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曹照照眼前一黑,还来不及惊骇,倏然感觉到腰间一紧,已被只强而有力的铁臂箍紧挟着迅速往后退!
“胆敢在本将面前放肆,当老子是死的吗?”裴大将军大为惊怒,蒲扇大掌猛地擒住了“王令史”的手臂,反手一押,刹那间将“王令史”牢牢压制在地。
魏驸马也怒极,气喊:“来人!有刺客!”
“喏!”不知何时门口已密密麻麻陈兵在列,张弓罗阵。
只是那强弓利箭,指的却是这屋中的所有人——只除了一人之外。
李衡箍搂着曹照照细腰,黑眸危险地眯起,不着痕迹地看了一侧悄无声息的清凉一眼。
裴大将军也感觉到不对劲,一掌劈昏了“王令史”后,警觉又震惊地望向魏驸马,脸色发白。“——长风你这是什么意思?”
魏驸马温柔的眉眼里带着深深的歉然,不知何时已然巧妙地挪移到了安全的死角。“阿裴,对不住了。”
“你——”裴大将军勃然变色。
“你们知道的太多了。”魏驸马在手下的保护下缓缓步出大门,回头看了李衡一眼,俊美忧郁的面容有着惋惜和叹息。“李寺卿,事到如今,魏某还是想问一句——你究竟是如何追查到我身上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李衡气定神闲,甚至有兴致地尔雅一笑。
“嘿咩,凡走过必留下痕迹!”曹照照也帮忙壮声势,虽然她腿都吓得发软了。
……死于乱箭之中不知道会不会太痛苦?还是一下子就能断气了?她真的超级怕痛怕死的呜!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此刻被李衡强壮温暖的臂弯拥着,突然间……好像也不是那么怕了。
和他同生共死,魂归地府,至少路上也有个伴儿……
只可惜,这两年来有些话,始终没能问出口了。
李玉衡,你有没有一点喜……呃。
你……有把我当女的过吧?
李衡被她方才那句声援的话逗笑了,若非场合情境不对,又想赏她的小脑袋瓜一颗爆栗。
这般胆大,就不怕魏驸马将目标转向她吗?
“魏驸马特意命人毒杀吴帐房,让人把曹司直的鱼袋放置在其身旁,不就是为了今日能将我等知情查案之人引进长公主府,一举灭口?”李衡将怀里小司直护得更紧,抬眼迎视魏驸马的目光,“包括那三名潜伏的暗人斥候,也不过是为了调虎离山,让我身边护卫的雪飞和炎海押人离开。裴大将军是你知交,不会多疑于你,自然会只身和我二人前来相询……裴大将军,他始终希望你是清白的。”
裴大将军咬牙切齿,虎眸赤红。“老子是眼睛被鹰啄了!”
魏驸马温柔一笑,眼神忧伤。“阿裴,别这样说,这二十年来,我是真心将你当作生死至交的。”
“狗屁!”
“就如当年的渖阳王吗?”李衡不动声色地道。
魏驸马脸色变了,首次露出尖锐阴鸷光芒。“——你知道些什么?”
“蒙圣人之恩,李某曾辗转在六部之中见习,案牍卷宗尽可览之。当时见二十年前渖阳王谋反一案,看似案情逻辑严丝合缝处处情理皆符,可是往往被安排得太过完美无破绽的案情,越是违和。”
魏驸马眼神渐渐冰冷。
“不过,既然事件引火点是胡饼案,便从刚刚中断的话头接起吧。”李衡语气悠然,隐隐轻嘲。“——眼下长公主府想必都在驸马掌控中,我等性命也尽拿捏在你手上,多一刻少一刻,都不会改变结局,所以驸马也很想知道李某是否还留有后手,是否在此番府中有『刺客』而趁乱灭口之后,驸马就可高枕无忧?”
