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声敲门声响起,染染就醒来,她匆匆跳下床直奔院子,看见哥哥被母亲拉进屋里,她想也不想快步跟进去。
屋里除了常见的床桌椅柜之外,还有张贴墙而立的大书柜,母亲将书架往旁推开,露出一个可以容纳两、三人的小空间,她急忙将哥哥往里头推进去,同时低声道:“千万千万别发出声音,懂吗?”
彷佛明白即将发生什么似的,荀湛沉默不语,他紧握拳头,青筋自手背一路蔓延到额头,倔强的双眼中布满红丝,隐约可见两簇火苗在跳跃。
“我平日怎么教你的,全忘记了吗?忍耐,即便忍不下去还是得忍,你必须忍到有足够的力量抗衡,才有权利不咬牙。”她压低声音,把一个个忍字说得让人头皮发麻。
这几日出门,梁贞娘总觉得有人在暗中偷窥,她隐约察觉危险,但赵叔却说她太焦虑,但果然来了……
“快答应我,不然我就算死也不瞑目!”
绝决的话语逼迫着他,荀湛生生吞下哽咽,终于点了下头。“知道。”
砰砰砰!门越敲越大声,像要把门给拆掉似的。
染染张着黑白分明的灵活大眼望着两人,门外是谁?情况很糟吗?会死吗?为什么他们的表情像在诀别?下意识的,她打了个寒颤。
听见儿子应承,梁贞娘转手要将密室关起,染染连忙拉扯她的裙子,瓮声瓮气喊了句,“娘……”
梁贞娘看一眼娇娇软软的小泵娘,眉心紧蹙,没有太多的时间让她思考,冲动之余,她一把将染染也推进去。
卡!书柜被推回原位,瞬间四周黑得吓人,隐约能听见赵婶尖锐的叫喊声。
到底发生什么事?
这是她穿越的第三天。
游汇慈穿入一个五岁小泵娘的身体里,她承袭了小泵娘的记忆,只是五岁小孩能有多少有效记忆?
确实,荀染染知道的并不多,她的智商不高,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只晓得家里有个清秀雅丽的母亲和哥哥荀湛。
哥哥啊……清醒后第一次见到他时,她惊得嘴巴合不拢。
哥哥,前世的哥哥也来了!
五官一模一样,手心也有颗朱砂痣,最重要的是……荀湛和哥哥一样,初识时对她不理不睬,像座会移动的冰山,是她求着、巴着、耍赖着,一点一点才赖上他的。
她既惊又喜,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如果穿越是某种惩罚,那么他就是伴随惩罚而来的礼物,让她在这个异地空间里,能够安心安然生存下去的礼物。
她曾对哥哥发誓——永不分离。
她的誓言让哥哥眼底浮上湿意,但他端起教授脸孔,试着说教,“伤心是无法治疗的,妳只能让它自愈。所以妳该做两件事:第一、远离哀伤。第二、寻求快乐。用无数的快乐来冲淡哀愁,让光阴来缝合伤口。阿慈,世界很大,妳有足够的地方可以跑,走吧,离我远一点,努力让自己幸福起来。”
她又哭又笑地扑进他怀里。“如果在哥身边便注定伤心,那就让心去伤着吧,伤着、伤着,也就习惯了。”
她宁愿让心分分秒秒疼痛,也不愿意离开哥哥一分钟。
因为誓言,所以她穿越、哥哥也跟着来了?
不管如何,对于这一点,她深深感激。
家里除母亲和哥哥之外,还有仆人赵叔、赵婶和赵虹,他们是一家人。
赵叔负责采买守门,赵婶负责做菜打扫,赵虹是个十岁的小丫头。
赵虹的角色她不太懂,穿越三天,她只看见赵虹成天跟着哥哥打转。
是贴身丫鬟吗?不太像,哥哥不让任何人进他屋里,并且贴身事务都亲力亲为。
那么是……粉丝?是对小少爷心存想象的小婢女?可是才十岁啊,荷尔蒙分泌有这么早?不管小泵娘的情窦开否,赵虹对哥哥确实好到……令人发指。
然而依常理推断,喜欢哥哥就该讨好未来小泵子对吧?
