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缠人的小子……烦呐!席隽心里这样想,但从容的脸上看不见半分不满。
分明说好明儿个才正式上课,但一进到王府她就被缠上了,讲故事、说道理,连笔墨都伺候了。
不带这样勤奋的呀,才赚那么丁点儿钱财,何必费太大心思?但他不想在她面前当坏人,只能闭上嘴巴把人让出去,独自乖巧地到她屋里,帮忙整理从柳家带出来的两箱书籍,一面整理还得一面洗脑自己——他并没有讨厌小屁孩。
什么?洗脑?觉得奇怪?那是他从婧舒的书册里读到的,很有意思的词汇,有时间的话他会再过来借书,多看个几回,定能从中学到更多奇思妙想。
终于把两个小子给摆平,席隽方能领着婧舒回到兰芷院。
站定,她仰头对上大树。“这是……”
“玉兰树,你没见过?”
“村里没有这种树。”但奇怪地感到异常熟悉,在哪里见过?
“它开的花白白小小、香气浓郁,早上我让人摘一篮子送进你屋里,如果喜欢……”
“我可以摘?”这可是王府公物,她一个外来客有这么大权力?
“有石铆在,喊一声,他自会帮你摘来。”
“石铆?”
“我那个小厮。”他指指屋顶。
婧舒顺着他的手看去,屋顶有一个人影,两人对上眼同时,石铆朝她挥挥手。
“他为什么待在屋顶上?”是为了护卫主子吗?那也太辛苦,餐风宿露的,要是下大雨怎么办?
没想他竟是回答:“他脑子有病。”
有病?噗……她同情地朝石铆抛去一眼。“好端端的人不用,干么用个脑子有病的?”
“我同情心泛滥。”
“石铆、秧秧再加上我,你对每个人都这样同情吗?”她笑得眉眼弯弯,颊边酒窝若隐若现。
他摇头拒答,但心里回话了——我对你,不是同情。
席隽领她走到屋前道:“你住这里,我住那边,有什么事随时来敲我的门。”
什么,他们住在同一处院子?大户人家规矩多,怎会做出这种安排?
她未开口,席隽直接打断她的忖度。“别多想,是我要求的。”
“为什么?”
“你是瑛哥儿的启蒙先生,我是他的武学师父,住得近些要谈论他的学习情况方便得多。再者我们有夫妻名义,倘若你的家人寻来,关起门好说话。”
他没把话说透,她却听懂了。是,她也担心,万一银子花光,常氏会不会上王府,再来一次狮子大开口?
这次的事让她看透,贫穷可以让人失去底线。
“未婚夫妻同处一院,这是不是不合规矩?”
“恭王府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规矩。”无父母尊长,里里外外就两主子,需要啥规矩?何况王府越没规矩,皇家越乐见吧。
“那……以后请多指教。”
“指教不敢,若是婧舒哪日心血来潮想做点好吃的,给我留一份便好。”趁她不注意,他悄悄地换了称呼。
“我能在王府里擅自做吃食?”
“随我来。”
他领着她推开一处木门,灶房干净得让人眼睛一亮,大灶上正烧着开水,旁边柜子摆满一瓶瓶调料和食材,她快步上前一袋一袋翻开,相信吗?竟然连干贝鲍鱼都有,这正是她的梦想厨房呐。
“缺什么尽管说,明天牙婆会带人过来让你挑选,你要用的人得合你的眼缘才是,所以我没要王府下人。”
“不必,我不需要……”
“教导瑛哥儿和秧秧已经够忙,如果连洒扫、备菜这种琐碎之事都要你亲力亲为,你哪有时间做自己的事?”
是啊,要维护整个院落的洁净也得花不少时辰。“多谢你的周到。”
“别为这种事说客气话。呈勳的父母都不在,这里他最大、我第二,我明白让你把这里当自己的家很困难,但至少过得舒心一点,不要感到局促才好。”
哪来的局促?他方方面面都替她考虑周详了呀,更别说,从出生起她还没有住过这么好的房子,用过这么好的厨房,以及与……这么好的男子,在一个屋檐下同处。“我会的。”
“先回房吧,我帮你送热水。”
“我自己来。”
“别跟我争,难道一个大男人连水都提不得?先回房看看,有没有什么要添补的。”她明白自己拗不过他,只得进屋。
门打开,一阵香气袭上,甜甜的香,甜了她的知觉也甜了她的心田,这个人怎这般细心。
屋子隔成前后,前面是个小厅,靠窗处有书桌,书桌旁边是柜子,她带来的书已经分门别类摆好,兰芷院尚未有下人,那么是谁动的手?又是……他?
