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调整好摄影机,拿着吉他,面对镜头笑咪咪的说:“嗨,各位阿粉们好,今天有没有撞到什么好事情?什么?谁说七月半只能撞到鬼,不能撞到好事?你们看,七月分阳光灿烂,最适合出游,七月有最浪漫的七夕情人节,七月是草木疯长,准备进入丰收的好月分。所以,七月非常非常好,现在,让我来为你们献唱一首,我的新创作〈七月半〉。”
再调整一次麦克风,他拨动吉他弦,开始唱歌,“他们说七月半不要一个人走,他们说七月半不要随便回头……”
男子本名张文昌,在网路上用的名字是蟀哥,因为他们家很靠近文昌帝君庙,他阿嬷相信孙子有文昌帝君的加持,肯定会变成世界第一,所以取名文昌。
但可能是文昌帝君要照顾的学子多如过江之鲫,也可能是因为灯塔底下往往黑暗,所以张文昌并没有得到太多庇佑,他书读得很烂,最大的丰功伟业是天天跑给老师追,他的国小、国中老师,之所以没有得脂肪肝,最该感激张文昌带给他们足够的运动量。
后来勉强考上一间高中,前几年听说那间高中收不到学生、倒了,所以他现在是没有母校的状态。
不过张文昌很有表演才华,有副好歌声,还弹得一手好吉他,只可惜长得不够帅,又没有足够的金钱送进整型医师的口袋,因此从十五岁开始作的明星梦,直到现在,快三十五岁了,还没有下文。
不过拜网路发达之赐,几年经营下来,他累积几十万的粉丝,他拍影片、说故事,也在影片里弹唱自己创作的歌曲,这两年他开始卖出歌曲版权,存款簿数字才渐渐增加。
现在他在直播影片,一面唱歌、一面看着网路留言。
“好听ㄟ!”
“我喜欢!”
“蟀哥最有才!”
粉丝们不吝啬给他好评,让张文昌对自己越来越有自信。
“咦,那是什么?”有粉丝留下一行字。
“什么什么啊?”有人跟着留言。
“在镜头左上角,靠近门边的地方。”
“我看见了,那是一个小孩子,蟀哥,那是你儿子吗?呵呵!”
刚开始张文昌并不在意,他认为是网友的恶作剧,但越来越多人留言说看到了,他开始发慌,不会……真的有小孩子吧?屋子里,明明只有他一个人。
勉强把歌唱完,和粉丝打屁几句、做完End,关掉直播后,张文昌立刻转头看房门,粉丝没骗他,门真的是打开的,可是他很确定,在做直播前,他有把门锁起来啊,既然如此……是锁坏掉吗?吉他放好,走到门边,他把门扣上、锁起,同样的动作做好几次,确定没坏,门卡得很紧,锁也很好用。
那刚才为什么门会打开?他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走到电脑前,把直播影片拉到最前面。
“嗨,各位阿粉们好,今天有没有撞到什么好事情?”影片里的他正在说话,他的视线死盯在房门上,房门没有动静,直到三分零八秒时……他用力捏紧了鼠标,因为他看见门把缓缓旋转。
他全身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往外冒,时间轴来到三分二十一秒时,没有听见声音,但门确实被推开,三分二十七秒时,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从门后探出头来。
他的脸和墙壁一样,是灰白色的,眼窝很黑,手扶着门,只……是半透明的,张文昌可以透过他的手掌看见贴在门上的海报。
影片里,小男孩一直看着唱歌的他,头还随着音乐轻点。
张文昌吓得心脏怦怦乱跳,血压飙升,呼吸速率加快,他没办法动,目光定在萤幕上,直到影片结束,仍然转不开。
他不懂,怎么会这样?那是什么鬼?他又没有去哪里乱晃,怎么会……铃……刺耳声音响起,他像被刺到一样,吓得从椅子上弹起来,回头确定只是手机铃声,他才松口气,接起电话。
“宝贝,你什么时候要来接我?”说话的是他的女朋友,第几任?数不清了。
张文昌不算帅,却很有女人缘,从国中时代,女朋友就没断过,最高峰时期曾经同时跟五个女生交往,如果恋爱也能当成丰功伟业,他肯定能够名留青史。
暂且把刚发生的事抛到脑后,他犹豫地说:“八点好吗?”
