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奔驰到京城近郊最有名的丽江,放眼望去,江上有数条画舫,船板上传来歌声,隐约可见有美人轻舞,山光水色,姹紫嫣红,为四周添上热闹的氛围。
潘威霖上的是一艘两层高的画舫,雕梁画栋,描金绘彩,相当富丽堂皇,潘威霖直言这是雍华帝送给他的生辰礼。
俞采薇来的这一路上,已经重新调整好心态,她是有把握治好他的,所以没有要伴他一生的问题,不必自己吓自己,因此,一见这美得如梦似幻的画舫,她眼里只有惊艳与惊叹。潘威霖将她的神态看在眼里,吩咐画舫上的一名宫人带她四处去绕绕。
俞采薇只觉得没有一个地方不美,就连上层亦是金碧辉煌,摆饰的古董花瓶甚至盆栽都带着低调的奢华,是雅致、舒服的,四周拢着的透明轻纱随风摇曳,更有一种梦幻感。
当宫人将她带回潘威霖身边时,就见他整个人斜躺在榻上,衣领微敞,手握着一只酒杯,透着一股迷人的慵懒。
一旁有几名风姿绰约、柔媚可人的美人儿笑暦如花、惊声燕语的陪伴着,软榻前的几案上有茶点茶水,也有美酒和几样下酒菜,舞姬在轻纱中翩然起舞,空气中有着醇厚的酒香。
俞采薇见到坐在榻上的几个公子皆一身绫罗绸缎,想来身分并不低,早听闻凌阳王交友广阔,与多少勳贵仕子来往,看来这都是他的友人。
“来见见本王的一些朋友。”他向她介绍这群还相处得来的泛泛之交。
潘威霖看着朋友不少,但他们彼此都清楚,深交是说不上的,潘威霖对他们总有种跨越不过的疏离感,只是外界看不出来而已。
唯一的挚友可能就数将军府的二公子沈若东,但那不是个安定的主儿,老是离京出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重度奉行者。
俞采薇向他们盈盈一福,也听潘威霖向他们介绍起自己。
“今天说好了不带家里的女人,王爷却把正经八百的小女医带出来,算不算违规啊。”
一名锦衣男子勾唇一笑,那双狭长凤眼紧盯着俞采薇不放。
俞采薇简单的一袭月牙白衣裙装,头上也只有一支珍珠发钗,相当素雅,在这雅致画舫中,阳光温柔地洒落在她身上,照得她也分外耀眼,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沉静之美。
“久不近,这是得了王爷的青眼了。”余伯彦来自安国侯府,浓眉大眼的脸上笑意甚浓,却是色迷迷的盯着俞采薇,像盯着一道上好佳肴。
他美人看多了,但这女医很不同,尤其那双如镜湖的大眼睛,睫毛浓密微翘,如一轻罗小扇,一眨就令他的心跳快一拍,再让她看过来,他心跳就加快。
俞采薇很不喜那轻浮的目光,但她强行忍着,毕竟这些是潘威霖的友人。
“余世子,你那双眼睛是想让本王挖出来下菜?”潘威霖清俊容颜有着黑沉沉的戾气,吓了他一大跳。
“不敢,遇得难见的美人儿,若是能入我府中,也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是不?”余伯彦自以为是地爽朗一笑。
“她是本王的人,谁敢妄动,本王就将谁丢下河。”潘威霖的口气转冷。
大家互看一眼,这是认真的呢,大家常玩在一起,相当熟稔,所以看他这脸色变化,大家清楚知道这是要冒大火的前奏。
余伯彦没敢再出声,一旁几个友人连忙炒热气氛,让乐曲的弹奏继续,美人儿也上场起舞。
本王的人?明知他如此说是为了护她周全,俞采薇的心跳却漏跳了一拍,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画舫慢行,好让客人观赏两岸山水风景。
潘威霖与七名勳贵子弟都成亲了,除了潘威霖之外,其他人都当爹了,而他传说中的真爱沈若东仍在外游山玩水。
男人们聊得开心,女子这方相对比较拘谨,来的美人儿是从最知名的青楼出来的,皆是一掷千金的花魁,琴棋书画皆精,个个生得花容月貌,虽沦落风尘却是卖艺不卖身。
俞采薇本身沉静,几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个性婉约,与她寒暄几句,见她多次拿杯盏喝茶点头,便不再刻意找话题。
气氛极好,没有半点奢靡婬秽,只见风雅,在场的小厮婢女都安静无声地收拾桌面或倒茶水酒等。
潘威霖发现她很安静,让朋友们继续聊,朝她看一眼后便漫步到船板上,接着,俞采薇也跟着他走出来了。
两人并立在船侧,微风拂来,将画舫白纱吹得晃动,也将她如丝长发吹起,潘威霖的一头墨发亦随风飞扬,有几缕竟与她的发丝交缠兜转再落下。
看着这一幕,俞采薇的心跳忽然变得紊乱。
而潘威霖看着落下的墨发,蓦地想起“结发”一词,不禁想起喜气洋洋的新房里的结发礼,一想到她与高伟伦结发,从此不相离,他浓眉忽然一蹙,心口闷闷地痛了起来。
察觉到他的心情彷佛变得不好,正纳闷时,他突然开口道:“本王听蒋太医说过,你来京投亲也有十年,可有识得什么闺中友人?日后亦可请几家姑娘出来,搭这艘画舫出游,由你做东家,你事先跟梁森说一声便可。”
在一边伺候的小顺子听得都瞪大了眼,这么大方?那几个泛泛之交都没这种待遇。
“民女谢王爷厚爱,但民女不擅交际,并无什么闺中密友。”她虽这样说,但其实是有一个,身分还很尊贵,可这是一个不能公开的秘密。
“一个女子没有手帕交怎么成?王妃识人多,本王记得下个月在王府就有邀各家夫人小姐的赏花宴,你多认识认识,日后亦能作伴到其他官家走动,多听、多闻,也能长长见识。”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要替一个女人操这么多心。
下个月?那就超过三个月一期的治疗规定,意思是她还有下个三个月!
