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里,红着眼的玉桂正服侍赵宇庆换下烧坏脏污的衫裙。
马镇方在绣屏后坐等着,啜了一口茶,淡淡地说道:“玉桂,小心你家小姐的伤。”
“是。”玉桂小心恭谨地回答着。
离开仓库后,马镇方第一时间便带着她去找了自己信任的大夫尉凤海。尉凤海祖上五代行医,医术高明,还有不少祖传良药良方,其冰玉膏专治伤烫伤,更是一绝。
尉凤海帮她处理了伤处,说是无碍,只要按时用药便能不留疤痕,但半个月内伤口必须悉心照护。
赵宇庆更衣完毕,从绣屏后走了出来,坐在桌前。
“玉桂,”马镇方命令,“去吩咐厨房给你家小姐做些清淡的吃食。”
“是。”玉桂答应一声,转身便走了出去。
玉桂前脚才走,赵宇庆便迫不及待地开口,“你真的会帮我把布拿回来吧?”
他微顿,浓眉紧皱凝视着她,然后露出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疑惑眼神及表情。
这居然是她最关心的事?也是,她都不顾危险去扑火了呢!
“放心吧!”他说:“我做生意最重诚信。”
她顿了一下,生意?也对,她是跟他谈了条件他才答应帮她的,严格说来也是生意无误。她直视着他,眼神坚定,“那我答应你的也一定会遵守。”
“你想到怎么做了吗?”他眼底迸出精光。
“还……还没。”她讷讷地开口,“你得给我一点时间吧?”
“嗯,无妨。”他淡淡地说:“我都等那么多年了,也不差这一个月两个月。”
听见他这句话,她愣住。他等那么多年了?他是指……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忽地伸手端起她的下巴,两只炽热的黑眸盯住了她。
“你现下的脑袋瓜里想的……应该都是那些布吧?”他问。
迎上他的眸子,她点了点头。
“你想做什么呢?”他好奇地问:“你想要繁锦,我可以把它从你大哥手上抢来给你,你不需要去抢那些泡水的布疋,还弄出满手伤。”
“虽是如此,但也不能胜之不武。”
“噢?”
“我毕竟是出嫁的女儿了,就算不是,也没资格跟大哥争产,所以我得有令人眼睛一亮的表现后,再加上你临门一脚,这才好正大光明且不被诟病的拿下繁锦。”
身是女儿身,心比男儿烈。这句话在此刻,他在她身上看见了。
明明他出手便能得到的,她却想赢得理直气壮?
“你不是男人,真是太可惜了。”他衷心地说:“若你是儿子,你父亲就算现在阖眼撒手都能安心。”
她秀眉一拧,“我不要我爹阖眼撒手,他……他会好起来的。”
想到自己早逝的父亲,她不自觉地咬了咬唇。
上辈子若不是父亲早逝,母亲跟她不会失去依靠,也不会让贪婪无情的兄姊骗走父亲交到母亲手上的祖产。想起临终前仍自责着没守护住祖产及田地的母亲,她的眼眶湿了。
看见她那悲伤又自责的眼神,马镇方心头一揪。
他痛恨着、一心想报复的人,却也是她心疼着、一心想守护的人啊!从小便让赵毓秀呵护着、娇宠着的她,一定很敬爱崇拜着她的父亲吧?
可她不知道她的父亲,却是毁了他、教他从此堕入黑暗的凶手之一。
“看来,你很敬爱你的父亲……”他说着这话时,有点咬牙切齿。
她抬起湿润的眼,“难道你不敬爱你的父亲?”
这话就像在他心上插了一刀似的疼痛,他忍不住地倒抽了一口气,眼底迸出两道精芒。
觑见他眼底夹带着痛苦及愤恨的情绪,她的心陡地一震。
过去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又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产生了好奇,看他眼睑低垂,若有所思,冷峻的脸庞上却有着掩不住的悲怆,她竟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他像头受伤的野兽,虽然张牙舞爪、龇牙咧嘴,一副凶恶狠厉的样子,但眼底却有着让人心疼的痛楚。
不自觉地,她伸出手,轻柔覆在他的脸颊上。“你的亲人呢?他们在哪里?”
