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卷三) 第二章

作者 : 黑洁明

入夜。

华灯上,管弦起,丝竹响。

灯火通明的厅室中,乐师弹着琵琶、拍着小鼓、吹着萧,舞姬手拿彩带,扭着细腰,跳着绮丽的舞蹈。

坐席里,几名高官与富商把酒言欢,在这之中,最为教人注目的,便是那坐在主位的男人了。

这厅里每个人,个个对其竞相讨好、阿谀奉承。

“中丞大人,这是一点小意思,望大人不弃。”

第一人拍了拍手,派人送上了一火红珊瑚,迎得人人纷纷侧目。

“中丞大人,望您以后多多照顾。”

第二人送上了一只茶盒,那盒却极沉,一瞧便知,盒中装的定不是茶叶,这么小却这般沉,杵在窗外暗影里的阿澪一见,就知那里头定非银即金。

果然盒一打开,没在旁边的虽看不见盒里装的是什么,可灯火一照,便有金光映上大人满意的脸,就是没瞅见盒里,聪明人一瞧也知盒里定是装满了金元宝。

到得了第三人,却没啥金银珠宝,只从怀中掏出了薄薄的一张纸,恭恭敬敬的呈了上去。

“中丞大人,一点薄礼,望您海涵。”

坐在主位上的中丞大人挑高了眉,伸手接过,展开一看,瞬间笑逐颜开,把那张纸给收到了怀里。

“来人,赐先生座。”

“谢大人、谢大人。”这第三位富商一听,双眼晶亮,立刻垂首弯腰,连连称谢。

在场的人纷纷都在猜着,那一张纸上究竟是什么,能让这中丞大人这么开心。

阿澪虽然站在窗外,眉也没抬就已料到,那纸八成是地契,说不得就是城中大市邸店,才会让这贪官酷吏这般笑得合不摆嘴,送再多金银珠实,比不上送一个会生财的聚实盆,一家财源浪滚的邸店,当然是比送金子好。

果然下一瞬,就听那中丞大人张嘴道。

“徐老板,这店里的伙计……”

“那自当是一块儿留给大人办事,不需大人操心。”

阿澪冷笑,这一招,几百年前她就用到烂了。

人心不足,就一个贪字,如巴蛇吞象,就是吃得撑死了都不知自个儿是怎么死的。

这御史中丞,不过就是个正五品的官,在这京里,还真算不上是个高官,却因为其职掌纠弹百官,官位虽不大,却掌控着京城里大小官员的生死。

加之这人在帝前受宠,方教官商都对其百般讨好。

在外头看清了厅里的情况,她一摆手,身上黑色裙裳就从衣袖开始改变,幻做了一袭胡姬的轻薄舞衣。

这中丞大人,不只贪财,尚。

她抬起戴着金银镯子的皓腕,正要举步朝厅门走去,忽然间却见有个带刀官差匆匆来到院子里,掏出一只令牌,同那守在门口上前搁人的侍卫道。

“在下有急事禀报中丞大人。”

“什么事?”

那官差凑上前去低语数句,侍卫大惊,忙让他过去。

阿澪见状,悄无声息的走上前去,那侍卫一见她,就和她对上了眼,瞬间就陷入了呆滞的状态。

“方才进门那位官差,同你说了什么?”她看着他的眼,淡淡问。

侍卫连挣扎也没挣扎,呆呆的开口就道:“有人出手相救,狄公跑了,刺客全教人五花大绑扔在衙门外头。”

在这京里,被称为狄公的就只一人,她是听说了那老头被这贪官诬陷下了狱,算那姓狄的够聪明,一见情况不对,心知这御史中丞向来爱用酷刑,定会将他往死里整,立刻就开口认罪,几番来回斗智,前些日子那名闻天下的狄公,总算从大狱中被放出来了,虽逃得一死,却被贬为县令,才刚要去赴任。

想来这中丞大人怕纵虎归山,还特地派了人想在途中弄死他,谁知却让人坏了好事。

她一挑眉,再问。

“知是何人所为?”

他呆呆再回:“不知,只知是个高手,当下咱们的人全给用松针点穴定住了身,没人看见出手的是谁,只瞧见对方身穿白衣,没见着脸。”

松针?点穴?白衣?

她一怔,心中一动。

这世上,她只知一个人有这身手,非但爱点人穴道,还爱穿白衣。

里头那中丞大人手下,可是有妖怪的,这御史中丞要杀那名满天下的狄公,为以绝后患,定要一击必中,当然不能留手。

在这普天之下,武功高强,精通穴道,就连妖怪也能治的,除了那杀千刀的王八蛋,还会有谁?

