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袁家九号布庄。
女掌柜袁朝阳看着账本,狐疑道:“这棉花怎么比去年少了些?”
年轻管事李修恭恭敬敬回答,“回大小姐,是少了些,不过南方今年多雨,棉花泡烂,少的这些也还在情理之中。”
李修一面回答,一面也惊讶,虽然跟着大小姐已经好几年了,有时候还是会吃惊,今年的棉花一共一千零五十车,比去年少了三十车—— 大小姐过目不忘,去年看过一次的账本,今年都还记得,难怪袁老爷常常感叹,大小姐要是男儿身,袁家可就不得了了。
“大小姐,林家命人透露消息,说想跟我们买棉花。”
袁朝阳抬起头,“哪个林家?林御史,还是林内给事?”
“是林美人的娘家。”
袁朝阳一阵好笑,“找个理由回绝。”
李修跟着袁朝阳好几年,知道大小姐做事情有她的考虑,也没多问,“是,小人知道了。”
袁家入京百年,做布庄生意也超过百年,在南方的田产众多,所产的棉,麻,丝绸,自己是卖不完的,因此会低价卖出一半左右的布匹给相熟的官吏,那些官吏转手卖入公家,等于白赚一笔,因此遇到袁家的事情,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万事好商量。
袁家在十年前还是官宦人家,当时袁老太爷是正四品太常少卿,因为家世好,袁朝阳被选为皇孙公主们的伴读,直到八年前袁老太爷身体不好致仕,袁家几个第二代读书又不行,无人当官,袁家就从四品门户变成一般商家。
后来袁老太爷过世,袁老夫人杜太君索性把几个庶子都分了出去,现在袁家就一房,袁老爷跟袁太太当家,上面有杜太君,然后三个姨娘,八个孩子,三个孙子。
袁朝阳今年二十五,已经婚嫁过一次,成亲三年后因为无子双方协议和离,袁家是又丢脸,又气愤,又心疼,所幸城南风气开放,女掌柜也时有所见,加上已经不是官户,限制没那样多,袁老爷遂准这个女儿出门做生意。
袁朝阳发挥了从小读书第一名的本事,不到一年就让所管辖的布庄收入翻倍,袁太太疼这女儿,从来不要她把钱银上缴,布庄赚的都存在袁朝阳的小金库,所以现在她可是个小富婆,就连弟弟袁大丰的几个孩子,都知道大姑姑比爹有钱。
袁朝阳阖上棉花账本,“这几日好天气,染坊可有加紧赶工?”
今年春雨连绵,下了一个月,染坊也休了一个月,布匹丝绸的库存已经有点见底,难得这几日大太阳,风又强劲,是染布的好日子。
李修回答,“已经加紧了,除了吃饭睡觉,都在下缸,也紧急雇了三十个临时工人,小人前两日亲自去看过,风大,布匹干得跟夏天一样快。”
“那好,月银嘛,给他们加个三成。”
“是。”
城南作布匹的工人都知道,袁家大小姐的工钱最好,刚开始李修也觉得不妥,想着这样不是多支出吗?后来证明,大小姐才是对的,因为工钱好,所以人人卖力,染布的速度可比老爷掌舵时代要快多了。
支出是多了,但赚得更多。
扣,扣,格扇传来敲门声。
“大小姐。”布庄管事周娘子的声音,“有位老夫人过来,说自己是四门助教沈大人的母亲。”
四门助教,从八品下,品级不大,不过袁家现在只是商户,哪个官户都得罪不起,大户人家的夫人太太都是由掌柜亲自接待的,每一间铺子都一样,哪怕是个流外九等的官夫人,也自视甚高。
袁朝阳站起身,理理衣服,对李修道:“你回家跟家人聚聚,三天后帮我跑一趟北夷国,拜访一下当地的布商行长,北夷天冷,问他对我们南方产的大棉花有没有兴趣。”
“是。”
