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天牧选择不告而别。
他自幼习武,承受非常人之所能承受的锻炼,一路走来二十三个年头,从来须得克制欲念,屏除自身想望,他一向做得很好,好到无懈可击,而习惯成自然,自然而然地便也忽略一切渴求。
无欲,则刚。
要保自身安然,他必须是坚硬的、刚强的、无丝毫弱点的。
但可耻的是,他竟然莫名其妙屈服在一块松软软又胖乎乎的圆饼子上头!
那一日他是趁着竹篱笆家屋的老人、孩子,以及孩子的娘亲和那个主事的姑娘家,赶着载满东西的驴车慢腾腾出门,他才离开。
犹记得那个古怪姑娘同他道——
“咱们家的茶棚就沿着小溪设在两、三里外的官道旁,每日午前就得开张,得一直忙到午后才会慢慢收摊,雍公子就暂且留在这儿哪儿也别去,你体内药效虽退掉,还是要多喝水、多多休息才好。”妙眸俏皮一眨。“反正就是那一句啦,多喝水没事,没事多喝水。”
赶着驴车出门前,她当真为他提来好大一壶烧开的水,还给他留了三个塞饱炒碎肉的馒头当午饭,连饭后甜点也没落下,是一小盅添足蜜味儿的红豆甘露汁。
她一家老少共四口人全出门干活,很安心地把整座竹篱笆家屋留给他,说实话,他就是想逃,因为……这不是他熟悉的路数。
从事杀手一职,他能活下来,且是近乎毫发无伤地活到现下,谨守的第一戒律就是不能轻信任何人,不能被丝毫感情左右。
但他在这个小小的竹篱笆家屋栽了跟头,他在姑娘家面前显露欲念。
明明不能有那样自我的意识,即使有,亦得掩饰得天衣无缝,但最后他的意识还是走了自个儿的路。
依稀记得她浅浅笑问——
“所以雍公子是想吃吃看的,是吧?”
他答:“……是,我想吃。”
宛如在毫无防备中被迷去心志,他答得也太过自然。
事后他震惊不已,但更教人惊讶的是那圆饼子的口感和滋味。
她说,那饼子叫作“铜锣烧”,煎成金褐色的圆圆饼皮确实让人联想到铜锣,然一口咬下只觉绵厚松软,蛋香与女乃香美妙搭配,似乎用不着咀嚼便要在口中化开,惨的是里边还包馅儿。
红豆馅如此饱满,甘甜豆泥中犹能尝到细细的颗粒,让口感更带层次且甜而不腻,与微带焦香的饼皮一块儿入口,闭目品味,他险些要不争气地哼出叹息。
当场全靠意志强压叹息,不经意一个抬眉却与安家姑娘对上眼,后者瞅着他笑咪咪,笑出一双浅浅酒涡与淡淡梨涡,好像从他的表情已瞧出丁点端倪。
她是瞧出了,瞧出他正在享受那份甘甜绵软的滋味。
如何还能安处此地?
此处不是他该待的地方,一屋子过于舒暖的氛围。
这座竹篱笆家屋里的人个个都忙碌着,自他清醒后亲眼所见,就没一个闲人,连老人家也抱着工具在屋前院子敲敲打打地修车轮、修鸡笼和羊舍。
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则忙着喂驴喂鸡喂羊,也得清理牲畜家禽的窝,大伙儿各司其职,一家子为着生计忙活,却莫名其妙忙出一种和谐韵味,甚至是一种慵懒的静好。
忙着,却是慵懒的,他不能理解这样的调调儿,内心生出强烈违和。
驴车离开前,那姑娘同他道——
“雍公子昨晚突遇变故,今早才清醒,就待在家里多休息,午饭给你留在灶房的蒸笼里了,是馒头夹酱菜肉末,也摊了颗鸡蛋,还有今早现磨的热豆浆,可以喝上一整天。”她扬眉笑。“就这样啦,没办法讲究那咱们就只好将就将就,傍晚回来再一块儿吃顿丰盛的。”
他神识微微恍惚,怔望着她一个轻跃坐上板车,两腿在板车后头荡啊荡的,驴子拉着一车的东西慢腾腾迈步,她还不忘朝他挥挥手道别。
……家?她说,要他待在家里多休息?
