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方过两刻钟,魏家村里便响起了热闹的炮竹声,一顶装饰简朴的花轿由四个健壮轿夫抬着,后头跟着四个十来岁小丫头,沿途撒着鲜花跟红纸包裹的糖块,惹来不少小萝卜头惊喜的叫嚷。
花轿前方,方承炜坐在一匹身形壮硕结实,毛色通体雪白,唯有额前生了束黑毛的高大白马背上,尽管未着婚服,但那袭旧披风已褪了下来,露出里头一身漆黑的棉袍。
因着他气势慑人,衬着幽黑色袍子看来更加严肃,背后还背着一把用漆黑布条捆绑得严严实实的长剑,若非身后跟着花轿,冲淡几分戾气,只怕大家会以为这是哪来的土匪要进村劫人,而不是来迎亲的。
见到这异样的迎亲队伍,魏家村人都忍不住跑到路上来张望。
村子中几时有人定了今日迎亲呀,怎么都没听说呢?
尤其前头那新郎官,瞧着相当脸生呀,这是哪个村子的人,怎么连婚服都没穿?
道路两旁有人窃窃私语,也有人大着胆子上前跟在后头撒花、撒糖的丫头打听。
这一说出来,不得了啊,村民们就炸开了。
居然是要去迎娶崔家那不受宠的扫把星?
崔家人待那庶出二房的孙女刻薄,人尽皆知,怎么舍得把她嫁出去,让家里少个下人使唤?这其中必定有鬼呀!
可无论他们怎么打听,也没能多知道一点内情,倒是惹来前头方承炜的回眸一瞪。
那彷佛要杀人的视线吓得几个村人立刻缩回人群里去。
要命,哪来的冷面煞星呀,耳朵还这么尖!
不管村民如何议论,花轿顺利地来到了崔家,尽管是崔小莲要出嫁,但崔家门前却毫无装饰,连张红纸也未贴,彷佛这轿子停错了门似的。
不过蓝桂柔已是等在门口了,见到方承炜不仅带花轿来抬人,还花钱顾丫头撒花、撒钱让大家沾喜气,甚至沿途放鞭炮,还坐着不知打哪儿借来的高头大马,她心里的怨气不由得往上直窜。
哼!居然还有这等闲钱可花!都怪娘,平时不是很爱装富贵大户老夫人的派头?结果一面对这男人却半点气势都装不出来,明明能拿更多聘金的……
“我来接新娘子了。”方承炜完全没把蓝桂柔放在眼里,也没想拿她当长辈看待,反正他只是帮人,不是真的要跟崔家当姻亲。
蓝桂柔的眼底掠过一抹恨意,却也只能回身去将候在房内的崔晓莲喊了出来。
白婶的旧婚服虽然大件,但经过巧妙修改,看不太出什么异样。喜气洋洋的大红色裹着瘦削的身躯,看起来有丝宽大,绣着鸳鸯花样的红绸巾盖在崔晓莲的头上,遮去了她的脸庞。
崔晓莲一手微微护住红盖头,一边偷瞄着脚边,小跑步地跟在蓝桂柔身后往大门走。
说实在话,虽然事情已谈定,但还没踏出大门上花轿前,崔晓莲还是忐忑不安的。
怕这对婆媳反悔、怕去了县城玩的姊妹花提早回家碍事、怕很多变故……
毕竟崔家人可不乐见她嫁出去,所以压根没管她要出嫁,什么也不替她准备,幸亏白婶准时送来婚服,又替她改衣服、上妆,一手包办一切,让她感动不已。
但在同时,她不断地忆起更多关于原主的过往。
从小被喊作扫把星,没爹娘疼爱,明明也是崔家孙女,过的却是比下人不如的困难日子,一切只因为她出生时娘就去世,还有她爹的庶子身分。
不过原主认命、她不认!
有她的万灵直觉,她绝对会把日子过得滋润美好,才不让崔家人纠缠她一辈子!
“我来接妳了。”
沉音迸落,崔晓莲记得,这是方承炜,她穿过来后头一个对她迸出关怀的声音。
听着这低沉稳重的音腔,她感觉似乎有股无形的力量传递过来,于是毅然地伸出手去,任由方承炜牵着她上了花轿。
繁琐仪式一切省略,她这新娘子上轿后,方承炜翻身上马,领路前行。
蓝桂柔拧着眉心瞧着轿子远去,不甘心地绞扭手中的丝帕,但是身旁凑上来问话的村人们所透露出来的消息,却很快地使她转怒为喜。
“恭喜啊,崔夫人,这是什么时候定的亲,怎么喜事办得如此匆忙?”
