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年后——
孟修伸长手臂,从她身后轻轻揽着她,额头抵着她后脑,粗嗄地柔声低语,“没关系,我想抱抱你。”
“我会打起精神来的。”她喃喃的向他保证。
“没关系,不急。”孟修安慰地亲吻她头发。失去三年来朝夕相处的女儿,她当然有权利伤心。
“我想重考研究所,回学校把书读完。”雅璇透露她的计划,她不是不想振作的。
“很好啊,”他温暖的鼓励她,“我支持你。”
“我会打起精神来的。”她喃喃重复一样的话,带着脆弱的语气。
“放心,我会陪着你。”他向她允诺。
“你快去睡吧!”她挣扎着催促他,不希望孟修继续留在这里。
“没关系,这样很好。”他固执不肯走,大手抱得更紧了。
雅璇坚决要睡在这张小床上,他更不能丢下她自己一个。
孟茱离开他们,他也很伤心,他不要雅璇独自承受。
时间又过去两年——
孟修停妥车子,小心从后座取出一大束长梗白玫瑰,从容不迫的走向毕业典礼会场。
今天是雅璇的大日子,过去两年她全心投入在课业上,如今她终于毕业了,取得第一名的傲人成绩,她原本可以直升博士班,结果却自己放弃了。
雅璇说她不想再读书,想要真正开始做点事。
他支持她,无论她想做什么,他都全心全意支持。
即使她已经离他越来越远——
他终于找到她,远远就发现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身上穿着硕士袍,头上戴着方帽,面无表情,静静望着前方。
她脸上没有丝毫喜悦,反而茫茫然的,像一只受惊的小兔,随时快要哭出来似的。孟修心头一拧,赶紧大步走向前。
“嗨,恭喜你。”他把花束送到她眼前。
“你来了?”雅璇耸起肩膀,平静地接过,又朝他扬起笑容,“谢谢。”她喃喃说。
接着,那抹受惊的模样忽然消失了,泪光也神奇的凭空不见,孟修沉默的注视她,没有多问。
“待会儿结束后,我请你吃好吃的。”他模模她额头,对她笑笑。
“好啊!”她也笑了。
毕业典礼当天,阳光非常耀眼,天空蔚蓝得不可思议,像是上帝直接用油画颜料抹上去似的,她从未看过彩度如此饱和的蓝天。
孟修送她的花非常美,她上车时,还着迷的一朵一朵抚模它们,抱着花束,幸福得不得了。
可是在那之后,雅璇又把自己锁起来了。
孟修一早出门上班,她就把自己关在孟茱的房间里。
孟茱的房间没有变过,一直维持着她最后离去时的样子。家里各处让钟点计时的清洁员打扫,唯独孟茱的房间,向来都是她亲手打理的。孟修下班前,她才会离开那里,悄悄把门锁上。
孟修越来越忙了。五年前刚认识他时,他已经是一位备受瞩目的律师,随着时光悠悠,经历、资历、实力不断累积,如今的他,身份、地位、成就,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早上台北开庭,下午台东开庭,明天花莲、后天屏东,他忙得到处跑,不开庭就开会,每天工作到三更半夜,一个月之中,她真正见到他的日子少之又少,睡着了不算,两人实际相处大概不到二十四小时。
这房子太大了,听说装潢都是孟修的母亲一手包办,雅璇总觉得太贵气,不喜欢,又觉得没理由翻新。毕竟,那可要花上一大笔钱,没必要浪费呀!
有一天,她突然闷得受不了了。
独自飞到香港,只带着护照、钱包,痛快玩了三天三夜。
妙的是,没有人发现她离开台湾,答录机里留有好多通孟修的电话,他留完话就挂了,没有怀疑她为什么不接,那几天他不在家,他出差很忙。
雅璇失落极了。
五年前嫁给孟修的时候,她就不怎么了解这个男人,那时候孟茱填满了她的生活,她没空去细想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孟茱离开后,又过了两年,她仍然对孟修一无所知。
他喜欢什么音乐?最爱哪一种电影?法律对他而言,意义究竟是什么?他相不相信宿命?翻开报纸时,首先要看哪一版?