袁家几年前才分过一次家,所以现在主人不多,也因为不是官户,吃饭饮食没以前那样奢侈,早午晚都是到花厅吃的,开一张大桌给大人,一张小桌给孩子也就够了,至于袁老爷的都姨娘,文姨娘,李姨娘,自然没有上桌的资格。
袁朝阳回到家,刚好是晚饭时间,仆妇已经把花厅张罗起来。
袁朝阳一进花厅,就听到姑姑袁佩娘的声音。
袁佩娘的夫家姓许,她是嫡女,出嫁时当然门户相当,可是丈夫却因为替朋友作保,欠下千两银子,许家不想担这干系,直接把他们这支分了出来,袁佩娘丰厚的嫁妆赔了上千两后手边无银,每隔三五个月就会回家跟母亲杜太君拿个几十两,不然日子真过不下去。
袁朝阳对这姑姑倒是没什么反感,只觉得她有点傻,当初怎么不带着嫁妆回娘家另嫁,可比被个没用的丈夫拖着一辈子要好。
袁朝阳打招呼,“姑姑。”
“啊哟,朝阳回来了。”袁佩娘满脸堆笑,“我听娘说,妳掌管的两间布庄是我们袁家生意最好的两间,一个月净利超过二百两。”
说起生意,袁朝阳就高兴了,“那些是卖布娘子努力,可不是朝阳一个人的功劳,李大总管的儿子也帮了不少忙。”
袁佩娘露出羡慕的神情,“姑姑要是有妳一半的本事就好了。”她的嫁妆本不少,但是替丈夫还了担保的钱,加上分家后事事要靠自己,今日卖镯子,明日卖铺子,当初五十担嫁妆所剩无几。
袁朝阳听得姑姑要开始自怨自艾,深知姑姑哭起来那真堪比戏精,她不想姑姑把花厅气氛弄僵,连忙转移话题,“姑姑有四个儿子,可比朝阳强多了。”
袁佩娘一直以自己生了四个儿子为傲,听到侄女这样说,忍不住高兴起来,连柴米油盐问题都瞬间忘记。
袁老爷这时候进来,看到嫡妹,内心也明白,只是点点头打了招呼。
相对于袁老爷的平和,袁太太脸色自然没这样好看,已经出嫁的小姑每几个月就要回来拿银子,任谁脸色都不会好看。
袁太太生有袁朝阳,袁大丰,袁大富。
嫡长子袁大丰早早娶妻柳氏,生有昌哥儿,可姐儿,仁哥儿三个小女圭女圭,柳氏貌美,性子又温柔似水,把袁大丰吃得死死的,都成亲七八年了,别说姨娘,袁大丰连通房都没要。
袁太太虽然想再多几个孙子,但见柳氏都生了两男一女,现在肚子又大了,遂也不说什么。
柳氏手上无权,可有丈夫的宠爱,三个孩子健壮活泼,公婆祖母都给她几分面子,亲戚邻里的年轻太太说起她只有羡慕的分。
都姨娘生的袁朝婉已经出嫁,夫家姓倪,跟嫡姊袁朝阳一样无子,但袁朝婉是庶女,自卑爱面子,死不肯和离。
都姨娘进门后温顺恭谨,见女儿如此,几次泪求袁太太去谈,袁太太也是同意接这个庶女回家的,但袁朝婉自己不愿意,抱了个丫头的庶子来养,但那丫头又怎么甘心?前两年终于找到机会跟亲儿子相认,从此那个“儿子”就跟嫡母袁朝婉离心,一心奔着自己的亲生母亲,袁朝婉等于白辛苦一场。
文姨娘生的袁朝凤也已经出嫁,袁朝凤出嫁时,袁老太爷早已过世,袁家不过普通人家,所以嫁得也很一般,去年夫家因为京城生意不好做,举家南迁,袁朝凤特地回家一趟,此后山高水远,又是出嫁女子,怕是再不可能见亲人一面了。
文姨娘当时还跑来跟袁朝阳商量借五百两,想给袁朝凤当私房,女儿以后发生什么,自己永远不会知道,身边有点银子,身为母亲也比较放心。
袁朝阳直接给了,也不用文姨娘还,袁朝凤也是她的妹妹,虽然不是同一个母亲,但仍是看着长大的,自己若没能力,那另当别论,但自己明明有钱,就怎么样也不忍心她受委屈。
文姨娘另外还有个儿子袁大有,今年十二岁,读书还不错,杜太君把希望都放在袁大有身上,希望他能考个功名,袁大有也挺沉得住气,年纪小却从不想着玩,天天读书,是袁家未来的希望。
李姨娘是后来才收的,是袁老爷去符老爷府上看中的清倌歌伎,符老爷一看朋友喜欢,送!