“是啊,我刚跟轿夫打听过,说他们待会儿送嫁是送往临坡的那片荒草地,那儿不是只有几间破屋而已吗?都十来年没人住了吧?是不是弄错了?”
蓝桂柔听着眉梢突地上扬几分。
虽然很想败坏那讨人厌丫头的名声,但想到方承炜的恐吓,她再气也没那个胆,只得将订亲嫁娶一事含糊过去,推说是去世公公定的亲事,今儿个对方突然上门迎亲了,所以才这般匆忙。
“我就说呢,怎会嫁得这样草率,原来是早年定的亲啊!”
“瞧那人不是个好相处的,小莲丫头嫁过去只怕有苦头吃了?”
“是呀,如果真住在那荒草地的破屋里,那不就是嫁了个穷鬼吗?”
蓝桂柔越听,心头越乐,原本的不满顿时都消失无踪了。
“唉,我这也是没法子呀,那人一上门就喊着要把他订亲的丫头接走,连点准备时间都不给我们,就连婚服都是匆忙借来的呢。”蓝桂柔说着听似抱怨,实则隐含喜悦的怨言。
呵,果然是个穷酸男人,还摆什么派头?又是租用轿子跟马、又请丫头撒糖的,有什么用?回头这笔帐八成都会算在崔小莲头上吧!
她就不信崔小莲嫁过去有什么好日子过,哼,等着被那男人折磨吧!
一想到即使没得打扮,但天生相貌就比自家一双宝贝女儿漂亮的崔小莲,蓝桂柔就有诉不尽的满腔怒火,可如今想到日后崔小莲会被那浑身戾气的男人蹂躏得不成人样,她又愉快了起来。
生得一张好皮相又如何呢?还不是嫁个穷鬼,一辈子翻不了身?
蓝桂柔心情大好,对待身边那些平时她看不起的村民们也和颜悦色了几分,说说笑笑了好一会儿,直到鞭炮声完全听不见了,她才转身回屋。
花轿在魏家村北边村尾的荒草地旁停了下来,这儿荒废已久,杂草疯长,都有半个人高了,所以平时大人们总告诫孩子不许随便跑到这儿玩耍,免得给躲草丛里的蛇给咬了。
因此原本还跟前跟后的一群孩子全都停步在荒草地旁,不敢再过去,而好奇跟来,想瞧瞧这个娶了魏家村扫把星的冷面男人究竟住哪儿的村民们,也在见到眼前的景象后全都愣住了。
荒草地依旧,那三、四间的破屋也还勉强立着,门前直到荒草地边缘开出了一条路,看来是真的住在这儿没错,只是瞧着摇摇欲坠的墙面跟破洞大开的茅草屋顶,村民们个个傻了眼。
这真能住人吗?就这几间破屋还娶个妻子回来,恐怕是想要个下人使唤吧?
几个原本存心看戏的村妇们见到这景象也是直摇头。
白婶也在其中,看见那几间破屋,她心头一沉。
本想崔小莲离了崔家后,能有个人疼疼她,现在看来也是条吃苦的路啊……为啥老天爷就是不给这可怜丫头好日子过呢?
“娘子,前边路不好走,在这边下轿吧。”方承炜无视旁人不断投射而来的打量眼光,径直走到轿旁,低唤一声。
崔晓莲被轿子一路摇晃过来,早就晕到想吐了,听见方承炜这要求,简直像是听见了天籁,连忙掀了帘子下轿。
由于盖着红巾,她并没能看见身旁众人个个都对她投以同情的眼神。
方承炜给了那几名丫头、轿夫赏钱后,便挥手让他们抬轿子回去。
见村民们还愣在一旁,他只是一拱手,“今日刚搬来,不便待客,改日再备酒席招待各位。”
听着他充满送客意味的话语,大家也很识趣地一一散去,毕竟这荒草地配上破屋子,也不可能突然就变出几桌席面让大家讨杯喜酒喝,况且方承炜那张脸虽俊,眼神却颇骇人,还是少来往为妙。
倒是白婶还迟疑着,最后鼓起勇气走近了点,“我说……你们这屋子真能住人了?要不我先替你们俩扫一扫,再借你们几床被褥……”
“放心,屋里该有的都有。”方承炜从腰间模出一个荷包递给白婶,“过几日我会带娘子上门致谢、送还婚服,今日多亏白婶帮忙了。”
那荷包有些沉,模着里头像是装了碎银,让白婶不由得连连摇头。
“说这什么见外的话!你如今有了小莲丫头要照顾,用钱的地方多了去,这银子收着给她补补身子,置办点家里该用的也好。”
这方承炜看着面冷,心却是热的,明明手头没多少钱还是把崔小莲娶过门,还借了婚服、租了轿子跟马,让她出嫁时有点面子,现下居然还想给她谢礼。
看来老天爷还是心疼小莲丫头的,这男人穷不要紧,重点是品行好,知恩图报,懂得疼人。
“白婶安心,我不缺钱,再说钱本来就该花在应该花的地方。”方承炜扬起一抹嘲讽的笑容。
崔晓莲在旁听了,忍不住掩嘴轻笑。
横竖旁边也没别人了,她索性张口应道:“炜哥这意思是与其多给聘金,宁可把这笔银子用来向帮我甚多的婶儿道谢吧。”
“正是。”方承炜干脆应道。
看来这新娶的娘子深知他的心。
“这……”白婶捏着荷包,只当方承炜那句“不缺钱”是客套话,也忍不住迸笑了,“好,这喜钱我就收下了,赶明儿个缺了什么尽管跟我说,知道吗?”