脸颊微红,挥开多余念头。
书桌后头有组小圆桌,上头摆了茶具,里间有床有柜,右侧屏风挡出一个空间,她绕到后头一看,是个洗浴的大木桶,屏风外有洗脸架和梳妆台,铜镜磨得非常光亮,一靠近就能看清自己。
眉眼弯弯、嘴角微勾……她在笑?
刚离家呀,前途茫茫的自己怎地笑得出来?
梳妆台前摆上许多瓶罐,婧舒认得它们,它们是她舍不得也买不起的好东西。
打开木匣,里头钗环珠戒样样不缺,他是男子呀,怎会想到这些?
她的衣裳全让常氏胡截了,本打算用师兄给的抄书银去买几套回来替换,没想到打开衣柜,瞬地,她让里头几十套衣裳给亮花了眼。
通常感动是一点一点慢慢累积的,但他一口气把满桶的感动全往她身上倒,让她……怎么接才能接得不心虚?
门上传来两声敲叩,婧舒迎上前。
席隽和石铆各提两大桶水直接走入屏风后,倒进木桶。“如果不够……”
“够了够了,够多的。”她急得连忙挥手,从没人待她这般细致,如此盛情,她要怎样才还得起?
席隽莞尔道:“那些衣服首饰,你先对付着用,找一天我再陪你出去挑点喜欢的。”
“不必,真的,我不常……”
席隽截下她的话。“我听过一句话。”
“哪句话?”
“一个女人如果不懂得珍爱自己,那么就不会有人懂得珍爱你。为人付出是种良好品德,但在那之前,你必须先学会为自己付出。”
这话是娘的册子上写的……他看过?
见她久久不语,他笑问:“你的书很有意思,我能借阅吗?”
“可以。”他为她做这么多,有什么她不能为他做的?
“想问,书是从哪里买的?”他指指架子。
“不是买,是娘留下的,祖母说是娘亲一笔一划书写而成。”
“你母亲是个才华洋溢的奇女子。”
“我没见过她,但我相信她是。”
“好了,先洗漱吧,免得水凉了。”
席隽退出屋外却没即刻离去,他看着关起的门扇,久久不动作。
说不出的感受充斥胸口,他看见那本书了,从头到尾、一页页读得非常仔细,所以他为婧舒说的故事,她早已了然于心?所以那个聪慧灵动的小姑娘,早已经不在人世?
心情激荡,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同婧舒竟有这么一段缘分?
他的听力太好,所以听见她在床上翻来覆去。
睡不着?是认床还是想家?她是个重情义的女子,从来都是。席隽轻声喟叹,就是这样的性情才让她总是吃亏到底。
席隽穿上衣服,低声喊,“石铆。”
主子一喊,石铆立刻从屋顶跳下,席隽刚转身,窗户已被推开,带着几分稚气的笑脸出现。
二十几岁的人了,却有张不老的女圭女圭脸,可爱得让人想掐两把,真是令人羡慕又讨厌,尤其是往长相不怎样的主子身旁一站……没有比较就没伤害,他干么寻个人在身边伤害自己?
“你为什么老是上屋顶?”席隽问。
“我脑子有病呗。”石铆撇撇嘴,记恨。
席隽冷眼微眯,说他两句,竟还慰上啦?他家主子没尊严的吗?