“好,我马上化妆打扮,不会让你等太久。”
挂掉电话,张文昌又愣愣地对着电脑发呆片刻,才轻吁一口气,拿起大毛巾和内裤进浴室。
洗完澡,换好衣服张文昌就出门了,这段时间都没什么异状,让他渐渐放下心。
宝贝的家在深坑,从市区到郊区要花一段时间,他的驾车技术优秀,开进弯弯曲曲的山路时并不紧张,还跟着CD唱歌,心想,今晚要不要带宝贝回家过夜?突然,音乐停下来。
怎么会这样?他连续压几次Play,还是没有声音出现。
坏掉了吗?张文昌关掉CD,换成收音机,但音响一样没声音。
不会吧,早上开车出门时还好好的啊,没道理突然坏掉啊!没有音乐,车厢瑞安静得吓人,又开在没有人的山间小路,让人感觉毛毛的,张文昌清清喉咙,准备开口唱自己的作品,却听见后座传来小孩的笑声……不会吧,哪来的小孩……
张文昌才这么想着,影片里的小男鬼的模样浮上脑袋,天,他跟来了?手在发抖,张文昌深吸气,强迫自己打开车内灯,调整后视镜,直到确定后座没有人时,他紧绷的心情终于放松,不怕,只是幻听。
对,不怕,是他压力太大,自律神经失调,是恐惧与联想让他产生幻觉。
可是他在反驳自己的同时,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
“呵呵……哈哈……咯咯咯……”他很认真、很确定,确定自己没有听错,真的有个孩子……直播影片三分零八秒的场景再度浮现,他的呼吸越来越快,安静的车厢里,只剩下他强烈的喘息。
“爸爸!”突然间一句明亮清晰的叫唤声出现,他倒吸气,直觉转头向后张望。
没有人,但笑声、歌声、喊爸爸的稚女敕童音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试着说服自己,那只是精神过度紧张导致的幻听,然而在听见声音之后,他闻到小孩身上特有的女乃香味……他揉揉鼻子,想确定那是不存在的感觉,但女乃香味久久不散。
他试着反驳自己的听觉、嗅觉,他还想说服自己,通通是错觉,可是他越这么想,小孩的笑声越响亮,女乃香味越浓烈。
他不行了!张文昌按下钮,打开车窗,车外的风迎面袭来,猎猎风声,挡去他的幻听,清冽的山风,散去浓浓的女乃香味。
这时,啪的一声,一只飞鸟撞上挡风玻璃,撞击力道太大,瞬间变成一团烂泥,它的鲜血飞溅,喷得整个挡风玻璃一片模糊,甚至喷在他脸上。
张文昌受到严重惊吓,方向盘不受控地狠狠扭转,眼看车就要撞上山壁。
“啊——”他用力抓紧方向盘,放声大喊,濒死的恐惧让他无法做出正确反应。
嘎吱!尖锐的煞车声响起,在最后一刻,车子煞住,他趴在方向盘上,心脏狂跳,急促的喘息着,他脑袋一片混乱,任由恐惧掌控自己。
他哭了,无声地掉着泪水,不知道经过了多久,才突然间想起一件事,让他打开车内灯,低头往下张望。
对,他没记错,他的脚根本就没有踩在刹车上,只是……刹车板为什么会往下压着?张文昌看不见那里有个小男孩,蜷缩着身体,使尽全力将刹车板往下压,他定定地看着刹车板,倏地恐惧像藤蔓、像荆棘,密密麻麻地将他缠绕,刺痛他每根神经。
快疯了!他恐惧、他愤怒,他咬紧牙根,想发泄什么似的,拳头重重朝方向盘捶下,喇叭声在空无一人的山区小路响起,他埋首在臂弯中,吸气、吐气,再吸气、吐气,他莫名狂怒,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为什么要碰到这种事。
恨恨打开车门,走到路边,燃起一根香烟,大力吸几口,香烟前端的火明明灭灭,在吐出几个烟圈之后,他心底的怒气好像跟着被吐出,心情渐渐平定。
他无法忍受这种莫名其妙的情况,他想要追根究底、想要找出原因,他于是拿起手机,拨出号码,铃声响过二十声,对方才接起。
“蟀哥?干么打电话给我啊,有这么想我?再过……三十六分钟,我们就要碰面啦。”
阿志拿起手机,劈里啪啦地说着。
张文昌听见他身边震天响的音乐声,他已经到了?“我碰到很奇怪的事。”
“你指的是直播吗?我有看见,是你搞的特效对吧?不错嘛,很有创意,歌曲〈七月半〉,就配上几个灵异画面,很契合主题。
网路上已经有话题开始在发酵,这年头只要有话题,不管好的坏的,都会替你累积知名度,你要不要上去看看点阅率,保准吓死你。”
“那不是我搞的特效。”
张文昌沉声回答,山风从后背吹过,全身冷汗被风一吹,他开始发冷,一阵颤栗,他搓搓**在外的手臂。
“不是你?啊不然咧,谁帮你做的?”
