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她的意识还要再次醒来?
她多么想坠进黑渊,渴望被凝结冰封直至永远,但她的感觉渐渐苏醒,意识又一次回归,于是悲伤不断涌出、不断蔓延,即使不愿睁开眼睛面对,眼皮底下仍渗流出一颗颗泪珠。
“呜呜呜……不要烧,不可以的……呜呜呜……”
“乖乖把药喝了,自然就不烧,来,张口。”半哄半命令。
“不要烧……呜呜呜……是爷的……我的……不许烧……”
有谁叹了口气,随即她额头像被一只大掌覆住,有温温的暖意传来……等等!为何她能感受到对方掌心的温暖?
啪、啪——她的颊还被轻拍两下,不疼,但真的有谁正在碰她!
“烧退了许多,不那么烫手,怎么还醒不过来?”仍是一叹。“这么多眼泪又是怎么了?”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传进耳里,霍婉清骤然张眸,满眼潮湿,但她不敢眨动。
那张成年的男子面庞近在咫尺,事实上离她不到半臂之距,因她正背靠着他宽阔的胸膛,让他揽着坐在绣榻上。
鹅黄颜色的垂幔束起一边,另一边松松掩着,大把天光透过微敞的菱格窗洒进,将女子闺房中的摆设清楚呈现,而男人垂首看来的那张脸也清楚映入她泪眼中。
是她的爷。
“呜呜……哇啊啊啊——”她扁扁嘴,真忍不住,嘴一张就是嚎啕大哭。“我梦到你了,爷终于肯让清儿梦一回了,呜呜哇啊啊——”非常非常委屈,这一份心情变化无法解释、无法言喻,她哭着扭过身抱紧男人。
两名本是来照看病人、伺候汤药的小婢子因主子爷过来接手就一直候在一旁,此刻见到眼前这一幕,双双目瞪口呆,又在主子目光扫将过来时连忙低头闭嘴,屈膝作礼后连忙退到外间小厅。
不仅小婢们吃惊,傅松凛内心亦大吃一惊,怀里这傻丫头明明病着,两条细臂圈抱他的力气下得可说十足十,与她相处至今已四年有余,还是头一回被她这般死命抱住,彷佛不紧紧搂他,他即要消失在她眼前。
再有她的泪和莫名其妙的哭喊……真让人一头雾水。
他由着她抱,清清喉咙音调微冷道:“硕庄的事,谁让你半夜跟着打埋伏?那一晚雨下得那么大,你该查的都查出,早该先行回府,那些逮人、逮证据的活儿自有本王派去的人手负责,你凑合什么劲儿?”顿了顿,听她还呜呜在哭,他不解气般继续骂——
“你一个小姑娘家,身子骨能跟本王那些精实雄健的手下们比吗?也敢跟着他们淋雨打埋伏,一淋还淋了一个多时辰,脑袋瓜烧成这样敢怪谁?本王都还没罚你,你倒以为能先哭先赢?”
这个梦……好真,真的太过真实。
霍婉清听着、抚触着、闻着、看着、尝着,唇中是泪水的滋味,鼻间是爷身上惯有的冽香,她抱着结实又温热的躯体,听着他用冷冷语调骂人……她五感皆齐,不是幽魂能够办到的。
如果不是幽魂,那她、她眼下变成什么了?
双臂慢慢放开,她慢慢拉出一小段距离,头微抬,与男人四目相接。
傅松凛胸中忽地“咯噎”一声,嗓眼陡紧,教训的话就这么止住。
女儿家苍白脸色透虚红,原本粉女敕女敕的腮颊在病了三天后略显消瘦,但仍是女敕乎乎很好捏的样子。
她紧紧望他,眼神中有着他从未见过的神气,似众里寻他千百度,寻寻觅觅复又觅觅寻寻,终于终于,她寻到了渴望相见的那人,委屈、狂喜、怀疑、感动……种种又种种的心绪交织堆叠,无法克制。
不行!这丫头一向心思细腻、脾气倔强,会如此“示弱”很可能是在“以退为进”,以为能平息他的怒火。
他重新板起脸,拉下她犹攀在他肩上的手,探臂将适才搁在榻边小几上的药取了来,凤目微凛。“药还温热着,快喝。”
霍婉清下意识接过药碗,下意识按着爷的命令行事,她捧着白瓷碗就口,小口小口喝着碗里黑乎乎的汤药……
舌根立时泛苦,苦得她背脊隐隐颤着,她捧得起药碗,喝得到药汁,尝得到滋味……老天!她真的不再是一抹幽魂!
