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迅速回身,长腿往前一伸,她来不及反应,随即扑跪在地,待抬头,正好迎向他俯视的眼光,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态度。
“你可别想自尽啊,要是你死了,会有很多人也跟着一起死的。”他似乎可以猜测到她将会采取的对应之策。
“我无父无母,你威胁不了我的!”她像强弩之末般,说出毫无杀伤力的威胁之语。
“是吗?我连找你的亲人都不用,只要找到你住的那个村子,把那一村全灭了就行了,多省事。”庞王说得轻松,但她相信他绝对做得到。
灭村。
这两个字让辜拾璧胸口揪痛起来,她想起自己从出生起住了八年的村子。
一场瘟疫快速蔓延全村,九成以上的人都染上了病,陆续死去,剩余没染病的人开始往外逃,但邻近村子害怕被传染,将逃难者拒于门外,赶他们比赶叫化子还凶狠。
她犹记得她老家隔壁是猎户,姓丁的,丁大叔的妻儿全病死了,只剩他一人,于是他毅然准备离村。
当时她的家人已经死到剩下她跟娘,娘也只差一口气了,娘要她跟着丁大叔走,但她不肯,她没办法丢下娘……
等娘过世之后,她举目无亲,吃野草喝沟水地流浪到两个村子外才获救,还不敢说是从瘟疫村子出来的,只能佯装自己是一出生就被遗弃的乞儿。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没有染上病,村子里那些没染上病的人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她个人觉得是不幸的,因为成了独活。一个人活下来了,但其他家人都死了,那还不如全家一起死算了。
而眼前这个人,竟然就这么戏谑地把“灭村”挂在嘴上,她油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憎恨,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应该被千刀万剐!
她恶狠狠地瞪着他,咬着牙,好似把他的形样与瘟疫神重叠了。没错,这人一定是天罡地煞星转世,专程为世间带来灾厄的。
“瞧你眼神那股狠劲儿,看样子你还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
他笑容敛下,眼神蓦地一暗,一把抓住她整束长发,举起薄刃,她闭上眼睛,等着被抹断颈子。
手起刀落,只见满地青丝飘落,辜拾璧愣住了……他没割她的颈子,而是割了她的头发?!她原本长过腰臀的秀发,现在只剩及肩的长度。
“可惜了这丝绸一般的细发。”庞王手握一绺长发,掌心揉动,而后让它们像飞絮一样慢慢飘落。
她眼里泛起水雾,泪滴不受控制地簌簌滑落,浑身颤抖不停。
刚刚那一瞬间,她真的以为自己要被杀了,原来面临死亡是这么的可怕,那些什么视死如归、面不改色,全都是骗人的。
她恨自己的软弱,但又不得不承认她怕死,真的很怕。
不管一开始蓄积了多少勇气与觉悟,一旦死到临头,她也不由得退缩了,甚至差点就要没骨气地开口求庞王饶她一命。
“知道死的可怕了?以后别再动那种舍身就义的蠢念头了。”他竟然蹲在她面前欣赏着她痛哭失声的模样。
“郑吏目给了你多少好处要你假扮成他的外甥女来行刺?”
辜拾璧泪水未止,讶然道:“你知道我不是吏目大人的外甥女?”
“你当我这两只眼睛是石头镶的吗?瞎子才会看不出来你不是他的外甥女。就凭他那张尊容,就算连着几代都娶美人来混血缘,也不可能混得出你这般国色天香的。”
“既然你不相信吏目大人,为何要让我进虎啸宫?”
“我想看看你们到底想耍什么把戏,本王最喜欢跟人斗心机了,偏偏到目前为止还没人斗赢我。”
庞王那嚣张的态度让她火冒三丈,不觉骂道:“那你为何不杀了我?让我活着,难道不怕我又伺机暗杀你吗?”
“不怕,因为你杀不了我的。本王欢迎你来暗杀我,你就待在庞王府,跟我朝夕相处,随便你什么时候要杀我都可以,不用挑黄道吉日,想杀就杀,用什么方法都可以。啊,这儿的兵器随便你用,不够利的话,我派人来磨。总之我随时候教,我想看看你要如何才杀得了我。”
“哼,随身侍卫像铁桶似的护着你,我怎么可能会有机会下手。”
“你当然有机会。本王会册立你为王后,王后随时都能亲近我,没人会挡你的。”
“王后?!你疯了吗?!立一个要杀你的人为后?!”她真的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怎么,我成了你的王夫,你就下不了手了?当王后很不得了吗?我可以册立你,当然也可以废了你,你以为当了王后就地位稳妥了?这里没有什么东西是稳妥的,每个人都如履薄冰地在过日子,你最好先做好心理准备。”
“你不是说要让我求死不能吗?”让她当王后,等着她来行刺,这算哪门子的求死不能?