“好,承白婶照顾了。”方承炜也是大方。
白婶点点头,随后也不再推辞,对着两人叮嘱几句后便转身离去。
荒草地上如今就剩了他们夫妻两个。
“都没人了,我能把盖头拿下来了吧?”听着脚步声远去,崔晓莲问。
反正本来就是假成亲,没必要搞什么掀盖头、喝交杯酒的仪式。
“也好。”方承炜知道崔晓莲并无意真的与自己成亲,也就随了她。
毕竟通往门前的小路是临时辟出来的,不怎么平坦,若两人是真成亲,他还能亲自抱着新娘子进家门,但现下的情况显然不适合,他与她之间还是得维持清清白白的关系,对她才好。
崔晓莲闻言,干脆地扯落盖头,还顺势吐出一口气。
“呼——这样透气多了!”说着,她忍不住伸了伸懒腰,让坐到僵直的四肢活动一下。
方承炜没料到她会这般干脆,见着她清雅的面容上点缀着妆容,一时之间竟有些回不过神。
初见她时,他忙于救人,根本无暇注意她生的是何模样,只是隐约知道,这个身子骨薄得像纸的小丫头有张端正秀气的长相,可如今近身细瞧,他才发现,虽然模样过分瘦弱了些,可仍旧掩不去她天生的姣美。
瓜子脸上一双清亮杏眸,眼神不时透出几分灵动,小巧直挺的鼻梁下,两瓣粉唇唇角微微勾起,在颊边挤出一个小酒窝,让人忍不住想伸出指尖揉上几下。
她肤色白皙,虽然让崔家人荼毒不少年,天生的好模样却消磨不去,在些许胭脂的点缀下,惨白没生气的脸庞染上了几抹霞红,眼角勾勒出红妆,添了些许娇美之色。
挽起的发髻用简单的头绳系紧,插上一根兰花纹的木簪子,不用说也是白婶顺手捎来的。但就这些简单的妆扮,却硬生生将崔晓莲原就清丽的相貌更添媚色,令方承炜惊艳不已。
“炜哥?”崔晓莲捏了捏自己的手臂动了动,才发现方承炜好半天没吭声了,甚至还盯着她发愣,忍不住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嗯?”方承炜眨了下眼,终于找回自己丢失的理智,“没、没事,只是……妳这样,很好看。”
“呃?”崔晓莲愣了一下。
这男人在夸奖她吗?
模了模自己的脸,崔晓莲这才想起来,她都还不晓得自己这身躯生的是何模样。
“我长得很好看吗?”铜镜那效果压根看不清,所以就算刚才白婶让她照过镜子,她还是没看清自己现在长什么样。
既然有可能回不去现代,日后得长年使用这具躯体,她当然希望生得样貌端正漂亮点。
方承炜没想到崔晓莲不仅没半点羞涩反应,居然还直白地反问,一时之间失笑出声。
崔晓莲愣愣地看着他笑得放肆的表情,不由有那么点着迷。
这男人呀,看起来像修罗恶鬼,笑起来却是爽朗豪迈,其实还挺有魅力的。
“我屋里有镜子,等会取出来给妳看个够。”方承炜瞧崔晓莲望着自己,觉得这样大笑似乎有伤小姑娘颜面,于是清咳两声止了笑音,领了她往屋里走去。
“铜镜就不用了,照不清楚。”还不如明早打盆水照一下。
“那是缺少打磨。”方承炜迈开大步踏进屋内。
“打磨?”镜子还要磨?不会花掉?