“也对,好端端的人不用,干么用个脑子有病的?把行李整一整,出王府吧,你自由了。”
啥?这样就不要他了,干么啦……讲两句笑话也不行哦。他干笑着,嘴角几乎要拉到后脑杓,涎着脸道:“回主子,其实是因为屋顶离天空更近。”
“这种事需要你来说?”席隽白他一眼。
“离天空近,云更清楚、星星月亮也更清楚,看得清晰了,就会觉得自己渺小,一旦觉得自己渺小,那么就算再大的事儿也就像芝麻粒那么一丁点儿。”
废话真多,不过他终于听懂,离天空更近,心情会更好,再大的烦恼也会云淡风轻。
“今晚,你别待在屋顶上了。”
别待?为啥,主子从不做这等不合理要求啊,所以主子也想试试?
为了不想恢复“自由身”,他忙道:“是,主子有令,属下必遵。但敢问主子,您是想一个人待待,还是想带『小姑娘』去待待?”
“有差?”
“如果是后者,属下不是娘儿们,不确定看星星能不能让女子心情好,但我知道如果女人心情不好,塞点儿仙楂蜜饯之类的零嘴儿,挺有效的。”
“多嘴!”席隽轻斥,拉开门往外走,但不多,就五步,五步之后停下脚步,斜眼瞪上石铆。“还不进屋?”
“是,爷。”石铆急忙进屋,但进了屋,没上床,直接躲在窗后偷偷往外探。
见石铆的房门关起,他折返屋里,打开几上食盒,每样零嘴都挑出几块,用布包妥收进怀里。
走到婧舒屋前,轻敲几声,停顿三息,再敲几声。
他的听力很敏锐,很快听见婧舒下床声,当然也听见石铆的窃笑声。看来最近他太闲,得给他找点事做,免得没事偷听主子壁脚。
婧舒先是一愣,听错?天色已然不早,怎有人敲门?
停顿片刻,侧耳倾听,敲门声再度出现,确定没听错后,她下床,穿上衣裳,拢拢披在身后的长发,打开门。
一缕柔和月光照在他的身上,朦朦胧胧地染了他一身光华,他不俊朗,但此刻好看极了……
“我睡不着。”他说。
她顺理成章接话。“我也睡不着。”
“想不想看星星。”
“看星星?去哪里?”他指指上面。“屋顶?”
“怎么上去?”
他没回答,下一刻,腰际微紧,婧舒腾空飞起,当她意识到自己离地时,双脚已经落在实物上。
“轻功?”她展眉开颜,笑得无比欢畅,那感觉像展翅御风,像是当了一回神仙,上次只能欣赏没得体验,这次……要是能够飞久一点,多好啊。
“对。”
“我能学吗?”
席隽的回应是一阵哈哈大笑。
偷窥中的石铆轻叹,主子不懂哄女人啊!
“你在嘲笑我吗?是不是我太笨,学不来?”她蹶嘴问,见过她的人可都夸她天资聪颖呢。
石铆又暗道:果然,女人心忒难哄,主子有苦头汤喝啦。
他没有太迟钝,发觉不对立刻改。
“你学轻功做什么?”这话问得十足诚意。
“有事没事飞一飞。”
“这有何难?你想飞时告诉我一声,我立马带上你,你往哪里指、我便飞往哪里。”
石铆十指轻拍,悄悄点评:有进步,这话答得不差。
“说得好像你是我的坐骑似的。”
噗!石铆控不住喷笑,主子撞墙!
席隽横眉,笑那么大声?那家伙眼里还有没有爷?摘下一颗扣子,咻地凌空射出,扣子射穿窗纸打在女圭女圭脸上的女圭女圭颊。
石铆跳起来,狠揉两下,痛啊痛啊……他看一眼掉在地上的偷袭物,哇,是玉扣,赚到!
“谢爷赏赐。”他捡起玉扣躺回床上,今晚不赏星星赏玉扣。
没了讨人厌的苍蝇,席隽笑眼眯眯道:“当婧舒的坐骑?不我介意。”
这话说得……婧舒别开眼,假装脸上没有热热的,假装心脏没有扑通扑通跳得迅疾,一双眼睛东瞄西望,竟不晓得要落在哪里。
“靠人不如靠己。”她硬是挤出一句来回应。
“有人能够倚靠,为什么不?借力使力是最聪明的方法,没力可借才需要自己发力。”
“事事指望旁人,哪天旁人不乐意被指望了,会受伤的。”她更想说的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眼下他处处优待,她自然欢欣,但哪日他不乐意了,她会……伤心吧。
“你很害怕受伤?”