马镇方心头一撼,眉心紧皱。
“你总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发现他上身往后微退,不与她有任何接触,这个举动教她有种莫名的沮丧。
他那双凌厉的眸子直直锁定她,“你想知道我的过去?”
“我……我不该知道吗?”她问。
“你不会想知道的。”他冷冷丢了一句。
“你不是我,又怎么知道我想不想知道,你只是不想我知道吧?”说着一堆的知道,她自己都忍不住想笑。
她这想笑又忍着不笑的表情,让他有点懊恼。是她提起他的亲人让他的心揪得死紧,她还笑?什么都不知道的她,真好……
“我说真的。”她笑意一敛,又认真续问:“你爹娘呢?你有没有兄弟姊妹?他们在哪里?为什么府里只有……”
“你的问题太多了。”他打断了她。
“我不是想探你隐私,只是……关心你。”她说。
“你现在该关心的是你父亲的庆隆记,还有……”他勾唇一笑,“你自身的处境吧。”
“我知道自己是什么处境,不过既然都让我撞上了,我也没打算逃避。”她一脸释怀,“不管是庆隆记的兴衰还是你,我都会面对。”
她脸上那淡定及泰然的轻松神情,让他不自觉地看傻了。
“我真羡慕你。”他伸手捏着她的下巴,细细端详着她。
羡慕她什么?她困惑地回望着他。
“什么都不知道是幸福的。”他说:“在你知道之前,好好享受这短暂的幸福吧!”语罢,他起身走了出去。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她懵了。
什么都不知道是幸福的?她不知道什么?又该知道什么?
她总觉得他话中有话,神秘兮兮,她感到不安,却又不知道自己该因为什么而不安。
她好想对他说——什么都不知道才不幸福呢!什么都不知道太痛苦了!
逍遥楼,云雨阁。
“马爷,您喝得有点多了……”见马镇方一杯接着一杯,文成看得有点心惊,“您今晚没吃什么东西垫胃,怕又闹胃疼……”
“无妨。”他说着又倒了杯酒,“有尉大夫祖传的胃散顶着。”
“可是……”文成跟在他身边很久了,自然明白他的脾气,也知道他为何喝酒。
他心里有太多情绪,常常得靠酒以得到短暂的舒缓跟解月兑。
他是马镇方可信的人,马镇方不为人知的过去,知道的人……寥寥可数。
“马爷可别醉了,露湖姑娘还没过来。”文成说。
露湖是逍遥楼的红倌,也是马镇方的相好跟探子。露湖今年二十有三,虽说在十六岁那年鸨儿就给她觅了恩客,可她凭着歌声琴艺及高明的交际手腕,并未成为一个只能卖身的姑娘。
得不到的总是宝贵,这是不变的道理,那些男人越得不到她,就越舍得在她身上砸钱,只要能亲近她,他们什么都能给。也因此她成了马镇方的情报来源,凡是他想知道的,只要给她一点眉目跟时间,她总有办法打听。
“我离醉还很远。”马镇方说着,又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是的,他没醉,而且还越喝越清醒,清醒到他能清楚感受到自己内心深处的变化。
他至今所做的一切努力,甚至是牺牲,都是为了复仇,而“赵宇庆”便是他复仇大计里的重要一环。
他对她不会有任何的感情,甚至也不该有任何的情绪及想法,可只是短短的时日里,她似乎就左右了他的情绪。
她像是有着什么不可思议的能力,杀得他措手不及,他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却又莫名其妙让她牵着鼻子走。