多怪的人!
简直比他还古怪,跟他一样……有病。
她把一家子全都带出门,任他独占巢穴,也不怕他偷鸡牵羊把一屋子值钱家当全卷走,她临去时说话的语气,彷佛……好似……这儿也是他的家。
有什么心绪正欲冒出头,下意识感到不喜,所以得走。
于是不告而别,如此最无负担。
午后日阳微暖,然二月春风似剪,拂出几丝轻寒。
此际的他走在南雍王庭的宫殿内,头戴七珠玉冠,一身雪白锦袍、腰系御赐墨玉牌。
当他踏进宝华殿的内寝殿时,两名守门的内侍原作势欲挡,发现来者何人后双双顿住身形,其中一名惊得狠些,退得太急竟一背撞上门角,疼得五官发皱却也不敢哼声。
待他踏进位在主殿后的承明阁,南雍国主的亲信老太监田公公眉眼陡凛,到底是在深宫内院走踏了大半生,不管来的是什么主儿,该缓的还是得缓缓,田公公遂微拱着肩背快步迎来,压低嗓声道——
“三皇子殿下请留步,国主与耿卫首尚在谈事,容老奴进去禀报一下。”
“师父也在?”雍天牧闻言下意识问出。
“是。卫首大人昨日奉诏进宫,因国主赐宴,酒喝高了不便出宫,昨夜便留宿在承明阁内……”田公公陡地打住,老腰弯得更低,忙道:“老奴这就去禀报,请殿下稍候。”
雍天牧面无表情看着对方退开几步并回身推门入内。
何为禀报?
说穿了仅是几个字的事,却让他在外边候了约半炷香的时间。
田公公再次出来迎接他时,从里边带出一股混杂的气味,被那股子怪味沾染上的老内侍似浑然不觉,五感敏锐的雍天牧则闭了闭气,暗自调息。
被迎进暖阁内,田公公很快退出,而那气味果然如雍天牧所料变得更浓郁。
几扇精致格窗很可能才刚打开,外头的清光是浅浅淡淡地透进来了,但混杂到近乎糜烂的香气尚不及散尽。
那一扇薄纱屏风后隐约能瞧见身影晃动,雍天牧先是立定,随即撩袍跪拜行君臣之礼。
“儿臣奉诏前来,拜见父王。”
一道颀长身影从屏风后缓缓步出,那人一身暗红劲装,扣着皮革腰带,双腕并未套上成套的皮制绑手,随身的兵器亦不在手中,显示是颇为放松的状态。
而薄纱屏风后还有另一道身影,那人斜倚迎枕、姿态懒散,像随意间将衣衫披上,衣角与袖襬晃啊晃的,连系好衣带子都懒似。
“平身。”南雍国主雍衍庆在薄纱屏风后淡淡出声。
“谢父王。”雍天牧从容起身。
此时屏风外,已来到他面前的男子眼角虽微现纹路,然容貌英俊、气质清雅,正是统领整座王庭禁卫军的卫首大人耿彦。
“三皇子殿下。”耿彦环臂拱手原要拜下,雍天牧托住他的单肘。
“师父不必多礼。”
耿彦微微笑,顺其意直腰而立,放下双臂。
雍天牧重新面向那幕薄纱屏风,徐声问——
“父王今日特意宣儿臣过来,不知有何吩咐?”
雍衍庆似懒得多说什么,一臂挥了挥,静立在屏风外的卫首大人自然而然接过手,淡然道:“北边传来消息,事应是办砸了,派出的隐棋精锐已折损五成还拿不住那名北陵细作,我方设在北边的一处暗盘还因此被查出,陛下的意思是,还须三皇子殿下亲自北上一趟方能安心。”
“儿臣遵旨。”雍天牧对薄纱后的人抱拳领命,无丝毫迟滞。
闻言,身为君父的雍衍庆又是不置可否般挥了挥手,屈臂支首再无言语。
南雍国主把人“招之则来、挥之即去”的意味很明显,像旨意已然下达,那闲杂人等就该识时务退下,而此际这个闲杂人等指的正是自个儿的骨血——三皇子雍天牧。
“北方事紧,儿臣即刻启程,容儿臣先行告退。”
“三皇子殿下——”雍天牧后退三步正欲旋身离去,却被耿彦出声唤住。
“师父还有何事吩咐?”