但赵虹对染染坏到极点,冷嘲热讽是小事,时不时就掐她两下、踢一踢、踹一踹,极尽所能地进行霸凌。
染染之所以魂归离恨天,就是赵虹踹得太用力,一不小心把染染给踹进河里,救回来之后就处于发烧状态,烧烧停停、停停烧烧,不到几天魂魄自动让位,让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游汇慈顺理成章顶替她的人生。
依照她对古代主仆关系的认识,恶仆害主,都要三十棍杖,直接打入阎王殿的对吧?但赵虹像无事人似的啥惩罚也没,奇怪不?
她无法理解这种情况,却能理解,这个家里无论主仆、男女老幼,所有人都不喜欢她,尤其是母亲,每次看着染染的眼神好像……她刨了人家八代祖坟,可染染就只是个五岁小儿,她拿得动铲子?
她试着在染染的记忆中寻找答案,但染染是个自闭沉默的孩子,也许从小就不受宠爱,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哭不闹、安静得像个影子。
村子里的孩子看到染染,不是嘲笑她,就是拿石头砸她。染染的傻得到所有人的认证,但身为穿越者,她认为自己有必要改变这种状况,她可不想用一辈子的时间来装傻。
于是昨天,原本绕着她走的赵虹故态复萌,将一把蚯蚓往染染身上丢。
天吶,她不是土生土长的乡下人,蚯蚓这种黏乎乎的恶心东西,光看影片她都会起鸡皮疙瘩,何况是一大把在身上爬?
她气极败坏、又哭又跳,直接跑到母亲跟前告状。
母亲很显然被她的言行给吓到,不过很快就恢复平静,冷淡地望住染染,凝声问:“有这么严重吗?”
那份平静……染染看不到温良恭俭,只觉得愤怒无比。
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孩子?她只有五岁啊!这是明明白白的虐待、是清清楚楚的家暴,他们有计划地想把她变成白痴。
她气疯了,暴跳如雷。“不公平!我做错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讨厌我?既然如此干脆别把我生下来啊!”
这句无比震憾、堪比雷轰的话,竟然只换到母亲一声哂笑。
她笑了,笑起来的时候,是那样的美丽动人,却也让人心痛到极点。
她是母亲啊,身为一个母亲怎可以对孩子漠视到这等程度?
她恨她!那一刻,染染清清楚楚感受到母亲对她的痛恨!
垂下头、像战败的公鸡,她拖着脚步慢慢走出母亲房间,没想赵虹双手抱胸,得意地站在门边,笑着回答她的问题。
赵虹说:“想知道妳做错什么?很简单,就八字不祥,害死不该死的人呀。”
八字不祥?她害死谁?这个家中缺少的……父亲?祖母祖父?外公外婆?
她是天生灾星,八字带剪刀和扫把,把长辈一个个全给克进黄泉路上,所以被仇视痛恨?如果杀人不犯法,会不会她老早就被亲娘埋进土里养黄瓜?
得到这个答案,她不再怨天恨地、怨恨不公平,在非常迷信的古代,扫把星不被沉河浸猪笼,还能安然长大已属侥幸。
轰地一声巨响传来,房门被踢开,门板轰然落地,染染心头一惊,下意识抱住扮哥大腿。强盗进屋了吗?他们会不会被找到?会不会下一刻,她把娘亲、哥哥连同自己一起克进阎罗殿里?
院子里的动静听得更清楚了,赵婶和赵虹凄厉的叫喊声贯穿耳膜,让人心跳加速,鸡皮疙瘩从脚底板升起,恐惧一波紧接一波,像海浪般向他们袭击,染染抖得厉害,头皮一阵阵发麻,呼吸亦变得窘迫。
“眉眼间果然有几分艳色,难怪会勾得男人心痒,可惜吶,这样的人才窝在这个小地方是浪费了,要不要另外给妳寻个好出路?”
这声音有几分老态,听起来像是四、五十岁的妇人,她这话说得……
寡妇门前是非多,莫非母亲侵占别人领地,导致人家正室打上门?
会是谁呢?她在记忆中搜寻,半晌,一个斯文亲切的男人浮上脑海,他对母亲温和,对哥哥关爱有加,好像每回过来,家里就会备上好酒好菜?