他的心……漆黑一片,而她却在那黑暗中剥开了一丝缝隙,让光照了进去。
他抗拒着那光,却又情不自禁地迎上前去。
这让他很愤怒、很沮丧、很懊悔,不管他对她的感觉是什么,那都是罪该万死的。
爹、娘,孩儿一定替您们讨回公道。他在心里起誓。
那个夜晚,他跟他娘都已入睡,表舅急急忙忙来到他家并带来恶耗,说庆隆记的船烧了,他父亲也死在船上。
表舅说他父亲的死是赵毓秀所为,赵毓秀走私违禁货物被他父亲发现,他父亲说要告官,便遭到赵毓秀及其同伙的迫害。
表舅担心赵毓秀会赶尽杀绝,要他们赶紧收拾行囊逃离刺桐,他母亲不肯,坚持要讨公道,可表舅离开不久,有几名黑衣人闯进他家,他母亲急急将他往后院墙边的狗洞里塞,自己却遭到杀害。
那夜,他家破人亡,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跟他的家在熊熊烈焰中消失。
他夜奔表舅的家向他求助,表舅为保他平安,当晚就将他送上往南洋的船。
那年,他十岁。
这些年,他历经磨难,在海上出生入死,闯出名堂,终于以崭新的身分华丽归来。
那些害死他爹娘,让他一夕之间家破人亡,顿失依靠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他不只要将属于他父亲的讨回,还要他们加倍奉还。
是的,赵宇庆是无辜的、是无知的,但她终究是他复仇大计中十分重要的一环,透过她,他能让赵毓秀尝到更深刻的痛苦。
“马爷……”这时露湖进来了,“久等了。”
露湖有着姣好的样貌跟身段,眉目流转间有着藏不住的风情跟娇媚,一颦一笑都如诗画般美丽,身着一袭淡红色衫裙的她,犹如盛放的牡丹。
“露湖姑娘,你可来了。”文成叹了一口气,“帮我劝劝马爷,他喝多了。”
露湖看向桌上两坛白酒,柳眉微微一蹙,“马爷,你都喝完了,露湖喝什么呢?”说着走了过来,捱在他身边坐下,自然而然往他身上一靠。
马镇方瞥了她一记,“别听文成胡说,我没喝多。”
“看着……你是心情不好呢!”露湖擅于察言观色,一眼便觑出他眼底及脸上的愁闷,“怎么了?能告诉我,让我给你分忧解劳吗?”
“都说了没事。”马镇方浓眉紧皱,稍显不悦。
露湖是个聪明的,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闭嘴。
“马爷别气,露湖跟你说件事……”她一脸神秘,“你可知道方才我在百花厅见了谁?”
马镇方目光一凝,“毛祺英?”
露湖先是一顿,然后嫣然一笑,“看来马爷是真没醉,脑子还清醒得很。”
毛祺英是前任总兵杜宸旁边的师爷,杜宸因涉贪遭到弹劾去职,毛祺英也跟着失势。要不是他妻子娘家有点威望保住了他,怕是也难逃阶下囚的命运。
毛祺英是逍遥楼的常客,亦是红倌玉楼春姑娘的恩客,尽管捧的是玉楼春,可他其实一直想亲近的是露湖。
露湖向来挑客严谨,也全凭心情,她看不上眼的,就算捧着大把银子来追捧,她也不为所动。
可毛祺英身上有着马镇方想得到的情报,为了马镇方,露湖前些日子开始答应毛祺英的邀约,为他唱曲。
毛祺英追捧露湖的行为惹恼了玉楼春,前些时日对露湖极不谅解。
为此,马镇方特地邀玉楼春献舞,大方打赏,这才消了她胸中那股怨恼。
马镇方的神情变得严肃且冷峻,他饮了一口白酒,“有那个人的消息了?”