她嫁给一个陌生人,这个人离她好遥远。
她也会思念他,怀念他们结婚的第一晚,可惜那些美好的记忆太少了,在她脑海中轮播过太多遍,像一块老旧的黑胶唱片,音轨已经模糊到难以辨识。
“我们……离婚好不好?”某一天,她终于提出来。
她从他眼中看见极力隐藏的受伤,她很抱歉让他那么难过。
可,她仍然渴望地凝视他,她真的太渴望离开了。
“我们离婚好不好?”她不死心又再说一次。
“为什么?”他震惊的模样,深深烙在她脑海中,他看起来好悲惨,求饶似的凝望她,她的心好痛。
“我……我是认真的。”雅璇快哭了,都是她不好,一切都是她不好。
孟修二话不说,立刻成全了她。
他是全世界最棒的男人,他对她太好了。
只是,她也不晓得为什么自己这么不满意,对这栋房子,对他,对这全部的生活,所有的一切,老是嫌不够,她太贪心了,她真的很抱歉。
她相信,离婚对彼此更好。她深深相信。
“雅璇说你们离婚的时候,我真不敢相信。”
徐硕飞,雅璇的哥哥,在他们离婚后几个月,突然拨了通电话给孟修,两人利用午休时间约在律师事务所外的餐厅吃午餐。
徐硕飞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很好奇。
“你们看起来那么恩爱,简直是完美的一对。”
“雅璇快窒息了,我不得不放她走。”孟修淡淡说。
“快窒息?”徐硕飞不懂。
孟修抬头看着徐硕飞,语气平静,“她到现在还保留孟茱的房间,我不在家的时候,她几乎都把自己关在孟茱房间里,以为我不晓得。”
他私下拜托过家里打扫的帮佣注意,所以雅璇的状况他都了解,只是,他不晓得该怎么帮助她。
“孟茱已经离开两年多了。”徐硕飞惊讶不已。
孟修无声喟然。
原以为,只要经过一段时日,雅璇自己终究会平复。他没料到她受伤如此之深,都怪他太轻忽了……自己一天到晚工作,对孟茱没有像雅璇那种深厚的感情,雅璇受的伤,说真的,他很难理解。
“没想过自己生一个吗?”徐硕飞问。
“我提议过,可是她很反对,说她不想用另一个孩子来取代孟茱,那对后来出生的宝宝不公平。”孟修皱眉道。
其实,他觉得雅璇不想生,是因为气他,对他有所埋怨。
她恨他当初完全不争取孟茱,虽然她嘴巴没有说,但内心深处似乎认为他太绝情了,再怎么说,他身为律师,一定可以做些什么把孟茱留下来。
就算不成功,总有些什么能做的吧?
问题是,他什么都没做,他们早就沟通过,孟茱跟着自己的父母才对,雅璇理智上同意了,内心却极度受创,她恨他对孟茱没有和她相同的渴望。
“每个角落都有孟茱的回忆,她在那个房子待不下去。”她连他的脸也不想看到……孟修忍住最后一句,没有说出口。
徐硕飞听完后,模着下巴思量。
孟修的说法,跟他听来的有出入。
雅璇只提到她和孟修的生活没有交集,她没提过孟茱的事。
不过,雅璇的感情向来深沉内敛,他也不敢确定,妹妹到底有没有对他说出真心话。
无论如何,他还是把雅璇的说法全数告诉孟修。
他觉得孟修必须了解雅璇另一面,尽管那可能不是导致他们离婚的真正原凶,但,他相信雅璇一定也透露了某些事实。
孟修听完后,支着手肘,静静地陷入沉思。
“我觉得对你很抱歉,我妹妹她……不是容易敞开心扉的女人。”徐硕飞向孟修点头致意。
他相当确信,孟修是个正直善良的好男人。
而缘份这种事,实在很难强求。
“没关系,她没做错什么。”孟修淡淡挤出一丝笑意。
“你有什么打算吗?”徐硕飞问。
“我打算可多了……”孟修疲倦地揉揉眉心。
说真的,私事和公事,他两者压力都不小哇!
