
“是上元节啊……”李眠讶然,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雀跃地仰望着他问道:“难怪满城悬灯,还有花灯海,我、我以为京师夜市一贯都这么多人呀,怪不得还有糖葫芦……我也想吃糖葫芦。”
赵玉看着怀里的小妻子满眼欢然,好似刹那间变回了三五岁的小泵娘,眸子亮晶晶,仿若盛满繁星,他心口又是发热又是透着酸楚。
“好,都吃都吃。”
但凡你想要的,我都会倾尽所有予你……
坊间大路小径都被游灯的百姓们挤得水泄不通,他们马车在一处坊门下停,一身简单书生装束的赵玉取饼车厢紫檀匣子内的两只面具,一只玉兔,一只吴刚……
趣致的玉兔面具遮住了大半脸,仅露出李眠明亮杏眼,小巧丰润的唇瓣和下巴,却掩不住她满满的兴奋欢悦之情。
大武王朝上元节素有着“着面具、拜月娘、赏花灯”的风俗,所以他们夫妇俩混在人群中一点也不打眼,不过周身翩然如玉的气度倒是流露无遗。
只上元节灯会上,多的是王公贵族达官贵胄家的子弟偕同家人赏灯,故此赵玉半点也不担心会有哪个眼尖的认出他们夫妻……况且,东宫暗卫早隐密潜伏于他们身边的人群内。
“这庆福坊老汉家的鲜肉浮圆子美味难言,可想尝尝?”他长臂环着娇小的妻子,以免被赏灯游玩的人们撞着了,低首在她耳畔笑问。
面前热闹风华铺天盖地而来,李眠只觉两只眼睛都不够用了,小脸激动得红扑扑,跟个乡下小孩儿进城似地一忽儿看那头的踩高跷、一忽儿看这头的耍戏法,还有好多好多她说不出的新奇物事,真真真好玩啊!
“娘子?娘子?”
“……殿,玉郎刚刚说了什么?”“呆玉兔”傻乎乎回头对着“俏吴刚”,然后下一瞬又被一阵欢呼吸引走了,“咦?那是什么?是传说中的胸口碎大石吗?哇……好厉害,原来世间真有这样的勇士啊……”
“……”赵玉。
“……”四周遍布的东宫暗卫。
——主子娘娘喂,不过是小小的胸口碎大石,如果您想看,东宫上下有的是随随便便就能飞花伤人摘叶夺命的高手,现下可否先把关注的心思放回咱们主子的鲜肉浮圆子邀约上?
堂堂一国太子居然败给了一个胸口碎大石的卖艺汉子……咳。
东宫暗卫们连忙假装四下张望,半点也不敢往正浑身冒寒气的太子殿上瞧。
可最终,赵玉还是舍不得教自家小妻子失望,释然一笑,又高高兴兴地搂着人挤进观看胸口碎大石卖艺汉那头的圈圈中,只差没将李眠一把拎高高,架在自己颈项上好取得最佳观赏位置。
虽说他确实也很想……因为他发觉小妻子每每曾见人群中被爹扛在肩上的小女女圭女圭,都会多看一眼,他胸口酸涩心疼感就更深了。
德胜侯只怕十多年来从未把小眠娘看在眼里、心里,更遑论抱着她,让她骑着自己颈子四处玩了。
——该死的李炎!
“往后有玉郎呢?”他将她环拥得更紧,仿佛想将她整个人全融进自己骨子里,“往后你和女儿都有我抱有我扛,咱们不稀罕旁人。”
呸!
李眠不知道自家夫君脑子里的想头已经发散到那么远了,她也一时联想不到他的话“剑指无良岳父”,却还是被他话中深刻的怜惜与宠溺感动了。
“谢谢夫君。”她面具后的杏眼隐隐含泪,更多的是无止境的喜悦。
“不用谢。”向来英明神武的赵玉对上小妻子崇拜又满足的目光,心口一热,忍不住傻笑,就只差没害臊地挠挠头了。
“……”不忍卒睹的东宫暗卫们继续左顾右盼看天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