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黑色跑车的副座里,叶孟菲一路以着背脊打直,正襟危坐的姿态,目不斜视的盯着那片挡风玻璃。
“你喜欢吗?”
叶孟菲神情认真的寻思,“嗯,谈不上特别喜欢,只是觉得盖兹比的下场有点凄凉。”
“他以为钱可以买到一切,最终还是被心爱的女人抛弃,你所谓的凄凉是这样吗?”
“不,我所谓的凄凉不是这样。”
叶孟菲轻轻摇动螓首,用着清脆的嗓音,不疾不徐的解释起来。
“其实大部分人对盖兹比的解读,多是他拥有财富,内心依然得不到满足,这种立基于价值观上的论断。但是在我看来,我觉得年轻时的贫穷,在盖兹比心底留下很大的阴影,以至于扭曲了他的价值观。”
齐映青静静聆听,没有开口接话或反驳,唯独眼底掠过一道惊异的亮芒。
见驾驶座那方始终沉默,叶孟菲接着往下说:“齐总应该有听过这两句话:幸运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癒;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癒童年。”
“确实经常听见有人提起。”齐映青淡笑回答。
“其实我觉得不光是童年,在我们成长过程中,如果拥有了某些巨大的阴影,又没有在当下消除那些阴影,这些阴影往往会随着我们一起成长,深深影响着成年后的我们。”
“想不到你对心理学这么有研究?”
察觉自己说多了,叶孟菲调整一下心绪,做了个总结:“没有,我不懂心理学,只是观察过自己与身旁朋友,后来得到了这样的结论。”
“你心底的阴影是什么?”齐映青没来由的问道,含笑的语气很是直接。
叶孟菲怔了下,心底甚是懊悔自己的多嘴。
沉默良久后,她才牵动嘴角,掩不住满面的尴尬,说:“可能就跟盖兹比一样吧,贫穷带给我的阴影太大,所以我一直努力工作赚钱,只因为害怕过上没钱的日子。”
想起记忆中那间破烂的铁皮屋小店,齐映青登时明白了她的心情。
瞥见那双漂亮的黑眸浮现同情,叶孟菲喉头一紧,真想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幸好,齐映青是个不会让身旁人感到困窘的上流绅士,察觉她的困窘后,便把脸转开,貌似不经心的把话题绕回世界名着上。
行驶一段路后,黑色跑车抵达目的地,齐映青娴熟的转动方向盘,将车停至人行道旁后才打P档。
齐映青扬起含笑的黑眸,透过挡风玻璃望向前方林立的大厦。
“这边的房子前几年拉过皮,外表看上去挺新的,不过我记得屋龄都在三十年上下,内部管线可能多已老旧,你下次要换住处,可以先来问我,我那边有几套全新的套房,也有整栋别墅,视你的需求而定。”
叶孟菲一怔,随即想起齐裕雄的事业亦有涉及房地产。
在台湾有不少上一辈的人,是靠着炒地炒楼致富,房地产与建设业这一块流着肥油的大饼,往往少不了黑白两道的插足,齐映青手中握有的土地房产,少说也有几十亿起跳。
对于齐映青的富裕,她并不奇怪,只是对他的大方慷慨感到诧异。
叶孟菲眼中掠过一丝不自在,又飞快掩藏起来。
“谢谢齐总。”她落落大方的道谢。
扭捏推辞这是小家子气的做法,况且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与她待在同一产业,她若是拒绝他的好意,简直就是不知好歹。
“需要我送你吗?”齐映青笑问。
“不必了,走几步就到了。”叶孟菲客气的微笑婉拒,一边动手解开安全带,推门准备下车。
“孟菲。”
临离座之际,身后传来齐映青这一声低沉的轻唤。
叶孟菲心头些微一颤,若无其事的侧过身,面带笑容的迎视齐映青。
齐映青只是深深望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抹礼貌性的浅笑。
“很高兴能在多年后与你当成朋友,我一定会找个时间,约你与耀文一起出来吃个饭,他看到你一定会很开心。”
“好,就等齐总安排。”
叶孟菲微笑颔首,勾起手中的名牌包,推门下车,站在人行道上,朝着车内的齐映青挥了挥手,目送黑色跑车消失在纸醉金迷的城市街景中。
一阵惆怅涌入心头,刹那间,关于那一段狗脸岁月的记忆,如张开血盆大口的野兽,啃咬着她的自尊心。
她转过身,踩着脚下上万块的高跟鞋,走进租赁的大厦,搭上电梯返回位于十楼的小套房。
她坐在玄关处的日式仿古沙发椅凳上,小心翼翼的月兑去高跟鞋,抽过挂在鞋柜旁的干布,先将真皮高跟鞋的表面擦拭一遍后,才摆回鞋柜里。
买昂贵的衣服鞋子,全是工作上的需求,混这圈子可不能穿得太寒酸,偶尔碰上某些厂商或是业界人士,若是身上没点像样的行头,恐怕开了口打招呼都没人搭理。
她换上室内拖鞋,瘫坐在沙发上,想起与齐映青一来一往的交手过程,她心中有些懊恼,气自己表现得不够完美。
蓦地,La La land的那一首“City of stars”响起,打破单身女子的安静夜晚。
叶孟菲怔了下,在皮包里模索一阵后才接通手机。
“明天有空吗?一起吃个饭吧,我顺便将弥月礼盒拿给你。”
手机彼端传来任水韵轻快的嗓音,叶孟菲莫名松了一口气。
在好友面前,她总算能丢开平日的伪装,冲着手机哇哇叫。
“水韵,我今天真的糗大了!”