露湖微微颔首,“是的,马爷想打听的那个人就快回到刺桐了。”
马镇方眼底闪过一抹肃杀,沉默不语。
“杜宸遭到弹劾前,那个人为了避难离开刺桐,说是要回浦城的老家休养,但似乎并没有回去浦城。”她续道:“如今风头已过,新任总兵也将到任,那个人有着刺桐会馆几位大老爷做后盾,想必很快就能坐上老位置了。”
马镇方脸上觑不出半点情绪,但隐隐可见他眼底深处那团仇恨的怒焰。
“露湖,有劳你了。”他抬起眼注视着她,由衷地说。
“就这样?”露湖佯装失望。
他眉心一蹙,“该打赏你的不会少。”
“露湖要的不是那么俗气肤浅的打赏……”
“你要什么?”他豪爽承诺,“我若能给你弄来,一定给你。”
露湖深深凝视着他,眼底流转着他不想明白的爱慕,“露湖真正想要的,马爷……给不了。”
他哪里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都知道是给不了的,就别要,说点别的吧。”
露湖嫣然一笑,眼底却满是怅然,“我现在还想不到,改天想到了再说吧。”
马镇方果然不是盖的。
一大早,繁锦布行便将昨天没烧毁的布全都送到马府来。
赵宇庆想亲自向他道谢的,可管事说他一早便到仙流镇看货,得晚上才会回来。
于是,她便让嬷嬷召集了一些手脚利索的年轻仆婢,让他们将布疋下水洗净并晾晒。
忙了一上午,布全数都下水清洗并晾了起来,顿时,马府五进两翼的院落里,只要照得进阳光的地方全都晒起了布料。
今儿阳光正好,风儿阵阵,几个时辰便晾干了这些从她大哥手上抢来的泡水布。
掌灯时分,她开始号令所有人将晒干的布收下,并一块一块地卷起,妥善集中在东翼楼的织房。
“夫人,这样便行了吧?”负责织房人事的丁嬷嬷问道。
赵宇庆环视着这一疋一疋堆叠着的布,露出满意的笑容。“行了,辛苦你们了,都去歇着吧!”
丁嬷嬷欠身,“那老奴就下去了。”
“有劳丁嬷嬷了。”她说:“明儿我让帐房给大家另作打赏。”
丁嬷嬷一听,脸上是藏不住的欢喜,“我代大伙儿谢过夫人。”
“去吧!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应该的。”原本忙了一天,神情疲惫,说话又有气无力的丁嬷嬷此时突然神采奕奕、精神抖擞了。
丁嬷嬷出去后,玉桂捱到她身边,“瞧那丁嬷嬷见钱眼开的样子,今儿明明就做得心不甘情不愿……”
赵宇庆瞥了她一眼,“那些都是府里的老人,敬着点,以后也好办事。”
“小姐可是他们的主子呢!”
“你呀,可得敬着人家,不然人家会说你拿着鸡毛当令箭呢。”赵宇庆说着,两只眼睛又往那堆叠的布望去,然后松了一口气,“看来能用的布不算少。”
玉桂很好奇,“小姐想做什么?”
“我已经想好了。”她眼底闪过一抹精芒,“这些布或许不能拿来做成套的衣衫裙裤,却能做些小东西。”
“小东西?”玉桂不解。
她俏皮一笑,卖起关子,“你拭目以待吧!”
“这是在做什么?”突然,马镇方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赵宇庆跟玉桂同时转头向门口望去,只见马镇方站在那儿,表情有点严肃。
“是布。”她解释着,“昨天你帮我抢来的布,我今天让大家帮我洗净晾干并卷收起来,明天就可以开始……”
话未说完,只见马镇方迈出步子,笔直向她走了过来,她不自觉地身子一僵,立定不动。
“手。”他声线低沉。
她没反应过来,露出呆滞的表情及眼神,“嗄?”
“我说……”他眉头紧接着一锁,声音更低沉了,“你、的、手。”
她讷讷看着自己缠着纱布的手,这才发现自己手上的纱布是湿的。
“尉大夫是怎么说的?”他像是在教训顽皮孩子的父亲。
“尉大夫说……”她低下头,怯怯地、小小声地说:“不能碰水。”
“你手上的纱布都湿了。”他说。
“我没碰水,我只是在旁边……”她瞅到他的表情,看起来好凶,“我不痛,没事的。”
“回去。”他沉声命令,“现在就回去。”话罢,他转身便往外走去。
“噢。”她垂着头,偷偷跟玉桂互看了一眼。
玉桂回了她一个“您自求多福”的眼神,跟在她后头。
赵宇庆尾随着马镇方,停停走走地跟在他身后,之所以会停停走走是因为马镇方有时候会突然停下脚步,然后微微侧过脸瞪着她。
他看起来很生气,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却有种……雀跃的感觉。
她想,她一定连脑袋也不正常了。
回到院子里,文成已在院里候着,马镇方吩咐文成先去打盆干净的水,才走进屋里。
看着他高大结实的背影,她愣在原地不动。
玉桂捱上前,悄声说:“姑爷好像很生气……”
“还用你说,有眼睛都看得出来。”她低声回答。
“小姐您……好自为之吧。”玉桂一脸爱莫能助的表情。
“赵宇庆!”这时,早已走进屋里的马镇方喊着。
“来了!”她赶紧答应一声,快步走进屋里。
屋里,他坐在那张黄花梨木的八角桌旁,眼神冷厉,“过来坐下,手放上来。”
她嗫嚅地应声,“嗯。”
他那么凶,她为什么还这么乖?她从来不是个听话的人,就算看起来很顺从的时候,通常也都会以某种形态在抗议。可此刻,她是真的顺从,是真的听话。
她将手平放在桌上,不自觉偷瞄着他脸上的表情。他的神情冷肃,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她心头一惊,心跳加速,她有点觑不清他、看不懂他了。
她是他买来“破坏”的,可为什么却又彷佛很努力的保护着她?
