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烟袅袅之中,一名穿着青色道袍、顶戴通天冠的道人手拈招魂幡,绕着祭坛前的一名少女,步罡踏斗,口中念念有词。
那名少女一身灰裙,素面朝天,却如清水芙蓉,容色昳丽,年约及笄就瞧得出倾城之姿。唯独那双该是明媚的大眼却毫无神气,只是呆滞地望着前方,表情亦是空洞苍白。
这是清平伯府的嫡长女杜仙儿。
京城都知清平伯杜明锋有三女,长女杜仙儿为先夫人赵氏所出,赵氏亡故后,杜明锋又续弦柳氏。
柳氏曾嫁过人,与前夫有两女,和离另嫁清平伯府竟也把这两个女儿带了过来,改成了杜明锋的姓。
按理来说三个女儿之中,杜明锋该最疼爱亲生的长女杜仙儿,殊不知事实恰恰相反。杜仙儿自小痴傻不知事,杜明锋与赵氏不知为她寻过多少名医皆未果,而柳氏带来的杜玉琼、杜玉瑶姊妹,因善于奉承,长相也算娇丽可爱,合了杜明锋心意,反倒更加疼爱两个继女,彻底忽视了真正该关心的长女。
柳氏出身不高,祖辈也就出过一个进士,老家还务着农,勉强算是耕读世家。这样一个寒门女儿带着两个拖油瓶和离,还能坐上伯府夫人的位置,全然归功于她容貌不俗,城府深沉。
入府后见到赵氏留给杜仙儿的大笔嫁妆,当即起了贪念,但众目睽睽之下她不好强夺,兼之杜仙儿生得与赵氏有七成相似,那绝世的姿容让柳氏看了刺眼,便让她起了除掉这个痴儿的想法。
她不知从哪里找来所谓得道真人,真人一眼判定杜仙儿痴傻之因是有邪祟作孽,若置之不理将会对清平伯府众人不利。
杜明锋原本半信半疑,但有柳氏敲边鼓,谓赵氏即死于邪祟之手,这让杜明锋害怕了,于是答应将此事交由真人化解,遂有了今日的开坛作法。
柳氏原本想着就这么装模作样办一套法事,之后随便在符水里加点什么,灌进杜仙儿嘴里,待那碍眼的一命呜呼,那什么财物嫁妆就都属于她们母女三人了。
然而想象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柳氏一番做作却成全了杜仙儿。
道人行云流水地完成了一段法诀,还奏表书符调来天兵天将,之后大喝一声,手上的招魂幡猛地敲在杜仙儿头顶上,让她吃痛狠狠地瑟缩了一下。
那双呆滞无神的大眼竟也因此氤氲,水雾之下逐渐多了道灵光。
杜仙儿眨了眨眼,迟滞了几个呼吸才看清楚四周的情况,一头雾水地沉默观察眼前这个手舞足蹈的老道、伯府的一众奴仆,还有立在不远处面带讥诮的柳氏母女三人。
“行了。此中邪祟已除,当不会再对贵府造成影响。只是……”道人一抚长须,面带倦容却眼露精光,看上去仙风道骨,微微卖个关子,就让一干奴仆的心全提了起来。
柳氏像是有些急切地问道:“只是什么?”