虽然身为现代人,崔晓莲也看多了各种古装剧甚至穿越剧,亦因个人兴趣在不知不觉中积攒了点古代知识,但毕竟不可能什么都知道,所以听见方承炜这么说,她有些好奇。
跟着进屋后,崔晓莲本想着待会儿要找地方打水,再四处打扫一下,不然晚上可能没地方好睡,哪晓得真进了屋子里,眼前的景象却令她大吃一惊。
因屋子老旧,所以方承炜把家当都放在东厢房,只是屋内没有崔晓莲想象中的杂乱不堪,而是早就有人打理过,地板不仅干净,还都擦洗清洁过,墙面上更是找不到半根蜘蛛丝,若非摆设的几件家具看来陈旧,表面也褪色磨损得厉害,她真要以为这儿其实并非无人住的破屋。
这间厢房占地颇大,只是落地罩跟博古架都已损毁,没什么隔间作用,几张缺脚的圈椅跟方桌被堆到角落,让出一大块空地,铺上了几张看来柔软舒适的长毛毯子,边角迭放几个软靠枕,还散落着两本书册,靠墙摆放着几个箱笼,屋内由于窗纸剥落严重,倒是迎来满满日光,照亮一室阴暗。
崔晓莲瞧着这布置得像在野营的景象,除了满心的诧异,更多的是一种放松的感觉。
突然被扔到古代,还在半天之内赶紧把自己嫁掉免得被虐待,紧绷的心情令她一直保持着不自觉的戒备状态,可现下,虽然屋内就他们两个孤男寡女,但她却不由自主地勾起唇角,迸开了笑声。
“看不出来你还真会享受!”崔晓莲蹲下去模了模毛皮,既干净又柔软,再加上一旁还有软靠枕搁着,让她真想不顾一切的扑上去大睡一场。
方承炜本以为这临时的布置会让小姑娘不自在或感到嫌弃,没想到她竟是一脸放松的神情,在意外之余,脸上一贯的冷硬表情也不禁软化几分。
走到箱笼旁,方承炜翻找了几下,拿出一面巴掌大的手持镜抛到了崔晓莲手上。
“妳试试,这镜子磨得光滑,应该够清楚。”
崔晓莲好奇地翻看这柄精致的手持镜,背面有祥云纹,边框跟手柄上还镶着琉璃珠,看来就价值不菲,而它的镜面正如方承炜所言,平滑净亮,让她一照便见着了自己如今的样貌。
“哇……原来铜镜可以照得这么清楚?”崔晓莲还是头一次亲自照着铜镜,瞧镜里的小人儿,化了妆后与自己小时候有点像,她也只能感叹或许这就是缘分。
“喜欢就给妳吧。”方承炜瞧着她惊叹的反应,随口抛出一句。
“咦?”崔晓莲连忙把镜子搁下,“不、不用了,这看来很贵,你留着,反正我只是好奇自己的长相,看过就好了。”
她比较奇怪的是,这男人看着很穷,怎么身边净用些珍贵的玩意?这毯子、这手持镜,还有方才一并牵进院内的那匹漂亮白马,怎么看都不像是这身打扮的他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我用不着,镜子还是适合小姑娘用。”方承炜摆摆手,没收回去。
“呃,还是你收着,我一身空荡荡嫁过来,连个箱子都没有,也没地方收它。”崔晓莲苦笑一声。
方承炜先是一愣,然后起身稍稍整理了边的箱笼,腾出来一只小空箱,替她把镜子跟红盖头都收了进去,再翻出一身男装递给她。
“这箱子给妳用,婚服穿着不方便,妳暂且换上我的衣裳吧。”
“好,谢谢你。”崔晓莲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虽然事先跟方承炜言明两人只是假成亲,但在她能自己赚钱之前,还真是事事都得麻烦他照料,亏得他居然没半点不悦,果然直觉不骗人,这男人挺好的。
“这边过去是睡房,妳到那边换衣服吧,这给妳,免得看不清楚脚下。”方承炜将一个小小的木雕盒子一并交给了她。
“这是……”借着薄薄日光,崔晓莲看清了不及她巴掌大的小盒,上头镶着卷云纹样,还雕着老虎,那美丽的珠白色泽令她忍不住惊呼,“莳绘!”
“莳绘?”方承炜挑眉,“这是北方人说法?京城那边都称这样的盒子为螺钿。”
“咦?”崔晓莲看看盒子,再瞧瞧方承炜打量的眼神,忍不住想拍自己一巴掌。
啧,不小心就月兑口而出了,这时空也不晓得有没有日本存在,莳绘是日本的说法,她常听几个闺蜜聊起就记着了,螺钿这字眼她较少听到,据说一样是贝壳装饰技法,手工越精细的越贵,怎么这男人却像不用钱似的随便扔给她?
