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挂,公园里的石椅边已经铺好一个个“床位”。
吃过晚饭后,街友们或坐或躺在床上,有的人闭目休息,有的人低头聊天,还有人对着月亮哼着年代久远的歌曲,各个自在惬意。
阿杉没有其他人的配备,他只有一个不太大的Porter包,背包很有造型也很干净,他全身上下也很干净,今晚是他的游民生活初体验,如果感觉不太差,他打算在这里多晃几天,如果感觉……那就模模鼻子回去,顶多让爸妈唠叨一顿,事情就过去了。
他挑一张最靠近路灯的长椅坐下,从背包拿出饮料和面包,味道当然比不上妈妈做的菜,但青春期少年,骄傲很重要,自尊更重要,他不喜欢跟任何人低头,只除了……他的手机。
没错,他是低头族,只有手游世界能够让他俯首称臣。
他根本不在乎面包和饮料是什么味道,吃东西只是为了养足体力,让他能够持续在线上努力奋斗。
他的手指头很厉害,他的目光很专注,答答答的枪战声响不断从手机里面传出来,眼看着就要破关了,突然间,手机画面变黑!
Shit!没电了。
阿杉慌慌张张地在包包里翻找,他要找充电器,再找个可以充电的地方,他要在最短的时间,让自己升级再升级,勇往直前朝目标迈进,那种感觉就像在看鲑鱼逆流而上时,感受到不进则退的兴奋。
他紧握住手机和充电器,眼底闪着对破关升级的决心和毅力,但一抬头,吓!他差点儿翻过椅子摔下去。
眼前的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脸宽宽、胡子翘翘、拿根钓竿……没啦,是脸肉肉、胡子乱乱,拿根烟,穿拖鞋,指缝满是污垢,全身散发出臭酸味的男人。
他俯身,脸贴得离阿杉很近,开口时,阿杉可以看见他厚厚的牙垢,闻到他的口臭,熏得阿杉差点把刚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
但面对这样满脸横肉的人,阿杉不敢说话,更不敢吐,两只眼睛盯着他,直觉把手机充电器丢回包包里,决定逃跑先。
Mr. Stinks呸一声,朝阿杉脚边吐口浓痰,吓得他勾起两条腿,缩在长椅上。
“年纪轻轻不上学,跑出来当流浪汉,你爸妈也不管管?”
关你什么事?阿杉没开口,但却忍不住翻了白眼,站起身准备离开,可没想到,一个巨大力量抓住他的后背包,把他整个人往后拉,下一秒,他又跌回椅子上,砰的一声,**撞得好痛。
他下意识放声大叫,那是直觉反应,不是想刻意引起旁人注目,可就算他没打算引人注意,他都叫这么惨了,为什么附近的游民们还是聊天的聊天、唱歌的唱歌、喝酒的喝酒,好像根本没听见?
是世情太冷漠,没人想多管闲事,还是他们根本没发现?
一阵莫名的恐惧浮上心头,阿杉看看左右、再看看Mr. Stinks,看着他鼓鼓的口袋,里面……是瑞士刀还是扁钻?
阿杉害怕的表情惹笑了他,他拍拍阿杉肩膀,说:“放心啦,我不会欺负小孩子,我儿子跟你差不多大欸。”说完,他不晓得从哪里拿出两罐啤酒,喀!打开拉环、递给阿杉。
阿杉不想接,但是他的大眼睛一瞪,阿杉就乖乖把啤酒接过手。
“喝两口,放松放松。”Mr. Stinks操着一口台湾语,冲着他说。
在他灼灼的目光下,阿杉不想喝也得喝,他小心地喝两口、再两口、再两口……果然,俗话没说错,一醉解千愁,当热热的温度从胃往上提升,感觉突然变好,阿杉压在胸口的惊惧不翼而飞。
Mr. Stinks又冲着阿杉咧嘴一笑,同样一口黑牙、同样满脸横肉、同样的笑容,但这次看起来顺眼多了。
“这附近的街友归我管,大家都叫我龙哥,你咧、叫什么?”
“阿杉。”
“几岁?”
“十六。”
“我儿子比你大一点,不过没有你这么帅,帅小子,干么不去上学?你是中辍生哦?”
“没啦,我只是暂时离家出走。”
“干么离家出走,你老爸揍你了?还是老妈要把你卖掉?”龙哥打量阿杉,NIKE上衣、NIKE鞋,背包看起来也很贵,有这么好的家境,还搞跷家?肯定是吃饱太闲。
“都不是。”阿杉鼓起两颊,表情很委屈。
“啊不然咧?”
“我爸妈把家里网路断掉,不让我玩电动。”
“这样就离家?你很无聊欸。”
阿杉低头没回应。他就是受不了他们的强势、不民主,如果还不抗争,接下来他的手机也会被断网,不自由、毋宁死,没网路、他连活的都没有。
他的样子看在龙哥眼里就是小屁孩,一副死样子,嗤一声说:“不久之前,这里也有一个高中生,他比你更惨,爸妈吵着离婚,两个人都说不要他,他一气之下跷家,知不知道,最后他怎么了?”