那人是母亲的第二春?母亲是别人眼中的单身公害?
yin笑声将染染神游中的知觉给拉回,紧接着一阵碰撞、撕心叫喊、号哭声传来……怒火贲张,荀湛浑身颤栗不止,几次想推门出去,但母亲的叮咛在耳,他咬紧下唇,咬出腥咸气息。
染染一样恐惧,黑漆漆的密室里什么都看不到,但凭借着想象,她能猜出外面正在发生什么。
“好生『疼惜』吧,一次不行就来个十次,我倒要看看这个小毖妇有多缺男人!”妇人把疼惜二字说得分外重,听得人胆颤心惊。
撞击声、衣服撕裂声、母亲的凄厉尖叫声……不断在耳膜间震荡,男人禽兽般的喘息叫喊,数名男人在旁鼓噪大笑,所有声音汇聚成一张网,密密麻麻地将兄妹二人网罗。
泪水无声无息淌下,她想摀住耳朵,却动弹不得。
剑眉狼藉,面如青霜,五官在狂怒中扭曲,荀湛的目光透着肃杀寒意,但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深吸气、深吐气,不断把“忍”字在心底描绘过一遍又一遍。
他不是故意的,却粗暴地捏住染染的小手,她很痛……但心更痛。那只是个弱女子,一个不该承受这些的女人,就算她真的做错什么,都不应该被这样对待。
残忍!没人性!在母亲激烈的叫喊声中,她承受不住了,伸手想推开柜子。
荀湛发现她的举动,急忙跪下,用力将她圈进怀里。他也难受、他也痛恨,但十三岁的他无能为力呀!
荀湛的泪水顺着脸颊流到她脸上,他在哭、在发抖,却强行抑制着。
心疼吶,她心疼染染、也心疼荀湛,心疼两个只能躲在漆黑密室中,什么都不能做的小小孩。
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到最后连呼救声都停止,染染泪流不止、荀湛咬出满口鲜血,他们靠着彼此,用力抱住对方,心中怨恨一层层堆栈。
不知道经过多久,逞了兽欲的男人们开始对话——
“这么不经操,可惜了,我还没玩够呢。”
“谁让你运气差,轮最后一个。”男人说着,引得旁人哄堂大笑。
另一名男子笑道:“要不,我们先走,你继续慢慢玩,没人挡你。”
“讲啥屁话,秽气。”
“你也知道秽气?走吧!她那双眼睛盯得我头皮发麻。”
在叨叨嚷嚷间,男人们走出去了,屋里仅余一片死寂。
染染硬生生咽下泪水,下意识要去推开书柜,但荀湛拽住她,额头抵住她,缓缓摇头、轻轻蹭着她的额。
还不能出去吗?为什么?但她没问,安静地待在他怀里。
染染不知道哥哥在等什么,却知道他的眼泪没有停止过。他的身体很热,满身大汗湿透衣衫,却始终用力地圈住她的身子。
不到两刻钟,那群人再度进屋,一阵窸窣声,不知在挪动什么,这时男人开口了。“把她的眼睛合上,那模样太瘆人。”
“你以为我不想?试过了,合不上。”
“会不会……怨气太深?万一夜半找上咱们怎么办?”
“找我们做什么?冤有头、债有主,小毖妇死不瞑目,也是去找主子。”
“行了,别废话,快点把人给抬上,待会往乱葬岗一丢,还管她眼睛闭不闭上。”
又过片刻,屋里再度沉寂下来。
许久,荀湛伸出颤巍巍的手推开书柜,瞬间光线照射进来,亮得他们睁不开眼。
房间里一团紊乱,撕烂的衣裳、棉被,东倒西歪的桌椅,床上的斑斑血迹令人触目惊心,一幕幕残酷暴戾闪过染染心底。
走出房间,院子被破坏得更彻底,花木凌乱,衣架凳子锄头到处乱丢,窝里的鸡、绑在树下的狗身首异处,所有人都不在了,四处喷溅的血渍,在在说明这里曾经历过一番血洗。
空气中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迎面吹来的风带着阴森气息,一片死寂让人心生恐惧。
才昨天吶,所有人还鲜明地活着,赵婶和赵叔热烈讨论,等大少爷生日那天,要不要叫上一桌宴席好好庆贺?