“立你为后就是让你日子难过的第一步,很快你就会懂了。”他放声大笑地离开虎啸宫,留下一脸错愕的她,搞不懂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庞王离开后,过了一会儿,外面进来两个侍女,一脸担惊受怕的表情,帮辜拾璧把满室的狼狈处理干净,打扫好满地满床的断发、散落一地的钗环。
又准备了温水,让她洗去脸上的血迹泪痕,颈子上干涸的血渍也拭净,抹上了药,并帮她把参差不齐的发尾修剪齐整,让她换上一套新衣裳。
侍女们捧着她的断发要离去前,看着她的眼光,像是寄予万般同情;女人的头发有如性命一般,她现在变成这副短发怪模样,就像个异端,肯定走到哪儿都会被说三道四。
她独处一夜,想着自己今后要面对的一切,无法成眠。
翌日,消息很快就从庞王府传出去了,大街小巷议论着热腾腾的新消息……
“你们听说了没呀?昨日被吏目大人送进庞王府给狼王的美人,惨得哩!”
“怎么个惨法?”
“听说头发全没了,满脸鲜血。”
“天啊!怎么会这样?”
“八成是抵死不从,头发被硬扯,逼着就范了。”
“该不会是直接把头发扯下来吧?好残忍啊!”
“所以才会满脸血啊,真可怜。啊不是说连颈子都被割了吗?”
“这是真的吗?她还活着吗?”
“里面的侍女亲眼看到的,还能有假吗?就算还活着,也只剩半条命了吧。”
“那还不如死了吧,没死还要继续被凌辱,比勾栏院的窑姐儿还不如啊。”
“听说还掉了满地钗环。那美人好像要用簪子刺狼王,可惜失手了。”
“那献上美人的吏目大人怎么月兑得了干系!”
“可不是!吏目大人现在应该慌到尿裤子了吧。”
而那个被推测应该慌到尿裤子的郑吏目,一听到街头巷尾的消息,整个人跳了起来,满室来回踱步。
他没想到那美人儿会这么贞烈,竟然不从庞王,闹出这么大事儿,把他也拖下水了,这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庞王一定会来找他算帐的。
一想到这儿,他双腿抖得比秋风中的枯树还剧烈,一心想着要赶快逃,不能让庞王逮到,否则不知道会被怎么整治至死,自己进献的美人行刺庞王,这无庸置疑是杀头重罪啊。
于是当晚他就收拾停当,趁着黑夜潜逃了。他想,不能走大道,一定会被拦堵,于是他挑了人迹罕至的荒凉山路,漏夜没命地狂奔。
但没想到夜深不见物,误踩了山中猎户放的捕兽陷阱,夹断他一条腿;他跛行不良,又不慎跌落山坑爬不上去。
正挣扎间,腿上的血腥味引来了野兽,夜里只看到数双晶亮的兽目由远至近地把他团团围住,他连那是什么野兽都来不及分辨,就成了它们的食物……
隔日,郑吏目死在山里的消息很快就传遍整个檄州……
“你们听说了没啊?吏目大人昨夜死啦!”
“天啊,也太快了吧。”
“惹到狼王比惹到阎罗王还惨啊,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但狼王要人五更死,搞不好你连三更都活不过啊。”
“那吏目大人怎么会跑到山里去呢?”
“一定是逃命去的啊!要是你,你不逃吗?傻子才会杵在家等死啊。但是狼王怎么可能让他逃得了呢,追到天涯海角都要杀掉的。”
“听说那死状好凄惨啊。”
“是怎么个凄惨法?”
“唉唷,说到就想吐啊,听看到的人说,好像全身没一个地方是完整的,骨肉分离,肉好像被剜去了大半,连右半边脸都烂了,要不是还能凭着左半边脸上那颗长毛的大黑痣认出那是吏目大人,我看根本没人知道那是谁了。”
“那跟凌迟不是没两样吗?这下手也太重了。”
“狼王出的手,有哪次是不重的?”
