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南下的高铁列车,夜了,看不到窗外景致,只能看见玻璃窗里的倒影。
回想餐厅里的情景,江珂淡然一笑,其实她很羡慕郁薇能理直气壮的愤怒,只有在在乎自己的男人面前,女人才有张牙舞爪的权利。
像她……就没有。
在国外念书的第一年,她认识一个台湾男人,有才气、没钱,长得不怎样,但是她喜欢他温柔的眼睛。
也许是因为太寂寞吧,她和他交往了半年,那时他在美国酒吧工作。
她很难想像,没有正式学过英文的人,怎么能讲出一口字正腔圆的美语。
他说:“我喜欢唱歌,英文是从西洋歌曲中学的。”他擅长R&B,那时候满受观众欢迎。
他并不符合自己的择偶条件,但是在异乡,她需要一个可以取暖的男人。
后来,他们终究分手了,她已经忘记两人为什么事情吵架,只记得吵得很凶,她一口气把他的衣服全塞进行李箱里,连拉链都没拉,就往楼梯间一丢,告诉他“你走”,然后,他就真的走了,再也没有回过头。
于他,她也仅仅是个可以取暖的女人吧,所以她没有在他面前撒泼、愤怒的权利。
他们没有再联络,但她始终关注他的消息。
并不是想挽回些什么,只是因为……他是她第一个男人,而他的成长,让江珂看见自己的改变。
拿出iPad,连上网路,打下一串字元,他放在Youtube的影片跑出来,有上百个,在交往的时候,她怎么都没想过他会变成网红,在网路上的名字叫做蟀哥,没想过他写的歌曲真的能够卖钱。
她点出他最新的影片,长度八分钟,照旧例先说一段和歌曲内容有关,让女人乐意买单的言论,然后唱一首歌,有时候是他自己的创作,有时候是翻唱。
他说:“女人试图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爱情,但男人只是在寻找填补空缺的积木,不寂寞的男人,不会在意爱情,男人往往到年纪大了,愿意为他填补的积木少了,才会开始正视女人的爱情,偏偏那个时候,女人的心已经死去。”
音乐声起,他开始唱歌,“……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爱情原来的开始是陪伴,但我也渐渐地遗忘,当时是怎样有人陪伴,我一个人吃饭旅行到处走走停停,也一个人看书写信、自己对话谈心……”
他的歌声和若干年前一样迷人,她总是在他的歌声里面,感受到被呵护的甜蜜,但他说得对,她于他只是填补空缺的积木。
歌声停止,影片应该结束了,但是今天有点不一样,江珂看见他放下吉他,用诚挚的表情、认真的口吻对着镜头说话。
“我是一个不好的男人,曾经和很多女人交往过,我有无数段恋情,但是在每一段恋情当中,我都付予了真心。
今天我要讲一段故事,一个年代久远的故事,希望你们能够耐心听我说完。
“我的书念得很差,数学从没有及格过,但我是班上的英文小老师,很厉害吧。
那是因为我怀抱着美国梦,我是听英文歌曲长大的,在成长的过程中,我经常告诉自己,总有一天我要离开台湾,飞往有R&B的国度。
“二十几岁的时候,我日夜打工,终于存到飞往美国的机票钱。我在美国打黑工,在酒吧里端盘子、驻唱,我拿很少的钱,却过着很精彩的生活,因为我认识一个叫做可可的女生,她在念书,将来要当医师的,这样的女生我根本高攀不起,但是后来,我们在一起了。
“讲这故事的目的不是炫耀,也不是企图教导你们人类因梦想而伟大,我只是……当年,分手分得莫名其妙,无聊的自尊骄傲,让我始终没有对可可说一句『对不起』,当时我没有劈腿、没有滥交,她是我在美国最美好的记忆,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她说『对不起』,但我就是想对她说:『可可、对不起。』”
男人深吸一口气后,看着镜头,对粉丝们说:“如果你们认识我的可可,请帮我跟她说:『对不起。』请帮我转告她『我知道Barry的事了,请联络我,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盯着萤幕,江珂憋住一口气,说不出心中感受,她的心怦然跳动,因为他说……她摇头,把影片往前拉,想再看一次。
“江珂?好巧。”突然出现的男音,阻止她的动作,关掉iPad,她抬头看,是刘冠宇。
这么有缘?短短一个月,竟然遇到他三回?“我刚从台北回来。”江珂笑道。
刘冠宇也笑,“我去台中开会,本来想待一晚的,但医院急Call,让我明天回去代班。”医师虽然高薪,但也是剥削劳力的血汗工作。
他把公事包放在架子上,坐到江珂身边的位子。
“我明天也要上班。”江珂笑道。
“上个星期你去义诊……那里,你有没有觉得哪里怪怪的?”刘冠宇的问话,让江珂陷入深思,半晌后没有正面回应,反问:“哪里怪怪的?”