耿彦仍是浅浅扬笑,温和道:“不敢吩咐。只是殿下单枪匹马、费时三个月才将那冠绝武林的『五毒手』给暗中了结,殿下的毒伤虽能自愈,到底是伤着过,还得仔细将养为佳,然殿下结束任务返回宫里尚不到一个月,此行将再遇北陵高手,那点子甚硬,殿下真能对付?”
“师父多虑了,我无事的。”他维持面无表情,道完直接转身离开。
跨出承明阁正门门坎,克尽职守的田公公依旧守在一侧,将他送到外边长廊上。
明明离那处暖阁已有几丈之距,雍天牧仍觉那浓郁到近乎糜烂的气味仍在鼻端徘徊,须得咬牙几次调息才能捺下那欲呕的冲动。
然而避无可避,尽管相隔一大段距离,他异于常人的耳力仍可捕捉到那层层音浪。
此刻在长廊玉阶上缓缓止步,他的模样就像陷进长考般一动也不动,下意识听取,听承明阁内那位一国之主与自个儿的“入幕之宾”都说了些什么——
“总这般古怪,怪得教人生厌,越看越不喜,爱卿你说说,孤怎会有他这样的骨血?哼,必是随了他的母妃,那个夜灵族王女……孤当年欲取南边矿脉富国强兵,不得不纳南族夜灵的王女为贵妃,岂料会多出他这么一个怪胎皇子,时不时惹得自身不痛快,实在失算,大大失算!”
“国主哪里失算?夜灵王女难产而亡,仅两百多口人的夜灵一族更日渐凋零,如今早分崩离析,南边矿脉现下尽归南雍所获,再与夜灵族人无关了,加上三皇子殿下无庸置疑是棵不世出的好苗子,学什么都快,学什么都强,臣自当好好教,必能永为陛下所用,一切有臣担着,陛下宽心便是。”
雍天牧听到微现松快的笑音,出自他的父王。
“有爱卿盯着,孤自是安心的,不过此次命他刺杀『五毒手』倒未料他能全身而退,他那一身能自行解毒的血肉实令孤好生羡慕,可惜夺取不来。”
“三皇子殿下虽是南雍的皇子,却也是夜灵王族在这世上最后的血脉,而关于南族夜灵本就有许多神秘不可解之事,三皇子殿下得天独厚的体质便是这神秘不可解之事的其中一件。”略顿了顿,语气更缓——
“如此甚好,就一次又一次来试,且瞧瞧他的能耐有多高,陛下手握如此剽悍兵器,实我南雍之福,何来失算?又何须夺取?”
“呃……呵呵呵,算了算了,说不过爱卿,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微臣谢陛下信之任之。”
雍天牧仅听到此处便收回心神,将师父那低柔话音逐出脑海,重新举步。
胸中烦闷欲呕之感蓦地堆高,这一次不为纠缠鼻间的怪异郁香,说穿了是因自身的洁癖。
他不懂,那位一国之主既是钟情卫首大人一个,什么断袖之癖、龙阳之情亦都不遮不掩,却为何还留着整座后宫的嫔妃?