“谁会喜欢受伤?”
“我没让你喜欢,但你可以试着逆转状况。”
“逆转?不懂。”
“把面对受伤时的勇气刻进骨子里,把面对受伤的经验做累积,一次两次,你很快能够收获成功。”
“你很擅长鼓励人?”
“等你活得够久,就会理解人们所有的『擅长』都来自于经验,包括受伤经验。”
“说得你好像活很久似的。”
他没回答,拉着她在屋顶上坐下,从怀里拿出布包。“给你。”
她打开,看见零嘴时笑了,挑起一块莲子糖放进嘴里,见她笑开,石铆没说错,女人确实喜欢这玩意儿。
她捻起一块给他,他没伸手,却张开嘴等着接。
微愣间,婧舒竟下意识将零食送进他嘴里?该害羞、该尴尬的,可是她……自然而然?
彷佛他们本就熟稔,本就应该这样互动?
席隽嚼两下,太甜,他不喜欢,但伴着她的傻气模样,突然觉得滋味妙极了。“喜欢零嘴?”
她回过神,努力让自己自然一点。“我贪嘴,但娘死后家里没了进项,爹爹和常氏花钱大手大脚,为家计,女乃女乃不得不妪抠省省,我常常羡慕别人家孩子有糖吃,但我也心知肚明女乃女乃掌家不容易。”
“可你很会做菜。”
“娘留给我很多菜谱,我一读再读、读得滚瓜烂熟,但做菜得有足够经验,脑子里背再多菜谱也没用。”
“祖母枢擅省省,没有足够的食材,你的厨艺是怎么练来的?”
“这得感激里正,他家里经常买鱼肉,在我十岁时候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傻胆,竟敢求到里正跟前,请他让我在他家厨房做一道红烧肉。”
“里正肯定犹豫吧?”
“猜错,当时我都不晓得多久没尝过肉味儿了,何况我还小呢,没想到里正居然一口气答应,那道红烧肉让我敲开他家厨房大门,从此只要我有空,他们都乐意让我过去烧菜,里正太太客气,常让我带一点肉回去。”
“那里正是个好人。”
“对,里正的儿子是个链师,走南闯北阅历丰富,知道我善厨,经常带回没见过的食材让我试试,我之所以有勇气去『夕霞居』卖菜谱,也是受到齐大哥的鼓励。”
他捻起蜜饯放到她嘴边,有了前面的“自然而然”,她没多想便张了嘴,但他的手指触到她软软的嘴唇,心中一阵悸动,那里……是甜的吧?
咽下口水,他努力把心抓正。“以后不会了,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做什么菜就做什么。”
大概是嘴太甜、心也太甜,糖会让人放松警戒,也大概是夜深人静,咽意入侵,满天星子松弛了人的神经,让她不再拘谨,话便这般月兑口而出。“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能够碰到你。”
席隽轻叹,怎会是“碰到”,分明是众里寻她千百度……“我觉得能够碰到你更幸运。”
“我没有为你做任何事,是你帮我逃掉一门亲事,让我拥有现在的差事。”
“那么,可以为我做一件事吗?”
“好,什么事?”
“帮我照顾妹妹。”
“妹妹?”她想起在马车中听到的对话。一场莫名其妙的病,让他的妹妹连人都认不得……那孩子还好吗?
“我的父亲是忠勇侯席定国,你听过这个人吗?”
“我对朝堂上的事不太清楚,但听过一回说书,有关忠勇侯和皇上的情谊。”
“当年父亲从敌军手里救回被劫持的皇帝,那时皇上只是个不受待见的皇子,被救回来之后父亲教他兵法、行军布阵,两人力立下许多战功,渐渐地皇上入了先帝的眼,最终将皇位传予他。”
“所以皇上很信任你父亲?”
“皇上生性多疑,却对我父亲的忠心耿耿毫不怀疑。”
“你为什么不回家?”