俞采薇忍住心中狂喜,冷静回答,“多谢王爷厚爱,不过民女喜静,向来不喜那些人情交际。”
潘威霖倒想勉强她多认识一些人,这样也有机会多认识京中男儿,对那女圭女圭亲也多一点计较,女子终身何其重要,怎能用来报恩?
他本想开口劝说,但再想到芙蓉园的诗会高伟伦会出席,心道:罢了,还是掌过眼后,再跟她细谈,只是一想到高伟伦另有所爱,潘威霖心中便生出几分不快来。
“王爷带俞姑娘去乘画舫,还交代大厨房每日要送一盅血燕给听雨阁?”
盛牡院里,郭欣坐在罗汉床上,听着水仙打听回来的话,不禁搁下了手上的茶盏。
“王妃要小心她,一看她那张脸就不是个安分的。”水仙忿忿不平地说着。
“别胡说,王爷对她另眼相待,可见她一定有某方面入了王爷的心,如果王爷真的有意思,那……”她神情有些茫然,又有些委屈,“那我就主动纳进来吧,王爷的子嗣香火,皇上很是上心,皇后又是召见又赐人,我一次次都心惊胆颤,每次都快吓死了。”说到后来,郭欣咬着下唇,液然欲泣。
水仙跟春莲互看一眼,王妃这话说的也是真的。
春莲知道主子少女心性,连忙说:“王妃,今天不是要到天雁山庄住上三天?”
郭欣眼泪还聚在眼眶里要掉不掉的,一听这话就又灿烂一笑,兴致勃勃地道:“对啊,衣服找薄一点的,入夏了,天气可热了。”
虽然对王妃情绪转变如此之快早已见怪不怪,但两个丫鬟有时候也有一种错觉,好像王妃对王爷并不上心,在后院仍有其他姨娘时,看王爷跟她们秀恩爱,还姊姊妹妹的,半点醋都不吃,一点也不在乎王爷,但这感觉她们只敢放在心里,从不敢说出口。
也从画舫出游那日开始,每天上午都有一盅血燕送到听雨阁,俞采薇还非吃不可,因为她不吃,潘威霖也不吃药膳。
这可不是以前的恶劣刁难,血燕多昂贵,好一些勳贵世家也没得吃,如今却让她家姑娘天天喝一盅,对此,银杏都瞪直了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难道……
她肠枯思竭好多天,心里有了猜测。
这一天,她瞪大眼睛,仔仔细细地在自家姑娘身边看了又看,来回转了好几圈,嘀嘀咕咕的念叨,“屠夫天天喂猪,是将猪养肥了再杀,凌阳王天天给姑娘血燕滋补,肌肤白女敕如剥蛋壳的……”不经意的对上主子瞪她的眼睛,她忙捣住嘴,“没有,我什么都没说。”
俞采薇也不知潘威霖到底在想什么,这反常的恩宠,她要不起也不想要,偏偏她连拒绝都不成。
银杏瞪着眼看着主子容光焕发,肌肤吹弹可破,美得令人目眩神迷,该死又邪恶的凌阳王,竟敢妄想主子吗?