他默不作声地解着她手上湿了的纱布,表情冷厉淡漠,动作却温柔轻缓。拆开了纱布,看着她因为碰了水而有点烂烂的伤口,他眉头一紧。
尉大夫的药膏白白地,像是打泡的蛋白般浮在伤口之上,有点恶心。她自己看着都不自觉皱起眉头,嘴里咕哝着,“呃,好恶心……”
一旁的玉桂瞧着她手上的伤口,也露出害怕的表情,“小姐,都烂了……”
马镇方冷眼瞪了玉桂一记,像是在怪她未尽到贴身婢女的责任。
玉桂缩缩脖子,“我……我去拿药跟干净的纱布……”
不一会儿,文成打了干净的水来,玉桂也将药跟纱布呈上。
“都下去。”马镇方说完,取一块纱布沾水,开始清洁她的伤处。
文成跟玉桂使了眼色,玉桂赶紧跟着他走了出去。
文成是最模得清马镇方喜怒哀乐的人,玉桂本能知道跟着他稳保平安。
“疼疼疼……”当他开始清洁伤口,赵宇庆也开始觉得疼了,她忍不住想抽手,发出断断续续的讨饶声。
瞥着她那皱巴巴的五官,马镇方冷笑出声,“尉大夫说过伤口上的废物清除得越干净,日后就越不会留下疤痕,所以……”他抬起凌厉的眼睛,“我可不会怜香惜玉。”
“我……疼……我不在乎留下疤痕,你轻一点啊!”她边说着边要抽回手,却被他紧紧攫住,动弹不得。
她疼得眼眶泛红,但还是没落下一滴讨饶跟乞求关爱的眼泪。
不知为何,这样的她反倒让马镇方心生怜惜,然而意识到自己对她的顾惜,他又深深地懊恼懊悔。
他的恩人曾对他说过“罪不及妻孥”,但就算是不伤害她,他也不该对她有什么感觉,甚至是感情。
因为,终究有那么一天,她会恨他的。
为了爹娘的血海深仇,他不能让这道光照进来,可即使他时时提醒着自己,耀眼的她还是在他稍稍失去防备之时窜进他幽黑的心底。
对仇人心软便是对自己残酷,她不是他的仇人,但对她心软亦会削弱他复仇的力道。
她不驯、她不乖、她总是不受他的控制,她身上的各种不确定性让他有点慌乱。
他得控制她,他得让她的一切,即便是食衣住行这样的日常小事,都在他掌握之中。
“忍着点吧!”他的声线倏地变得冷漠强硬。
清洁了伤处,他重新帮她上了一层药膏,只一会儿,伤处便凉凉地舒缓许多,他又帮她缠上三层纱布,然后固定。
酷刑结束,赵宇庆终于松了一口气,露出轻松的表情。
“赵宇庆。”马镇方连名带姓地叫她。
通常有人连名带姓的叫你,那肯定十件有八件是坏事。
她有点忐忑地看着他,“怎么了?”