“没有,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特殊感觉?没有,我觉得很OK啊。”与江珂对视,她的反应让刘冠宇无法接话。
那天,他看到的场景太可怕,他第一个反应是打电话给乔暂,但乔暂没接,考虑半天后,决定告诉长辈,多数的长辈对这种事情有更谨慎的态度和经验。
后来妈妈带他去师父那里,师父说他八字轻,最近时运又低,才会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帮他做过法事后,保证他再不会看见有的没的,这让他大大松口气。
望着刘冠宇欲语还休的表情,江珂失笑,“你认为我会有什么『特殊感觉』?”他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江珂,想提醒对方小心,但又怕带给对方心理压力,她去那里是做好事,也许那些鬼魂分得清好坏,不会打扰她吧?考虑再三,他决定放弃这个话题。
“你在看什么?”刘冠宇问。
“没什么,乱看,打发时间。”说着,她滑开iPad,继续看刚才那段。
刘冠宇点头,视线落在萤幕上,没多久他猛然倒抽气,又受到惊吓!啊是怎样啦,钱花了、法事做了,为什么还是看见那个、那个?刘冠宇苦着脸,掩住双眼,考虑要去买个眼罩遮眼睛,还是挂乔暂的精神科门诊。
他奇怪的反应引起江珂注意,关心地问:“你怎么了?”他仰头,咕噜咕噜把整瓶水喝光后,凝重地问:“你没看见吗?”
“看见什么?”
“画面右上方。”江珂皱眉,仔细看他指的方向,那边除了墙壁以外,什么都没有啊。
“右上方怎样?”
“有一个小男孩……不对、是小男鬼,他的脸色惨白,眼窝处是黑色的,他在哭,哭得超厉害。”刘冠宇别开头,想看却又不敢,表情滑稽得很。
“小男鬼?”江珂再看一眼,她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到,狐疑地觑他一眼,“你以为开这种玩笑,很好玩吗?”
调侃的话说出口,江珂却发现他在发抖,如果只是玩笑,需要搞到这么逼真?刘冠宇摀住脸,他不想看、不想看,但明明不想看,为什么视线却移不开?是谁在影响他的意念?