这天,天朗气清,银杏私下溜去清风院想去堵小顺子,得到的消息却是逍遥王爷又出游了。
芙蓉园位于近郊,每年初夏举办的吟诗会一直是京城的三大诗会之一,芙蓉园的主人就是凌阳王,他诗文造诣高,也兴这文雅之事,常常是一帖难求。
芙蓉园景致好,拥有自然的山光水色、亭台楼阁,潘威霖如众星捧月,多名公子围坐着他,谈诗论文,备的茶点自是丰盛。
从他出现后,名媛贵女、官家千金个个眼睛一亮,被迷得分不清楚东南西北的更多。
大汉朝民风开放,世家子弟、风流公子及这些京城贵女,日子过得一向快活,此时,众人吟诵诗词,有专人煮茗、专人弹琴,吟诗作对,陆续还有曾中举的小官过来。
过去,潘威霖被这些人的眼光包围,他还能维持脸上温润儒雅的神情,但如上一回画舫出游,他发现自己颇为不耐,心情烦躁得想离开。
只是他没想到,上回画舫同游的友人,尤其是余伯彦竟还惦记着俞采薇,一见到他便语带遗憾地道:“王爷怎么没有带小女医来?这男人的劣根性,得不到总是心痒,何况那看来白玉无瑕,如出水莲花一样清雅的女子,谁不喜欢?王爷说是吧。”
潘威霖黑眸微眯,周身气息一冷,其他友人连忙将余伯彦拉开,低声说:“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明知王爷不喜拿那女医来开玩笑。”
“以前都可以啊,还说风花雪月乃人生一大文雅事。”余伯彦觉得没什么,但突然想到一个可能,他诧异地看着潘威霖,“王爷连王妃都不曾那么在意过,这次不会是真动了凡心吧?”
潘威霖抿紧薄唇,气息更冷。
“你想死吗?别再说了。”
友人都知道潘威霖温文谦和,但并非没有脾气,一旦踩过底线,绝对变脸动怒,有两人拉着余伯彦往另一群朋友走去。
潘威霖心中决定,下回有余伯彦出席的任何宴席,他便不去。
只是……动心吗?他眉头一皱,不是吧,只是难得见到一个这么执着又愚蠢的女人,觉得特别,想帮点忙,这毒若没解,他也算做件善事,解救某个笨女人的一生。
他不耐地看向小顺子,小顺子当然知道主子今天过来就是特别看俞采薇的未来夫婿,为此,王爷还让他送帖到翰林院,点名五个年轻未婚的举人参与今日诗会,其中就有高伟伦,这宴类似变相的男女相亲会,因此邀宴并不奇怪。
他可査过了,世子有女圭女圭亲一事,除了府内的人,并未对外传开。此时,几名年轻男子迎面而来,一身着白衣的翩翩男子身在其中。小顺子见状,立即弯身在主子旁边低声说:“居中的就是高世子。”
这五名年轻举人连袂来到潘威霖前面行礼问安,高伟伦微弯着腰,敏锐地凰觉到一丝不对……是他的错觉吗,那温润的眼眸在看到自己时好像闪过一道锐利之光,但他再看,端的是一脸平和。
“本王听说高世子学富五车,文采出众,才情过人?”
高伟伦一脸惊喜,脸上的激动难以抑制,“是……不是,王爷谬赞了,那只是大家抬举,论才情,无人能比得过王爷的惊世大才,王爷的才情才真的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在这勳贵遍地的京城,高伟伦一直没什么机会参加这种王孙贵族聚集的诗会,但每每有好的诗词传出时他也会品味一二,对潘威霖的才气更是赞佩,但此刻,在外人眼中这近狗腿的言行,立即引来周遭人讥讽的眼神,偏生他丝毫不觉。
潘威霖是怎么看怎么嫌弃,但表面上仍是一派谦谦君子,寒暄几句后,他没有特别抬举高伟伦,点个头就与旁边的友人聊天。
之后开始吟诗作画,潘威霖看似悠闲,但其实竖直了耳朵听高伟伦华而不实的高论。能到这种场合,怎能不好好表现?高伟伦高谈阔论,毕竟是举人,肚里有墨水,引经据典,还是得到不少赞赏的目光。
但看在潘威霖眼里,除了英俊白皙的外貌能勉强入眼,才气不过中庸,做的诗中规中矩,整个人毫无出挑之处,那个笨女人竟连反抗都没有,就把自己的一生赔给这个庸人。
既然该看的人看到了,他也懒得应付其他人,便先行离开,让一些准备诗词才华想在他面前露面的男女都失望了。
片刻之后,潘威霖回到凌阳王府,行经听雨阁时脚步一顿,想起了那日在画舫上,他的发与俞采薇随风扬起的发打在一起,又想起龙凤喜烛下,结发之礼……
他抿抿唇,脚一抬,还是回到清风院,坐在临湖水榭,他让小顺子去取来玉箫。