“我只说一次,你听好记好,要当回事的放在心上。”他严肃地警告她,“你是我买来的,所以你身上的每一根指头、每一寸肌肤,甚至是每一根头发都是属于我马镇方,不得损伤。”
迎上他那霸气外露又冷厉直接的眸光,她的心咚咚咚像是击鼓似的。
他是在警告她,怎么她却有种被撩到的感觉?谁让他一直这般言行不一,刀子嘴豆腐心,让她感受到满满关心。
“你不是觉得完美的东西都该被破坏?”她怯怯询问,“你不是说要看我支离破碎……”
他眉心一皱。又来了,她又在挑战他,又想和他作对了。
他微微抬起下巴,以睥睨的眼神看着她,“那也得由我亲手破坏,不由你,也不由谁,再有下次绝不饶你。”话罢,他起身走了出去。
他前脚才走,她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按着自己狂跳的胸口。
妈呀!他这番话太……太伤健康了,她都要心疾发作了。
翌日一早,赵宇庆便到织房去,着手进行她的“挽救繁锦布行大作战”。
不完整的布料无法做大面积的成品,尤其古装用料通常需要用大布幅制作,所以她决定将布料整理裁剪过后,缝制成各式各样的日常用品。
她以前闲暇时间最爱学习才艺,烹饪、烘焙、拼布,就连剑道都学了一年多……投资自己果然是最实在的。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以前被笑是“一点屁用都没有”的兴趣,如今竟能派上用场。
她命丁嬷嬷将织房腾出来做为她的临时工作室,并让丁嬷嬷帮她寻了几个心灵手巧、精于女红的婢女做她的助手。
她将布料分门别类,绵、锦、绸、缎、素、花、织、绣……各有不同的用途。
棉布可用来缝制各种功能的袋子,例如书袋、笔袋,以及可上市集采买的购物袋。至于锦、绸及缎子则可用来缝制较为精细且具有特殊用途的物品。
这时候的人用的是银票,她便可将较为高价的布料用来缝制成长票夹、印监袋及荷包,好让它们看来贵气一些,足以匹配那些爷儿们。
她设计样式及绘制版型的同时,也让丁嬷嬷跟那几名婢女同步先将污损的部分裁掉,之后再将可用的部分做详细的分类整理。
第二日,她亲自裁剪布料,然后手把手地指导几名擅于女红的婢女进行缝制作业。
这些人都有极好的基础,再加上缝制的物件都是小巧随身的东西,按着她的步骤,只花了一天时间就将作品完成。
而在她们缝制之时,她自己也没闲着,精心挑选了一块靛蓝交错红丝的锦缎,她额外给马镇方缝了一只荷包,算是……他帮她的谢礼。
稍晚回到院子,她检视着那一桌上的成品,寻思明天该到什么地方去推销。
“小姐,这些东西都好别致……”玉桂拿起桌上的成品欣赏着,“真想不到小姐有这样的巧思。”
玉桂是真的很惊讶,她家小姐手艺虽然不差,但从没有显露如此特别的心思跟创意,平日缝缝帕子、绣绣花鸟是有,但跟在她身边那么多年,还没见她缝出什么新奇的玩意儿。
可这两日她自己画了版型,还配色配布,让玉桂忍不住对她刮目相看了。
“漂亮吧?”赵宇庆兴奋地问着玉桂,“如果是你,会买吗?”
“有钱的话就买。”玉桂说。
这回答倒是实际,所以她的手作品必须区分出客群,得有让人人都买得起的平价品,也得有可以彰显使用者身分及品味的高价品。
“我明天就带着这些东西去找买家。”她说。
闻言,玉桂一怔,“小姐说什么?您要去找买家?这怎么可以?”
“为什么不行?”
“小姐是赵家的千金,如今又是马家的夫人,怎么可以抛头露面呢?您又不是货郎。”玉桂一脸“你可别乱来”的表情,“再说,姑爷答应吗?”
“我会说服他的。”她一脸自信满满。
“说服我什么?”
说曹操,曹操到,马镇方的声音突然自门口传来,吓了她们两人一跳。
真是不负其“刺桐之鬼”的称号,他总是来无影去无踪,不过他来得正好。
“欸!”她兴奋地起身。
马镇方浓眉微微一皱,“你喊谁?店小二?”