“没有人。”
“没有人怎么会……啊?你真的碰到鬼了?”
深呼吸后张文昌沉声道:“过去几天,我常觉得有人跟踪,连睡觉都觉得有人在偷窥,但根本就没有,我快被自己的疑神疑鬼弄疯,你知道我是无神论者,我更崇尚科学,昨天晚上我上网去查评价比较好的精神科医师,本想找时间去挂号,谁知道就发生直播那件事,然后刚刚……”
他鉅细靡遗地描述几分钟前发生的事,阿志一句话都没插,认真听他讲话。
“你说,我这是怎么了?”
“我想你需要的不是医师。
既然灵异画面不是你搞出来的,那就代表真的有什么东西。
你想想,粉丝都看见了,我也看见了,你要挂精神科的话,那我们是不是也要集体挂号?”
“那你建议……”
“去庙里拜拜吧。”
“拜拜有用?”张文昌皱着眉。
“不确定,但你有没有听过,有拜有保庇,没拜出代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既然事情都发生了,还是去拜一下比较好,庙里都有庙公,你可以请教他们,这种事他们才是专业的。”
“然后呢?让他借口抓鬼,狠敲我一笔?我赚的是辛苦钱。”
也对,现在神棍超多,打着鬼神名号敛财的更多。
阿志想了想,低呼一声,“等等,上次我外婆在山区迷路,警察搜山、整整一星期都没找到,我们快要放弃的时候,阿姨去一间宫庙问事,那个师父很厉害,他说我外婆是被魔神仔带走,人没事,很快就能找到。
“警察听完觉得很荒谬,一个八十几岁的老阿嬷独自在山上待一个星期,没吃的、没喝的,怎么可能没事,结果师父带我舅舅、阿姨和我老妈一起上山,不到两个钟头就找到人,重点是,我阿嬷还真的没事欸,除了有点月兑水之外。
我妈想送外婆去医院急诊,外婆打死不要,最后硬把她送去。
“这个不屌,屌的是什么知道吗?我外婆说,在山上有个囝仔喂她吃很多好东西,她一点都不觉得饿。
X光拍出来,她的胃里真的塞满东西,医师赶紧帮她催吐,你猜,我外婆吃进什么?”
“野果?野菜?兔肉猴肉?”
“不对,全是泥巴蚯蚓,光想就超恐怖的,直到现在我们还不敢让外婆知道咧。
我外婆肯定是碰到红衣小女孩了。”
张文昌沉吟片刻后,问:“那个师父住在哪里?”