他不想看,但像是有人轻轻把他的手指头拨开,有人硬是要勾住他的目光,他是真的真的不想看,但视线忍不住落到那……小男鬼转头,对他微笑,他的眼睛是两个黑色的空洞,没有眼白、没有瞳孔,像一个无底的深湖,逐渐地,湖面兴起一阵涟漪,涟漪慢慢扩大,一圈、一圈再一圈。
倏地,刘冠宇眼前一暗,意识在瞬间消失,他失去知觉。
但是他没有昏倒,他仍然坐得笔挺,他张开嘴,喃喃地说道:“妈妈不哭,是Barry不乖,Barry吃药,Barry听Uncle的话,Barry好想你……”声音还是刘冠宇的,但口气是稚龄小儿,他刚开口的时候,江珂猛翻白眼,对他无厘头的表现深表不屑,然而听他说到后面……她突然觉得喘不过气。
握紧双手,死命咬唇,她已经很久没哭过,但这次她忍不住掉泪,她盯着萤幕,试图在画面右上方,寻找刘冠宇说的小男孩。
下一秒,刘冠宇用力将她抱进怀里。
他是一个大男人,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应该有厚实的胸膛,有温暖的怀抱,但是……他的身体很冰,江珂被抱住时,像被一团冷雾笼罩,他身上没有男人特有的味道,只有她常在Barry身上闻到的药水味。
他在她耳边嘤嘤哭泣,断断续续地说:“Barry好痛,Barry好害怕,可不可以不要开刀……”
心,如坠深渊,不由自主地,她反手抱住他,轻拍着他的背,低声说道:“别怕,Coco超厉害的,不会让Barry痛痛,开完刀,Coco就能带Barry去迪士尼……”
江珂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高铁的,刘冠宇却晓得自己是在广播声中突然醒来的。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抱住自己的江珂,也对自己突然失去意识感到莫名其妙,他甚至连在萤幕上看见小男鬼的记忆都没有。
他们在高铁分开时,江珂连多看他一眼都没有。
不过这天晚上,江珂在蟀哥的影片底下留言——见一面吧。
她没有署名,但彷佛是心有灵犀,张文昌一眼就猜出她是谁,他们约在新光三越新天地的翰林茶馆。
失联多年后再见面,两人有些尴尬,不过都是成熟男女了,对于掩饰尴尬很有一套。
“点两碗面好吗?这是这里的特色,用茶叶做的面条,带着淡淡茶香。”张文昌热情地道。
“好啊。”江珂大方同意。
在等待餐点上来时,张文昌思索着怎么切入主题。
他很难想像,有一天,他们还能再聚,他有很多话想说,可是手机很煞风景地响不停,他看一眼,江珂也顺势瞄去,来电显示——宝贝。
看张文昌没接,江珂问:“是女朋友还是妻子?怎么不接?”
“是刚交往不久的女朋友,她想卢我带她去逛街,没什么重要的。”说完,他干脆关机。
江珂抿唇一笑,他还是和过去一样,女人缘好到令人羡慕。
“什么时候回台湾的?”张文昌问。
“半年前。”
“我以为你会一直待在美国。”
“我才以为你会一直待在美国,有美国梦的人是你。”至于她,出国是因为两分骄傲和五分逃避,逃避婚姻失败的母亲,也逃避贫穷带给自己的困境。
“我是混不下去才回来的,你可不像混不下去的样子。”张文昌看着她一身名牌,光这身行头就要价不少。
“这些年、过得好吗?为什么回来?”他的口吻中添入温柔气息。
江珂因为他这样的态度,有点恍惚地回想起过去,张文昌不帅,但是眼睛会勾人,尤其不自觉地散发出来的温柔,往往让女人无力招架,所以他身边不缺女人。
而自己和他不同,她的个性不好,太专制且骄傲,但她长得很漂亮。
因此离开他之后,身边也不缺男人。
只不过那些男人很烂,跟张文昌一样烂,只想玩乐、不想负责,她在他们的人生计划里,只有一小段,没有永远或恒久。
在经过无数次的伤心之后,她想起来,自己曾经碰到过一个表面冷酷却内心善良的好男人,在台湾。
因此她回来了,并且积极地争取他的关注。
没错,他是乔暂,在若甘年前、那个辛苦的暑假中,对她伸出援手的男人。
浅浅一笑,江珂认真回答,“那些年过得不差,决定回来,是因为寂寞。”
寂寞两个字,像根针刺上张文昌的,害他差点坐不住,那年她赶他出门时,就是说:“你以为我很在乎你?你不过是我排遣寂寞的点心。”
他尴尬地笑着,不知道怎么回答。
江珂彷佛没察觉,转而问道:“你为什么会混不下去?”