“发生什么事了?”任水韵担忧的问。
面对好友,叶孟菲自然毫不隐瞒,将今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知。
听罢,任水韵闷声发笑,“这样说来,齐映青不就正好是你的初恋?”
一口气说完事情经过的叶孟菲,虚月兑似的平躺在沙发上,单手按着耳上的手机,没好气的说:“如果硬要扯一个初恋,没错,齐映青确实是我的初恋,但是压根儿没有开过花、结过果,他甚至不知道我喜欢过他——况且当年他是帮他的好朋友来向我搭讪,他对我也没那个意思。”
“既然如此,你怕什么?”任水韵这句凉凉的反问,一棒打醒了叶孟菲。
叶孟菲两眼发怔的瞪着吊扇,一时之间找不着任何话反驳。
“我——我没怕啊!”
“齐映青对你没那个意思,你一路上却拼命的明示、暗示自己对他也没意思,你这分明是作贼心虚的表现。”
“我哪有!”
“既然没有,你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不趁这个机会,跟齐映青攀个交情趁机推销一下你公司的艺人?『The one』有投资影视剧,只要能安插几个你公司的艺人进某部戏,哪怕是跑跑龙套,都能有点曝光度。”
叶孟菲折腰坐起,挖苦道:“你现在是董娘了,比我还会算是吧?”
“这有什么办法?有个样样都要精算的老公,迟早会被他感染。”
听见任水韵的爽快承认,叶孟菲险些摔掉耳边的手机。
曾经那样别扭倔强的好友,在经历过爱情的洗礼之后,最终褪变成放闪时脸不红气不喘的幸福人妻,叶孟菲对此依然深感不可思议。
叶孟菲缓了缓思绪,就事论事的说:“……你说得对,下次我再遇见齐映青,我死活都要求他卖个人情给我。最近好几个人向我反应,说他们想转型拍戏,我对广告界这一块比较熟,影视圈那一块只有几个不怎么熟的制作人卖面子给我,能帮公司艺人敲到上综艺节目的机会就不错了,我去哪里找戏给他们拍?”
“这就对了,这才是我认识的叶孟菲——话说回来,你再次见到初恋,难道真的一点也不动心?”
叶孟菲一瞬有股遭人看穿心中秘密的难堪感。
“那都是十几岁的事情了,我有什么好动心的?再说,你跟姜至聿的家世差距有多大,我跟齐映青的差距就得乘上十倍,我可不是十几岁的少女,怎可能对他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想法?”
“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在糊弄我?”
任水韵这个好友可不是当假的,一秒便听出叶孟菲听似平静的话嗓下,底气十分不足。
叶孟菲可不敢再往下深聊,匆匆丢下一句:“明天见面再聊,我才刚回到家,连妆都还没卸呢!掰!”
“孟菲,我话还没说完——”
“明天中午老地方见,我要是迟到,你就先点餐,老规矩,填饱肚子为先,好啦,就这样,掰!”
“孟菲!”
未等任水韵发完牢骚,叶孟菲率先收了线,将手机往桌上一搁,再次躺平下来,盯着规律转动的吊扇发呆。
别人的青春是彩色的,而她呢?
她的青春是一盘盘的臭豆腐,臭豆腐公主的绰号,到最后演变成臭豆腐西施,直至她开始独立,靠着外拍工作及当美妆部落客养活自己,这些褒中似也带有嘲笑意味的绰号,才慢慢消失。
即便如此,她不曾埋怨过李家,更不曾讨厌过李家经营的小店,是那间小店与无数的臭豆腐养活了她,供她一路念书长大。
只是,对比那些成长过程一帆风顺,不曾为一顿温饱操烦过的人,她的童年乃至于青春期,是一部黑白默剧,沉闷且沉重。
唯有那两个短暂出现过的少年,为这部无趣的默剧抹上一点颜色。
闭起氤氲的水眸,一整晚不停回想过往的叶孟菲,当真有点头昏脑胀,加上刚才一路绷紧了神经,这下一放松,浓重困意瞬间席卷而来。
这一夜,向来秉持着就算累成丧屍,睡前死也要卸妆这条铁律的叶孟菲,头一次带着妆在沙发上睡着。
然后,她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她又重返十五岁,齐映青就站在简陋的铁皮屋小店前,俊秀白皙的脸庞上,仍旧挂着一派玩世不恭的笑。
她很紧张的奔上前,扯开别扭的嗓音——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少年听罢,面上露出一抹嫌恶,说:“你没资格知道。”
撂下这句话,少年转身便走,留下呆愣在原地,一脸泫然欲泣的叶孟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