她意识到自己一时心急,都忘了自己身在何年何月何日,又是什么身分处境了。他是她的丈夫,在这里是天一般的存在,她居然喊他“欸”。可她要喊他什么呢?
直呼他的名字?还是叫他一声夫君?呃,怪别扭的,她真的叫不出口!
“姑爷……”玉桂见他进来,立刻恭敬地往旁边站。
“去给我沏壶新茶。”他支开了她。
“是。”玉桂恭谨答应一声,立刻旋身出去了。
赵宇庆瞥了她离去的身影一眼,每次马镇方出现,这丫头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都溜得很快,像是脚上穿了溜冰鞋似的。
马镇方一眼就看见桌上那些五颜六色的手作品。
他一语不发地走过去,拿起一只藏蓝的书袋。藏蓝色的厚绵布上再缀上铭黄色及绿色的布块做出额外可置放其他物品的平贴口袋,设计十分活泼且实用。
接着,他又拿起旁边的一个小袋子,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是放印监的随身袋子。”她解说着,“我在里头衬了厚绵布,可以保护印监。”
他听了,黑眸扫了她一眼,又拿起另一个长得像信封般的布制品。
他还没开口问,她已经开始解释,“这是放银票用的。我以前看过我爹的银票,常常都皱皱的,如果把银票放在这个袋子里,就能好好保存了。”
看过银票的不是她,是原主。幸好她脑子里保有许多原主的记忆,才能靠着原主对这时代的记忆去认识及了解更多当代的日常点滴。
马镇方一个个检视……喔不,是欣赏着这些物品,十分惊艳。
“这都是你想的?”他问。
她点头,“嗯,污损的布不值钱,但如果把它们变成另一种模样,就可以卖钱了。”
马镇方尽可能不让自己内心的惊讶及激赏表现在脸上,但他确实打从心里佩服着她。
以他对她的了解与调查,她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脑子里除了嫁人,再无其他想法的千金小姐,没想到她竟有着这样的巧思。
不只是巧思,她还有着企图心及想法,甚至是……野心,他压根儿就没想过她会是一个如此有趣的女子。
虽然他没夸她,但她从他的眼里看见惊讶,甚至是惊艳。她想,他一定觉得她的这些东西很有意思吧?
“那个,我要跟你商量件事情……”
“又要商量?”他眉梢一挑,“你这女人可真是贪心,你欠我的还没还呢!”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不禁脸儿一热,“我、我欠你的一定还,只不过……”她举起自己包着纱布的手,“等我的伤好了再还你,行不?”
看着她那张赖皮的表情,他心中又出现了空隙。
他对她不该有别的感情,可每当面对着她,他就狠不起来。
如果她再卑微一点、再害怕一点、再软弱一点、再……不,她再可人再有趣,都消弭不了他心底深处对她父亲的恨。
“你又想做什么?”他问。
“明天起,我想自己去找买家。”她说:“这些东西得以零售的方式买卖,所以我想到专卖杂货的商号去推销,至于书袋的话……咱刺桐有好几家书院学塾,若是可以说服书院把书袋当成奖励学生或是招生的奖品跟礼物,说不定能接到大笔的订单。”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沉默不语。这看似只会吃饭睡觉的丫头,活生生是个做生意的人才呀!她若是与赵宇佐对调身分,他对赵家的报复可就无法进行得那么顺当了。
看他不说话,她有点担心,即便她是他买来“破坏”的,是他马镇方的妻,这马府的女主人,他会同意让她出去捱家捱户的兜售货品吗?
“我……”她不安地挠挠脸,怯怯地开口,“我知道这有点强人所难,不过我……”
“你去吧。”
“咦?”她陡地瞪大眼睛,惊疑地看着他。真的吗?他……他刚才答应她了?
他唇角一勾,“我让你去。”
是的,他一点挣扎都没有。她爬得越高,做得越好,就越显得她大哥赵宇佐的无能跟平庸。他不必非得亲手对她做些什么……对,他只要将她托高,赵宇佐自然就会来拉扯她。
报复这种事,有时是不必亲力亲为的,这不也是他当初答应帮她抢布的原因吗?
是呀,他被她的光迷惑住,都差点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