她记得他的表演大获好评,如果不是打黑工,也许会有电视节目找上他。
“因为找不到另一个需要寂寞点心的女人。”张文昌自嘲。
这次是他把话题切断的,气氛一片尴尬。
幸好,服务生把他们的珍珠女乃茶送上来,他帮她把吸管拆开,放进玻璃杯中,他和过去一样体贴。
“我记得那时,你很想喝台湾的珍珠女乃茶。”
“对。”但美国的珍女乃超贵,他于是跑去唐人街买了木薯粉和黑糖回来自己做,口感没有外面卖的好,但诚意十足,因此不太好吃的珍珠,她却吃得满脸泪水。
那是第一次,她有被人捧在掌心呵护的感觉。
现在珍珠女乃茶对她已经失去诱惑力,但她还是喝一大口,品尝珍珠在唇齿间滚动的口感。
不久面端上来,他们低头用餐,没交谈、吃得很专心,放下筷子时,江珂碗里还有半碗面。
“不吃了?”张文昌问。
江珂摇头,他端过她的面,把剩下的汤和面吃光,笑说:“不要浪费。”突然间,两人好像回到从前。
那时候他们好穷,穷到什么东西都舍不得浪费,但她的食量小,他永远是接收厨余的那一位。
碗盘收走,没有食物在中间调节气氛,两人再度直接面对彼此。
江珂犹豫片后,问:“是谁告诉你Barry的事?”
“我离开后,发生什么事?”张文昌不答反问。
“你都知道Barry了,怎么不知道发生过什么?”
“我希望从你的嘴里听到。”
“没什么大不了的故事,听不听都无所谓。”
“与我有关,我有权知道。”他坚持。
江珂静静看他,她和过去一样寂寞,但面对他,她再没有过去的心情,是因为异乡让人脆弱,还是因为现在的她已经够坚强?微微一哂,她点头同意他的说法。
“你知道我非常忙,生理期紊乱是老习惯,所以当我发现怀孕时,孩子已经相当大,看着超音波画面,是四肢已经成形的胎儿,我决定把他留下。
这是很危险的决定,因为养活自己已经是沉重负担,何况再加上一个小孩。”
“但你还是选择留下他?”
“没错,生下他之后,有段时间相当忙乱,现在想起来,仍然会感到心悸,但是我熬过来了,只不过成绩……你很清楚,我旁的不会,考试这种事永远别想难倒我,但那时我丢掉自己信心满满的奖学金。
“我念书、带小孩、接翻译,一天睡不到四个小时,相当相当辛苦,但是有Barry支撑着我,让我屹立不倒。
Barry是个听话懂事、乖巧到让人心疼的男孩,他长得很好看,每次我看着他,再看看你的照片,都会忍不住想起一句话——歹竹出好笋。
他肯定像我比较多。”张文昌一笑,他同意啊,他长得很普通,是站在人群里,你左右来回看几遍,都不会被注意到的那种。
“我可以看看他的照片吗?”
“我没有他的照片。”江珂回答。
张文昌看着她,轻轻摇头,脸上写着不相信。
她理解他为何不信,多数当爸妈的,手机里存的八成以上都是孩子的照片,但是她没有,对于Barry,她要做的是遗忘。
在美国生活,除了生活的压力与困顿之外,她最大的痛苦是寂寞,张文昌曾经为她排除过一段,在他之后,也出现过不少男人,为她填补过几段,只是他们来去匆匆,未曾留下太多的痕迹。
但Barry不同,他始终尽责地扮演着陪伴的角色,逗她开心、安慰她的不平,与其说Barry需要她的照顾,不如说她离不开Barry的疼惜。
别人不知道,她却很清楚,她并不是对Barry尽心尽力,而是对自己的孤独寂寞竭尽全力,她害怕Barry像其他男人一样,离开她的掌控、离开她的生命,因此,与其说她疼爱Barry,其实她更爱的是自己。
没错,她很自私,她的自私像爸爸,她也很专制,像妈妈。
“Barry两岁那年,被确诊为先天性心脏病患者,他需要一颗健康的心脏,才能够健康长大。”
“所以……”
“我用尽资源想救他,这也是我选择心脏外科的主因,我不放心把他交给别人,如果有一天,他能够等到捐赠的心脏,我打算亲自为他操刀,不过很可惜,他没等到。”生活的困顿没把她压垮,带孩子的辛劳没让她低头,但Barry去世,把她打进地狱,万劫不复了。
转头,她发现自己又是孤伶伶的一个,人生的路上,再度隅隅独行,没有可以掌控的人,让她恐惧,失去Barry的陪伴,连呼吸都觉得孤寂。
直到那时,她才明白母亲的痛苦,她和父亲的离弃背叛,确实造就母亲的沉沦。
她不想变成母亲那样,她不能抓着过去、打死不放手,她不想创造别人的痛苦,也让自己活得令人憎恶。
因此她逼着自己遗忘,她把Barry的东西通通丢掉,连照片都不肯留在身旁。
她更努力、更上进,非要要活出个人样。
她比任何人都骄傲,她发誓,就算排除不了寂寞,她也要站在金字塔顶端,接受人们的景仰。
看见张文昌脸上的罪恶感,江珂没有半点同情,这是他该承受的,他没为Barry做过半点事,至少该为他心痛。
两人再度沉默,半晌后,她说:“告诉我,你怎么会知道Barry的?”