“李衡,太可惜了。”魏驸马摇了摇头,真心惋惜,一笑道:“若你能为我所用……不过这世上没有如果。”
“多谢驸马青睐,不过李某对当乱臣贼子没有兴趣。”
魏驸马神色晦暗不明。
“魏驸马,天下不是所有的事只要用阴谋诡计就能全盘操纵在手的。”
“李寺卿好利口。”
李衡对于魏驸马的冷嘲热讽不以为意,道:“就比如昨日你派人去胡饼舖子杀了崔大娘,命当年未死而被你收拢帐下的杨庆乔装,为的就是等待每半年当月十五日和崔大娘接头贩卖昂贵香料之人,但却被曹司直无意间撞破,匆忙间杨庆咬毒囊自尽,曹司直急奔往不良人处报案,杨武——也就是王令史——只得及时将杨庆尸首带走,连同曹司直的鱼袋。”
魏驸马面目阴沉。
“长安贵族名门富人喜熏香,每年不惜花费千万金之上,这样的买卖获利甚钜,只要掌握住大笔钱帛,无论图谋何事都容易多了。”李衡意有所指。
“哦,依李寺卿看,已贵为皇亲国戚的魏某,又有甚可图谋的?”
李衡没有正面回覆,只是续道:“你府中吴帐房搭上了胡饼舖子崔大娘的线,每年可购得大批香料转手贩出,长公主素来爱重驸马,据某所查,府中一百二十一处舖子皆是由你打理,吴帐房明为总帐房,实则也要供驸马驱使。”
“李寺卿若还这般唠唠叨叨拖时间,那就恕魏某没有耐心奉陪了……”魏驸马随意地摆了摆手。
外头的弓兵瞬间拉满了弓弩……
“你不知道,李夫人没死吧?”李衡笑笑。
魏驸马身形僵顿住,刹那间,四周一片莫名的凝滞静寂……
——李夫人?又谁啊?
曹照照一脸茫然。
“李……夫人……”没料想率先失声低喊的是裴大将军。“她没死?”
“是,应当没死。”李衡看了神情恍惚的裴大将军一眼。“二十多年前名满长安,被誉为长安第一美人才女的李夫人……裴大将军也是当年倾慕者之一吧?”
“当年……”裴大将军神色若喜若悲,轻声道:“长安子弟郎君,又有哪个不恋慕李夫人丰采风仪的?”
“李夫人是赵郡李氏嫡系贵女,人唤李十二娘,才华洋溢清丽绝尘,自幼受世家培植,琴棋书画舞乐御射武艺妇红制香……无一不精。”李衡目光落在背影僵硬的魏驸马身上。“旧历七年,嫁予钜鹿魏姓高门郎君魏长风为妻,夫妻鹣鲽情深,人人称羡。”
魏驸马不发一语。
裴大将军深吸了一口气,苦笑喃喃道:“旧历八年岁末,十二娘病逝……当时,长风哀痛逾恒,形销骨立……险些跟着去了……”
“可半年后,庆元长公主坚持下嫁魏驸马。”
裴大将军望向魏驸马,眼神复杂难辨。“当时……庆元长公主的意愿胜过一切,长风……魏长风若不答允,魏氏一族在长安必将度日艰难。”
世上,谁能与皇权抗衡?谁又能不低头?
硬骨头的,都早已落得荒丘坟土一坏。
“李某对其中风月纠缠之事不感兴趣,”李衡低沉嗓音中有一抹清醒的冷情。“某只对案情有兴致——李夫人急病,当时前去探病的族中姨母后来于返家途中坠落山谷,李夫人病逝后诸事繁杂,可据左右邻里下人口中得知,李氏姨母的儿子王韬曾身着盔甲急驰至魏府大吵大嚷,要魏府给个交代。”
魏驸马终于转过身来,冷冷笑道:“李寺卿对这些旧事故闻倒是好奇得很?”
“我查这些旧事已久,想必惊动了魏驸马埋藏在六部中的钉子,所以昨日胡饼案到深夜毒杀吴帐房,于魏驸马来说是一石二鸟之计。”李衡叹道:“驸马心思细腻缜密,远胜常人。”
魏驸马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紧紧盯着李衡,忽然哑声问:“你说……十二娘没死,有何凭证?”
“卖胡饼的崔大娘十五年前以鲜卑入籍长安,手中拥有昂贵香料,成为长安秘密香料商人,十五年来终凭大批香料和长公主府套上了关系买卖,我命人搜查胡饼舖子,找到其中暗帐,每半年当月十五便有一批香料自大食、波斯运至长安交割给崔大娘。”李衡道。
曹照照没想到短短昨日到今日,他竟然已经查到了这么多,还把线索全部串了起来?