不仅仅留着整个后宫,据他所知,那南雍国主还颇能雨露均沾,不管是如今的国后这般尊贵的女子抑或各宫妃嫔、美人,只要一国之主兴致一起,满后宫的女人尽是他泄欲之物。
想吐,因为觉得肮脏,只能费劲儿抑住。
再想,母妃当年为了将他诞下因而难产故去,他自小失恃,对娘亲根本无丝毫记忆,这样兴许是好的,没有记忆更无牵念,加上那个身为他爹亲的一国之主亦不喜他,尽管幼时的他曾为自身的处境深感困惑,如今已不萦怀。
他明白,自己就是怪,就是不寻常,就是个有病的。
七岁上,他被父王带到卫首大人面前,自那日起便拜耿彦为师习武练功。
耿彦明面上是王庭禁卫军的头头,另一面也代南雍国主掌管一支专司暗杀任务的隐棋杀手,直接听从王的号令。
他拜耿彦为师,这些年耿彦确实很用心教他,说是把毕生武艺全授之亦不为过。
但,他的资质到底太强,天赋异禀令他学得太好,好到早已超越身为师父的卫首大人,关于此点,他猜对方亦有所觉察。
五年前,他一十八岁,隐约觉出从卫首大人身上再无何物可学,他一举跨到师父前头,前头骤然变得无边无际,无一处能靠岸,内心正值茫然,却发现时不时有人来访梦中。
说是梦,却次次真实,深植脑中历历可见。
那样的梦每隔十日左右便来一回,每一回皆能接续上一次的梦境持续进行。
说是有人来访,却也不真的是人,那是一团宛若人形的乳白雾气,不见五官神态,在他入睡时穿透他的神识,造出一个再真实不过的梦境,于梦中传授他前所未见的功法。
那团人形雾气自始至终并无言语,一切的往来传递以意念为轴心,通过那一道道无形却实在的意念,他在武学上有了惊人进展。
他懂得御气行血,懂得操筋掌脉。
他学会缩骨之术,五感之敏锐更是往上跃了几层,他能听得更远,能嗅出更细微的气味,目力在暗夜中不受丝毫影响,连味觉都提升到另一番境地。
所以他记得红豆松糕在口中化开的感觉,更记得铜锣烧的圆饼子绵软、内馅儿甘甜的滋味,返回南雍王庭复命的这几日,那个在小溪村竹篱笆家屋尝到的味道一直纠缠不消
,令他吃什么都不香,非常地食欲不振……
停!他这是想到哪儿去了?
怎又记起那个红豆松糕、那个什么……铜锣烧?
咕噜……竟还吞口水!
忆及食物的同时,更避无可避地记起那一小家子的怪人,记起那个最最莫名其妙、丝毫不懂男女之防的姑娘家……他莫不是饿昏头了?
在返回宫中住所的途中,他又一次定住不动,在红顶绿瓦的长廊边上扶柱静杵,来来去去的宫娥和内侍见着他这姿态,皆以为三皇子殿下之所以伫足是在欣赏高廊下的奇石和池景,又有谁猜出他心中正乱。
雍天牧牙关一咬,将思绪狠狠拉回,隐隐间竟感到有些狼狈。
适才奉诏进到承明阁内,明知那一国之主与自己的心月复臣子窝在暖阁行茍且之事,那助兴的迷香犹然未散,他都能面无表情、心无波澜地应对,此时倒自顾自地耳热脸红,是狼狈,是尴尬,甚至是恼火的,对自己心生不满。
他再次将心思放回承明阁内那两位身上,逼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所谓江湖事、江湖了,南雍王庭自是不管江湖风波,当初父王会下达暗杀“五毒手”的任务给他,是因朝堂中有一派保守势力与武林人士来往太甚,据闻还作了交易,对于王庭颁发至地方的新政令屡屡使绊子,令新政难以推行,有几回更闹出人命。
办事拿钱还能跟朝廷对着干,“五毒手”在短短不到一个月内,连续毒杀两任代天巡狩的钦差大臣。
这些秘事皆由隐棋暗中查出,刑部与地方官府竟寻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如此一来南雍国主不得不怀疑,刑部与地方官府里是不是也有人拿钱办事、隐匿实情上下包庇?
当真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今日能恣意杀害朝廷大员,他日亦能暗杀一国之主,欲要一劳永逸便得对朝中保守一派以及武林人士动手,自是不能明着来,要温水煮青蛙那般一个接着一个徐徐图之。
据闻“五毒手”喜流连烟花之地,他假扮琵琶女潜伏近两个月,终才得以去到对方面前清歌弹吟。
他并未立即动手,如放长线钓大鱼那般,等到第四回对方再点他的花牌子,这一次他离对方更近,待一曲弹毕,对方令陪酒陪笑的妓女们全退出楼阁外,独将他留下。
女人们扭腰摆臀鱼贯跨出门,还相互推搡发出阵阵暧昧的娇笑,待两扇菱格门“喀啦”一响被关上,他选在这一瞬间出手。
结果,是他大意了。
对付如“五毒手”这般的老江湖,他出手虽快,也确实一击中的,却不防对方死前强而有力的反扑,那毒粉从对方袖底扑天盖地撒出,导致自己身中不明剧毒,若非他体质异于常人能自行化解毒素,就算关关难过关关过,这一次的难关必定是凶险收场。
对那位所谓父王的人而言,他仅是一把剽悍好使的杀人利器。
对那位所谓师父的人而言,尽心传授他武艺只为了将他推上隐棋杀手这条路。
当雍天牧明白这一切时,曾以为内心会伤痛,会痛苦不已,但,没有。
他只是迷惘,不晓得该用何种心情面对事实现状。
该要怒气冲天深觉遭利用吗?