张文昌沉吟片刻后道:“他一直跟在我身边。”
他的回答出乎意料,江珂难以置信地道:“你说什么?”
张文昌开始讲述这段时间遇到的灵异现象,以及朋友介绍的师父所言。
他讲得很久、很仔细,最后问:“跟我一起去找师父好吗?Barry说,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还说如果太慢,会造成遗憾。”江珂沉吟须臾,想起最近碰到的诡异事件,轻咬唇,点了头。
郁薇在作恶梦,不断重复相同的恶梦。
梦中,她站在手术台边,第一次主刀,在为病人做换心手术。
手术台旁本来应该站着护理人员的,但是并没有,除了因麻醉而熟睡的病人之外,空荡荡的手术室里,什么人都没有。
她心慌,却不断鼓舞自己,“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把人救活。”谁知,话刚说完,手术台边一个、两个、无数个脸色惨白的鬼魂,像轻烟一样,从地板冒出来,他们密密麻麻地围着手术台,不断推挤她。
他们盯着她手上的刀子,神色狰狞,但她不许自己害怕,她是个医师,不管面对什么状况,都要救人为先,她试着对他们视而不见。
划下第一刀,鲜血流出来,他们争先恐后上前,抢着吸取病人的血,她用力挥手,企图阻止他们的动作,但他们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咬住她的手臂。
痛!尖锐的刺痛感从皮肤表面渗入神经,但是郁薇不肯停止手术,她小心翼翼地切开病人的胸膛,取出心脏,但当她想把健康的心脏送进病人胸口时,那群鬼疯了。
他们群起攻击,咬她、撕她、捶她、打她……她全身每处都痛到不行,但她坚持把心脏移植手术完成,当她看着健康的心脏在病人胸口咚咚跳动时,松口气。
下一瞬,病人突然张开眼睛,从手术台上跳下来,笑咪咪地对她说:“白医师,谢谢你让我重获新生。”
在她为病人的痊癒感到欣慰时,他蹦蹦跳跳离开了,偌大的手术室只剩下她与那群恶鬼对峙。
像是有人在对他们发号施令,他们同时转头,数十双眼睛狠狠瞪住她,那些眼睛冒着青光、充满怨恨,他们张开满是利齿的嘴巴,对着她说:“还我心脏、还我心脏、还我心脏……”
她不懂他们为什么这样说,但是下一秒,他们冲向她不断叫喊咆哮、不断推挤她,她被迫频频向后退,退到窗边,半个身体被逼到窗外,她……从高高的空中往下坠跌!