“呃、对啦,我们这边北方嘛,哈哈哈……”崔晓莲没再多说,只能干笑几声敷衍过去。
方承炜也没多在意,仅是指着小盒,“太暗了就打开。”
崔晓莲见他没追问,安心之余没敢再逗留,点了头便抱着盒子跟衣物往睡房去。
这儿的窗户比较完整,洒入的日光不算明亮,更被许多东倒西歪的家具掩去光芒,于是崔晓莲不疑有他地打开了小盒,没想到里头居然透出惊人的灿白亮光!
“这、这……”崔晓莲小心翼翼地捧着盒子,瞧里头那颗圆润若凝脂,又宛如半透白玉的小珠子,只觉得脑袋里有点晕。
这该不是传闻中的夜明珠吧?哪个穷鬼身上会带着夜明珠,还随便借人当油灯用啊!
这方承炜究竟是什么人啊!
八脚地换了衣裳后,她匆匆叠好婚服,收了珠子,转回方才的厅堂去。
她想找方承炜,把夜明珠还给他,没想到扑了个空,厅里没人,倒是外头荒草连绵的院子里居然有交谈声。
她瞧着手里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实在没胆随便搁,只能先连同婚服一块收到他给自己的小箱子里,然后转身踏出厢房。
破落院子内站着两个男人,一个是方承炜,另一人则是高瘦精实的身形,脸庞端正,但却有道惹眼的疤痕从额头斜划过鼻梁,停在右颊上。
方承炜不知说了些什么,那疤脸男子立刻瞪大眼,一脸的不敢置信。
“炜哥?你有客人?”崔晓莲觉得自己还是出个声招呼比较好。
方承炜回头,看见她那一身有些惨不忍睹的打扮,不由得挑了下眉梢。
毕竟是他的衣服,穿在瘦削的崔晓莲身上就像麻袋,即使她努力把袖口卷起来,过长的衣摆则自腰间折起,暂且用腰带固定住,那模样仍显得不伦不类。
“爷,这衣服……”
“是我的,再加四套姑娘家的衣裳鞋袜。”方承炜没给疤脸男人多问的机会便截了他的话。
“是,可还有其他吩咐?”
方承炜没应声,却是朝崔晓莲招手示意她走近。
“炜哥,这位是?”
“昔日同袍,路魁恩。”方承炜简单地为两人互相介绍,“魁恩,这是我娘子崔小莲。”
听他介绍自己是他的娘子,崔晓莲莫名地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你好,初次见面,请多指教。”崔晓莲朝路魁恩点点头。
“不敢,魁恩见过夫人。”路魁恩有些惊慌地躬身一敬。
崔晓莲被他这反应弄得有些尴尬,只能疑惑地望向方承炜。
路魁恩这么恭敬是怎么回事啊?还有那句“夫人”……
“你有什么需要的?魁恩要去县城,可以晚点替你带回来。”方承炜没回应她,仅是丢出这句。
“需要……”崔晓莲回头打量了下那破烂不堪的屋宇,再想想初识时方承炜允诺她的话,终于鼓起勇气下定决心,“基本的锅碗瓢盆、面粉、牛女乃、鸡蛋、醋、盐巴之类的吧,然后可以的话,给我一块像这样的圆形铁板、一根这种形状的小木棍、一柄小平铲,需要磨得平滑不扎手。”她边说边拾起脚边的枯枝,在地上画了样子。
前半边的吩咐路魁恩还听得懂,但见到崔晓莲指定的铁板跟木棍他却是不解,只能瞧向方承炜,眼底透出询问。
“就照她说的带回来。”方承炜点头。
路魁恩领命后,即刻翻身骑上一匹黑马,飞快离去。
崔晓莲即使再没常识,看着这两人的互动也多少有点明白了。
“原来你说养得起我,不是在客套。”四周复归宁静,崔晓莲站在原地仰脸望着方承炜,长长睫毛随着她眨眼的动作搧起一丝惑人风情。
“我从不跟人客套。”方承炜略一勾唇,知道她将自己说过的话牢牢记住,心情挺好。“昔日在边关征战立了点功劳,所以有些家底,你做吃食生意还需要什么尽管说。”
“你怎知我要那些是要做生意?我什么也没提,你就不怕我知道你有些家底,便赖上你了?”崔晓莲泛出一抹笑意。
“一般人想下厨做菜,不会托人买牛女乃,那玩意又腥又稠,即使是北方人也不爱食用。”方承炜边说,一边迈开长腿往屋里走去。
他没说的是,普通人要想赖上他是不可能的事,他还没傻到连一些低级骗术都上当。
“你的意思是这儿没牛女乃?”崔晓莲忍不住一惊。
要命,牛女乃可是做各种吃食小点的标配材料啊!