而这时候的她正病着,所以才需要喝药,但她因何生病?
小口啜着药,她努力驱使思绪,想到方才钻进耳中的几个词——
硕庄。半夜打埋伏。淋雨。逮人逮证据。
噢……她记起来了。
硕庄是毅王府的众多产业之一,离帝京约莫六十里开外,这一年秋收过后,硕庄的帐册被送到她这儿复核,她瞧出不对劲儿,遂跟主子爷请示过后随帐房老管事亲访硕庄,明査暗访了一番,所得结果当真好教人气愤。
毅王府对待自家大小管事以及仆婢等等,绝对是宽和大方的,却未料硕庄的几位管事会利用主家的宽和,私下将庄子在田地里的丰硕收成偷偷拉了好几车出去卖掉,所得全进了几位管事的口袋里。
她和老管事一块儿查清,老管事最后听了她的建议,设局打算来个人赃俱获、一网打尽。
当夜她将爷遣来的人马布署出去,原已没她什么事,她却还是放心不下地紧盯全场,深秋夜雨淋了那么一场,该逮的人尽数逮住,该得的证据铁证如山,大事底定后她直接倒下了,浑身烧得像座火炉。
昏迷不醒的她被抬回毅王府。
她记得自个儿足足烧了三天,醒来当下是如何的光景她记不清了,但后来她完全康复后,像要她彻底长记性似,爷没有少罚她,甚至还罚她每顿要吃足一碗饭或一大颗馒头,又或是一张烤饼子,且每天更得喝完一大盅老火煲汤……简直苦不堪言,她生生胖了一圈,脸蛋都快出现双层下巴。
此时此际,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与她记忆中发生过的事完全重叠,眼前的男人不仅活生生,还会板脸给她看,冷着语调同她说话。
但她丝毫不在乎他的冷然对待,毕竟再如何冷酷,也比不上化成白骨、躺在关黑陵墓中的他,那样的他对她而言才是真正的漠然冷绝。
就算一切都是梦,那就让她梦着吧,能多久是多久。
喝完药之后,八成是见她眼睛哭得红红,还不住地细细抽咽,傅松凛抿着薄唇没再延续之前的训话,仅唤那两名小婢子进来伺候。
等霍婉清漱了口、净了脸,人再度被安置躺平,裹在被子里等发汗,直到这时傅松凛才转身离开清芳居。
“清儿姊姊这会儿总算清醒,阿弥陀佛啊!姊姊病沉了,烧得迷迷糊糊,这些天王爷脸色就没好过,怪吓人的。”
“王爷一向疼清儿姊姊,适才姊姊那样扑抱过去,定然把鼻涕和眼泪全抹在王爷身上了,可爷也没说什么,要是我……我可不敢,绝对不敢,爷只须两眼一瞪咱就要吓破胆啦。”
两小婢围在榻边叽叽喳喳说起话,边帮她擦汗,两人的年纪皆小她三岁,她记得她们,一个叫“春草”,一个叫“菱香”,皆是王府里的家生子,当年她离开王府回霍家堡备嫁时,十七岁的春草也正准备嫁人,已出嫁的菱香则是刚怀上不久。
她作梦,不仅梦到爷,还把两个小丫头也一块梦进来。
这个梦境真实到让她满心感动啊……
“清儿姊姊你……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和菱香?我们脸上有哪里不对吗?”
“姊姊眼泪还一直流,是不是真的很不舒服?”