“你等等,我给我妈打个电话,把电话地址问清楚再告诉你。”
“好。”
“那你等一下还要不要过来?”张文昌看一眼手表,已经八点多,“晚一点吧,九点半见。”
“OK。”
手机挂掉,看着自己的车子,张文昌心里有抹不去的沉重压力。
犹豫片刻后,他打开后车箱,拿出塑胶袋和卫生纸,把挡风玻璃上面的鸟尸处理掉,再鼓足勇气,坐进驾驶座。
江珂还没停好车子,就听见手机铃响。
今天有门诊,门诊过后、巡完病房,回到家已经快下午三点。
早上起得太晚,她来不及吃早餐,中午工作太赶,也错过午饭,饥饿让她的胃有点痛,长期忙碌三餐不定,胃痛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
从包包里找出手机的同时,她把胃药拿出来,就着半瓶矿泉水,把药吞下,瞄一眼来电显示,看到是妈妈,她突然觉得胃更痛了。
她皱眉,准备按下通话时,电话挂掉,她松口气、舒展眉心,把剩下的矿泉水喝光,仰头靠在椅背上。
只是过没多久,手机再度响起,江珂叹气把电话接起。
“你在哪里啊?你不是只有早上的门诊吗?”
“看完门诊,我还要巡房,有几个开刀病患需要换药。”
“好啦,别罗唆,你什么时候回家?”
“在半路上了。”
“快点回来,我在家里等你。”
话说完,不等江珂回应,她就挂掉电话。
低着头,江珂用力吐气,像泄恨似的,把手机丢回包包里。
她的妈妈有强烈控制欲,总是要掌握身边的人的行踪,即使染上赌瘾,这方面的能力依旧存续。
因为妈妈的控制欲,从小到大,她每天都在看父母亲吵架,她想过,如果妈妈嫁给一个软弱的男人,对方会不会战战兢兢,低头妥协,让家庭气氛变得平和一点?
可惜她爸爸不是这种人,他是那种你越想控制他,他就越想反抗、越想躲避的男人,于是渐渐的,爸爸不爱回家,就算在外面没事,他也要拖到最后一分钟才肯回来。
他对江珂说过,“待在这个家,我没办法呼吸。”
江珂没有怨恨父亲,因为她也有相同感觉,只是因为年纪小、躲不掉。
然后父母之间的争执越来越严重,有一次,爸爸还被飞过来的盘子划伤眉尾。
妈妈不只是控制狂,还是偏执狂,认定的事,就非要做到底。
正常人看家庭气氛变得这么糟,要不是反省自己有没有做错,需不需要改变,要不就是索性放弃控制对方,试图追求自己的生活,但她妈妈不但不这么做,反而放弃工作回家当专职的家庭主妇,她非要把所有的精力用来控制老公、控制女儿,控制所有能够掌握的一切。
她不只带给爸爸压力,也带给江珂沉重负担。
在江珂考上医学院的那个月,爸妈没有为她的成绩感到骄傲光荣,因为爸爸有小三,小三为他生下儿子的事爆发了。
她被迫成天听妈妈的哭闹埋怨,妈妈打死不肯离婚,非要和爸爸僵持到底。
她很自私,到最后也和爸爸一样选择逃避,她努力读书,得到教授赏识,最后申请到美国念书。
她的离开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妈妈认为自己被抛弃了,她颓丧萎靡,终于签字离婚。
她知道妈妈过得很辛苦,不是经济上的,而是精神上的,离婚让她从爸爸身上得到很大的好处。
那段时间妈妈在电话中总是哭闹、崩溃,像个疯子似的指天骂地,诅咒整个世界,这让江珂很害怕接到妈妈的电话,但另一方面,她也深感罪恶,因为明白妈妈之所以变成这个样子,她的冷眼旁观要负一点责任。
计划回台湾时,她就晓得自己避不开妈妈,所以她犹豫挣扎了很久。
为什么打算回来?尽避她有一份好学历、一个好职业,在业界有不错的名声,她还是无法融入美国社会,再好的生活条件,终究敌不过寂寞的威胁,所以当有人高薪挖角时,她还是选择回台湾。
她企图找到一份好归宿,一个精神上可以依靠的港湾。
只是回台湾之后,江珂没有很快地找回归属感,她爸爸已经再婚,生活过得平定安稳,回来后父女只见过一次面,那生疏的感觉让她发现原来时间、距离,连亲情都可以消灭。
而她妈妈把生活过得非常糟糕,已经失婚多年,她始终无法重新找到生活重心,她迷上赌博,花光身上每一分钱,她赚钱、赌光,再赚、再赌,无法改变这样的恶性循环。