小顺子一愣,虽说主子琴棋书画样样精,吹箫功力也上乘,但通常是心情不好才会吹上一两曲……
小顺子很快去而复返,潘威霖接过玉箫,顿了一下,“请俞姑娘过来。”
果然是她的事,小顺子听着吩咐去了。
潘威霖双手微托玉箫,眼睑半垂,箫声响起,悠扬婉转。
俞采薇过来时,就见潘威霖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下,一管玉箫,菱唇微启,当微风拂来,几朵落花飘落,眼下这副好风景也不由得让她停下脚步,都恍神了。
潘威霖吹完箫,回到亭台坐下来,示意她也坐下,小顺子上前为两人各倒上一杯茶,再退到一旁。
潘威霖喝了口茶润润唇,直视着坐在对面的俞采薇,想到那个徒有其表又无内涵的高伟伦,他依旧无法平息高涨的怒火。
“本王听蒋太医说,你是为了未婚夫的前程才来凌阳王府的?本王想,若是属实,世子上辈子做的善事肯定不少,这一世才可以靠女人谋大好前程。”他语出讥讽。
俞采薇并不明白师父为什么将这么隐私的事告知他,更不明白他瞳孔里熊熊怒火所为何来,但她知道,她若不回答,这霸道王爷就不会让她走。
“虽说医者仁心,但王爷早就明白,能近身医治王爷身上奇毒的大夫原就各有所图,既是如此,采薇所图为何?王爷何必为此大动肝火?”她平静地说道。
潘威霖被这话一噎,是啊,但他心情就是不舒坦,“你喜欢他?”光问,他就觉得胸口闷。
她蹙眉回道:“这是民女的私事。”
“本王今日见到他了,那男人根本配不上你。”他满口不屑,只差没丢出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粗俗话而已。
她听得一愣,下意识就月兑口而出,“王爷是特别去看他的吗?”话一出口,她便觉得臊,她在说什么?自己太自作多情了,他怎么会在乎她的事?
“那当然,你是本王的人,本王当然得替你看看,总之,你值得更好的人,虽说人心隔肚皮,但那家伙一看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不必特意挑剔他,看他翰林院的考评中庸,代表就是个废物俗人,还妄想攀附权贵、平步青云,在朝中占有一席之地,可笑!”他表情极为鄙夷,“真正的男子该封妻荫子,他躲在女子裙下,这种窝囊废你也要?”
潘威霖完全发挥毒舌功夫,高伟伦被批评得一无是处,但瞧瞧当事人平静无波的眸子……
俞采薇其实还震惊他特别去看高伟伦这事上,为什么呢?
她的心怦怦狂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微妙悸动,有点甜,却又涌上更多的苦……
没错,知道原因又如何?她这一生,早已不是她能主宰的,这一想,她原本波动的心湖又静止了。
潘威霖一双黑沉沉的眼慢慢窜出火花,敢情他说的不是她的婚事,她可是当事人!所以是他穷无聊、白操心,吃饱撑着多管闲事?
清雅俊丽的王爷脸色黑得都快能滴出墨汁了,“俞采薇,我没想到你是个懦夫。”他是真的生气。
“滴水之恩该涌泉以报,再者,民女身分卑微,不值得王爷将时间浪费在民女身上。”
她不是不领情,但她承了外祖母的恩情就该报答。
知道她就是个死脑筋,所以潘威霖这才善心大发,想替她掌掌眼,也算是看她这么尽责治疗他的分上,没想到反倒是自己多事了!
“好,很好,那么为了你的未婚夫的光明前程,你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把本王身上的毒拔得一干二净!”他的冷静已经荡然无存,深邃黑眸显示着他有多恼火。
这一日,医病关系是不欢而散。
接下来的日子,潘威霖情绪很怪,像个闷葫芦,不说话,那双不见任何波澜的黑眸无视她的存在。
另一方面,他却强势干预她手头上的活儿,三日一回药浴的药汤有专人熬煮,每日饮用的药方也是有人负责煎药,两边的人都是她亲手教授的。
梁森会挑人,找的都是伶俐聪慧的奴仆,她连续盯了几日,见他们都上手了才安心,又日日为潘威霖把脉,确认没有人暗中做手脚,才全然放手去做钻研解药的事,但最令她庆幸的是,潘威霖对该吃的药及药膳、药浴的治疗都相当配合,没再刻意刁难。
她却不知道,潘威霖头一回如此积极配是因为她!