厅堂里在这时传来咆哮声,里头的中丞大人愤怒的砸杯翻桌,惊得人人纷纷闪躲。

“跑了?!五花大绑?扔在衙门?你们这群废物!简直丢我的脸!”

阿澪一见,知道今夜是不可能再继续,她抿着唇,只能收手转身,二话不说飞身走人。

一路上,她又怒又恼,在心中把那家伙咒骂了千百遍。

好不容易回到了客栈,却因为被那人弄得心烦意乱,没注意看,在转角撞上了行色匆匆的掌柜。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他反射性的伸手扶她,阿澪连忙甩开,但这一撞一扶之间,她已看见了几许片段画面。

白发的狄老头、带血的短笺、四海航运——

她稳住心神,只道,“没事,您忙您的。”

掌柜道歉连连,却难掩心急,赶着去办事,便匆匆走了。

阿澪脸色苍白的回到屋里,密实掩上了门,脑海里却依然浮现着方才看到的那带血短笺上写的几行字。

公无事,已至。

爷重伤,命危。

快找大爷!

一颗心在胸中狂跳,跳得她耳鸣胸疼,额抽眼痛。

她压着门,咬着牙,却止不住那心的慌,抹不去脑海中那染血的短笺。

她深吸口气,再吸口气,转过身,却看见挂在墙上的字画,落款那儿,写着几行小字,其中几字写着——

赠悦来客栈。

这数月,她都住在这儿,这间悦来客栈。

这位在京里的悦来客栈不大,客栈里上至掌柜,下至小二跑堂却都相当机灵,客栈外貌低调不张扬,只有和江南有在做生意的商家,才知这间客栈背后的老板大有来头。

悦来客栈的老板不是别人,是凤凰楼主。

她特别住到这间客栈,是因为凤凰楼的消息最灵通,也因她知他们绝不会想到她会跑到这儿来住。

若她白日在大市外瞥见的那人真是他,若城外救走狄公的真是他,那重伤命危的,还可能会是谁?

有那么一瞬间,她喘不过气来,只觉头晕目眩。

恍惚间,什么也上心。

他的笑,他的眼,他在晨光下印上额的吻。

那个白痴、猪头、杀千刀——

她没有办法呼吸,只知她需要确定,去四海航运的码头确定。

待回神,已出了窗,飞身入黑夜。

本以为,就看一眼,确定是不是那人就好,谁知匆匆赶到水边,远远她就见有一头巨大的老虎跃上月夜。

虎背上有人,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却趴着。

她看不清,想再追上去,那虎双腿一蹬,瞬间跃过了江河,眨眼就已不见踪影,消失在林木之间。

那猛虎奔行如风,她知自己追不上,只觉唇舌发麻,手脚发冷。

那男人的师弟风知静是兽人,就是头虎。

如此巨大的老虎定是兽人,还从与凤凰楼交好的四海航运中窜出,除了风知静,还会有谁?

该要回头的,她管他是死是活,她在京里还有她的事要做,她还要去玩弄那贪官污吏,还要为龚齐布局,还要报她的仇——

他就是死了……就是死了……

也不关她的事。

阿澪握紧了双拳,这般想着,可看着那滔滔江水,看着那在黑夜中升起的一轮明月,她却只听到他的声,轻轻在耳边说。

我很想你……

心,颤颤的抖。

好想你……

该要回头的。

可当她再次举步,却不由自主的飞身跃过了江面,追了上去。

盛夏。

艳阳高照。

万里晴空下,扬州城里,商旅络绎不绝。

城外码头,一艘又一艘的商船靠岸卸货,又一艘一艘的装货出港,城门口那儿可也没清闲些,—队又一队的商旅驾车进城,同时也有一队又一队的商旅驾车出城。

不过在这扬州城中,船队水运是海龙战家最为精良,商队却是风凰楼的天下了。

一早,城中便已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大市里,那当然更是人声喧嚣,来自大江南北、五湖四海的商贾,全都汇集在此,开始一日的交易。

在这儿,无论鸡鸭牛羊、虾贝鱼蟹,或是香料珠实、丝网锦锻,抑或是五谷杂粮、酱醋酒茶,甚至是煤铁硝石、刀剑枪鞭、草履马靴、杯碗瓢盆,只要是人想买的东西,到了这地头,那是想有啥有啥,就怕没银两而已。

便宜的,街上叫卖;贵价的,那自然是屋里请了。

无论是大市场边的邸店,抑或大市场外的酒楼客栈那是间间生意好,日日都高朋满座。

在这之中生意最好的,当属有名厨菜刀坐镇的四海楼了。

四海楼里,厨房中的几个大灶火正旺,厨子们利落切菜翻锅,跑堂们勤快进出送菜,吆喝声此起彼落。

“蜜汁排骨,走菜!”