当晚那歌伎就收拾东西跟着袁老爷回府了,歌伎变姨娘,志得意满,枕头风都不知道吹了多少,最喜欢给袁太太下绊子,还吵着要当平妻。
李姨娘膝下有袁大心,袁朝宜,一子一女本应当是个好字,奈何十岁的袁大心因为太过顽劣,被袁老爷送到玉佛山寄读,已经去三年多了,袁老爷也没有接回来的意思。
李姨娘那个哭啊,几次求都没用,后来终于想通了,去求袁太太,但为时已晚,袁太太吃过李姨娘几次亏,当然不会因为李姨娘几滴眼泪就帮她。
以京城人家来说,袁家人口算是很简单了,主要是心态上也都不错,从四品官户变成一般商户,如果适应不来还要摆谱,那就是苦了自己,杜太君是生意人家的女儿,凡事看钱,倒是不会跟自己过不去。
仆妇很快摆好两桌,都是十菜两汤。
吃完后,仆妇撤下席面,端上去油解腻的滇红茶。
袁佩娘啜了几口,看着袁朝阳,“朝阳,妳当日和离,嫁妆是不是都抬回来了?”
袁太太登时就不满了,哪壶不开提哪壶,她的朝阳不丢脸,也不是茶余饭后的话题,于是也不管杜太君跟袁老爷在,直接吐槽回去,“小姑,许家这个月的房租缴了吗?”
袁佩娘噎住,但想想自己此行的目的,还是陪笑了,“我就是好心问问,我那夫家小姑之前因为挨打,也是和离了,程家说我小姑吃了几年饭,住了几年房子,使唤了几个丫头,所以只肯还一半嫁妆呢。”
柳氏抚着自己的大肚子,露出不敢相信的模样,但她一个年轻媳妇,也不敢随意论断长辈的家事,只是拉紧了袁大丰的袖子,袁大丰拍拍妻子的手,以示安慰。
袁朝阳见柳氏吃惊,也对袁佩娘有点不满,怀着孩子呢,大夫说要保持心情平和,少听那些吓人的后宅故事,于是道:“都拿回来了,一品门户,也不可能跟我计较吃了几年饭。”
“那就好。”袁佩娘又喝了一口滇红茶,“那朝阳现在手边的资产不是挺多的。”
袁朝阳出嫁时,袁家是四品门户,她嫁的可是堂堂一品,为了面子,袁家给了她超多嫁妆,布匹香料玉器画作,这些东西就五十担,压箱的是铺子地契十张,每个月就有一百两的租金进帐。
她和离后自然全拿了回来,袁太太又心疼这女儿,死求活求袁老爷,袁老爷便答应把九号布庄跟十四号布庄给她,所以她的钱银不少。
当然,袁家的人知道大小姐手上资产多,但没人敢这样讲,讲出来好像在觊觎什么一样。
袁朝阳无子,城南人人都知道,而她手上有钱,也人人都知道,可袁朝阳历经伺候一品门第的艰辛,也不想再去伺候谁了,简单来说,她将来就是跟着大弟弟袁大丰一家住,直到老,直到死。
什么能让人住得舒服又安心?银子。
那些银子是袁太太给女儿争取来安度晚年用的—— 袁朝阳小时候发痘子,大夫说她会无子可能就是当时烧太久,把身子弄坏了,袁太太一直自责没把孩子顾好,当时一起发痘子的袁大丰跟袁朝婉都不到十天就康复,偏偏袁朝阳烧了两个多月,差点没命,所以袁太太特别心疼她。
城南民风开放,又有袁太太这样溺爱女儿的当家主母,袁朝阳虽然是和离妇,但日子却过得十分爽快。
袁佩娘捧着茶盏对杜太君说:“娘,朝阳条件也不差,女儿看着该许一门亲事才对,这样到老才有个伴。”
杜太君白了她一眼,“都二十五岁了,又无子,上门说亲的都是一些鳏夫,过门就帮人带孩子,这种婚事我看不要也罢。”
袁佩娘喊冤,“娘啊,又不是每个人都这样。”
袁老爷倒是有点好奇,“妳有好人选吗?”