见两颗小脑袋瓜直凑过来,表情担忧,她摇摇头笑了,嗓声略哑。“……见到你们俩,真好。”
春草想了想,也跟着咧嘴笑。“那是。姊姊随着帐房老爹窝在硕庄那么多天,肯定是想我跟菱香了。”
霍婉清轻应一声,许是病体未愈,也可能是刚喝完药之因,眼皮开始变沉重。
她不想睡,很怕合睫昏睡过去,再醒来已非眼前的人事物。
她听着春草和菱香的声音,努力想听清楚,一个要她再好好睡会儿,一个说要去灶房吩咐熬粥,说老大夫嘱咐过,烧退了之后就能喝药膳粥补元气。
小姑娘家的脆甜声浪一阵阵荡在耳边,还带笑音,而后渐渐模糊,归于寂静,终于,她什么都无力捕捉了,再不甘愿也由不得她……
入夜,两边鹅黄床幔整齐收束着,霍婉清坐在绣榻上发呆。
噢,不,她不是发呆,坐姿虽如石化般定住不动,她脑袋瓜里转得可厉害了。
午后在喝完药昏睡一场后,醒来依旧在自个儿的清芳居,身边仍是春草和菱香在照料她,两个小姑娘还是叽叽喳喳爱笑爱说话。
然后她被服侍着仔细沐浴了一番,连头发也沐净,春草和菱香把烤火盆搬近,帮忙晾干她的发,等她全身上下都收拾好,摆在面前的就是灶房刚熬好的药膳粥。
人家让她吃,她便吃,倒来温茶要她喝,她便喝,不管做任何事,她思绪停不下来,所有动作全凭本能,而在吃过喝过后,她就一直“罚坐”到现下。
这俨然已非梦境,她想过又想,只有一种可能——
她,霍婉清,重生了。
她死在二十三岁,魂魄徘徊在爷身边约莫三年,之后随他“沉睡”在那座陵墓中整整一十三个年头,然后她……她竟然活回来了!
不是幽魂穿梭飘回,是确确实实地化成血肉身躯,她有着清楚的五感,有着对时间和空间的感知,她活回十六岁将满十七岁的这一年,爷还不到而立之年,还过着三天两头就会被定荣帝召进宫中密议的无敌忙碌日子。
年轻帝王即将行弱冠大礼,却依旧倚赖她家王爷,全因太后一党的势力尚不能尽除,且皇上与太后双边的角力越发浮上台面,形势越发紧绷。
如今已然秋末冬初,若一切按她所记得的去走,接下来的年关尚可安然度过,而来年春信早发,在三春降临的前夕,朝堂态势将有所底定。
“不好!”外表犹如石化的她骤然惊呼,整个人从榻上踵跳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清儿姊姊你……你没事吧?”端着脸盆水进房的春草被吓了老大一跳,手一抖,盆中水溅出不少。
“啊?什、什么事?唔……清儿姊姊怎么了?发生何事?”以手支颐不小心睡着的菱香忽被吵醒,揉着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霍婉清突然记起,傅松凛遭刺杀且伤及心脉与肺经,正值她十六岁这一年。
一时间无法对小婢子俩说清,她倏地举步往外走。
爷在哪里?她必须去到他身边!
说不定明晚他便要遭遇危险,必须尽速提醒他,如果……如果危险今夜即要发生,又该怎么办?
一切可来得及?
砰!
还没来得及跨出外间小厅,人就直接撞进一道宽阔厚实的胸膛里,当真整张脸、整个人狠狠撞上,脸都撞疼了,还倒弹了两步,若非对方出手快一把将她拉住,她定会被撞得坐倒在地。
“烧刚退不久,精神才见转好,不好好安歇养着,这么晚还想上哪儿去?”
揉着撞痛的脸还不及张眸瞧清,霍婉清已听到爷的训斥,这下子顾不得疼了,她两手蓦地合握他单腕,一拉将他拉进里间寝房。
傅松凛对她没有丝毫防备,一下子被拖了去,内心纳闷不已,只觉发烧昏迷了三天的她,清醒后望着他的神情似乎大有不同。
以往在他这位爷面前多少还会矜持着,今日的她却是想哭就哭给他看,想抱就狠狠扑抱过来,想拉他就拉他,想……想解下他腰带、扯开他的衣袍,她也胆大妄为毫无顾忌!“你干什么?”他凤目飞挑直瞪着她,前一刻稍有恍神,竟让她拖进内房后直接卸掉腰带、扯开襟口。
春草和菱香瞬间惊呆,幸得春草手里的脸盆已搁架子上,要不然准吓到月兑手。霍婉清先是对自个儿“重生”的状况满心迷惑,好不容易勉强接受了,想着即将到来的危险又满心慌急,感觉话全堵在喉中,出手仅凭本能。
她只是想亲眼确认他无事,确认他尚未遭遇那一场令他落下病根的袭击,所以想也未想就去解他的腰带、扯他襟口。
那结实胸膛是光滑的,胸央不见那道狰狞的疤痕,当初……不,不是当初,是上一世才对——上一世他遭突袭,刺客单独行事然武功十分高强,他随身的四名侍卫无一人存活,连带几名巡夜的兵勇亦遭毒手,他则被对方一记淬了毒的暗器飞刀直中胸央,但那名刺客伤得亦不轻。
重点是她已然记起,爷遇刺受伤是发生在料理完硕庄那一烂摊子人与事之后不久,如此推算,便是这几日的事,试问她如何不心焦?