“怎么了?”又喝掉半罐啤酒,阿杉头晕晕的,但觉得很爽。
“他被坏人拐走,心脏挖掉、眼睛挖掉、皮肤剥掉,身体被切成好几段做成花肥,直到现在,没人知道他去哪儿。”
演《天龙八部》哦,他跑到曼陀山庄、碰到王语嫣的变态老妈,被埋在花下?
阿杉咯咯大笑,说:“屁咧,我又不是笨蛋,随便唬唬我就信?”
“我是说真的,他的绰号叫小叮当,家里穷得有一餐没一餐,老爸不想赚钱,每天都想靠赌博变成大富翁,妈妈在外面和不同男人混,他有一大堆数不清的伯伯和叔叔。”
“他爸不拿刀砍那些伯伯叔叔?”
“拿刀?没有那些人就没有赌本,叔伯上门,他老爸还要叫他去买汽水请客人咧,所以他想变成小叮当,缺钱就从百宝袋里面挖。”
“如果百宝袋有钱,大雄的漫画被胖虎抢走,哪会哭得那么惨。”阿杉吐槽,还是不相信龙哥的话。
“厚,你很不相信人喔,他刚来的时候,还是我教他算准时间,去7-11抢过期的御饭团和面包。”
“好,我相信、我相信,可不可以?”阿杉一点都不喜欢这个话题。
“你的口气很敷衍,我是真的没有骗你啦,他还穿国中制服,学号是106022222。”
一堆2?连编个学号都懒惰,不过……随便啦,他不在乎,阿杉耸耸肩。
“你还是赶快回家比较好,说不定你爸妈已经报警……”
眼看龙哥就要开启罗唆大叔模式,阿杉赶紧把啤酒放在椅子上,说:“我先去尿尿。”
他打算尿遁,话丢下、背起包包,快步往公厕跑去。
他就是受不了爸妈唠叨才跑出家门,可不想听外人罗唆,真搞不懂,大人除了碎碎念之外,没有别的话好说?
来到公厕,他本来没想尿尿的,不过想想既然都跑来了,还是尿一下吧。
公厕的电灯昏暗,有一盏快要坏掉了,明明灭灭、一闪一闪的,弄得阿杉眼睛不舒服,他在尿斗前站定,吹着口哨催尿。
不久,又有人进公厕,他直接走到阿杉旁边站着。
和阿杉不一样,他的尿超多,水声哗啦哗啦超大声,好像永远都尿不完,阿杉已经拉上拉链却不想离开,他想知道,对方的膀胱有多大的容量。
阿杉转头偷看对方一眼,那是个瘦瘦小小的男生,嘴唇上面有一点点绒毛似的胡须,看起来很小,还穿着国中制服。
阿杉直觉瞄一眼他的学号,106022222?蛤?真的有这个学号?龙哥刚刚才说……是巧合对吧?
这时候,对方也转头了,视线和阿杉对上,他笑笑说:“我叫小叮当,你呢?”
小叮当?龙哥说的那个爸妈都不想要的小孩?他就知道龙哥在说屁话,他好好的,哪有去做花肥啦,不过、他的尿这么多,是也可以浇花啦。
他回答,“阿杉。”
“已经很晚了,你为什么不回家?”
阿杉大翻白眼,干么啊,全天下人都关心他回不回家哦。
“啊你自己还不是没有回家。”
听见阿杉的话,小叮当开始掉眼泪,“我回不去了,我爸酗酒、我妈滥交,他们要离婚,没有人想要我。”
“喂,你是男子汉又不是女生,不要哭啦。”男生哭、超恶心的。
小叮当抽抽噎噎,停下哭泣,问:“你尿完了哦?”
“对啊。”这时候阿杉才发觉,他们讲那么久的话,小叮当居然还在尿,莫名的,背脊窜上一阵寒凉,阿杉抖了下肩膀。
“可是我尿不完欸,你看……”
不要看!直觉告诉阿杉不要看,但好像有人抓住他的后脑,逼得他转头,这一看,他猛然倒抽口气,连续往后倒退几步,从小叮当身上流出来的……不是尿,是血,好多好多的血。
眼看血就要从尿斗里面溢出来,阿杉吓死了,张开口却喊不出声音,他的心脏好像被人丢进绞肉机,挤压、扭绞、切碎……
他张着嘴,大口大口吸气,很想把头转开,但是他根本就动不了,他想闭上眼睛,但眼皮好像被人用牙签撑住,怎么都合不上,他的视线死死地黏在那盆血上面,移不开!
他很害怕、他快要窒息,冷汗像雨水般,不断从额头冒出、滑下,模糊了他的视线。
“一直尿血、一直尿血,我会死掉的,你说对不对?”