嗯……似乎怒不起来,好像也没什么好生气,有人授他武艺领他入门,他学成后为对方除忧患,如此而已。
至于痛苦、伤心什么的,若能懂得那种感情波动,也许……
也许什么呢?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仅觉静然的内在并非清风徐来、波澜不兴的那种安静,而是空空的,就只是空空的。
他不知自己渴望什么,人云无欲则刚,没有欲念便能刚强,他这样应该挺好。
所以雍公子是想吃吃看的,是吧?
……是,我想吃。
轰隆!
无声的炸裂在他脑中爆开,热潮瞬间袭上,令他满面通红、头顶发烫。
垂首轻敛的视线范围内凭空般出现一双黑靴,他顺着那双黑靴缓缓抬眼,无丝毫惊异地对上那抹影子讥笑的眼神。
那个“他”两臂盘胸斜倚在几步之外的一根漆红廊柱上,脑袋微偏,单眉略挑,彻底透视了他的底细,所以正翘高嘴角、无声却充满恶意地嘲弄。
雍天牧眼神陡转凌厉,沉沉瞪将回去。
那是他,又不太像他,那是幻觉,却又不似单纯是他所幻想出来的人物,然无论是真是幻,他已学聪明了,除漠然对视,绝不会再跟那抹像极了自己的影子进一步交流。
毕竟他在“他”手底下吃过大亏。
当他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嘲讽惹得禁不住出声反击,旁人所见皆是他冲着空气喃喃自语,他的“病”尽现在那些人面前,遭议论的只会是他,而“他”自始至终凉凉天边坐,笑看他挣扎。
于是他懂了,也学乖了,任“他”讥笑嘲弄,他最好的法子就是沉静以对,又或者视若无睹地转身离开。
此际他旋身便走,感觉那道影子如影随形,他不理会,修长身形渐渐消失在回廊的另一头。
一抹雪锦颜色被满满的红顶绿瓦与数不清的漆红廊柱给掩盖了去,彷佛被吞噬得心甘情愿,彷佛一切皆归静寂,然躁动似有若无,似在静处潜伏,似唯心能知……
三春降临,桃花红杏花白,小溪边临水自照的水仙花也开了,而安志媛的心花也跟着朵朵开。
安家茶棚就设在通往兴城的官道旁,一边是稀疏的林地,另一边则沿着溪流。
兴城作为南雍国都,每日出城入城的人车自然不少,安家茶棚距离兴城约莫是两个时辰的脚程,许多人多会在茶棚歇脚片刻,尤其是打算入城之人,总得坐下来喝喝茶解解乏,补充体力应付入城前最后一段路。
只是生意颇为不错的安家茶棚,去年真真惨淡经营了一段时候。
往来的老熟客得知安老爹家中突生变故,老人家遭受打击后神识不太稳,无不唏嘘感叹,然,少了主心骨的安家茶棚即使有魏娘子带着孩子强撑,一边要看顾老人,另一边得经营茶棚,蜡烛两头烧,确实也乱了套,无法日日开张的状态更令生意掉了大半。
但年关刚过,腊梅犹处处飘香,安家茶棚竟已全面复活!
安老爹回来上工了,说他神识不稳,每位熟客他可都记得再清楚不过,无一错漏。
安家的元元姑娘也回来上工了,只是跟以前那个安家姑娘长得似乎不太一样,知道内情的老熟客们纷纷把话咽进肚子中、烂在肚子里,谁戳破谁缺德,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万万别干。
至于安志媛,她是真的拿自个儿当安元元过活。
安老爹就是她自家爷爷,魏娘子和小禾就是她的亲人,大伙儿齐心协力怎么也得把茶棚营生搞得风生水起。
安家茶棚之前根本没能提供什么点心佐茶,安志媛心里就想,进茶棚歇脚的人们赶路赶那么久,体力大大消耗,哪可能不饿?好吧就算不饿,那多少也会嘴馋是吧?