他撇嘴道:“故事很长,你还不想睡吗?我们可以下次再聊。”
“你说吧,我想听。”
“好。十四岁那年,我外祖父去世,因皇上身边离不开父亲,母亲便将年幼的妹妹和父亲留在京城,由我与母亲返乡奔丧,但丧事结束返回京城,我与母亲却被狙杀在半路上,我死里逃生,而母亲为了护我惨死刀下。”
“怎会这样?”
“新帝上位,政治清明、民生乐利,官道上哪来的土匪。”
“事出必有因,对吧?”
“嗯,我被一名樵夫所救,养伤近月后乔装打扮返京,却听到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皇上为父亲和明珠县主赐婚。”
天,母亲才去世一个月,忠勇侯就……婧舒抬头望他,很伤心对吗?下意识地,她又往他嘴里递糖。
席隽知道那是安慰,他含住了。“那晚我夜探侯府,确定妹妹被照顾得很好之后便悄然离京,就是在那次我偶遇呈勳,当时他被人追杀,我救了他,从此结下友谊,这五年我走遍大江南北,看过各地风土民情,直到走累了,决定回京看看呈勳和妹妹,猜猜,我看到什么?”
“什么?”
“我的妹妹变成一个傻子。”
“怎么会?”不是被照顾得很好?
“我与母亲离京时,涓涓只有六个月大,她活泼好动、可爱漂亮,娘说她比一般婴儿聪敏,但现在快六岁了,却认不得人,成天在屋里对着墙壁喃喃自语。”
“你调查过吗?发生什么事?”
“两个多月前她大病一场,痊癒就变得痴傻,大夫说她伤了脑子。”
“什么病会让人变得痴傻?你与母亲的事故,你没接着查?”
“何须查,事实摆在眼前。”
“事实?”
“我与母亲离京之前,我父亲进宫赴宴喝醉酒,坏了明珠县主的清白身,事已至此,县主只能委身为妾,但母亲宁愿和离成全他们也不愿与人同事一夫。之后母亲带我回乡奔丧,也是存了心思要让父亲好好想清楚、做出决断,没想到会碰到那桩事故。”
“你认为县主大有嫌疑?有证据吗?”
“没有。五年内她为父亲生下一子二女,有了开枝散叶的功劳,侯府被她牢牢攒在手里,那里再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所以他不愿意回府?理解,继母啊,她家里也有一个,也迫得她无家可归。
“今天我去见过父亲,他希望我能回家,但我坚持除非将凶手绳之以法,父亲顿时变了脸色,我猜他心里是明白的。”
“意思是忠勇侯他……”婧舒摇头,无法置信,不会吧……
“逝者已矣,即便找出凶手母亲也不能复活,为其他三个孩子着想,父亲当然会选择将这口气咽下去。”
“家丑不能外扬?”
他轻笑道:“我本想既然没有证据,只要妹妹一世安康,我便也忍了。但……”
“你妹妹的病与县主有关?”
“猜猜,为什么明珠县主命人半路拦截,想让我回侯府?”
“不知道,既然你已与侯爷表明态度,她根本不需要多此一举,更何况你的出现对她非但没有半点好处,还可能瓜分她的利益。”
“你分析得没错,只是她惹恼我父亲,需要做点事来平息父亲的愤怒。”而他恰恰是父亲胸口的痛,若能把他弄回去、营造全家和乐团圆的气氛,说不定父亲会揭过这一桩。
“她做了什么?”
“这些年她钱用得太凶,父亲虽将中馈交给她,却没将重要营生和产出给她,因此她经常挖东墙补西墙,银钱不敷使用,下人月银迟了两个月都未发放,事情传出后,父亲非常不满,对她发了一顿脾气。
“谁知才过几天,涓涓就落水,昏迷数日后清醒,整个人变得痴傻。管不好钱也管不好人,侯府后院频频出事,父亲一恼便将中馈收回。”
“懂了,她想拿你去讨好侯爷?”
“是。”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把涓涓接到王府里,交给旁人我不放心,我想把她托给你。”
“嗯,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她郑重承诺。
席隽一笑,他就知道她重情义,就知道她会出手相帮。闻着她身上的玉兰花香,突然想起,要不,那个家里也种上几棵玉兰吧……
夜空星星眨个不停,弯弯的月牙儿静静从东移到西。
他知道她的童年,她晓得他的故事,所以今晚他们已经从陌生人界线向中间靠了一点点对吧?