道人微微一笑,眼神奇特地瞥了柳氏一眼,突然手掌一翻,指间闪出一道符纸自燃,看得众人惊叹连连。
而后,道人将燃烧的符纸放入了水杯之中。
“邪祟虽暂离,却也有可能回来。今日且将这杯符水让大姑娘服下,之后每隔三日连服三道,便能一了百了。”道人微笑说道。
一了百了?闻言,柳氏也笑了。“劳烦道长了。”
柳氏身旁的大丫鬟桂香上前接过符水,噙着一抹只有自己明白的笑意,走向了祭坛前仍呆立不动的杜仙儿。
后者微微垂眸,眼底精光一闪,他们都以为她不懂,其实她懂,在她从那一团迷雾中清醒过来时就什么都懂了。
杜仙儿并不是天生痴傻,也不是什么邪祟作孽,而是天生三魂少了一魂。
三魂七魄者,乃人身之精气。
道家正一真人有云,三魂一名胎光,系天魂主命,使人长生;一名爽灵,为地魂主财禄,使人聚气;一名幽精,则为命魂主衰灾,使生欲念。
杜仙儿便是缺了地魂爽灵,这一魂其实一直跟在她的肉身附近,只是不得其门而入。然而地魂决定人的智慧及禀赋,杜仙儿其母赵氏为御厨世家出身,性敏慧有大毅力,不舍女儿痴傻,自小就带在身边教导,读书识字、厨艺中馈、经商之道……等等全没落下,深信驽马十驾,百折不挠。
杜仙儿的肉身麻木,但天赋却是灵慧不输其母,地魂十数年来在赵氏身旁学习吸收着所有的一切,旁观着清平伯府的悲欢离合,只待回归肉身那一天。
爽灵本生于太一之宫,降于七月七日。今日恰好七月七日,那名老道花里胡哨的作法,邪祟是没去成,却歪打正着将她游弋天地间的那一魂招了回来,招魂幡指向之处,三魂归位,杜仙儿自然清醒。
这么一清醒,她便懂了自己过去发生什么事,还有那柳氏对她怀着什么心思,自然对于就要端到自己嘴边那杯符水警惕心顿起。
“大姑娘,来,乖乖的把符水喝下去……”桂香来到杜仙儿面前执高了碗,那笑容在杜仙儿眼中说有多虚假就有多虚假。
杜仙儿愣愣地看着桂香,突然转头拔腿就跑,边跑还边尖叫,这一反常的举动不仅令桂香不知所措,其余旁观者也跟着傻眼,竟真让杜仙儿成功逃了。
柳氏第一个回过神来,朝着桂香啐了一声。“还不快追!”
桂香打了个激灵,连忙追过去,其他人包括那名道人,也急晃晃地跟在了后头,拉成一大串像母鸭带小鸭似的,在自诩清流的清平伯府成为一道滑稽的风景。
杜仙儿并非无的放矢,目标明确地朝着杜明锋的书房奔去。这一场法事杜明锋虽知情却没有到场,因为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并不想让下人误会他迷信愚昧,只是默许柳氏去做。
因此杜仙儿直闯书房而来,便出乎杜明锋的意料了。
他原在书房中阅读,忽见一灰色人影撞开门冲了进来,吓得他将书一丢,由椅上跳起,踉跄退了几步抵着墙,才没有狼狈摔倒。回过神之后,便恼怒喝道:“谁人如此大胆……”
话声未完,书房里又哗啦啦闯进了一堆人,惊住了杜明锋的质问,这才有暇定睛一看,原来那灰扑扑的东西是他的傻女儿,后头追来的是柳氏和另外两个女儿,以及道人和一干奴仆等,所有开坛作法的参与者还真是来得齐全。
因有外人在,杜明锋这等好面子顾名声的就不好恼羞成怒,只能按着怒气,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柳氏正想解释,杜仙儿突然又叫了起来,这会儿可不是无意义的嚷嚷,而是明确地叫着,“杀人啦!杀人啦!”而后嗖地一声躲到桌旁的杜明锋身后。
杜明锋惊讶了,“妳这痴儿竟会说话?”
杜仙儿没有理会他,只是一味叫嚷着杀人,一边畏惧地瞪着柳氏,拚命的往他身后缩。
“到底怎么了?”杜明锋皱眉看向柳氏。
柳氏急忙说道:“道长作法结束,要给大姑娘喝符水驱邪呢!谁知……谁知大姑娘就在这时犯了傻病,莫名其妙地就冲过来了。”
“若只是喝符水,她嚷什么杀人?”杜明锋虽不喜大女儿,却也不会故意害她,为维护伯府尊严,当然更不能让别人害了她。
“她脑子不清楚呢!就是穷嚷嚷,怎么能信?”柳氏安抚似的朝杜明锋柔声说道,一个转头却是目光如刃地刺向桂香。“还不快把符水让大姑娘喝下,然后把她带回去休息!”