“没有伤,真没有啊,都好好的,跟我所想的一样……那、那一切还来得及,爷不会再出事,既然重来这一遭,就不能再让你出事……”她指尖颤颤地触及那健壮却也柔韧的胸肌,为了那一份光滑触感而感动,眸底温烫,鼻间发酸。
傅松凛倏地抓住她作乱的小手。
“啊!”、“哇!呜……”霍婉清没喊疼,愣在当场的春草和菱香倒是齐齐发出惊呼。
见主子爷冷眉飞目瞥将过来,两名小婢子陡然一阵哆嗦,眼角都泛泪了,虽说并非拔腿就跑,但也顾不上什么礼仪,小脑袋瓜垂得低低的没敢抬,匆匆屈膝退得无比迅捷。
傅松凛目光转正,瞳心微烁了烁,板起俊脸问:“试问本王会出什么事?敢这般拉我、拽我、扯我,你这娃子莫不是想逃掉责罚,才想方设法这般胡闹?”
……责罚?霍婉清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他仍然对她雨夜里打埋伏、闹得自个儿高烧不退一事非常不爽,不爽到还想罚她。
不过,此际的她也不爽啊!
她才不是“娃子”,她可是重生了一世的人,他的命运且由她来扭转。
深吸一口气努力宁定心神,她眸光瞬也不瞬,像要将他看杀——
“清儿不会逃避,该来什么,我全都接招。”秀雅鼻翼微微歙张,坚定却宛若叹息又道:“爷大难将至,只要挺过这一关,往后许就一路顺泰。”
傅松凛眉间一拢,既被她的言语弄得迷惑不已,又被她再认真不过的神情搅得心弦浮动,四目相接间,只觉被他抓在掌心里的柔芙像成了一块烧红火炭般烫到不行,他猛地松开。
正了正神色,他眯目冷瞪,瞪到后来目中浮现几丝担忧。“你这丫头是发烧烧到脑子还不能清醒吗?本王大难将至?你还能说准了?”
“我能。”霍婉清一脸郑重,眨也未眨的眸底泛着水气。
傅松凛一愣,静了几息后沉声问:“凭什么?”
“凭……凭我是死过一回的人。”语尾心虚般略飘。
他都快气笑。“冷夜淋雨把自己折腾到发烧昏迷,醒来就觉是死过一回,就凭这个?”
她摇头,心里急了,咬咬牙一股脑儿豁出去——
“就凭我重生了这一世!”
事关他的安危,她不想用一个又一个的谎话隐瞒自身状况,她应该是重生了,不——不是应该,是确实,她确实重生,若非重生,无法解释眼前的一切人事物,她没想瞒他。
“我死过一回,然魂魄不灭、记忆未消,就这样重生回到自个儿这具血肉里,是真的。”说得真心诚意,就盼他相信。
结果——
男人瞳心湛湛地紧盯她好半晌,突然曲起指节“叩”地敲她额心好大一响。
“还学会信口雌黄?以为本王好糊弄吗?想清楚了再来答我!”