很快地他们会越来越熟悉,会交心交情交意,会……相濡以沫对吧。
故事说完,胭意渐浓,但她舍不得离开屋顶,只能再寻话题与他对上。“你有想过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没有,但我知道自己不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你不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不想永生,不想失去遗忘本能,不想无所不能……”
她乐了,调皮地挤挤鼻子。“你在开玩笑吗?你不想要的东西,恰恰是人们想要的。别忘记,还有个始皇帝派人出海去求药呢。”
“长生不老没有想像中那样美好,想想,一直活着,你身边的人不管是喜欢或痛恨的,都一个个离你而去,会有多孤单。”
“再去寻找下一个喜欢或者讨厌的人就好啦,你可以收集很多朋友、建立很多友善的关系,让他们在漫长的岁月里,陪着你走过一段又一段。”
“活得越久看得越透澈,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多数是虚伪不定的,为维持这样一段关系而耗费心力,不值得。”
“这话听起来有些哀伤。”
他微微笑开,反问:“你呢,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成为被人壹口欢的人。”
“恭喜你。”
“恭喜我什么?”
“你已经是这种人了,有很多人喜欢你,秧秧、瑛哥儿、你的学生……以及……”他刻意不提薛晏。
“以及?”她追问他未竟话语。
他笑了,不帅的他笑开,笑出春花灿烂,亮了她的眼、她的心,亮得媲美天上星星。
“以及我。”
这三个字说得无比笃定,惹得她脸红心跳、呼吸喘促。
这是玩笑对吧?他喝酒了对吗?他们认识的时间太短,短到不适合说这种话,顿时她手足无措,顿时她觉得不该和他靠得太近,直觉地,她推开他,想要拉出些许距离。
许是带入几分激动,她用力过猛,重心不稳从屋顶往下掉。
她没有轻功啊……当婧舒意识到这点时,已无力改变什么,只能闭上眼睛等待疼痛来临。
但是,并没有,因为她落入一个坚实的胸膛里……
“不要怕,有我在。”醇厚的声立曰在耳际响起。
这话害得她学会依赖,这对一心想要独立的柳婧舒不是好事情,但,该死的……这话和她嘴里的糖一样甜,甜到让人无法拒绝。
清晨起床,心头猛地一抽,他感觉有什么不对了。
凝神细思他发现……消失了,有一些小到不足以记忆的事不再存于脑海,所以他开始“遗忘”?
这代表……是真的?诅咒解除、得到救赎?代表同样的事不会一再重复?
他坐在床沿拉起嘴角,试着回想林超金那张脸。记不得了……真好,他真的记不得了……
他很开心、很兴奋,他高兴得手舞足蹈,东方刚刚翻起一抹鱼肚白,但他心底已经照进阳光万丈。
跳下床套上布靴,昨晚他与婧舒在屋顶上聊到很晚,他们轮流说故事给对方听,都没说明故事是真实或出自虚构,但他相信她,她也相信他,相信彼此讲的故事都是真实的。
连那个人鱼公主、魔女宅急便,他都相信它们存在于世间。
他们聊着聊着,聊到星子西斜,她在他怀里入睡,他才依依不舍地带她下屋顶,回到房间,但他精神奇好,躺在床上轮到他辗转难眠。
迷迷糊糊间入睡,他并没有睡多久,但他现在精力充沛,急需要发泄,于是他到院子里练打拳,他连打了数套拳后石铆才起床。
打开房门,他看着主子练拳却看出满头雾水,那是打拳吗?还是在跳舞?怎会变成这样,昨晚主子吹了夜风……病了?
“石铆。”好洁的席隽没发现自己满身大汗,脸庞沾上尘土。
石铆回神,糟糕,看呆了,该做的事没做,他急急跳起来。“属下在,属下马上去烧水给爷净身……”
“不必,先去买糖、蜜饯、零嘴,有什么好吃的全都买一些回来。”
“现在?”爷病傻了?