江珂返国,让母亲的控制欲找到新目标。
她严重痛恨,却无法阻止,因为再不高兴,那个人都是她的妈妈,她们血脉相连,并且妈妈还能够借由她的罪恶感掌控她。
知道妈妈在楼上,江珂有股冲动,想把车子开出去,在外面绕几个钟头,但想到妈妈的夺命连环叩,她终究是算了。
背起包包,走到电梯门前,按下上楼键时,她再度犹豫,真的要回家吗?想到妈妈的紧迫盯人,她又出现窒息的感觉。
电梯门打开,里面有人,且对方似乎没打算出电梯,这让江珂觉得有点奇怪。
是搭错电梯?想上楼却跟着电梯往下?没有多管,江珂礼貌地朝对方一点头,走进电梯,按下楼层。
她买的是大坪数华厦,每层楼只有三到四户,虽然总共有八层楼,这样算下来住户并不多,当初买这里,是医院同事介绍的,他们说这里的住户水准很高,不是医师就是教授、律师,大家都很注重形象,碰到恶邻居的机率很低,可是……
江珂悄悄瞄一眼对方,他很高大、身材壮硕,目测年龄约四、五十岁,眼睛炯炯有神,他的长相看起来有点凶、胡子很乱,因为流汗的关系,头发油油的黏在一起,他穿着脏脏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脚上是一双夹脚拖,指缝满是污垢,怎么看都不像是这里的住户……
江珂已经靠在电梯最边边角落,还是抵挡不了对方身上香烟、酒和汗水融合在一起的臭味,她不禁皱眉头,目光盯着跳动的楼层灯。
“你是住在八楼的江医师?”男人问。
他认得她?所以真的是这里的住户?不是说住户都是高社经地位的人,都很注重形象?她突然有被骗的感觉,但还是客气微笑,对他点点头,“对。”
“你刚搬进来,大家就注意到你了。”
她客气而疏离地点点头,不想和对方多交谈,但他的热情不减,继续说。
“你年轻美丽,又听说是从美国学成归国的医师,换心手术很厉害,大家当然都会注意到你。”
“谢谢。”
男人不介意她的冷漠,又问:“为什么想回台湾?”
她不耐烦地敷衍道:“亲人都在台湾。”
“这样哦,我还以为是周董高薪聘你回来的。”
他……认识周董?江珂忍不住看向他,目光中带着疑问。
他咯咯笑开,没有替她解答的意思,自顾自地说:“江医师是个完美的女人,只要是见过你的男人都会爱上你,我也很喜欢你,可惜没有机会跟你多认识,不过我很喜欢江医师的手,轻轻的、温柔地模着我的心脏,那感觉……”
他陶醉的表情,让江珂头皮发麻,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已经很久了,电梯怎么还没到八楼?转头看楼层灯,她发现电梯竟然五、六、七;七、六、五……不断重复地在这三层上上下下,电梯坏掉了吗?心一急,她再按一次熄灭的八楼按键,可是刚按亮,下一刻就变暗,再按、再亮,又暗掉……怎么会这样?突如其来的诡异情况让江珂感觉寒毛直竖。
男人嘴巴张张合合,叨叨絮絮地说着话,但她一句都没听进去,恐惧感越来越盛,她用力按下求救铃、用力拍打电梯门,然后……电梯灯终于停止跳动,八楼的灯亮起,电梯上升。
她紧张地等着电梯门打开,忽然,男人说:“江医师要记住哦,我叫李龙忠。”
见鬼了,谁要记住他啊!当,电梯门终于打开,江珂匆匆走出电梯,她一点都不想回头,只是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背后喷到她腿上,让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只见电梯门徐徐关上,一股一股的血从男人的前胸喷射着,转眼地上积出一座血池,她甚至看见血喷往她脸上、身上,她惊恐至极,伸手抹脸,可是没有啊……什么都没有,她的手跟衣服都干干净净,偏偏她还能闻到血腥味。
怎么会这样?是看错了吗?还是幻觉……可是怎么会出现这么奇怪的幻觉。
李龙忠是谁……突地心脏一缩,江珂双眼暴突,她想起来了,李龙忠是……急促喘息,全身不自觉地颤抖,她看着停在八楼的电梯,双脚发软无法挪开。