霍婉清哀叫一声随即任情任性地流出眼泪。
但她其实没想哭的,她到底重生了呀,多么奇妙的天赐神恩,命运操之在手,不管是爷的还是她自己的,都有扭转乾坤的可能。
虽说爷对她还有诸多质疑,总能慢慢想法子令他明白,重中之重的点是他还活着,活生生的他仍完好无伤。
所以,她不哭的。
三日后近午夜,原是入夜宵禁的帝京城却见五匹高头大马穿街而过。
一小行人虽非策马急驰,然深夜静寂中仍传出不小声响,引得巡防的兵勇侧目,随即将人拦在街心盘査。
那带头者尚未取出御赐的通行令牌,兵勇们一看清他的五官便将人认出,竟是毅王本尊。
毅王爷傅松凛受诏入宫议事,这会儿才出皇城大门不久就被他们阻拦,众兵勇这下子连查都不用查,赶紧撒到一边恭敬相送。
乱事就发生在此际——
好几把飞刀从某个暗处疾射而出,几名巡夜兵勇首当其冲,丝毫不及反应,眨眼之间倒卧一地。
那烁着寒光的暗器飞至,傅松凛一行人挡开了第一波奇袭,但胯下坐骑纷纷中招,逼得他们不得不弃马,四名护卫随即将他护在央心。
从暗器发出、巡夜兵勇倒地,到五匹雄驹被当街废掉,再到侍卫们严阵以待,前后不过几息,傅松凛一手按在腰间的软剑扳扣,另一手则扣紧从马背连裕上取出的连弩铁弓,就等那个藏在暗处之人现身。
岂料竟有人抢先一步,主动出击的气势压过众人严阵以待的紧绷!
“射!”脆亮女嗓一声令下,就见一小阵箭雨“厅虞风”地追随一道火光射出。
傅松凛定睛再看,发现带头的那道火光是因箭头燃火,弩弓一发对准射出暗器飞刀的那方关黑角落,随即众箭朝同一角落齐发,逼得蒙面偷袭者不得不提前现身,不及再发出第二波的暗器飞刀攻击。
蒙面黑衣客朝傅松凛这方直接抢进,没被喂中飞刀的四名侍卫与之对打起来,即使是四对一,黑衣客仍游刃有余。
傅松凛一开始并不急着出手,在侍卫们的护持下以退为进,观察黑衣客出招的路数,辨认对方来历,然十招过后竟也辨不出所以然来,只知对方似有心隐藏自身武学,不敢显露真迹。
莫怪黑衣客会以飞刀暗器为开场,是想先降低他这一方的战力,待一现身便求速战速决,他想,黑衣客此时定然极恼,未料会被一群人拖在原地,毕竟连他也料想不到,他收在身边的小女使竟又带着人暗夜打埋伏,一副“终于让我逮到了”的高昂气势。
“围!”这一方,见四名侍卫纷纷负伤,主子爷已荡出腰间软剑与黑衣客交上手,霍婉清再次令下。
就见十数名汉子从大街两边的屋房二楼或瓦顶高处一跃而下,有的擎刀在手,有的以弓弩对付,慢慢朝打斗的两人作合围之势。
不仅叫来合围的人手,更有负责照明的,几十个人手中各举着火把,亮灿灿的火光将街心照得堪比白日。
正与敌人近身交手的傅松凛很快有所觉察,眼前如此形势似逼得对手有些慌了神,如此甚好,须知狗急跳墙,蒙面黑衣客若被逼急,将如何?
他仅差半指之距就能扯掉对方的蒙面罩,千钧一发间,那人从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回挡过来,右手长剑主动招呼他的软剑,但右手是虚招,左手才是实打,对方左手竟如空手入白刃,抢他握在另一手的连弩铁弓。
对方没要整组的铁弓,而是夺去架在弓座上的一根半臂长的弩箭,他以弩箭当短剑般使了一记凌厉剑式,逼得傅松凛不得不退步自保。
双方缠斗一化开,蒙面黑衣客不再留连,随即腾身飞跃欲冲出合围。
便在此际,有人弩箭连发,在明亮火光中发发精准,打得身躯跃在半空的黑衣客只得边撤边挥剑斩箭,最后竟回敬那射箭之人一记小飞刀终才顺利遁走。
傅松凛看得明明白白,他目力一向好得惊人,暗中犹能清楚视物,何况此时街心亮如白昼,怎可能看不清?
他看到那弩箭连发的人就藏在一处茶馆三楼。
据他所知,这间帝京知名的茶馆是辽东霍家堡的京城产业之一,她霍大小姐要在上头如何撒野,谁也挡不了。
而看她弩箭连发的准头那样好,打的还是飞腾在半空的目标,他愕然的同时,内心竟不禁赞了一声好,但就在下一瞬,他心脏蓦地提到嗓口,欲喊无法喊——他看到黑衣客反手朝茶馆三楼射出暗器飞刀,去势之凌厉,寻常人必难闪躲!