“是。”桂香手里还捧着符水,急忙上前就要喂进杜仙儿口中。
杜仙儿慌慌张张地又嚷起来,双手在空中乱挥,竟一个不小心打中了桂香手上装着符水的碗。桂香低呼一声失了手,那碗直接落在书桌上一株素兰盆栽内。
素兰叶绿花白,暗香浮动,为君子之花,正值盛放之期,杜明锋才会将其搁在书房中,想不到一碗符水下去,素兰纯白娇女敕的花瓣竟以肉眼可观的速度枯萎下来。
这真要让人喝下去,不出问题都没人信。
杜明锋的怒气又慢慢升了起来,其中绝大部分是因为心爱的素兰被毁,少部分则是难以置信真有人想害杜仙儿。杜仙儿死不死还是其次,可此举简直当面打他清平伯的脸。
他用怀疑且愠怒的目光瞪向柳氏,柳氏虽心虚,表面不露,故作惊疑地倒抽了口气,纤指巍颤颤地指向道人。
“你……你在符水中加了什么?怎么会这样……”
那道人心中一凉,知晓自己当了替死鬼,这符水中的药明明就是这位夫人要求他加进去的,“不是,这事与贫道无关啊!明明是妳……”
“住口!你还想狡辩!”柳氏冷哼一声截了他的话,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下令道:“还不快将这道人拿下!本夫人倒要好好问问他是什么来历,竟敢毒害伯府姑娘!”
一群侍卫立刻涌上抓住了那道人,桂香也机灵地推了一名粗使婆子上前,用块布堵了那道人的嘴,几个呼吸之间人就被拖了出去。
缩在一旁的杜仙儿小脸抽了抽,暗自在心中替道人上了炷香。柳氏心狠手辣,只怕这道人没两下就要被灭口,他那招魂幡倒是有点效果,就是不知能不能保住他七日之后还能找到回家的路。
混乱结束,柳氏平了平心悸,低眉顺目地转向杜明锋,小意委屈地道:“妾身真不知这道人竟心怀不轨,伯爷放心,待妾身让人好好审问,必给伯爷一个交代,妾身绝不会任其损及伯爷威严及伯府的脸面!”
不得不说柳氏很了解杜明锋,明明差点受害的是杜仙儿,她却绝口不提,口口声声都是伯爷威严、伯府脸面,轻飘飘的马屁成功将杜明锋的不满拍了下来。
他轻轻哼了一声,脸色稍霁。
柳氏见状连忙打蛇随棍上,迟疑说道:“只是大姑娘好端端的,也不知如何惹来此等恶徒,要真出了什么事,圣上必然过问伯府治家不严,府里一向以来的修身美誉,可是保不住啊……”
杜仙儿更大力地抖了一下,要不是还得装傻,准会喷那柳氏一脸。明明那道人是柳氏找的,端来符水的是她的大丫鬟,她杜仙儿一个傻子连大门都没出过,这样的鬼话柳氏竟也说得出口。
但柳氏指桑骂槐的软话还不止如此,更是一脸忧戚地看向墙角瑟瑟发抖的杜仙儿,唉声叹息。“大姑娘与玉琼、玉瑶皆住在兰院,偶尔她们姊妹想邀请几个贵女到家中游玩,都是不敢,就怕别人家的贵女被大姑娘冲撞了,伯爷的颜面何存……”
这番鬼话差点没令杜仙儿把柳氏祖宗十八代全骂了一遍。住兰院怎么了?她自小就住那儿,兰院还是生母赵氏替她亲手布置,家具摆设都是上好的材料,这柳氏倒有脸让自己女儿也住进来,现在这么说,是想鸠占鹊巢了?
偏偏杜明锋就信了她的鬼话,不满的目光瞪向了杜仙儿。“什么邪祟之说,纯属无稽之谈,这丫头痴傻,以后就关到后院莫要管她,免得又出什么事丢人现眼。”
“妾身明白。”柳氏柔顺地应了,唇角笑意微微。
就这样,杜仙儿虽是及时清醒逃过一劫,却也让自己从此被幽禁在庭园深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