自六岁反覆毒发至今,他早已死心,对未来没有期待,更觉得看透了生死,但因为她,他突然想活久一点。
他是怒其不争,但更加同情她,她就是个没脑袋的傻子,哪天被卖了还会帮人家算钱,他想活得长一点,有他这座靠山,高伟伦就算想宠妾灭妻,也得掂量皓量她背后的他。
时序流转,俞采薇来到凌阳王府已满三个月,如今有了进展,潘威霖已允了下一个三月,也就是她可以在这里待完整个夏季。
或许是她打草惊蛇,透过潘威霖的脉象,她知道下毒者停止放毒了,虽然不明白原因,但对方停止下毒,对她来说就是好消息。
蒋老太医再度为潘威霖把脉,也惊喜发现沉痫的积毒又被除去些许,得知潘威霖这段时间不曾毒发,他对徒儿的医术更为赞赏,细细问过俞采薇并看她写的药方、脉案等频频点头。
长江后浪推前浪,他这是与有荣焉。
翌日,蒋老太医在早朝过后进宫报告潘威霖的进展,雍华帝龙心大悦,当下,便表示要宣俞采薇进宫觐见,但他还有国事要处理,时间就定在下午。
蒋老太医领旨后,算算时间,在下午时亲自走了一趟凌阳王府,告知这个好消息。
“你放心,为师陪你面圣,不用太紧张。”
“好。”俞采薇面上平静,但心里还是有些慌乱的。
师徒二人走到凌阳王府的门口,蒋老太医就发现除了自己的马车外,还有王府的另一辆马车,小顺子正站在车旁。
小顺子一见到两人,就上前将车帘掀开,师徒俩就见到潘威霖坐在里面。
“我也要进宫,俞姑娘上我的车就好。”
他也要进宫面圣?她愣了愣地看向他。
“我久未见皇兄了。”潘威霖并未看她,一如这些日子。
蒋老太医知道潘威霖其实并不喜欢进宫,皇帝召见他也推三阻四,说会误了皇帝处理国事的时间,但他更明白,是每每进宫,皇帝就大张旗鼓地召来太医院的院使及多名太医轮番上前为他把脉,有事就扎针喝药,那大阵仗,连他这老太医看了都觉得累,因此多年来,除了皇帝寿诞及除夕团圆饭会主动进宫,其他时候是能不进宫就不进,怎么这次主动要进宫了?难不成是……
他狐疑地看着自己的徒弟,银杏可偷偷跟他说了,王爷对徒儿可关心了,不仅带她坐画舫出游,还每日送血燕,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蒋太医就先回去休息,本王带俞姑娘进宫即可。”潘威霖说。
于是,蒋老太医就这么被甩下了。
俞采薇坐上马车,有潘威霖同行,她竟然感觉安心,虽然这阵子对她总是不发一语,甚至视而不见……
俞采薇不想承认她是伤心的,但她太懦弱了,所以始终不敢去深究伤心的原因。
马车只能到宫门,潘威霖跟俞采薇相继下车,宫妃、皇室子弟大多是坐肩舆入宫廷,何况潘威霖还是今上最疼爱的弟弟,自然被抬着走了。
但俞采薇是女医,只能步行,皇宫里有种压抑的气息,宫人安静低头行走,阳光将各个殿宇照得金碧辉煌,也更能感受到那股威严肃穆。
经过长长的拱门,又走了很久才来到御书房,夏日太阳热辣,这一路走来,俞采薇出了不少汗,这时一名笑容可掬的年轻宫女走上前来,先给她喝杯水,稍微为她整理仪容,才低声说:“王爷在里面跟皇上说话,让你别害怕。”
竟是他的安排?她心里微暖。
在皇上尚未召见前,她只能候在外头,年轻宫女示意她站到阴凉处等候,两人等了好一会儿才有太监出来宣召,她便跟着小太监进到御书房中。
跨入门槛,俞采薇不敢乱看,飞快地抬头看了坐在龙案前的皇上及下首的潘威霖,依礼跪在地上,“民女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拜见王爷,王爷千岁。”
雍华帝不怒自威,双眼紧盯着她,想到暗卫传给他的消息,皇弟对她似乎不同于以往的大夫?嗯,明眸沉静、肤若凝脂,是个倾国的美人儿。
俞采薇原本就紧张,眼下静悄悄的氛围让她更为忐忑。
“皇兄别吓到俞姑娘,这些日子若没有她,臣弟可无法过得如此舒坦。”潘威霖微微勾起嘴角,也适时打破这凝滞的氛围。
“平身吧。”闻言,雍华帝低沉的声音才响起。
她连忙低头起身,不敢直视天威。
“抬头。”