小叮当话说完,阿杉的眼球终于可以转动,他的视线往上调,来到小叮当月复部时,他看见有几道红色的血柱往下流,视线再往上……小叮当的胸口破了一个好大的洞,他可以从那个洞看到后面公厕墙壁上的脏话涂鸦,也可以看到鲜血像泉水般,从洞里不断往外冒。
怎么会这样?受这么重的伤,怎么没死?
这个时候,要、要、要……打电话报警,对,要打电话……慌乱中阿杉找出手机,却想到手机没电了,他双手抖得好严重,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流。
“龙哥没骗你,你看,我的心脏真的被挖掉了……”小叮当把手从洞里伸进去,穿过自己的身体,他胸口的破洞越来越大,往下裂开到月复部,然后他笑了……带着痛苦狰狞的笑,教人不寒而栗。
同时,鲜血满了,正从尿斗里溢出来,像一道瀑布,转眼小瀑步变成大瀑布,飞快往下奔腾,没多久血漫过阿杉的脚,热热的感觉从他的NIKE鞋底往上传递。
他的脚底、脚踝沾上黏黏的、温热的血,血像三秒胶般把他整个人黏在地板上,他想走动,无法;他想把脚拔出来,更无法……
阿杉快吓死了,破碎的哭声在公厕里回响,看见他哭,小叮当也哭了,尖锐的哭声,刺得阿杉耳朵好痛。
越来越浓的血腥味充斥在鼻息间,阿杉不断呕吐着,胃里所有的东西全都吐出来,秽物在血河上载浮载沉,让他更想吐了,只不过他连绿色的胆汁都吐出来了,哪还有东西可以吐。
“听龙哥的话,乖乖回家。”小叮当一面哭、一面说。
满心慌乱的阿杉胡乱点头,全身力气被抽光,他没办法回答。
而就在他回应了小叮当时……他发觉自己的脚能够拔起来了,他想也不想,迫不及待的往外冲。
看着阿杉的背影,小叮当微微勾起嘴角,伸手指向洗手台前的镜子。
他的手指没有碰到镜面,但镜子上慢慢浮起一道血痕、再一道,横横、竖竖,井字出现,然后圈圈、叉叉、圈圈、叉叉……
当三个圈圈排成一条线时,刷地一笔血红画过,啪!镜子裂成两半。
阿杉朝刚才的石椅跑去,他想找到龙哥,告诉他刚刚自己看到的事,可是……龙哥呢?龙哥在哪里?
举目四望,他发现龙哥站在一棵榕树下,笑着对他招手。
那里距离阿杉站的地方有点远,且树下有点暗,照理讲他无法看清楚对方的脸,但阿杉就是知道那是龙哥,他甚至还清楚看见龙哥在对自己微笑。
安心的感觉瞬间涌上,他快步朝榕树下跑去。
跑到龙哥身前时,他累得气喘吁吁,弯下腰、双手扶着膝盖,一面喘气、一面说:“龙哥,我看到小叮当了,我、我、我在……”
他举起手臂,用衣袖擦去满脸的眼泪鼻涕后,指向身后的公厕。
等到喘够了,他抬头、准备站直时,突然发现龙哥……没有腿?
刚才明明有……惊恐的视线往上调高,阿杉确定对方没有腿,身体从骨盆上方开始出现,与此同时,他的脖子感觉到一股温热。
是什么东西?他伸手一抹,凑到眼前一看,天!是血!怎么会有血?谁流血?
才这么想着,哗的一声,脖子、后背被一盆温热的液体给浇上,但是他知道那不是水,而是血……熟悉的腥臭味,熟悉的黏稠感觉……
血不断从上往下流淌,顺着阿杉的身体流进泥土里,他动弹不得,僵硬着身体任由鲜血浸湿肩颈、后背,不断往下流。
这是一幅诡异的场景,阿杉屈膝弯腰,眼睛盯着树根,他不敢乱动,只有哭泣带出肩膀些微的颤栗,龙哥站在他跟前,手背在身后,弯腰、上半身前倾,血从他胸口的洞里流出,像打开的水龙头,刷刷地流着……
“把头抬起来。”龙哥说。
阿杉抖得像筛糠,连牙关也颤动得厉害,牙齿相碰的叩叩声在夜晚的公园里分外明显,他的头发被汗水、血水浸透,湿湿黏黏地贴在额头和脸颊两边。
他很害怕,但不敢不听话,他用尽全身力气,强迫自己抬起头。
龙哥很高,阿杉的头顶只到他的嘴边,龙哥冲着他笑,血腥味、腐臭味,叫人作呕的气味钻进鼻子里。
不由自主地,眼泪爬满阿杉脸庞,他的眼睛越睁越大,因为龙哥脸上的肉一点一点腐烂,皮肤烂掉了,露出里面的肌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蛆在他的脸上蠕动,或是在肉里钻进钻出,卖力地啃掉他的肌肤,没多久时间,他的骨头露出来了,没有眼皮遮掩的眼珠子,骨碌骨碌滚出来……
阿杉放声大哭,他不闹脾气了,他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