“怀疑?”冷眼一瞪,他觉得尊严受到质疑。
“爷,现在铺子还没开,恐怕买不到。”石铆干巴巴地笑着,确定了,主子病了,病在脑袋里。
“知道了,下去吧!”他也答得干巴巴,不过是尴尬的尴。
揉揉鼻子,看一眼手指上的沙土,恶……真脏。
席隽敲开忠勇侯府大门。
看见儿子,席定国激动得双眼通红。隽儿改变主意了?他仍然在乎自己?“你吃过早膳了吗?”
“吃过了,我不急,可以等父亲先用完早膳再说话。”
“别管早膳了,这次回来,不走了,对吧?”
他没回话,笑容春风和煦,却看不出几分喜气。“今日回来,有两件想请父亲帮忙。”
“什么事?”
“我想参加明天的殿试。”
“殿试?你通过乡试、会试了?”
“没有,所以需要父亲帮忙,希望父亲能在皇上面前说情,破例让我参加殿试。”
“别那么麻烦,如果隽儿想当官,父亲去疏通疏通就行。”
“我想凭自己的实力出仕。”一个个都说薛晏厉害,但这厉害也分程度的,不比比怎么知晓,谁更高明、更有本事?
席定国看着儿子,他脸上没有心虚只有笃定,他真相信自己能够考出好成绩?但他明明记得小时候隽儿看到书就想睡,妻子还说他是肖了自己,日后只能在战场上搏前途。
是因为高人师父的教导?可念书这种事不是一蹴可几的,短短五年能读出什么成绩?
他满心不解,但只要儿子肯认自己,让他做什么,他都只有点头的分。
“好吧,我待会儿进宫去求求皇上。”
“多谢父亲。”
“谢什么,为父则计之深,当爹的本就该替儿子安排好未来,现在你自己肯上进,我只有高兴的分。另外一件事是什么?”
“我想带涓涓离开。”
“为什么?”
“恭王府里有位大夫,我想让他试试,也许涓涓有机会痊癒。”
闻言席定国皱起眉心,犹豫片刻后道:“隽儿,你离京多年,不知道朝廷状况,皇上对恭王有防备之心,倘若你想在仕途上有所发挥,最好离恭王远一点。”
父亲果然很懂皇上,连皇后、大皇子二皇子都误以为皇上看重呈勳呢。
“皇太后在,皇上自然心存忌惮,但如今皇太后年迈体弱……”
席定国满面惊诧,他竟对朝堂事如此了然?也是高人师父教导的吗?
席隽启唇一笑,他当然清楚,现在是纨裤王爷改头换面的时候了,一个没有野心却足智多谋的臣下,任何上位者都会乐于重用。
想想,一个有才华有能力的恭王,皇太后健在的时候碌碌无为,非要皇太后不行了才展现才能,这还不够证明他对皇位没心思?何况自从江驸马死去,江呈勳就与江氏族人闹翻,要说他想依恃江家势力、强登上位,那肯定是笑话了。
人需要的往往不是某个人,而是那个人带来的价值,所以江呈勳必须证明自己的价值,而二皇子也才会愿意被依附。
“你怎知道皇太后的病好不了?”
“皇上不会让她好的。”席隽道。眼下只是猜测,等隐卫到齐,他会找出更多的证据证明自己的推断无错。
这是大实话,席定国无法反对,“无论如何,你还是尽快从恭王府里搬出来。”
他清楚,父亲这话确实是为自己着想,虽然并不认同他的看法,但席隽没打算在这件事情上头与他起争执。“我明白,等屋宅修缮好之后就搬出去。”
“修缮屋宅?你买房子了?你真打定主意不回侯府?”
“待真凶伏法,我自会回来。”
“你何必这么固执?这世道不是事事都能讲究公平的。”
“母亲的死是我心中一根刺,将凶徒绳之以法,是我拔出刺的唯一方式。”
“你这是在让我为难。”他垮下肩膀,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父亲对不起,但不管我住不住在侯府,身分改不了,我永远是席家子孙,父亲有事可以随时差人到王府,待新宅布置好,父亲也可以过去小住。”
小住?意思是儿子心里仍然在乎他?这话安抚了席定国。“好吧,你把涓涓带走,我不是个好父亲,无法护住她。”
他起身,拱手为礼。“多谢父亲成全。”
席定国命人将大女儿带来同时,明珠县主领着儿子席庆进门,她无比热情地冲着席隽示好,一面偷觑丈夫,一面对席隽说话。“隽儿终于回来,真是天大喜事,这些年侯爷派人到处找你,心里不晓得多难受,现在可好了,咱们终于一家团圆。”
席隽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审视岳君华。
她是乐安长公主的女儿,乐安长公主就这么一颗掌上明珠,宠爱至极,造就她的恣意任性,想要什么就得要到手,父亲就是她非要到手的“东西”对吧?