她顺从地抬起头,这一见,雍华帝年约三十上下,兄弟俩的五官轮廓很相似,但不得不说,雍华帝高坐龙椅,气派威仪,可一双瞳眸太过精锐,实在不好亲近。
而日日离不开汤药的潘威霖清俊如画、气质慵懒,此时,他眼中含笑,倒是很可亲。
“俞姑娘可说是除太医院之外,唯一一个能在凌阳王府待上三个月的大夫,看来对王爷能否恢复健康肯定极有把握。”雍华帝气场强大,口吻倒是出乎意外的亲切。
“回皇上,王爷的身体的确有些微好转,但那毒已盘桓王爷身上多年,要完全解毒,民女只能尽力,尚不敢说有几成把握。”
她实话实说,殊心是混合多种毒物制成的毒药,包括多款毒蛇、毒蠍、蜈蚣等,但目前的余毒只排解出一点,依她所见,若没有好的解药,以目前所开的药方配合针灸药浴,至少要一年才能完全解毒。
但时间拉得太长,中间若是他经历大喜大悲,这毒反而会侵蚀得更深,想彻底治好的时间就要再往后拉长。
“那该死的叛贼,竟敢给你下毒,朕每每看到你毒发时那般痛苦,就恨不得以己身代之。”雍华帝眼眶微红,声音哽咽。
“皇兄,这也是臣弟不想进宫的原因,皇兄日理万机,为国事劳心劳力,深夜还得批奏章,还得为臣弟伤感。”潘威霖说的认真。
“胡说,朕的时间用在你身上从来都不是浪费。”
雍华帝对王爷还真是兄弟情深,隐隐都要流下帝王泪了,看着如此真情流露的天子,俞采薇却总觉得眼前如寻常人家……不,比寻常人家还要有兄弟情的表现是那么不真实。
雍华帝在位多年,励精图治,百姓安居乐业,得一宽厚仁善的明君之名,但近两年,除了护弟名声依旧,已有刚愎自用、野心过大的议论出现,这还是老往王府外跑的银杏听来的八卦。
两兄弟旁若无人地说了些兄友弟恭的话,雍华帝才在潘威霖转移话题下,将注意力又放回俞采薇身上,“好好医治王爷,有需什么药材,让小顺子或梁森派人进宫,朕一定让人送过去。”
她叩头谢恩。
潘威霖见她起身后,又靛:“臣弟身体好转,皇兄也该好好赏赏俞姑娘。”
雍华帝微笑点头,“传朕口谕,治病有功,赏金钗五副,贡缎十匹,罗绢十匹,黄金百两。”金口一开便说了一堆赏赐。
俞采薇再次跪地谢恩。
这时,潘威霖突然看着雍华帝道:“皇兄知道俞姑娘寄人篱下,身分不显,而女子诰命大都是随着家中男眷的仕途才能有的,当然也有未曾婚配,但建功立名者也能获取诰命,臣弟想,俞女医一个孤女,若能得皇上封赐,身分不同,日后外人也不敢低看她,这才是最好的赏赐。”
雍华帝诧异地看着他,似乎想到什么,又看了俞采薇一眼,然后拍拍潘威霖的手,一副他明白的样子。
潘威霖不禁愣了愣,但雍华帝已经开口,“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朕已允诺俞姑娘一个愿望,但皇弟开金口,朕怎么能让他失望?”他笑着看向俞采薇,“只要你能拔掉皇弟身上的毒,朕在此承诺,一定封你为三品淑人。”
她一愣,但随即反应过来,再度谢恩。
潘威霖看了那叠厚厚的奏摺,说道:“皇兄还有国事要忙,臣弟就跟俞姑娘先离开。”
雍华帝想留他吃饭,但潘威霖拒绝了,他也不好勉强,只好一再叮嘱这才让两人离去。
御书房里,雍华帝脸上原本的笑意早已消失,他屏退左右的小太监,只留总管太监倪宽在身边,心里压抑着的怒火蹭蹭往上窜。
鸡皮鹤发的倪宽见天子神情阴沉,一动也不敢动。
这么多年来,他始终不明白,一旦凌阳王的身体转好,雍华帝都会宣大夫进宫赞许又赏赐,但之后几日他的心情就会变得不好,直到传来凌阳王再次毒发,大夫们束手无策、告辞离去的消息才结束。
当年叛军逼宫,他侥幸出宫并未遭难,但细细想来,先帝遇难,凌阳王又中毒,一些年纪较长的皇子全数遇难,最终死的死、残的残,只有陪着先帝的太子幸存……
在宫里当差足足有二十年,看多了人前一个样,人后一个样,为争权夺利露出狰狞丑陋的真面目,倪宽心里其实有个很可怕的臆测,但他不敢深思,他爱惜自己的命,而眼下的位置,也是舍不得丢的。
当年最让如今天子最忌惮的,就是先帝口中天资聪颖,在习武也很有天分的凌阳王,若他没有中毒……
思及此,他瞳孔骤缩,“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八个字瞬间闪过脑海,一颗心几乎都要跳到嗓子里。