“牛女乃少,羊女乃多。”方承炜进了厢房后,很是随意地往长毛毯上一坐。
“羊女乃也行,虽然腥羶味重点,但可以解决。”崔晓莲点点头,跟着坐下。
宽大的男装裹着她,一坐下后,让她看起来个头更娇小了。
瞧着自个儿的衣衫覆在崔晓莲的小身板上,松垮垮的挂在她细瘦肩头,高紮的马尾让她整个脖颈全露出来,一方白皙令他看着看着,喉间滚了滚,好似有什么哽住了咽不下去。
“你想做什么吃食卖?”方承炜抓过靠枕,整个人侧躺在毯子上,姿态极其慵懒放松,为的却是甩开自己不明所以的反应。
崔晓莲笑咪咪,不动声色地将猛男休憩的好景致尽收眼底,这才扬笑开口,“可丽饼。”
“没听过,是胡饼那种,还是汤饼之类?”方承炜瞧着崔晓莲的大方应对,忍不住跟着聊了起来。
“都不是,等材料买回来我做给你们尝尝。”崔晓莲笑得一脸神秘。
“那我就不客气了。”听她连路魁恩的份儿都算进去,方承炜唇角微勾,却没多提半句。
“钱都是你出的,你还跟我客气就是让我过意不去了。”崔晓莲耸耸肩,“我也不想占你便宜,虽然你目前不缺银钱,但过日子天天都得花钱,总不好让你用买命钱一直养着我,所以这些铁板、棍子、面粉牛女乃什么的,就当我跟你借的,日后我赚了钱便还你。”
方承炜正要开口,崔晓莲已经先一步抬手制止。
“我知道名义上我现在嫁给你,是你的娘子,我很感激你把我从那个没人性的家里救出来,不过我不习惯欠人恩情,所以日后煮饭、烧菜、洗衣这些事我会做,就当是报答你的,而且外人见了也不会多想,只觉得应该。”
崔晓莲什么也都考量到了,倒让方承炜没什么可以挑剔的,毕竟他跟几个同袍的手艺都不怎么样,待在军营时,也是有什么吃什么,不会吃死人就成。
而今崔晓莲居然还想着卖吃食赚钱,或许真有两把刷子,既然如此,他也乐见其成。
再说……让一个小姑娘这般照顾自己也是挺新鲜的,尤其她还不黏着自己讨好处。
“好。”方承炜爽快地答应下来。
见他没再多言,崔晓莲扬起笑容,这般爽直俐落的性子真是好相处,看来她在这个古代,暂时有个可以安身立命之处了。
重新站起身,她理理衣衫,指着外头的院落说:“后头应该有厨房,我去把灶膛清理一下,晚些好做饭。”
这片荒地的破屋虽是破烂不堪,占地却大,大概是以前哪个大户人家的宅院,所以土灶什么的应该补一补还能用才是。
方承炜原想劝她不用自己动手,反正他已交代路魁恩顺道带些吃食回来,至于这屋子,他预计打掉重盖,不必花时间整理。
不过他对于崔晓莲口中那没听过的吃食“可丽饼”有着十足的好奇,想想便改口道:“不必那么麻烦,我在院里给你搭个临时的灶台。”
重新搭一个会比清理简单?
崔晓莲不懂方承炜的逻辑,但几次应对下来,她也明白这男人说一不二的性子,于是干脆地点头,“好,麻烦你了。”
当路魁恩拎着大包小包回到荒草地破屋时,方承炜已替崔晓莲在院内砌了个临时灶台,还备上不少柴火。
由于天色已微暗,所以两人在廊下点了油灯,原本方承炜想拿夜明珠来照明,却被崔晓莲瞪了回去,理由是太招摇了。
见路魁恩回来,崔晓莲匆匆换上新买来的女装,随手将长发紮成马尾,便兴冲冲地抱着食材跟器具去生火准备烤可丽饼了。
就如同方承炜说的,这儿羊多牛少,所以路魁恩带回来的是羊女乃,不过没差。
她先是把羊女乃倒进锅里,用小火煮沸后加了醋,静置后再以粗棉布当滤网,把乳清跟凝乳结块分离开来,接着用重物压出多余乳清,就能有松软的羊女乃起司了。
看着一团团带着微黄女乃白色调的起司,崔晓莲笑眯了眼。
呵呵,前世学做吃食果然是对的,只要有材料,她不管去哪个地方都能吃得上美食呢!