席隽像父亲,其貌不扬,席庆却长得非常好看,圆眼睛、浓眉毛,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团子,让人见了就心生喜欢,可惜他满脸倔傲,小小年纪,看起来就不可一世。
乐安长公主既非皇太后所出,也不是皇上的同母姊妹,然她在皇帝上位时曾助上一臂之力,因此皇帝待乐安长公主甚是宽厚,有乐安长公主作为依仗,父亲不愿动岳君华,他能够理解,只是理解不代表宽宥,这世间终要存在几分道义,所以……
“儿子有件事想请教父亲。”
“你说。”
“母亲的嫁妆是不是该留给我和涓涓?”
听到席隽提及嫁妆一事,岳君华脸色瞬变。
“那是自然,你母亲的东西本就该留给你们兄妹俩。”
“甚好,我记得母亲的嫁妆里头有一匣子南海珍珠,每颗都有鸽子蛋大小,这次我想带走。”
“缺钱吗?父亲给你。”
“不是,再过几日二皇子过生辰,无意中听说二皇子正满街寻找珍珠,我想以它为贺礼,敲开二皇子府的大门。”
听儿子这么说,席定国满意地抚抚那把大胡子,儿子果然有眼光呐,虽未出仕却把局势看得一清二楚。眼下还有那些个身在朝堂上的蠢货,一心捧大皇子、三皇子的马屁呢,他们认定皇后背后的姚家势力够强大,能撑着他们兄弟俩坐上龙椅,却不知皇上和皇太后对抗多年,吃足外戚无数苦头,费尽心力才把江家给压下去,怎么可能让姚家冒出头?
“行,我让人取钥匙给你,往后钥匙就由你保管。”
“多谢父亲。”
听着两父子对话,岳君华吓得脸色惨白、全身颤栗,忙道:“侯爷,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席定国目光一瞥,横眉对上妻子。
“隽儿年纪尚小,若是在外头被人骗光嫁妆可怎么办才好?尤其涓涓现在这副模样,将来若想说门好亲,必得用大把嫁妆才能让男方动心……”
“夫人说笑了,涓涓这情况就算带再多嫁妆,也只有任人欺负的分,与其如此,我宁可留她一辈子。”
“没出嫁的姑娘死后不能入家庙,没人祭拜,隽儿要三思呐。”
“我可以帮她领养孩子或寻个赘婿,不管什么方法,涓涓这辈子有我这个哥哥接手,不劳夫人忧心。”
“可、可……先夫人既然嫁进席家,就是席家的人,她的嫁妆自然归席家,怎么能全给隽儿?庆儿、昭儿、铃儿都有分。”
“此话甚是有理,那么夫人的嫁妆也是席家的,我与涓涓也有分?”席隽笑问。
乐安长公主心疼掌上明珠,当初可是十里红妆呐,如果他和涓涓也能分得一分,可够令人肉痛的。
岳君华语塞,一时寻不出道理反驳,而懵懵懂懂的席庆没完全听明白,只晓得这个人想从家里拿走东西,连忙跳出来力挺母亲。
“不许,忠勇侯府里的一砖一瓦全都是我的,没有人可以抢!”
席隽失笑道:“夫人果真是好家教。”
席定国只是不在乎后院一亩三分地,不代表他是个蠢蛋,眼看岳君华一而再、再而三阻止长子动用亡妻嫁妆,已猜出当中猫腻。“隽儿,为父陪你走一趟库房,等你新宅修缮好,就把东西全部移过去。”
“多谢父亲。”
闻言,县主脚一软,连退几步站都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