相较之下,她真的很菜鸡啊……
可看他在弓弩杀阵之下还能如此气定神闲的说案子,曹照照下意识渐渐更加不害怕了。
她该对自家寺卿有信心的,这家伙狡诈如狐,怎么可能会陷于死局之中乖乖束手就擒?
如同篮球比赛最后两秒钟投出三分球逆转胜什么的……完全是李寺卿的画风呀!
李衡不知怀里的小司直脑洞已经大开到十万八千里外了,兀自平静地道:“魏驸马底下的吴帐房与其交易多年,想必近日也查知此事,吴帐房财欲薰心,想夺了崔大娘这条香料商路,回禀驸马,定下此计,以长公主府之势,那名香料胡商自然不会有所违逆,但……谁知中间出了差错,那胡商也没有露面。”
魏驸马神情已有一缕焦躁不耐。
“所以从不做无用功的驸马这一石二鸟之计,想着至少也能网擒住我这暗查旧案,不长眼的大理寺卿……”
“我问你,你从何得知十二娘没有死的?”魏驸马俊容微微扭曲了起来,嘶哑低吼。“——她在哪里?”
李衡眼神有些奇怪,似是怜悯又似感慨。“如果李某所查无误的话,崔大娘便是王韬之母,李夫人的姨母。”
魏驸马脑中一炸,双耳嗡嗡然如巨雷响动,脸色惨白若绢。“那……”
“她接头的神出鬼没香料胡商,就是假死遁逃的李夫人了。”
魏驸马眼眶灼红湿润,高大身形摇晃了一下,而后稳住脚步。“你知道她在哪里?告诉我,我便可饶你不死!”
裴大将军也颤抖了起来,急急问:“李衡,十二娘当真没死?”
“清凉昨夜搜得,胡饼舖子中有夹层密室,里头有妇人衣饰,还有男女胡服尖顶毡帽。”
曹照照听得目瞪口呆满脸敬佩,忍不住对清凉投去一个——少年郎干得好!
讲真的,老板应该算大夜加班费给清凉才对,瞧瞧,他一个高中生(?)清凉能顶多少出社会的成年人呀?
这种职场竞争力和业绩效率,拿出去简直屌打雪飞和炎海两位老大哥好吗?
她的目光好不热烈,清凉却被瞅得头皮发麻。
可此刻无人注意到他俩的眉眼官司,而是直勾勾盯着李衡缓缓自袖中取出的一物——
他如玉修长大手摊开,掌心里是一柄以翠羽红宝镶嵌造就的美丽水精鹦鹉钗。
上头两只小小鹦鹉活灵活现,在宝石水精镶出的花树间依偎交颈,说不出的灵动缠绵动人。
魏驸马痴痴地看着他掌心那支水精鹦鹉钗,深邃忧郁的眼眸热泪盈眶,失了魂般地就要伸手抓过。
李衡却将它抛给了裴大将军。
“阿裴!还给我!”魏驸马眼睛血红急声道。
裴大将军却彷佛得到珍宝似地紧紧将之攥在手中,“不。”
“阿裴——”
“你之前答应过我们,会好好对待十二娘的!可你失言了!”裴大将军怒吼,虎眸噙泪。“我原以为十二娘当真是急病而逝……可是显然真相并非如此,你说!当年你对十二娘做了什么?为何逼得她需要假死遁逃,不敢以真面目回返长安故里?”
魏驸马痛苦至极,瘖哑道:“我没有……她确实是……确实……”
就在此时,外头蓦地陷入慌乱骚动——
“驸马!驸马不好了!长公主中毒性命垂危!”
魏驸马迅速收起脆弱,刹那恢复冷硬……他望了外头焦灼来报之人,按捺下疑惑与烦躁,回视李衡众人的目光变冷,隐隐厌倦之色。
“李寺卿不说,就不必说了。”
曹照照看多了电影,当然知道但凡这种时候就是反派伸手一扬,万箭齐发的前奏,她心脏猛地一紧,全身僵硬——
果不其然,眼看着魏驸马就要下令动手,裴大将军暴喝一声——
“魏长风!你可要想清楚了!”
魏驸马眼神木然地看着裴大将军,微微苦涩。“阿裴,我没有后路了。”
裴大将军一愣。
“放箭!”魏驸马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