母亲说:“再等几天吧,童试发榜后,若能考上秀才再办吧。”
母亲对哥哥的教养很认真,许是孤儿寡母,期待更深,哥哥天未亮就早起练武、上学、读书……每晚都要过了子时才能歇下。
这样的日子不会比准备学测的国中生轻松,但哥哥受下了,非但无半句怨言,反而还学得津津有味。
赵叔、赵婶常常在背后夸道:“我们家少爷肯定是天上星宿下凡尘。”
母亲说话后,大家全看着哥哥,想听听寿星的意见。
只见他回答,“早几天、晚几天,总要办上的。”
意思是秀才已是囊中之物,跑不掉的。
大家一听全乐上了,彷佛大少爷考的不是童试而是殿试,拿的不是秀才而是状元。然后开始讨论,哪家饭馆的厨子好,哪些菜色更受欢迎,要不要高调庆贺,要不要开大门、宴请左邻右舍……
聒噪的讨论声,热闹的笑声……声声在耳,谁晓得仅仅一夜功夫、天翻地覆。
染染忧虑地望着哥哥,他步履蹒跚、目光茫然,像提线木偶般不见任何表情,人在动、心已死,他缓慢地转头看向四周,嘴里喃喃念着,“死了……通通死了……又一次……”
颓然无助的模样教人害怕,染染握住扮哥的手,他的手心滚烫,一双眼睛赤红。
“哥。”染染轻唤。
荀湛没听见妹妹的叫唤,持续地、缓慢地朝前走,好像有条看不见的绳索在扯动、牵引。怔怔地,他跨进门内、走到床边,当双脚碰到床侧,整个人扑进床榻间,拉过棉被把自己埋进去后,吁……长吐气。
“哥。”她推他,他一动不动。
床很高,两条短腿在床边蹬老半天才勉强爬上去,她拉开他头上的棉被,但年纪小、力量不足。
“哥。”她隔着被褥抱他,他毫无反应,她只能坐在他身侧,看着棉被上微微的起伏。
她也累了,头一点一点的,染染打起磕睡,最后……索性躺到他身边,闭上眼睛。
染染醒来时已经过了午时,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她拉开哥哥头上的棉被,这次没有阻力,轻轻一掀就拉开了。
他在发烧,额头很烫,整张脸红通通,高温让他的身子微微颤抖。
怎么办?去请大夫?她不知道路,不知道大夫在哪里,更重要的是,万一坏人尚未走远,她出门被发现,招来杀机……
可是发烧不能不处理啊,万一是脑膜炎呢?万一感冒转为肺炎呢?在没有抗生素的古代,这都是会要人性命的呀!
她越想越慌,但手足无措于事无补,她必须镇定,必须想办法解决。
闭上眼睛,染染告诉自己,别害怕,妳不是五岁孩童,绝对能想到办法。
再张眼时她稳下来了,小心翼翼地从床侧滑下地,但再小心还是摔了,她拍两下屁|股,拍去那股疼痛,快步跑进厨房,搬来小凳垫脚,视线在灶台四周搜寻——没有?
不会没有,赵叔好酒,经常一个人在院子里自斟自饮,所以酒在……
灵机一动,她跳下凳子,跑进赵叔赵婶屋里,里里外外找过一回,终于在床底下看见两个坛子,她用尽力气将它们挪出来,打开封在上头的油纸、低头闻——找到了!
她的身量矮小,酒瓮很重,挪动已经太勉强更别说搬动,只好进厨房翻出盛汤的海碗和杯子,一杯杯将酒舀出来,再将酒坛重新封好,将酒带进哥哥屋里。
找来布巾、干净衣服,她一边月兑下哥哥的衣服、一边用酒精擦拭他的身体,当中几次,他微微张开眼睛,但是并没有真正清醒,不一会儿又闭回去。
小少年的身体照理说没什么可看性,套句老话:毛都还没长齐。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期练武,哥哥的身体还颇……精彩可期。
他手长脚长,肌肉结实,胸肌结实,月复部有明显的人鱼线,年纪轻轻就长这副模样,日后成了男子汉,不知要让多少女人流口水。
染染轻叹,心道:真可惜,怎么还是哥哥呢?
帮着换妥衣裳后,染染已满头大汗,手脚很酸、全身乏力,果然使用童工是不道德的。
将脏衣裳收拾好,她再度回到厨房,看着让人很无能为力的大灶,又叹气了。她不期待微波炉、烤箱,但如果有个最阳春的瓦斯炉不知道多好。
眼下情况实在不容她挑剔,只能一叹再叹,把胸口的气体全给吐尽,再从存量不多的记忆中寻找点火的方式。
这工作比帮哥哥擦身子更具挑战性,幸好她天生不服输,勇于尝试、学习力旺盛……于是在天色暗下之前,小小的火苗燃出一季盛宴。
她、成、功、了!