“这是什么?”方承炜从头到尾在旁边给她当帮手,又是添柴火控制火候,又是帮她拿东西递器具,看着她那把羊女乃变成了一团团块状,不由得好奇起来。
“羊女乃起司!”崔晓莲马不停蹄地把铁板架上,待加热够了便刷上薄油,把预先调好的面糊舀起一勺,淋了上去。
方承炜刚要提醒她那面糊会滑出铁板,就见崔晓莲举起那根细木棍,俐落地往面糊上压转一圈,就这样把面糊铺平开来,随着火烤而变成薄薄一层饼,让他不由得露出赞叹的眼神。
“来来,把起司给我。”崔晓莲没空注意方承炜,只是忙着把路魁恩后来又不知打哪儿采来的一些莓果对切开来,跟起司一起撒在可丽饼上,然后小平铲一起一落,就将可丽饼给卷了起来。
因为没纸盒能装,所以崔晓莲索性先用木盘子盛着,递给方承炜。
“喏,你尝尝合不合胃口。”说罢,她又回头去做下一份。
方承炜一口咬下那热呼呼还带点烫口的可丽饼,薄脆的口感衬着莓果的酸甜,以及起司的香浓,在嘴里交叠出美味的滋味,令他不由得瞪大了眼。
“这真是好吃!”
听着他毫不吝惜地丢出连番夸奖,崔晓莲心情大好。
“要不是少了蜂蜜,还会更好吃,而且做甜做咸都美味……”
“再来一个。”
没等崔晓莲介绍完,方承炜已经把空盘推到她身边。
“吓死人,你也吃太快。”崔晓莲瞪着只剩碎屑的空盘,只得把第二份也递给他,一边问:“是说路大哥呢?他去哪了?”
方才拎东西回来后,路魁恩跟着他们一起简单吃了些买回来的油鸡、包子,然后去林子里摘了一篮子野果回来后,又不见人影了。
“他去附近散步。”方承炜咬着第二份可丽饼,心想着赶明儿个得让路魁恩去买些蜂蜜回来。
“可丽饼现烤的才好吃耶。”崔晓莲手速很快,接二连三又弄了三份出来。
见识过方承炜的食量后,她索性多准备一点。
“那就叫他回来吃。”方承炜吞掉两份可丽饼,觉得满足了,听崔晓莲这么一说,便从脖子上抽出细绳,它的末端挂着一个精致的小哨子。
仰头吹了两声后,方承炜又把哨子塞回衣襟里。
过不了几分钟,一脸戒备的路魁恩果然现身。
崔晓莲诧异地瞪着路魁恩走近,再看看方承炜,只见他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扬扬手让他去吃饼。
见路魁恩一脸松口气的表情默默坐下吃东西,崔晓莲突然觉得有点罪恶感。
看这情况,路魁恩很像是保镖之类的人?而方承炜是他主子?不然路魁恩怎么会一听见哨音就冲回来?
虽然方承炜吹的哨音超小,感觉好像没出声,但路魁恩却听得见,这是什么天赋异禀吗?总觉得这两人身上谜团真多……
不过,他们既帮了自己,那就互信互赖吧!反正她身上不也有着惊世之秘?
“路大哥,两盘都给你,想多加什么就跟我说。”崔晓莲推了推盘子。
听着崔晓莲对自己的称呼,路魁恩忍不住回头往方承炜望去,眼神里净是疑问,然而方承炜仅是点头,没吭声。
崔晓莲假装没看见主仆俩的眉眼交流,迳自咬着可丽饼问起了意见。
“炜哥,你觉得这生意做不做得起来?”
“可丽饼?当然可行。”方承炜爽快地应声,“需要什么,让魁恩替你准备。”
财大气粗啊你!崔晓莲心里吐槽了一句,随即又想到,倘若莫梅娘跟蓝桂柔知道其实方承炜的家底不只那五两,会不会气到中风?
呵呵,一想起来心情就好。
“路大哥觉得呢?”
“好吃。”路魁恩点头,“我去过不少地方,却没吃过这样别致的点心。”
“你真识货!这上头其实能点缀很多好吃东西,要不是缺少材料,我能把它做得像珠宝盒!”崔晓莲听了眼儿一亮,兴致勃勃地跟路魁恩讨论起来。
听着两人从莓果聊到面团,再从蜂蜜聊到粉糖,方承炜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觉得心里头有些不快。
“晚了,打理一下早点歇了。”方承炜打断了两人热络的交流,起身伸了个懒腰。
“我去整理厢房。”路魁恩匆匆把盘子一收,一转身便不见人影。
崔晓莲灭了火,把材料收拾起来,一边盘算摊子该怎么设计,以及少了冰箱该怎么保存食物的问题,一边对方承炜问道:“你知不知道这院落里有没有水?”