袁老爷是传统男人,觉得女孩子和离在家也不太对,女人嘛,还是要尽快找个人嫁出去才是道理。
“不瞒大哥,我这次上门就是为了这件事情。”袁佩娘喜孜孜的,“有个不错的对象呢。”
袁朝阳心里警钟响起,连忙说:“姑姑别提,我不想。”
这袁佩娘不知道哪根筋不对,老想坑娘家人,几年前还想把袁朝凤说给许家一个亲戚,说什么年貌相当很老实,结果根本就是个啃老的,十九岁了,读书不成,又不去找个活计,整天在家梦想娶个有钱美貌的大小姐伺候他。
幸好杜太君留了个心思,派人去打听了人品,要是照袁佩娘说的成了亲,这样袁朝凤不被坑死。
袁朝阳对这件事情记得可清楚,现在眼见姑姑主意打到自己身上,连忙拒绝—— 她在袁家当大小姐很爽快,地位崇高,不想去伺候谁了。
袁佩娘听袁朝阳拒绝得这样迅速,也觉得有点没面子,“我好歹是姑姑,朝阳怎么好如此对我。”
袁太太不满,“我的女儿我都没说话,小姑已经嫁出去,手就别伸那么长。”
袁朝阳心里一暖,娘永远是她的依靠,她那个温顺听话的娘亲,只有遇到孩子的事情会变成斗鸡。
袁佩娘对袁朝阳还有几分客气,对袁太太这个大嫂可没有,转身就跟杜太君诉苦,“娘,您看看,您看看,大嫂就这样对我,我可是您唯一的女儿,她这样对我,就是不给您面子,就是不孝。”
袁大丰不满道:“姑姑不用挑拨,姑姑夫家姓许,我姊姊姓袁,的确轮不到姑姑作主。”
袁佩娘往地上一坐,眼泪就滚滚而下,“我是做了什么坏事啊,我一片好心啊,看着朝阳这样不行,想给她介绍个好对象,我这样都错了吗?我就知道,我被分出来后,因为没钱,人人都看不起我,只因为我没钱,连朝阳,连大丰都可以嘲笑我这个姑姑。”
杜太君心软了,自己怀胎十月养到十六岁的女儿,原本也嫁得好好的,没想到丈夫替人作保,现在要过着小门小户的生活,一个家只有两个粗使婆子,其他的家务都要自己动手,娶的三房媳妇也都是普通人家,孩子越生越多,开销越来越大,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她也不忍心,已经尽量帮忙了,但女婿跟几个外孙都不争气,又爱面子不肯去外头找活计,一家二十几口,天天在家你看我我看你,等吃早饭,吃完早饭等午饭,吃完午饭等晚饭,然后睡觉,日复一日。
杜太君亲手扶了袁佩娘起来,“好了,别哭。”
袁佩娘哭泣不止,“娘……”
杜太君看到袁佩娘哭泣,想起她小时候,心里一阵软,“什么样的人,跟娘说说,娘想听一听。”
袁佩娘马上止住哭泣,“就是宏发。”