这和她第一次拿到设计大奖时一样,超有成就感。
厨房里菜肉不多,但种类还算齐备,幸好缸里的水是满的,如果让她去提水,她会直接死给你看。
终于锅热了,其他事情相对容易。
她掏米煮粥,加入肉片和胡萝卜、青豆。是,她了解,绞肉更便于病人吞咽及吸收,但她两只小短手已经沉重到抬不起来,所以肉片凑和着吧!最后再放点盐巴,当米粒熟透时,她好想夸自己一句资优。
染染吃掉满满一碗咸粥,她煮一大锅呢,原想吃两碗,但小儿胃容量就这么点大,让她只能望粥兴叹,之后再舀上一大碗送进哥哥房间。
再次蹬腿,从后面看起来真的挺像青蛙,终于爬上床后,她先模模他的额头,真好,退烧了。
推推荀湛,她娇声娇气喊,“哥哥,起床吃饭饭。”
她在他耳边喊,好不容易在喊过十几声之后,荀湛终于醒来。
他没想到醒来会看见一张大笑脸,还以为她会害怕哭闹、吓得生病,可是她没有,虽然脸脏得像黑炭,但明晃晃的笑容贴在上头,让人分外安心。
带着几分腼腆、几分焦虑,染染用软软甜甜的声音说:“哥哥,吃饭饭。”
吃饭饭、睡觉觉、喝水水……够萌吧?很像五岁小儿吧?她正在尽力融入角色。
染染使劲把稀饭送到他嘴边。
他饿坏了,力气尽失,硬撑着身子坐起时,发现身上的衣服换过了。
他想起在似睡似醒、迷迷糊糊之间,好像感觉到她往他身上擦东西,冰冰凉凉的舒服极了。是她吗?可她是个只会缩在墙角看蚂蚁,连话都说不清楚的笨丫头,就算这几天好像聪明了些,但怎么可能会?
“衣服……谁换的?”他有气无力问。
“染染。”她理直气壮回答。
“粥谁煮的?”
“染染。”
其实不需问的,她脸上沾满炭灰,答案呼之欲出,但是她会做饭?
大家都说她痴呆、说她脑子有问题,她总是脏兮兮地挂着两条鼻涕,身上脏得可以搓泥球,不管是赵虹或村里的小孩,都极尽所能地欺负她、嘲笑她,对于那些,她从来不曾响应,只会傻傻地、面无表情地看着,怎么会……这几天突然变得机灵?
“哥哥生病了,快吃。”她露出憨甜笑靥,红红的、柔嘟嘟的唇角微掀。
荀湛第一次发现,虽然炭灰沾着脸,但她的长相很甜美。
他端过碗一口口把稀饭吃掉,味道竟然不错,他再次讶异、再度怀疑,眼前的小丫头真是荀染染?
吃完一碗,他问:“还有吗?”
“有。”她用力点头,伸长手臂将碗放在床边小几上,转身下床。
对她而言床很高,必须先坐在床沿一点一点往下挪,挪到最接近地面的那个点,再纵身一跳……不过,这个身体的平衡感很烂,每次跳每次摔,摔得她的屁屁一次比一次更坚强。
砰!她又摔了。
荀湛吃惊,支起上半身往地上看,只见她龇牙咧嘴扶着地板站起来,拍拍屁|股,一拐一拐捧着碗往屋外走。
他没有心情笑,身上仍然不适,但嘴角却不自主往上扬,她真逗……
走上几步屁|股不疼了,她开跑,速度很快,卯足劲儿似的,彷佛充分表达对哥哥的关心与在乎。
关心?蓦地,他被封在冰块下的心脏重重跳两下,彷佛要撞开冰层。
直到很多年以后,经常夜半清醒,在无眠的夜里,他会莫名其妙地想起这个小小软软的背影。被关心是种美好经验,往往这一点点温暖便能支撑一个人,坚持走过无数磨难。
荀湛一口气吃掉三碗粥,才满足地躺回床上,胃暖,心也暖了。
换言之,染染的屁|股和地板有了三次短兵相见,谁胜谁负不知道,但她有越挫越勇的趋势。
他想,怎么这么笨,不上床不就好了,干么每次递过粥,还要爬到他身边、细细盯着?他又不是孩子。
他不知道,她有多珍惜能够坐在“哥哥”身边,能够靠得他很近很近。
因此在刷过碗、跌过三次、洗好澡之后,她还是决定蹬腿,爬上对她而言太高的床。
发现荀湛闭上眼睛。睡了吗?染染浅笑,轻轻拉开棉被一角把自己塞进去,轻轻拉过他的手掌贴上自己的脸。
不久,她对自己说:“染染不害怕。”
这个自我暗示,荀湛听见了,却一动不动继续装睡。
其实她很害怕,这是个对她不友善的时代,她没被喜欢过,出生背后自带扫把,要是哥哥和其他人一样迷信,认定她带来楣运,会怎么做?