那是鬼……是吗?她的目光死死盯着电梯门,颤抖的手一寸一寸缓慢靠近电梯按钮,她用力吸气、用力按下,瞬间,电梯门打开。
没有血、没有人,始终停在八楼的电梯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不断往外冒出的冷气,一阵阵白烟笼罩了江珂。
好冷……冷得像停尸间……强忍眼泪,她怔怔地看着电梯在眼前再度关上,只是,在门关上那刻,她通过层层白烟、又看见了,看见李龙忠在镜子里对她微笑招手。
一个踉跄,她没站稳,往后摔坐在地上,她开始发抖,从指尖到脚趾、到头顶,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眼泪啪答啪答一颗颗往下掉,恐惧与脆弱袭击了她……进屋的时候,江珂虚弱得像行将就木的老人,佝偻着背,脚步沉重。
“你不是说已经在半路上?医院离家就十几分钟的路,你居然花整整二十五分钟才到,你去哪里了?你是不是不想看见我,故意拖时间……”看到女儿,孙美凤哇啦哇啦说个不停,江珂没有力气吵架,她走到厨房倒一杯热水,一口一口慢慢喝下肚,温热的水从里到外温暖了她,让她有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你那是什么态度?难道你跟你那个没良心的爸一样,也想要抛弃我?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要生下你,当年为了生你,我的子宫大出血,差点丢掉性命,要不是这样,我就能够生儿子,就不必忍受你阿嬷的尖酸刻薄,你爸也不会在外面找女人……”
又来了,所有的事通通是她的错,她不应该出生、不应该长大,妈妈的一辈子都是她害的……江珂听而不闻,走进房间,重重关上房门。
她千百个后悔,不应该让妈妈知道备用钥匙放在哪里。
拿衣服,进浴室,她把水开到最大,水流冲刷着她每寸肌肤,温热的感觉松弛了她紧绷的神经,缓缓吸气、缓缓吐气,她试着为自己碰到的事找到合理解释。
张开眼,她想拿沐浴乳,却发现往自己身上冲的,竟然不是水、是血!是刚从人体里面流出来的,带着温度的血。
她用力摀住嘴巴,压抑即将出口的尖叫。
她闭上眼睛,快速地念着佛号,半晌后张眼,吁……是水……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是干净的清水。
关掉莲蓬头,擦干身体,换上舒服的家居服,江珂走出浴室,却发现妈妈竟然在翻她的皮夹。
以前对这种事,她是可以忍受的,但今天她受到惊吓,情绪激动,让她再也忍受不了的大吼一声,“妈,你在做什么?”
被女儿大喊,孙美凤既尴尬又恼怒,她回骂道:“还能做什么?你现在住豪宅、开大车,当了名医,一个月赚那么多钱,却半毛钱都不孝敬父母亲,这种行为说得过去吗?你没有听过百善孝为先吗?我从小把你养大,辛辛苦苦、流血流汗,把整个青春都赔进去了,你连半点感恩都没……”
她冲上前,把自己的皮包抢回来,“够了、不要废话,你要多少钱?”
孙美凤被女儿的恶劣态度吓到,以前她不会这样的,顶多是冷漠,顶多是沉默,顶多……是因为现在身分不一样了?女儿看不起她了?这么一想,满肚子委屈,她回呛,“当然是越多越好。”
怒气升扬,江珂冷眼看着母亲,嘴边浮起一丝讥讽。
她在美国念书,穷到只能靠吐司维生的时候,带走爸爸大部分积蓄的妈妈,没给过她半毛钱,现在竟要求她感恩?没关系,就当还债,就当养一条狗,现在的江医师养得起。
江珂鄙夷的神色刺激了孙美凤,她就知道,前夫看不起她,现在连女儿也看不起她了。
“以后你别来找我,我每个月一号、十一号、二十一号会各汇五千块生活费到你的帐户。”
“一万五?你好意思说,我还不好意思听,你是月入数十万的医师,如果我说出去,你要不要面子?”
孙美凤嘴里说着刻薄的话,心却一点点地发凉,女儿是拿她当乞丐打发吗?