这下子袁家都傻住了,宏发是谁?全名许宏发,是袁佩娘的长子,今年二十三,已经成婚有子。
虽然表兄妹成婚是喜上加喜,但介绍一个有妻有子的表弟,那是要袁朝阳给人做妾啊,袁朝阳从小山大王的性子,怎么肯点头做妾。
这下子连杜太君也惊了,“佩娘,别说胡涂话。”
“我没胡涂,我们全家都商量过了,这样老是回袁家拿银子不行,还是要找个人把家掌起来才是道理。”袁佩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我就想着朝阳这么有本事,让她来把我们许家掌起来,宏发媳妇已经说了,愿给朝阳当平妻,以后姊妹相称,朝阳过门后,我就把钥匙账簿给她,我们许家就由她来担,以后宏发的长子敬重她为亲娘,也会孝顺她的,朝阳的嫁妆都在,手上还有两间布庄,这样承担我们许家恢复成大户,应该不是问题。”
听到这么自私的说法,袁家众人面面相觑。这样袁朝阳过门图什么?图许宏发长得丑,图许宏发生性懒惰?还是图许家一门都是吸血鬼?
袁朝阳首先发难,“姑姑别说了,我不同意。”
“这样妳就有香火了啊。”袁佩娘不解,“死后有人祭拜,这很重要的,妳若死在袁家,是不能入祖坟的。”
“我死了都死了,还管这么多。”袁朝阳连生气都懒了。
袁大丰怒道:“我姊姊是活生生的人,她有自己的人生,可不是为了把自己的钱银奉献给许家,当许家的账房。昌哥儿在哪?”
六岁的昌哥儿突然被点名,连忙出声,“爹。”
“以后大姑姑跟我们住,要是爹先死了,你也要好好照顾姑姑到老,到死,给她守孝,给她点灯,入祖坟,一样不能少,知不知道?”
昌哥儿乖巧的点头,“阿昌知道,女乃女乃说过,姑姑以后跟我还有仁哥儿住的。”
袁太太气得都说不出话来了,柳氏连忙过去安抚婆婆坐下,给婆婆顺气,又命人倒了参茶服侍婆婆喝下—— 一个生了两男一女,现在还怀孕的媳妇,在婆婆面前是有几分面子的。
袁太太气得要命,把袁朝阳拉来自己身边护着,彷佛只有这样,袁朝阳才不会被小姑的馊主意害到。
“你们干么这样看我,我这主意两全其美啊。”袁佩娘振振有词,“朝阳不能这样一辈子,一定得再嫁,嫁入我们许家,公公婆婆就是姑姑姑丈,绝对不会虐待妳,宏发也是老实孩子,绝对会好好待妳的。宏发媳妇都同意了,妳有什么好不同意的,妳嫁去别家生不出孩子,可没平妻的地位,可不能有香火。”
虽然是自己的女儿,但杜太君也觉得很不象话。是,朝阳嫁过去掌家,解决了许家的财务问题,但对朝阳有什么好处?