这时雍华帝又拿起朱砂笔开始批阅奏摺,见状,倪宽暗暗松了口气。
另一边,潘威霖与俞采薇走在肃穆的宫殿回廊,他看她一眼,想了想才开口道:“本王身上的毒你量力而为即可,皇兄极疼我,我开口,就算你没治好我,拿个诰命也是没问题的。”
她停下脚步,定睛看他,“其实民女不需要那等赏赐。”
他眉头微微蹙起,语重心长地说:“你有诰命在身,你的夫婿便不敢轻慢于你,那是一道护身符。”
俞采薇听得一愣,诧异地看着他,原来……她心中不禁涌上一股暖意。
此时,一名年约四十的妇人,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面容温润的走过来。
潘威霖知道这是皇后身边的岑嬷嬷,地位与一般宫人不一般,而他也注意到,俞采薇看到岑嬷嬷时,眼睛明显一亮,似是熟人。
岑嬷嬷先向潘威霖行礼,这才看向俞采薇,笑道:“老奴失礼了,俞姑娘,老奴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岑嬷嬷,知道俞姑娘进宫,听闻医术卓绝,对王爷身中奇毒已有部分心得,想见见女中豪杰,还请俞姑娘跟着老奴来。”
“那便有劳岑嬷嬷了。”俞采薇欠身一福,再看向他一福,“王爷先回去……”
“奴婢会差人送俞姑娘回王府,请王爷放心。”岑嬷嬷又说。
潘威霖点点头,蹙眉看俞采薇一眼,薄唇轻启,“皇后仁厚,你不必担心。”
岑嬷嬷愣了愣,但很快掩饰住心中的惊愕,王爷声音带着宠溺,看着俞丫头的眼神竟然那么温柔,在她印象中,这样的眼神连对郭欣都没有过,王爷看郭欣时比较像是温和的大哥哥。
皇后也曾私下说过,凌阳王看不上郭欣,娶她并待她好,不过都是为了应付皇上,再看凌阳王府后院各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从他那双清冷的眼睛都看得出来,他是一个也不喜欢,难道会……
思绪间,岑嬷嬷已领着俞采薇来到凤仪殿。
俞采薇走进殿内,恭敬的向皇后行礼问安,但眼里的兴奋却是掩不住的,一向沉静的她极难得有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候。
苏妍谨看在眼里,也忍着笑意,挥挥玉手,让一干宫人全退了出去,岑嬷嬷也走出去,却是守着宫门,不让任何人打扰。
见四下无人了,苏妍谨端庄大气的气质一变,她笑容可掬地看着喜笑颜开的俞采薇,“丫头不认得姊姊了?还不过来。”
“苏姊姊这一身雍容华贵的扮相气场太大,吓到丫头了。”俞采薇难得露出一股俏皮姿态,可见与她的交情有多深。
苏妍谨热情地将她拉到旁边坐下,上下打量起她,嫣然一笑,“当年初识时,老气横秋的小丫头如今已是含花待放的大姑娘了。”
她在十二岁时与家人江南游玩,与年方五岁的俞采薇相遇,当时正值元宵,俞采薇与家人走散了,但她不吵不闹,一名胖妇人似是拐子,想要拐带她,却被苏妍谨识破,还刻意嚷着,“妹妹又乱跑了,还不来姊姊这里。”
当时,她身后有丫鬟侍卫,胖妇人不敢纠缠,急忙走人。
俞采薇年纪小,但口齿清晰冷静,苏妍谨便带她找到家人。
两人分外投缘,在江南时,苏妍谨几次带她去吃喝玩乐,小姑娘很有分寸也很有礼貌,还早熟,她要离开江南时,约好交换书信。
苏家为官为商都有,她让小丫头将信交给一家名为“苏楼”的瓷器铺子,那可是大汉朝最大的陶瓷商苏家所开,名下所产的陶瓷供给皇室,也销往他国,在全国各地都有分店,因此不管俞采薇人在哪里,只要找到这家舖子,拿着苏妍谨给她的玉佩,都有人将她的信送到她手上。
岁月流逝,这段姊妹情缘一直延续到苏妍谨进宫成为皇后,两人的书信都不曾断过,她们是忘年的知己,也是闺蜜,在她成为皇后后,两人见面机会更少了,不过俞采薇投亲兴宁侯府后,一年也能见上一次。
她拍拍俞采薇的手,问:“虽然知道你是医痴,遇到奇症就想医治,但凌阳王……”想了想,“你应该已经发现他跟外传的不一样了吧?”