然后她亲眼看着脑死的自己被取出脏器,她甚至可以感觉到手术刀在夺取器官时,无法忍受的剧烈疼痛,然后她加入他们,成为在手术台边咆哮愤恨的一员……身体猛然从床上弹起,郁薇冷汗涔涔,梦里的情景太真实,真实得教人胆颤心惊,摀着胸口,她喘息不定。
她告诉自己,那只是梦,一个很真实的梦。
然而这时她看见露在睡衣外的手臂,有几块小小的青紫痕迹,下意识地,她拉开衣袖、裙摆,到处都是、到处都有……她想起恶鬼对她的嘶咬捶打,然后那股疼痛隐隐在她身上蔓延。
拉开棉被,郁薇扶着柜子,摇摇晃晃下床,枕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到床底下,而床上有一个鲜明的人形,那是汗水濡湿出来的形状。
昨天出车祸,乔暂带她回到家时,已经超过十二点。
外伤情况不严重,只有额头在挡风玻璃撞出一道撕裂伤,缝了五针,她没有恶心呕吐的现象,但是躺在床上睡不着,乔暂喂她一颗安眠药,她才勉强在乔暂怀里入睡。
她以为睡一觉就会好转,但不习惯安眠药的她,早上起床时脑袋昏昏沉沉。
乔暂帮她请了假,找到代班医师,让她在家里休息。
他说:“今天下午,等我门诊结束,就回台南吧。”然后,本来就迷迷糊糊的她,被灌了一杯养气茶、吞下两片吐司,再度躺回乔暂床上。
躺在没有乔暂的床上,她有点心慌,但她告诉自己,不怕,下午就回家,特休加上中秋假期,整整一个星期,就算她的零件真的被魔神仔撞坏,乔阿嬷也会原厂修复,没事的。
深吸几口气,摆月兑昏沉,她看着被自己弄脏的床单苦笑,床上的人形汗渍看起来很诡谲,有点像命案现场的粉笔线。
“没事,再大的事,有阿暂,都能解决。”她对自己重复说着相同的话,然后取出新被单、新床单换上,再把脏被单放进洗衣机,压下按扭,唰唰唰,洗衣机转过几圈,自来水注入,看着水流,她自我安慰地又说一次。
“没事的,肯定没事。”这时,一个幽幽的声音在她耳畔出现,“有事……”郁薇彷佛被定身,她身体僵硬,憋住气,不敢回头,一阵麻痒寒冷,从耳朵传到脑后,但她叫自己忽略。
“是听错?对,我听错了。”点点头,她同意自己的结论。
肯定是听错,绝对是听错……吸一口气,她再次抬脚,却被砰的一声巨响吓到,伴随着咻的声音,正在转动的洗衣机莫名其妙停下。
她犹豫半天,才鼓起勇气转身。
坏掉了吗?郁薇在触控面板上按半天,洗衣机都没有反应,真的坏了?不会吧,她的手这么毒?这是她搬进阿暂家里,第一次洗衣服欸。
他们下午就回台南,床单一定要立刻处理,不能摆上一星期……打电话请人来修理吧。
郁薇正这么想时,视线却瞄到洗衣机的插头没有插。
插头被拔掉了?什么时候的事情?她没有拔啊,不会是阿暂拔掉的吧?那就解释得通了……她把插头插回去,重新设定,这次很顺利,洗衣机开始运转,水哗啦哗啦流着,她看着恢复正常的洗衣机微微一笑,往房间走去,可是走三步,她再度停下。
如果电线一直没有插上,为什么第一次,洗衣机会转动、会有水流注入?她像个傻瓜,停在原地没动作,三分钟过去,才想到什么似的猛然摇头,她对自己说:“这是车祸后遗症,过了就没事。”
往厨房走去,她打开冰箱倒一杯优酪乳,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恐惧,她一面喝,一面夸张地学着电视里的广告词说:“胃肠好,人才不会老。”
优酪乳喝完,她又夸张地抿抿唇,咂吧几下,说:“夭寿好喝。”
离开厨房,她忘记把杯子洗干净……呃,应该说,她习惯把杯子留给乔暂洗。
过去独居的时候,她还算爱干净,东西不会随拿随丢,但和乔暂同住后,坏习惯一个个冒出来,常要乔暂跟在她后面收拾。
老实说,她也不知道,自己变得散漫,是因为喜欢看乔暂为她做事,还是在短时间内她的骨头变老、性格变懒,总之她很享受乔暂的服务,那种感觉像被宠了,被严重的宠坏掉。
回自己房间,找一套干净衣服,郁薇走进浴室,不久,温热的水哗啦哗啦冲下,她紧绷的身心得到暂且的舒缓。
所以她不知道在离开厨房后,冰箱门自己打开了,优酪乳自己飞出来了,瓶盖自己松开了。
一只无形的手把优酪乳提到半空中,倾斜的优酪乳倒进郁薇没洗的空杯子里,白色的优酪乳不断往下倒,杯子越来越满、越来越满,满到再也装不进去,它仍然持续往下倒,溢出来了、桌面脏了,乳白色的液体顺着流理台往下流,像小小的瀑布,在地板上汇聚……
看完最后一个门诊病人,乔暂始终感觉不安,他拿起手机、拨出号码,铃响半天没有人,郁薇还没睡醒吗?他又拨了家里的电话,家用电话的铃声音量很惊人,就算熟睡,也会被吵醒。
果然没多久,电话被接起来,乔暂松口气,说:“睡醒了吗?有没有吃饭?饿的话,冷冻库有水饺……”但是电话那端没有回应,听筒传来嘶嘶嘶的杂音。
是线路出问题?乔暂再喊一声,“郁薇。”
电话那头回应了,但不是郁薇,而是男人的声音,对方操着台湾语,声音低沉地说道:“还我心脏……”
浓眉一紧,乔暂尚未开口,更多不同腔调频率的声音出现,他们说着同一句话——还我心脏……目光微凛,乔暂掐起指诀,对着电话怒吼道:“离开我家,离开郁薇,她帮不了你们,能帮的是我,都来找我!”