“后边院子有一口井。”方承炜伸手一指,又道:“不过厨房里已经打满一缸水了,有需要去那边取,别自己动手,免得掉井里。”
崔晓莲脸一红,知道他是体贴,自己瘦小也是事实,于是匆匆抱着碗盘去厨房了。
路魁恩简单把厢房理了理,出来正好迎上方承炜。
“爷,我清理过睡房,但那张床怕是不稳当,于是我一样在地上铺了两层毛毯跟垫被。”
“对小姑娘来说应该够暖了。”方承炜拍拍路魁恩,“买酒了没?夜里咱们睡厅里,正好聊聊,看看这块地该怎么划分。”
“呃?爷不是……”路魁恩望了眼厢房,再瞧瞧方承炜,一脸的纳闷。
照理来说,今天可是方承炜的新婚之夜啊!
“你想到哪去了?”方承炜没好气地往路魁恩肩上一搥,“我娶她是因为她那娘家实在没人性,苛待她多年,加上她落水时是我救的,碰都碰了自然是要娶的,但我跟她早说清楚,就是做对假夫妻罢了。”
路魁恩恍然大悟。
“也是,就凭爷的身分,即使想娶公主也是行的。”
“别提公主了,她那股刁蛮性子我消受不起,幸好她觉得我是天煞星转世,才免了那场无妄之灾。”
方承炜摆摆手,示意路魁恩闭嘴,这才背着手进了厢房。
“爷怎会是天煞星,那不过是不愿嫁与爷为妻的京中贵女编派出来的流言。”路魁恩微皱眉心,脸上的疤因而跟着拧起,看来更为骇人。
“无妨,她们这样造谣倒让我赚了清闲。”方承炜刚想松开外衣、鞋袜躺下,却想起等会儿崔晓莲会经过厅里,只得歇了手。想起求娶崔晓莲的过程,他一手托着脸颊,若有所思地道︰“不过,一个天煞星、一个扫把星……倒也是奇缘一桩。”
“爷?”路魁恩挑眉。
“没什么,等会给小姑娘备个油灯,再把那口箱子替她抬到睡房,中间弄个屏风什么的隔一隔吧。”方承炜敛了心神,不再多言,便往毯子上躺下。
路魁恩依言将一切备妥的同时,崔晓莲也回到了厢房里。
刚才她烧了点热水给自己洗了手脚跟脸妆,如今身上总算是清爽了点。
见路魁恩布置得完善,她忍不住给了他感激的眼神。
路魁恩自是不敢居功,连忙解释都是方承炜的安排。
虽说是假成亲,但名义上这小姑娘就是方夫人了,应有的尊重礼数他还是一样不落。
“那么,请夫人好好歇息。”
“欸,等等,路大哥,我想问问你,炜哥有没有特别爱吃什么或讨厌吃什么?”总归他是帮了自己的人,日后这家里暂时是她掌厨,崔晓莲自是想顿顿都煮得让他喜欢。
“爷不挑嘴的。”路魁恩细想了会儿,又道:“军中伙食一般般,都是有什么能吃便吃什么。”
“难为你们了。”崔晓莲扯出一抹淡笑,话音却透着某种说不出口的怜惜之意,“他说你是军中同袍,莫非你也这般不挑嘴?”
“是。”路魁恩干脆地点头。
“那好吧,多谢你们了,明儿早上见。”崔晓莲笑笑,随即执着油灯绕过屏风往睡房去了。
路魁恩有丝纳闷,回转身正要躺下,便瞧见方承炜睁着眼瞧他。
“是个值得相助的好姑娘吧?”
“是。”只是路魁恩想不透她眼底露出的怜惜是所为何来,表情不由得陷入沉思。
“她懂得战事辛苦,才说那句『难为你们了』。”同袍多年,方承炜很容易便看透了路魁恩在想什么,不由得出声解惑。
“夫人有心了。”
“嗯。”自从遇上她开始,方承炜就觉得这小姑娘偶尔挺让人模不着头绪。
虽说是大龄了,但以她被娘家刻薄的情况看来,实在不可能养成如此坚决灵敏的性子,还有她面对自己一身的戾气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处处为他着想,又能体会军中生活不易,这些……着实不像个小村姑会拥有的。
只是,他不否认,这种让她关怀的感觉挺好的,既陌生又暖心。
不带什么讨好献媚的意图,而是很单纯的体贴。
在军中征战杀伐的那段时日,在京中对勾心斗角的日子里,要遇上这样纯真的心思,可说是比黄金还难求。
或许,把崔晓莲留下也不错。
倘若,即使她明白他是谁,依旧初衷不变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