寻到商机,于是她尝试手作红豆松糕试卖,再辅以每日限量三十颗铜锣烧试水温。
这两样点心都得用到红豆,一开始会选用它们打头阵,是因她发现小溪村这一带盛产红豆,几户务农人家除耕耘稻作外,更在山边辟出一块块梯田,种植易生长的各种豆类,红豆便是其中大宗。
如此一来她取得原料容易,原产地的价格也相对便宜,可以让她尽情试作各种红豆点心,若试卖成功,亦可让务农为主的村民们多点进帐。
结果红豆松糕和铜锣烧推出没几天,不是试卖成功而已,根本是大火了!
安志媛每天顶多仅能出炉三大蒸笼的红豆松糕,每一笼可切出三十块松糕,一天最多就九十块,铜锣烧就更别提了。
欸,想想从一开始的三十颗铜锣烧提高到五十颗已是极限,为了松绵绵的饼皮,她和小禾轮流打发蛋白打到手快废掉,在这个没有电动器具辅助的年代想突破五十颗的产能根本是天方夜谭啊!
是很累没错,身体彻底劳动到了,但心里很舒畅。
她喜欢爷爷在茶棚里边熟练煮茶、边与往来旅客寒暄说话的样子,喜欢魏娘子与自己默契十足、分工合作的心安感觉,喜欢小禾元气满满在茶棚里跑来跑去招呼客人的身影,也喜欢看小少年每每吃着她试作的甜品,麦色小脸上自然流露出来的满足表情。
此刻已申时末,这是魏娘子望着日头的位置推敲出来的,按安志媛自身的理解,就是差不多下午四点多。
安家茶棚早上九点左右开张,近日五十颗铜锣烧总不过午就被扫空,红豆松糕还稍微能撑一下,但到得此时,糕点早都卖光光,仅剩几颗烤薯子搁在架上,让当真饥肠辘辘的旅人还能勉强先垫垫肚子。
但兴城每日酉时正关闭城门,要入城的百姓们老早赶路去了,茶棚此时就慢悠悠打烊,反正等会儿赶着驴板车回家左不过两刻钟,一家子分工作完家务还能悠闲吃顿晚贩。
安志媛用溪边提来的水大致冲洗一下用过的锅具,准备带回家再用井水仔细清洗,她边整理边环顾周遭,魏娘子此时正在擦拭木桌,小禾则忙着收凳,一名年纪跟小禾相仿的小姑娘就跟在他身边,有样学样,小少年做什么,小姑娘便乖乖跟着做。
那小姑娘姓周,名叫恬容,也是小溪村的人。
安志媛是挨家挨户收购村里的红豆和蜂蜜时意外发现,小姑娘家就她与一位失明的祖母相依为命,然那位婆婆有一双巧手,能用竹篾编制出各种竹篮、竹笼,还懂得用干稻杆编草席、蓑衣等物件。
见识到周婆婆的手艺,两眼顿时发亮,因为她正为客人要外带松糕和铜锣烧一事伤脑筋。
有时客人忙着赶路,买着带走打算在路上吃,松糕和铜锣烧都耐不住挤压,她正烦恼该用什么东西打包好让客人方便外带,见到周婆婆的竹编对象立时让她有了发想。
老人家虽眼盲,思绪却清明得很,甫听完她的需求和形状描述,立刻模来一条细竹篾编来编去,才一会儿工夫一只略粗糙但绝对实用的竹编盒子呈现眼前,那尺寸恰可放进一块松糕或铜锣烧。
果然高手在民间,完全是神级手艺!