“脾气。”她莞尔一笑。
“可不是?不过可惜了,如果他身上的奇毒能解,对咱们大汉朝跟百姓可是一大福音。”
俞采薇听得一愣,“姊姊对他评价很高。”
“是,凌阳王私下脾气是刁了些,但世上哪个人没有半点脾气?易地而处,姊姊没有办法像他这样过日子,这也是我佩服他的地方。”苏妍谨略有所思,“姊姊曾在宫中见过他毒发的样子,浑身颤抖地蜷成一团,冷汗瞬间湿透衣服,但他硬是咬牙不吭一声,那时的他才八岁吧……”
一想到那情况,俞采薇心里就抽痛,这下毒的人到底有多狠,一想到他痛,她觉得心痛——她像是意识到什么,连忙止住思绪,逼自己不再去想。
苏妍谨却没注意意到脸色突然一白的俞采薇,而是批评起郭欣,“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治国好苗子,雍华帝却赐郭欣给他当妻子,一个差点也当上他妻妾的女人。”见俞采薇一愣,她笑说,“当年太子选妃,太子二十二岁,她才十二,也参与那场实为选秀的花宴,那一日,她表演的舞蹈可真吸人目光,再加上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哈,若不是年纪太小,保不定后宫里就有她了。”
俞采薇一愣,她真不知道有这一段。
“外传她这几年一样天真纯良,说是一个好妻子要顾及丈夫的需求,只要是美人儿就帮着王爷抬进后院,锦衣玉食的养着,不让丈夫在外养外室,说丈夫要个女人还得偷偷模模,是妻子不够大度。这些做法替她博得贤良淑德的声名,但你说,最后,后院都让王爷给散了,这是谁的功劳?”
从前想着不将宫里的糟心事写给丫头看,但她都被搅进宫斗的浑水里,苏妍谨愈说愈多,也愈想愈多,能提点的必定要提点,免得小丫头在郭欣那里吃了大亏。
“总之,她不是个简单的人,若真这般天真烂漫,凌阳王妃的位子哪轮得到她坐?当时的凌阳王俘虏多少少女心,再加上皇上独宠,就算身中奇毒,真不幸走了,皇上给的补偿也绝不会少,牺牲一个女儿,为家族挣来飞黄腾达的前程,怎么说都是划算的。”旁观者清,这一点苏妍谨尤其有感,“再说到郭欣本人,看似不识情爱,然而先前王府里那么多侍妾,她也待她们极好,可过度大方就是她不在乎王爷。”
虽说不到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子,但要做到毫无妒嫉也很难,因此从她这些年来的表现来解释,那就是她对凌阳王没有感情,正好比她对雍华帝一般。
苏妍谨直勾勾地看着面带思索的俞丫头,殷殷叮嘱道:“你是个好姑娘,若可以,真希望你别去踵凌阳王府这浑水,但既已在里面,对看似没心没肺的郭欣就要多点戒心……”
末了,苏妍谨还告诉她,郭欣出嫁时,身边的大丫鬟换了一批,就连从小女乃大的女乃嬷嬷也被赶出府。
俞采薇不懂,也问了,“为什么?”
苏妍谨也摇头,那女人的事可不值得她关注,“肯定有什么不能对外人言的事,总之,能不跟她接触就不接触,你待在我这里的时间也不宜过长,让岑嬷嬷送你出宫吧。”
俞采薇进宫时已近黄昏,此时,天已黑了。
灯火通明的皇宫看来更加金碧辉煌,但在岑嬷嬷眼中却如一巨大鸟笼,困住了她的主子。
远远的有歌声琴声传来,还有嘻笑声,岑嬷嬷向俞采薇道:“今日香妃生辰,求了皇上恩典,请了不少人进宫庆祝。”
岑嬷嬷可以想像那里是一片奢靡笑语,但说白了,在这座巨大鸟笼里,谁也不自由。
想到主子对俞采薇的提点,岑嬷嬷忍不住又说了句,“『那个人』矫揉造作,是满月复心机的蛇蝇美人,丫头,你能少一次接触便少一次吧。”
闻言,俞采薇突然想到有人潜伏在暗处伺机下毒,加重潘威霖中毒一事,难道会是……
不可能!王爷对王妃情深意重,是她魔怔了,这才胡思乱想起来。
将俞采薇送到宫门并亲自看她上了马车,岑嬷嬷才返回凤仪殿,也才有时间将凌阳王看俞丫头时的眼神及说的话转述给主子听。
“小丫头是个招人喜欢的,没想到凌阳王也是个识货的。”苏妍谨喝了口茶,红唇弯弯,“王爷与皇上虽是同胞,却是不一样的。”
岑嬷嬷一愣,所以皇后这是乐见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