他刚喊完,喀嚓,电话被挂掉了。
倏地,像是感应到什么,乔暂心跳加速,冷汗狂冒,他飞快关掉电脑,拿起车钥匙走向地下停车场。
此时的郁薇已经洗完澡,但是想再享受一会儿泡泡浴,因此不介意水温微凉,她闭着眼睛,嘴里哼着歌。
她很刻意地不去想车祸那段,不去想蟀哥视频出现的小男鬼,不去想跳楼女鬼,不去想江珂……说好不想的,但江珂的影像自动冒出来,冷不防地,她起一身鸡皮疙瘩,想要呕吐的感觉再度窜上。
张开眼,她发现温水变成冷水。
有泡这么久了吗?抬手,看看指尖,没有泡皱的现象啊,怎么会冷得这么快?才刚这么想着,咚的一声从水底冒出一块……冰?天啊,怎么可能啦,她还在睡觉吗?她还在作恶梦吗?她其实没有醒、没有换床单棉被、没有喝优酪乳、没有……在洗澡?这一切一切都是……都是梦境?
用力摇头,郁薇觉得自己快要神经错乱了!这时候,又一块冰块从水底浮上来,接在第二块浮冰之后,咚咚咚咚咚……像冒泡泡那样,所有浮冰争先恐后浮到水面上。
她的身体越来越冷,四肢变得僵硬,莫名出现的浮冰,让洗澡水温度迅速下降,没多久功夫,整个浴缸表面凝出一层薄冰。
郁薇陡然清醒,踉踉跄跄地想从浴缸爬出来,却一个不小心滑回去,但……浴缸有这么大吗?大到她觉得自己是掉进海里,大到她能够看到好几个人影,对,她看见了,看见有好几个人在游泳,有好几双脚在踢水。
这是她家的浴缸啊,她一个人使用的浴缸啊!一阵惊恐,她呛到水了,挣扎地浮出水面,攀住浴缸边缘不断咳嗽。
她想爬出浴缸,可是脚却一直往下沉,又让她吃了几口水,她过度慌乱,以为是骤然下降的温度让她的手脚不协调,却没发现在浴缸底部,有一只布满青筋的大手正抓住她的脚踝。
呛咳几声后,她再度挣扎着离开浴缸。
她的脚冷得几乎失去知觉,这时候的她,已经没有精力研究这是作梦还是现实,这种状况合不合逻辑?她只想尽快离开。
终于,在又呛过两次水后,她顺利离开浴缸,用抖个不停的手拿起大浴巾将自己围住,她的牙关发颤,扶着墙壁想要离开,浴缸却喷出一道水柱,打得她满头满脸湿。
一颗人头从水里冒出来,那个人严重缺氧,脸是紫色的,张开嘴,舌头往外垂,布满红丝的眼睛带着愤怒,怨恨地瞪着郁薇。
这时候,郁薇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奔出浴室,仓皇的目光四下寻找,她要找……对,她要找手机,她要找到阿暂,她要……捧着没有声音的手机,她的啜泣转为号哭,她恐惧地看着浴室,好像下一秒,怪物就会从里面冲出来,将她吞噬。
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鬼怪没有出来,四周空气凝结,安静得让人害怕。
不知道经过多久时间,她赤果着脚,直直盯着浴室半开的门,最后她鼓起勇气朝浴室走去。
她不是小偷,却像小偷,她在门外悄悄地朝里面偷瞄。
渐渐地,她挺直身子、放松肩膀,因为浴室里面没有鬼怪,没有冰块,浴室蒸气弥漫,浴缸里的水带着微温,刚才……又是车祸创伤造成的?走回房间,换好衣服,郁薇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色惨白,眼眶浮肿,严重的黑眼圈让她看起来像熊猫,她不禁自问,她生病了吗?不会……她告诉自己她只是心绪不宁,车祸有后遗症,才会造成诸多幻觉。