朝阳是二十五了,是无子,但在城南的婚姻市场上,她还是有资格可以挑选的。
她从小入宫伴读,跟皇子公主那是一起玩到大的关系,跟兄弟姊妹一样,现在都还常常进永乐公主府,常富郡主府看戏。前两年,青和郡王妃想给郡王庆生,可她又不明白夫婿什么性子,还特地到袁家请教袁朝阳这个跟青和郡王一起长大的伴读姊姊。
袁家不是官户,但袁朝阳的人脉还在,公主皇子没因为袁家变成普通门户就假装不认识她,都不知道有多少新科进士想娶她为妻,好让她把家里掌起来,最好公主郡王点头帮忙打点,那就前程似锦了。
一样要扶持一个家,去扶持一个进士,将来可能可以争到诰命,这样不是更好吗?何必去扶持许家,一屋子好吃懒做,只想吸干她的血。
杜太君虽然心疼袁佩娘日子过得不好,但袁朝阳也是她的亲孙女,她万万不可能为了女儿坑了孙女。
杜太君出手阻止,“好了,佩娘,这件事情以后别再说,朝阳的事情她爹娘自有打算,我都不管了,妳也别管。”
“娘,您别这样。”袁佩娘说着说着又要哭,“帮帮我,我,我真的是很累了,我需要一个人来帮我持这个家。”
翻成白话就是,我累了,我想找一个有钱的替死鬼,朝阳就是最好的人选。
袁朝阳真没想到姑姑这样恨她,想坑她到死,嫁入许家,那等于要扛起许家二十几口人的生活,她又不能有孩子,人生有什么盼头,就是替别人养孩子,养完孩子养孙子,死后的牌位?她才不希罕,要是老天有灵,先一道闪电劈焦袁佩娘。
袁老爷也有点不高兴,袁朝阳虽然是女孩,却是他第一个孩子,她从小嘴甜,哄得他这个亲爹很偏心。
佩娘要是介绍个好的,譬如官宦人家,书香之后,门户相当,品行也好的男人,他还可以考虑一下,宏发算什么人选,给他女儿跑腿都不配。
“妳若不想在许家过日子,那就和离回袁家,大丰大富也会赡养妳到老,有我在,妳不会吃亏。”
杜太君点头,“妳哥哥说的是,反正我们家已经有朝阳了,也不差多妳一个和离妇,既然在许家过得累,那就回家过日子,我们袁家虽然已经不是大门户,但也不差一个人吃饭。”
袁佩娘张大嘴巴,隔了一会才说:“那怎么行,我好不容易熬到当老太太了,这样回家,我先前二十几年就白辛苦了。”
袁朝阳讪笑,袁佩娘的意思就是,我好不容易可以折磨媳妇,折磨孙媳了,摆显地位,现在回家,那就便宜那些晚辈了。
在袁家当自在的老小姐,还是在许家当个颐指气使的老太太,袁佩娘选择后者。
袁太太道:“小姑别再说了,以后妳再提一句,那怕拚着娘说我不孝,我都拿扫把轰妳出去。我的朝阳很好,别打她的主意。”
人高马大的袁大丰往前一站,“我跟我娘站一边。”
袁大丰今年二十四,这几年帮手家里的生意,也是蒸蒸日上,一张方脸神似袁老爷,颇有几分威严在。
袁佩娘的脖子缩了缩,她不怕嫂子,但是对侄子还是怕的。
于是转头,朝向最后希望,杜太君。
杜太君也无奈,袁佩娘每次回家都拿二十两,这二十两如果是袁佩娘自己吃吃喝喝,她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偏偏是拿去养许家一家子,许家就跟寄生在袁家上的虫子一样令人讨厌,吸袁家的血,吃袁家的肉,还嫌袁家赚这么多不肯多给一点,小器。
她的儿子,孙子,辛勤奔波,一个月没休息一天,南来北往的跑,可不是为了养许家那二十几口人。前几年还来说想上袁家的族学,真的太扯了,许家的人说想把几个娃儿送到袁家族学,看看脸皮有多厚。
也是袁大丰膝下的昌哥儿,可姐儿,仁哥儿可爱活泼,杜太君便不太挂记许家那几个曾外孙了。