“来啰!蜜汁排骨,走菜!”

跑堂端着菜盘,鱼贯而出,将热腾腾的菜肴,送到了酒楼里不同的餐桌上。

楼上厢房里,不像楼下开放的大厅,楼上厢房有帘有屏,隐私性高些,商人们谈着生意,杯觥交错间,交易自然水道渠成。

就如这间如意厅,跑堂刚端着蜜汁排骨进门上桌,就见厅里桌边生意人已经笑呵呵的握手成交了一单生意。

“冯兄,咱们就这样说定了。”

“余兄,以后就靠你多多照顾了。”

“冯兄你客气了,这回你特地南下来购粮,小弟往后还要你多关照才是。来来来,喝酒喝酒,小弟先干为敬。唉呀,这蜜汁排骨来了,这四海楼的蜜汁排骨添了橙的,酸甜酿香都在其中,是四海楼一绝啊,快来尝尝、快来尝尝。”

两人你来我往的夹菜敬酒,满桌子菜,啥都有,就没鱼。这可是有缘故的,因为这余老板姓余,又是来谈生意的,掌柜派人点菜时,还特别省了同音的鱼呢,跑堂送菜时可多记在心,就怕送错了菜,会引起误会。

像是昨晚上来订宴席的老板姓朱,掌柜的干脆就请厨子上海鲜宴,再搭牛配鸡,同样就避掉了猪肉,可也让客人吃得开心,聊得尽兴。

生意嘛,一点小事也怕是会让人心生疙瘩的,就是因连这点小细节都会特别注意,四海楼的生意才这般火旺。

跑堂小二送了一道又一道的大菜,只听这厢生意谈成后,酒酣耳热之际,也开始聊起了近来最火的消息。

这消息不只厢房里的大爷们在聊,整座扬州城里更是人人都在说啊。

“你听说了吗?凤凰楼来了个贵客。”在城里经营米粮生意的余老板说。

挺着大肚,一脸富态的冯老板,好奇的问:“喔?敢问余兄,是哪位贵客?”

“冯兄您打京里来的,不知可有听过潇湘公子?”

“潇湘公子?”冯老板举筷夹起桌上排骨,边吃边挑起毛毛虫一般的浓眉问。

“就昨日那陪着楼主夫人去城外虎爷庙上香的潇湘公子啊。”余老板一见他不知,忙兴冲冲的道:“这潇湘公子啊,据说武艺高强,面如冠玉,琴棋书画样样皆通。上个月,凤凰楼的商队遇上盗匪,还是靠他解围,方能化险为夷,不过他也因此受了重伤,方留在凤凰楼里作客养伤。”

“喔,是吗?”冯老板笑问,一边再夹了块步步高升入嘴里,这东西是用锦纯皮包了年糕和女乃酪再下油锅去炸得金黄酥脆,要刚炸起来才好吃的,因为炸得色泽金黄,四海楼又特地将其堆叠在一块儿,看来就像金块一般,还取了个吉祥的名字“步步高升”,自然受到众多食客欢迎。

一见小二送上桌,冯老板立刻趁热吃了,这一口吃来外酥内软,女乃酪的女乃香和年糕的甜糯融为一体,吃得他眉开眼笑。

余老板见了,当然也不忘举筷夹了块步步高升,边道:“那潇湘公子啊,其实成名甚早,我年轻时便听过他的名号,他出门时,总喜穿一身白袍,手拿紫玉箫,听说身边还总跟着一头虎,当年他一出门,总是引得城里万头攒动,人人都想瞧上他一眼。”

“老虎?”冯老板一怔,抬眼看去,好奇的问:“说笑的吧?老虎不会吃人吗?”

“没听说那头虎会吃人,只知道这潇湘公子,在一次武林大会中,单凭那根紫玉箫便技压群雄,那一回,据说还有王爷在场,同他这少年英豪相谈甚欢呢。”

“这么厉害啊。”冯老板笑笑应着,边吃边问:“那这回这潇湘公子身边还跟着老虎吗?”

“这回倒是没见着了。”

一听没老虎,冯老板举筷继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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