竹编盒子的尺寸自然可大可小,安志媛当下便跟周婆婆下订单,用竹编盒作为外带松糕和铜锣烧的容器,松绵绵的食物就不怕遭碰撞或挤压变形了。
至于周家小姑娘会天天跟着他们到茶棚帮忙,是周婆婆遣她来的,应是为了答谢安家茶棚稳定的订货。
不过安志媛可没打算让小姑娘作白工,她家小禾每旬还能领到小小一笔工资,虽仅有二十文钱,也是自个儿挣来的,她会打个七折付给周恬容,毕竟小姑娘还在“实习阶段”。
不过这阵子看魏小禾带着“新人”做事,指导这个指导那个的,不厌其烦谆谆教导,就会觉得……嘿,不错嘛,她家小禾其实还挺会照顾女孩子。
日阳略西斜,风已然有些凉,不远处溪流潺潺,树叶沙沙轻响。
大伙儿各司其职忙得差不多,就一个人不合群,又蹲圆圆地蹲在大板凳上,两眼直勾勾瞪着面前方桌上的象棋棋盘。
安志媛从方才就觉迷惑,都这时候了,点心老早卖完,茶棚里的客人也都离去,怎么这一位身形佝偻的灰衣老汉一坐就几个时辰,还跟她家爷爷一盘接一盘下起象棋来?
象棋不像围棋那般,下完一盘得花上好一段时间,而且就她所知,象棋有几款经典套路的下法,这些网络上都有影片流传,只要熟悉套路加上灵活运用,差不多就能立于不败之地了。
依眼前态势看来,她家爷爷九成九被杀了好几盘,屡败屡战又屡战屡败,唔……所以是不服输,不肯放客人走?
她才想走近一探究竟,顺便研究一下灰衣老汉的棋路,手肘却被轻轻一顶。
“欸,怎么走神了呢?元元到底听进我说的没有?”魏娘子不知何时挨近她身侧,原是压低嗓声说着,后来见不对劲儿才略提高音量。
“啥?说什么了?我、我没走神啊。”安志媛一脸茫然。
魏娘子睨了她一眼,好气也好笑地摇摇头。
这一边,魏小禾没让娘亲再费唇舌,很快抢话道:“元元姊,我阿娘方才是说,咱们小溪村里有几位大娘和婶子在问,问妳有没有意中人?总之一堆人想帮妳牵姻缘线呢,妳若愿意,赶明儿个就带妳相亲去,我娘被她们问得没法儿对付,更没法儿作主,自然是要问妳意见。”
“相……亲?”安志媛脸上茫然先是加重,眨眨眼,猛地意会过来。“相亲!”什么鬼啊!
魏小禾把抹布豪气地甩到肩上,呵呵笑。“甭担心,小爷替妳解释。”
惊吓到两手捧脸作出名画〈吶喊〉表情的安志媛遂听到小少年跟他的阿娘道:“娘,元元姊有相中一头肥羊……呃,咱是说她有意中人啦,就是那日被元元姊所救的那位雍公子,虽说雍公子不告而别偷偷跑掉很没道义,但姻缘这种东西,相中就相中了,万万不能将就,娘说是吧?”
安志媛真想跳起来抱住她家小禾亲个两记。
对对!没错!她有“挡箭牌”啊,反正再遇“挡箭牌”的机率很低,何不捡来大用特用?
要她相亲、出嫁,去当某个男子的娘子,这完全不在她的规划内。
于是当魏娘子眸光转向她求证时,她点头如捣蒜,十分虔诚道——
“小禾说的没错,我是看上那位雍公子了,虽然他跑掉,我也是日日夜夜想着他。”两手一摊。“谁教他生得那样好看,我肤浅得很,完全是『外貌协会』……就是看他好看就喜欢上。加上我那时对他又搂又抱、东模西模,不小心把不该模的地方也模了,这儿也强调男女授受不亲吧?既然如此又如此这般,那、那就只好认定他,今生非君不嫁。”哇哈哈哈,是说人都跑了,她嫁谁啊?这“挡箭牌”太好用。
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当盾牌,往后她自可在小村立足,谁都不嫁。
就在魏娘子略偏着脑袋瓜,嘴里纳闷地喃出“外貌协会”四个音,几大步外以棋对峙的两名老人家忽有状况。
安老爹不再蹲圆圆了,圆墩墩的身躯蓦地蹿上蹿下,只差没在地上滚。
“咱赢了咱赢了!你的『将』被咱的『双炮』堵死,往哪儿都是死路,咱将了你的军,赢了啊!”
安志媛闻声望去,就见终于输棋的灰衣老汉竟若石化般动也不动、垂首静坐。
她家爷爷还在闹腾,下一瞬,对方突然抬首扬眉,电光石火间对上了她探究的眸光。
心脏,骤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