不怕的,她的男朋友是精神科医师兼宫庙师父,所以,她一点都不怕。
走回厨房,郁薇觉得自己需要再来一杯优酪乳。
可是……放在流理台上的空杯子已经被注满,半空中斜放的优酪乳塑胶瓶还源源不断地流出液体,只不过,再不是乳白液体,而是红色的血液。
它注满玻璃杯、洒满流理台,顺着流理台往下流,地板被红色的液体淹没了,血不断蓄积,而地板上有好几个人影背对着郁薇,匍伏在地,在吸取血液。
倒抽气,郁薇摀住嘴巴,极力克制自己不发出声音,但还是被听到了,他们一个转头、两个转头、三个、四个……一个个把脸对准郁薇。
鲜红的血从他们嘴边往下蜿蜒,他们伸出长长、黑黑的舌头舌忝去血痕,他们咯咯地笑着朝郁薇爬来。
当他们站直身体与郁薇面对面时,她看见了……他们的胸口都被剖开,黑色的空洞里面找不到心脏,他们的身体和在半空中斜放的塑胶瓶一样,腥臭的血液不断从里面倒出来。
再也忍不住了,郁薇放声大叫,冲出家门。
车速超过八十,乔暂不知道自己被拍到几张超速照,但他管不了,因为他很确定,郁薇出事了。
这种现象以前就有,每回郁薇出状况,纵使不确定郁薇会面对什么,他却总是会提前知道,就像是有一条丝线把他们两人牵在一起,而随着他修行的时日越长,这种状况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强烈。
把车子开进停车场,乔暂飞快下车,奔到电梯旁,按了上楼钮。
进电梯、电梯门关上,只是在两扇门密封起来那刻,空气突然变得凝重,除了乔暂以外,再无他人的电梯越来越拥挤,挤得让人动弹不得。
只是一般拥挤的电梯,会让人感觉热、感觉闷,此时电梯里的温度却不断下降。
转眼玻璃镜面结起白霜,滴答滴答……水滴从楼层灯上滴落,不到两秒,水滴不再落地,而是在楼层灯上方结成冰柱……下一刻,重重一震,电梯停在二楼,再也上不去,灯光明明灭灭,闪烁不定,然后啪的一声,灯熄……紧接着嘈杂的嗡嗡声在耳膜边响起,像是有几十个人同时在说话,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震得乔暂耳膜生疼。
他闻到手术室的药水味,闻到血液的腥臭味,闻到屍体腐烂的味道……乔暂咬牙,让自己镇定了心神,对着空无一人的电梯喝道:“你们吓不到我的,想要我做什么直接说,别用这种方法。”话说完,电梯仍然黑暗,空气仍然凝重,而教人想吐的腐臭味越来越重。
这是不相信他?冷冷一笑,乔暂目光转为凌厉,神色冷冽,“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再给你们十秒!十、九、八……”在他手指掐起,准备施咒时,电灯啪的一声亮了,电梯再度启动,方才的异象通通消失无踪。
当!电梯门刚打开,乔暂就看见郁薇朝自己狂奔而来。
郁薇也看见他了,瞬间她感觉全身的力气全被抽干,她嘴巴喊着阿暂,喉咙却发不出声,脚步没踩稳,她向前扑跌。
乔暂一把将她接住,感受到他的体温,她放心让自己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