如果换成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人不自私天诛地灭,她会……立刻弃养小灾星。
这时代应该尚未发展出育幼院这类的社福机关,倘若失去哥哥的庇护,她会变成什么样?更何况她怎么舍得离开哥哥、离开她的永世牵绊?她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么一个再聚首的机会。
安全感不足,她悄悄拉开他的手臂,把头躺上去,侧身抱住他的腰,再次鼓励自己,“不怕,我有哥哥。”
闭上眼,开启月复式呼吸模式,这是她用来对付长期失眠的办法之一。
不知是荀湛的手臂给足了安全感,还是月复式呼吸效果突然增强,慢慢地,她睡沉了……
在她呼吸转沉那刻,他张开眼,低头看着染染。
他从不曾正视过她,或许哪日路上相遇,他认不出她。
荀湛很清楚染染的处境,赵虹欺负她,母亲漠视她,而赵叔、赵婶当她是猫猫狗狗,心情不顺便打骂上几下解闷,而他因为见到她就心情复杂,最终对她的处境选择漠视。
小时候她还会哭上几声,但发现自己越哭打得越重,许是人人都有趋吉避凶的本能吧,渐渐地,她不再哭了,成为这个家的沉默存在,慢慢长成一抹幽魂,她自己跟自己玩、跟自己对话,发出的声音模糊不清,没人听懂她在说什么,自然也没人会在乎她说什么。
饿了,去灶下偷点东西吃,没东西可偷就喝水,她很少对大人做要求。
邻居大娘来串门子,夸她安静乖巧。
似是听不得她受夸似的,赵婶立刻反驳,“再乖也没用,像这种孩子早该溺死,留着只会祸害家人。”
赵叔也说:“乡下孩子这么大都会帮忙养鸡养鸭、做农事了,她啥都不会,大姑娘一个。”
“大姑娘”这个词套在她身上,让人感觉鼻酸。
比起她,赵虹更像大姑娘,至少她有父母宠爱、吃穿都比染染还要好,染染连糖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
他亲眼看见赵虹奢侈到把糖丢在墙角,吸引一堆蚂蚁过来,双手横胸,恶意地对染染说:“这糖多好吃啊,连蚂蚁都爱呢,妳想不想吃?”
染染用力点头,嘴角流出一行口水,看起来更痴呆了。
赵虹掏出糖包,在她面前划两圈,逗着她问:“真想吃?说话啊!”
“想。”
她只说一个字,五岁的她,只能清楚地说上一、两个词汇,这样的丫头绝对是个傻子。
“想吃啊?但是灾星能吃吗?”像往常那样,赵虹对她冷嘲热讽一番,终于满足之后,从纸包里抓起一小块糖往地上丢,还恶意地踩上两下才离开。
染染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看着那块糖,犹豫地蹲下,手指在糖块上戳两下,最终下定决心把糖捡起来,飞快将和着泥巴的糖塞进嘴里。
他看见她双眼发出光芒,弯着眉、笑得无比快乐。
然在看见他的同时,好像害怕糖被抢走般,她急急蹲回墙角,用背影对着他。
那一幕,让生性冷漠严肃的他感到不舍。
就像今晚,那张沾满炭灰的小脸,那个摔疼数次屁|股,那个一次次坚持爬上床的小丫头,他对她,不舍……
倘若角色相易,他肯定会怨恨,怨恨所有对自己不好的人,但是她没有,她给他擦身子、换衣服,她来来回回为他端饭,她像小鸡那样,在他怀里寻求温暖。
但他给得起温暖吗?或者说,他只能给她……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