“嫌太少?那就有点骨气,半毛钱都别拿,走吧,我累了。”
“我不是说不要一万五,我是说要多一点。”
孙美凤不想走,她想弄清楚,女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真的不要妈妈了吗?可是这种话她说不出口,只能东拉西扯,搞得像只在乎钱。
“你以为我是提款机吗?对不起,我要还房贷车贷。”
“不然我搬来跟你住,我可以帮你打扫家里。”
孙美凤觉得自己终于找到突破口,如果能够朝夕相处,她们的母女感情会恢复吧?“可以,但是跟我住的话,你要负担房租、一半的水电瓦斯,并且,半毛钱我都不给。”
江珂要她死心,故意把一切分得清清楚楚。
意思是不让她搬?孙美凤感觉心痛,女儿是真的在嫌弃她。
“不给钱,我吃什么?”
“你没上班吗?难道我在国外的时候,你都没饭可吃?”失望了、绝望了,孙美凤冷冷一笑,“你跟你爸一样没良心。”
“三分钟,如果你不消失,每个月减五千。”
孙美凤摇摇头,像是不认识这个女儿似的,佝偻着背,走到客厅换鞋。
看着妈妈的背影,江珂的罪恶感泛滥,想唤住妈妈,可……她终究没有开口。
离开最好,妈妈走了,她就不会再有喘不过气的窒息感。
张文昌终于找到阿志介绍的宫庙,没有很大,小小的一间,但是有个很大、大到可以让老人集体打太极拳的院子,而且看起来香火鼎盛,信徒应该不少。
他进门时,有个信徒对乔阿嬷弯腰,嘴里不断说着感谢的话。
乔阿嬷把对方扶起来,和气地对他说:“好了,死者为大、入土为安,这件事到这里告个段落,以后安生过日子,不要再胡思乱想。”
“但是,我觉得阿春还是怨我的。”
男人垂眉道。
“当然有怨,刚结婚的时候,你说得信誓旦旦,结果她生病、最需要人支持的时候,你不照顾她,转身就去找小三,换了你,你不怨恨吗?”
“我做错了……”
“你当然做错了,人与人相知相交,讲究的是感情,更何况你们还是夫妻,你这样对待她,她在病中百般诅咒,死了心底还在纠结,才会有后来这些事。”
“她真的回阴间了吗?”
“当然,你现在的太太,身体不是已经好转?”男人松口气,点点头。
乔阿嬷又正色说:“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这辈子欠她的,跑不掉,下辈子就算做牛做马,你都要还她。”
“我知道。”
“知道就回去吧,有空常去给她上上香、陪她说说话,如果能让她彻底放下怨念,对你比较好。”
“好,谢谢师父。”
男子屈膝,对神明三叩首,起身离去。
乔阿嬷看见张文昌了,她没说话,只是摇摇头,拿起三炷香,点燃。
“师父,我想……”乔阿嬷没等他说完,就截下话,“你想问跟在你身后的小男孩?”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乔阿嬷,真的有这么神?他什么都没有说欸,会不会是阿志把他卖了?乔阿嬷把点燃的线香递给他,说:“先去给神明请安。”
张文昌半信半疑地拿香跪到神明桌前,用眼角余光追着乔阿嬷的背影,看她走到宫庙门口,弯着腰,对着……空气说话?
他正在猜想是怎么回事时,就听见乔阿嬷的声音——
“在神明面前还不诚心?”他一惊,连忙收起念头,对着神明诚心祈祷,半晌起身准备把香插进香炉里时,就见乔阿嬷拿来一张符纸,用朱砂在上面写上咒语,就着他手上的香引燃。
他很惊讶,线香上面的火那么小,符纸那么厚,怎么可能一点就着?但事实就在他眼前上演,由不得他不相信。
张文昌眼睁睁看着乔阿嬷拿起着火的符纸走回宫庙大门,一面挥动符纸、嘴里一面念着咒语,在符纸燃尽时,他听到她说“跟我进来吧”,可是那里明明没有人。
回到神坛桌前,乔阿嬷对着满头雾水的张文昌说:“宫庙有神灵护着,小男孩进不来,我施了咒,他现在就站在你身边。”
张文昌闻言,吓得往后弹开,两只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有什么好怕,那是你的儿子。”
乔阿嬷不客气地瞪他一眼,现在年轻人啊,太不负责任,幸好他家阿暂教得好,不像这种乱七八糟的坏家伙。
“不可能,我没结婚,怎么会有儿子。”
乔阿嬷没理他,蹲和小男鬼对话,她的声音很轻,张文昌听不见。
半晌后,她站起身,对张文昌说:“没错,他是你的儿子,一出生就没见过你,应该是私生子吧,他说她的妈妈很漂亮,名字叫做Coco,他叫Barry,去世时六岁,他有事想透过你转告他妈妈,你先回去把状况弄清楚,下次把他妈妈带过来,我才能帮你们。”
张文昌一脸怀疑,“他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妈妈?”