在虎啸宫里的辜拾璧不知道吏目大人已经魂归九天。
她只担心她的右肩,虽然那晚过后,庞王一早就请了大夫过来,帮她把扭伤做了针灸、敷上草药。
但是大夫说,这扭伤要是再用力一点,可能就月兑臼了,看这伤势至少也得耗上一个月才能好得完全,要她这段期间让右手完全休养,等里面的瘀血慢慢消退散尽,要是没调养好的话,将来可能会变成酸痛痼疾。
所以现在的她连自己拧条布巾擦脸都做不到,全得靠侍女照料起居,用膳也只能用左手持调羹进食。
而庞王还真的宣告立她为王后,所以她现在有自己的宫苑了,叫“燕迩宫”。庞王几乎是日日或隔日就会到燕迩宫来坐坐。
“我的王后,今日右肩还好吧?”今夜,庞王又来了。
她瞪了他一眼,不作声。
“都已经过了好些时日,你的态度还是一点都没软化啊!我可是庞王,你对本王用这种轻蔑的态度真的好吗?”
“你要是觉得不好,大可把我推出去午门问斩。”她没好气地。
“你就是要逼我杀你是吗?我要是真杀了你,岂不让你称心如意了。不行不行,本王可没这么蠢。”
“你要是不杀我,哪天就是我杀你了!”她恶狠狠地。
“没错,我们谈妥的就是那样,我等着你来杀我,可是现在还得先等你右肩的伤痊愈,想来这一两个月之内本王的性命应该是无虞的。”他嘻嘻笑着,那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儿,让她看了更加心头火起。
“所以你才会成日来寻我晦气,因为你知道我现在动不了你。说来我右肩这伤也是拜你所赐!”
“话怎么能这么说呢,我这是自卫。两军交战,当然要先制住对方的攻势,让你的手动弹不得是策略之一。而且,我这哪是寻你晦气,是关心你的伤势,本王每次来不是都有先问你右肩还好吗。”
“猫哭耗子假慈悲,伤了人再来关心人,虚伪!我巴不得你都不要来。”
“你是我的王后,我当然要来。王与王后亲近亲近,很天经地义不是吗!你没看我给你的宫苑取名为『燕迩宫』,这『迩』字就是近、亲近的意思。不是有个词儿叫『名闻遐迩』吗!遐远迩近,即远近皆知之意。”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读过书的。”
“是吗?我原以为你会误会我是取『新婚燕尔』之意。不过意思也差不多了,我本来还打算,若是你觉得不好的话,那就改名为『燕好宫』。”
“龌龊无耻!”她啐道。
“啧,本王可不会着了你的道儿,你以为这般骂我,我就会一怒之下杀了你吗?想都别想。跟本王斗心机哪有那么容易的。”
“是吗?那我岂不可以骂你骂个痛快了,别人不敢骂的,我都能骂。”
“有趣!我倒要听听你能骂我什么。”他把椅子拖过来坐在她面前,就像学子要仔细聆听夫子教训似的。
“你暴虐无道、残害生灵、心狠手辣、奸诈狡猾、无恶不作、恶名昭彰、杀人不见血、嚣张疯狂、令人闻之丧胆、堪比人间阎罗、暴政必亡……”她骂了好长一串,直到再也想不出词儿为止。
他听她住了嘴,便问道:“嗯?没了?就这样?”
“王八乌龟!”她不甘心地再补上一句。
“唉,我还以为能听到些不一样的词儿,结果还是一点新意也没有。你太让我失望了,这些词儿我都听过了。”
“你知道百姓是这样说你的?”反倒是她惊讶了。
“当然。我可是檄州之王,民间的所有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包括百姓的心声。”他一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态度。
“你难道不愤怒吗?”
“不会。他们怕我才好啊,本王就是要他们怕我。哈哈哈哈!”他又大声笑了,那狂妄的笑声,充满了教人模不着底的霸道。
她看着他那意气扬扬的模样,似乎天底下没什么事好值得大惊小敝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包括黎民百姓的戒慎恐惧。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猫儿在抓虫子。猫儿抓虫子不是为了吃它,而是在玩弄它,看虫子在那儿挣扎,对猫儿而言是十分有趣的,它的目的就是以看虫子的挣扎为乐罢了。
“夜深了,王后,早点安歇吧。”说罢,庞王便离开了。
见他离去,辜拾璧一则安下心,一则心存疑窦。
庞王每次来都是与她说说话后就离开,到现在还没碰过她的身子,若他的目的不在色字,那他立她为王后的用意到底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