“好了,这件事情到此为止。”杜太君下了结论,“佩娘,不是娘不疼妳,妳问问哪户人家还养女儿女婿一家二十几口人,我是对妳太好了,所以妳不知道轻重,朝阳的事情不许妳再说,大富大有也不会娶许家的女儿,妳哥哥让妳和离回家,妳可以想一想,但若想着要朝阳过去帮妳养许家,我不允许。”
袁太太这才解了气,“多谢娘公平处置。”
夏日蝉鸣,花开满庭。
今日休市,市集是不开的,袁朝阳因此在家看账本。
她嫁妆有十间铺子,和离的这七年,她又添了四间铺子,现在光靠铺子收租,一个月就有一百四十两,挺好的,过阵子柳氏生日,她打算包个大红包,把其中一个铺子过到柳氏名下。昌哥儿,可姐儿,仁哥儿的出生,带给袁家很多快乐跟希望,柳氏再大的红包都收得。
郝嬷嬷端了瓷盏过来,“刚炖好的燕窝,小姐喝一点。”
郝嬷嬷是袁朝阳的女乃娘,跟着她高嫁入一品门户,又跟着她在初春把嫁妆都拉回袁家,陪着她熬过三年无子的煎熬,陪着她熬过刚刚回袁家时邻里闲言碎语的难堪,很得袁朝阳的信任。
袁朝阳拿起瓷羹,一杓一杓喝着,就算没有夫君,还是要把自己保持得漂漂亮亮,这样照镜子时心情才会好。
袁家虽非大富大贵,但给几个女眷天天一盏燕窝,还是负担得起的。
“大小姐,大小姐。”米嬷嬷的声音由远而近,十分慌张,她到袁朝阳门外也没敲格扇,直接就进来了,“大小姐快点出去花厅,内务府的人派人过来。”
袁朝阳放下燕窝,她前阵子才把九号铺子精心产的轻纱送入内务府,先帝在位时代,竞贡掌握在官宦人家手里,都是用自家生意所产的东西送上,民间好物过不了第一关,失去竞贡的意义,于是今上即位时就废除了皇商制度,好东西可以自行呈上,由内务府来考核,若是采用,会给予赏银,若是成了指定供物,则给予“皇品”的名誉。
袁朝阳一心想要自己的东西成皇品,三年前开始送布进内务府,有时候会被采用,有时候不会,但通常只是一纸文书,没有哪个后妃特别喜欢袁家的轻纱,当然也不会有指定,这倒是第一次派人来袁家。
袁朝阳连忙起身,“那人有没有说自己什么官位,负责什么的?”
米嬷嬷陪笑,“老奴低微,不敢问官爷,不过那位官爷神色挺好的,想来是好事。”
米嬷嬷也是人精了,她说神色挺好,那就应该不是坏事。
袁朝阳迅速到了花厅,就见到一个三十几岁的官吏,神色平和。
她向前福了一福,又拿出一张银票,“民女袁朝阳,见过官爷,官爷一路行来辛苦,喝点茶水。”
那官吏看她懂事,笑容更甚,十分熟练的拿过银票,“来告诉袁大小姐一个好消息——袁家送上的那批轻纱,岑贵妃喜欢。”
袁朝阳一喜,岑贵妃是这几年新晋的嫔妃,承宠没多久就怀孕,生下一对龙凤胎,从八品采女一跃而成五品才人,前年再度诞下龙凤胎,晋为三品昭仪,去年皇帝六十大寿,岑昭仪又往上封赏,成了一品贵妃,晋升速度之快,历代罕见。
据说岑贵妃貌美多才,这才盛宠不衰。
她袁朝阳上供的东西给岑贵妃看上了……袁朝阳心里怦怦跳,她的东西有机会成为“皇品”了吗?
今上虽然已经六十岁,但不过八个儿子,岑贵妃一人就生了两个,这贡献可是非常的大,尤其在皇后只生五位公主的情况下,岑贵妃的优势更是明显。
那官爷拿出一封文书,袁朝阳双手接过,打开是一张内务府的命令,虽然言词复杂,她还是很快的看懂了—— 岑贵妃指定了,要各色轻纱一卷,一个月内送上,若岑贵妃满意,袁家轻纱将成为皇品。
然后最后一段写着,袁家为一般商户,为了避免袁家不周到而使得岑贵妃不快,特派了羽丰郡王监督。
羽丰郡王,萧图南,秦王世子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