当!
傅松凛举起犹持在手的连弩铁弓,疾射,弩箭箭头当空擦中那把小飞刀,飞刀瞬间被打偏,但仍“啪”地一声脆响射破茶馆三楼栏杆。
三楼彷佛传出女子惊喊,傅松凛不再管那名遁去的黑衣客,亦不管在场所有人,他将连弩铁弓抛给手下,随即大步疾走进茶馆,当他循着硬木阶梯迅速上到三楼时,软剑早被他收回腰间扣牢。
他要找的那人正倒坐在破损的栏杆边!
“爷!”霍婉清听闻脚步声倏地回眸,试图站起,但似乎有些腿软。
傅松凛几个大步拉近距离,单膝跪在她跟前。
他面色沉肃,目瞳极黑,目光像要吃人似的,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抬起两手欲碰又顿住,怕把她怕疼一般。
“我没事的,爷的那一箭及时将对方的暗器打偏了,加上清儿也懂得要避开……唔,虽避得有些太慢,动作不够敏捷,但也只是被爆裂的木屑喷着,没有真的受伤。”搔搔耳朵,不太好意思似。“……不过好像有点被吓着,眼下两腿有点软了。”
傅松凛简直不知该作何回应!
内心可谓天人交战,一方面惊怒到想掐昏她,另一方面又忍不住心疼,同时亦后怕得很,如果他没能以箭打偏那把暗器飞刀,此时的她还能活泼灵动地冲着他笑吗?
还有,即便她避过那把飞刀,瞬间爆裂的栏杆木屑喷得她额上、颊面以及颈侧清晰可见细小血痕,被木屑划破的地方正渗出血珠,模样格外可怜,她却仍笑得那样没心没肺,说自己没事,没有真的受伤。
他气不打一处来,张了张唇想训斥人,她扬睫看来的眸光令他陡地屏息。
那秀雅眉目像在短短几日间少了点稚气,多了分难以言喻的细腻。
她看他的样子像要看进他内心深处,明明一张女敕润脸蛋有好几道划伤、擦伤正细细渗血,她却咧嘴笑得甚欢,又明明是笑着的,眸底却流出两行泪来。
他不是很明白。
自她高烧三日清醒过来后,性情似乎有所转变,沉静的、矜持的那一面彷佛褪化了去,取而代之的是跃跃欲试、是灵动积极,然这些变化在她身上显得如此自然,毫无违和感,又让他不禁要捻眉沉吟——
也许此刻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将满十七岁的大姑娘家,才是辽东霍家堡大小姐原来该有的模样。
但再怎么纵着她,也不能任由她动不动就领着人打埋伏!
“你……呃!”他骤然被扑,一团软玉温香不由分说撞进怀中,撞得他险些往后跌坐。小妮子是何时习得这招?
她这招太狠,总能在“紧要关头”救她自个儿一命,让他骂不出话、训不了人。
霍婉清没有多想什么,就是感动,很感动很感动,无与伦比的感动。
她挡掉那一把直中他胸央的暗器飞刀,挡掉当朝太后对他的第一次暗杀。而她更知晓那名蒙面黑衣客是何方神圣。
知己知彼便能立于不败之地,她既重活这一世,就要护她家的爷无后顾之忧,让他活得长长久久,得一个善终。
她原本担心这一世的暗杀不会发生,如果没有发生,那说明这里的人事物与她所经历过的那一世可能不相符合。
但如今证实,暗夜中当街刺杀一事确实有了,她埋伏的地方也确实无误,一切尽在掌控中,她一颗心悸动到发颤,背脊亦颤抖不已,感动加冲动之下就只想扑过去抱住他,她有无限欢喜。
“爷别怕!这辈子我护着你,我来当你的贴身护卫!”
身为爷的男人一听额角不禁抽了抽,都想曲指敲她脑袋瓜了,但垂目瞪着那姑娘家可爱的发旋,高高举起的手到底没舍得敲下。
不仅没舍得敲落,还干脆“好爷作到底”,一把将腿软的她打横抱起,直接抱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