“你以为他不想?要不是他妈妈没办法感应到他,他不会找上你。”
“不是说母子连心……”
“就是母子连心,他才放不下他妈妈,不要罗唆,快回去找人吧。”
说得轻松,可实际上哪有那么容易,他交往过的女人数不清,他要到哪里去找一个Coco?张文昌苦着脸问:“我没找到人之前,他会一直跟着我吗?”
乔阿嬷失笑,是亲儿子欸,有需要怕成这样?“他跟不跟着你,对你有妨碍吗?恐怕他还帮过你一次。”
乔阿嬷的话,让张文昌联想到车子差点撞上山壁的那个夜晚,是他帮了自己吗?见他还是一脸菜色,乔阿嬷拍拍他的肩,柔和了口气说:“行了,尽快找到他妈妈,他很着急。”
“我知道了。”
他闷声答。
“别不当一回事,尽快把事情解决,免得后悔。”
张文昌一叹再叹,他也想尽快啊,但他交往过的女人当中,叫做Coco的就有好几个,最重要的是他未必有她们现在的联络方式。
“我会尽力。”
张文昌回答过后,离开宫庙,走到汽车边时,碰到刚下车、正准备往宫庙走的郁薇和乔暂,他顿时眼睛一亮。
对于美女,他总是有火热的搭讪念头,于是对郁薇露出阳光笑容,“嗨,美女。”
郁薇一愣,问:“我见过你吗?”她只是客气,张文昌却顺着往下说:“不会吧,这么凑巧,你是我的粉丝?”
“粉丝?”
“我是网红蟀哥,你应该是在网路上见过我的。”
蟀哥?哦、哦,她知道,郁薇点点头,随口回答,“大概吧。”
“你喜欢我的影片吗?”她笑笑,敷衍地说:“很高兴见到你,再见。”
这是明明白白的拒绝,张文昌也不介意,搭讪这种事本来就不是十拿九稳。
“拜拜,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客套两句,两人错身而过。
郁薇拉着乔暂进宫庙,今天他们有任务在身,要把跳楼女鬼送到乔阿嬷这里修行,等到寿终时,再送她返回阴间。
乔阿嬷说,这是积功德,会给阿暂添福报的。
两人走进宫庙,乔阿嬷看郁薇一眼,笑问:“这么开心,中乐透了?”
“阿嬷和阿暂竟然说同样的话。”
郁薇笑嘻嘻的。
“你眉中有痣,又叫草里藏珠,这种人本来就常有意外之财,而且你的眼睛黑白分明,鼻头亮、眼睛亮,最近肯定会有意外之财。”
“阿暂也这么说,所以……”她从袋子里拿出红包,交给乔阿嬷。
“给阿嬷吃红,我中了大乐透,扣掉税金,还有三十七万多。”
“为什么给我吃红?”
“是阿嬷把阿暂教得好啊,他先看出我会有意外之财,我才去花一百块。”
乔阿嬷咯咯笑着,把红包丢进功德箱里,“有意外之财,要记得……”
“知道、要布施,我拿十万块捐给慈善机构。”
这种事不必等到阿嬷提醒,阿暂也会耳提面命。
“对,这样福气才会绵长。”
乔阿嬷拉起郁薇的手心看了看,又拉过阿暂的,看上半天,将两人的掌缘接在一起,半晌后笑开,两个孩子的命数,正在悄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