“不过,还是再等等吧!”他和雅璇,目前都需要时间。
“整个家死气沉沉的,屋子里没有女主人,感觉就是不一样……阿如,窗帘挂上去之前,得把灰尘全部擦掉,墙壁那里、那里……通通彻底擦干净。”
孟修烦躁地爬梳头发。
即使人坐在书房,从客厅那里还是不断传来母亲的叨念。
她总是喜欢这样,随心所欲的介入他的生活,以前雅璇在这里也是,每到换季就带来一堆新窗帘、新床单,花花绿绿的杯碗瓢盆,说是要来换换家里的气氛,完全不顾别人的想法喜好。
雅璇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她怎么能都不吭一声?
“修,妈妈都亲自来了,你还要一直待在书房里吗?”王艳云手上端着花茶,徐徐踱进书房里来,优雅地找了一张沙发坐下。
啧,颜色这么暗,以前怎么没发觉?难看死了!
王艳云心里盘算着,下回再买一组新沙发。
孟修冷淡地注视着母亲。“明天有个大案子要开会研究,您有事吗?”
“星期天空出来吧,陪妈去跟老朋友吃饭。”王艳云扬起妆容精致的笑脸。
“好,我知道了。”
“记得早点来。”她沉下脸,不悦地忍受儿子的冷漠。
这孩子,到底个性像谁,怎么这么孤僻,都不爱跟人亲近呢?
不过,她思绪很快又转到其他更重要的事情上。
星期天的聚餐,是她费尽心思好不容易张罗出来的,孟修那天必须好好表现,那才重要。
因此星期天一到,王艳云不等儿子开车来找她,自个儿倒是起了个大早,九点整,准时来把孟修叫醒。
孟修没有多问,反正问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依足母亲的要求,换上指定的亚曼尼西装,陪伴母亲一起出门。
王艳云很喜欢在老朋友的聚会里带着儿子,宛如孟修是自己另一个丈夫、她专属的保护者。
孟修内外皆美,有英挺的外表,受人敬仰的职业,优雅的修养气度,她喜欢带着儿子藉以炫耀,她则小鸟依人的依附在儿子身边,当个尽职的照顾者。
“修,好久没见到你了,你妈聚会都不带你来,说是你太忙了,假日总要休息陪老婆……啊,抱歉,听说你离婚了,那女孩真是没福气啊!”
一名阿姨熟络地拍拍他肩膀,另一位也随之附和,“可不是吗?”
孟修淡淡笑了笑,没说什么。
却不料一转身,居然在人群里发现熟人,他眼睛一亮,只见那个人远远的拼命朝他挥手,接着蹦蹦跳跳地往他这儿跑来。
“学长,你怎么也来了?”
“辛嬅?你……”孟修讶异地看着她,完全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
“呀呀呀,这是谁呀,”王艳云娇笑着,上下打量辛嬅,“多少年不见,小女圭女圭已经变成美娇娘喽!”
“阿姨您好。”辛嬅甜甜地鞠躬打招呼。
王艳云回头询问儿子,“她是辛太太的女儿,你们认识啊?”
“她是我学妹。”孟修简单地回道。
“快快,快来坐吧!”不一会儿,辛太太也过来了,招呼着大家坐下。
这次的聚会是她主办,顺便把女儿叫来。辛嬅刚从国外留学回来,跟她爸爸一样都是学法律的,很快就要正式进入这个行业了。
辛太太特别拜托孟修照顾她,孟修直呼不敢,又被大家轮番恭维了一阵。
最后,辛嬅被安排在他旁边坐下,两人愉快地聊了整个下午。
对孟修而言,能够摆月兑富太太们的无聊话题,尽情讨论法律事务上的各种层面,实在再好不过了。辛嬅是个健谈大方的女孩,有智慧,有抱负,见解不凡,他对她印象深刻。
回程路上,王艳云瞅着儿子直笑。
“很开朗的丫头,又聪明又漂亮,跟你一样是念法律的,很不错的女孩,对吧!”
孟修专注地注视前方,没有回答。
“怎么不说话?”她推儿子一记。
“我在开车,不晓得说什么。”
“多多约出来吃饭好了,老朋友太久不见,关系都生疏了。”
王艳云愉悦地看着窗外风景,阳明山上,空气真是不错。
“辛嬅的爸爸,听说是一位退休的老法官,到现在还是很有影响力,你认不认识啊?”
“不知道。”孟修明显不想接续这个话题。
“不好奇吗?”她不死心,继续试探儿子。
“没兴趣。”他依旧没有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