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阳底下,一辆马车慢慢驶在大街上,直朝布政使司府而去。
马车里,易珂直睇着坐在对座状似闭目养神的夏炽,抿了抿嘴,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了。“我明明就不想去,你做什么非要我去不可?”
应该说,她已经监定完了,蓟州城里并没有适合他的姑娘,所以城里的一干宴会,她压根不想去。
“你就这么不想陪我?”夏炽眉眼未动地反问。
“呵,夏大人该不会忘了里头是男女分席的吧。”还是她能陪他到门口就好?
江布政使是什么货色,她看得很清楚,不就是个审时度势的墙头草。这一年来,京城里不断传来夏烨遭先皇猜忌,原本热络往来的蓟州地方官顿时冷了下来,彷佛担心夏烨遭罪祸及夏炽,他们会跟着遭殃,躲得可快了。
至于他府里的公子千金还真是不值一哂,分明就是不值得来往的人家,凭什么他要回京述职就大开宴席,还得要她去露脸?他谁呀,什么东西。
“你要是不喜,到时候咱们可以提早离席。”
“所以你是特地前来让他难堪的?”依他的身分,提早离席就是摆明了给江布政使难堪,她是无所谓,但又何必非拉着她一道?
还是希望她更卖力一点,让布政使更难堪?
“前阵子跟他调了一支三百年的老参,人情得还。”
易珂顿了下,灵动的眸子转了圈,问:“不会是前几天给我入药的老参吧?”
“是。”
她咂着嘴,最是不喜他为了自己欠别人人情,不禁没好气地道:“反正都要回京了,京城里还怕没有好东西,干么非得欠这种人情?”那种最会攀亲带故的人,肯定会挟带人情,加倍追讨,一想到被那种人纠缠不清,她就觉得日子难过。
“你的药不能断。”说到这,他才微张眼道:“你忘了你在马市里厥过去?”
她撇了撇嘴,“那也没什么,不过是天气热了点,我苦夏你又不是不知道。”天热人多,天时地利人和都凑足了,她晕一下也算是合情合理。
话落,偷偷瞟他一眼,却见他神色严肃地盯着自己,不禁抿起嘴。“我觉得你越来越不疼我了。”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当年不过昏了三天就教他提心吊胆至今。
她现在明白了,他之所以担忧难过,是怕燕成唯一的女儿也没能护住,根本就不是因为喜欢她,亏她还担心自己哪天走了他会多难过。
“当我的妻子,我会疼进骨子里。”
“……那还是别疼我的好。”
“是吗?”
“嗯,我真心觉得娶妻要娶贤,而且要挑个喜欢的。”如果只是为了弥补而娶一个不爱之人,人生也太悲惨了。
“你不相信我喜欢你?”
听他说喜欢二字,她心里跳颤了下,一抬眼,对上他好似餐着怒火的眉眼,有点语塞,不知道怎么回应,方巧感觉马车停了,她忙道:“到了、到了。”她正庆幸到了布政使司衙门,偏偏一下马车,就倒楣地遇到仇家。
“夏大人,许久不见。”
有人走近,用字似乎颇为亲近,可是语调透着轻佻,她横眼睨去,这不就是当年在边境楼欺负人的庄宁吗?脸皮真不是普通的厚,让夏炽以军律贬到汉北,如今还有脸在他们面前晃。
夏炽从头到尾充耳不闻,牵着她的手迳自往门里走,而候在大门接待的江布政使夫妇立刻快步走上前来。
“夏大人,你来了,燕姑娘也来了,真是教我脸上有光。”江布政使一脸满意地看向两人。
易珂连点虚应的笑容都没给,感觉身后有人轻扯,往后看去,见紫鹃不断朝她使眼色,她眼一瞥,见庄宁一脸不善地走近,忙拉着身旁的夏炽。
夏炽回头睨去,眸色淡漠。
庄宁顿住了脚步,神色忿忿地瞪着夏炽。
“这是怎么了?”康起贤进了门,不解地看着两人。
江布政使忙向前询问。“庄宁,你这是怎么着?”
“大人,以往和夏大人是旧识,想与他打声招呼,可他却理也不理,看来他夏家的家教也不过尔尔。”庄宁似笑非笑地道。
易珂横眼瞪去,还没开口,康起贤已早一步低斥,“庄宁,别忘了你的身分,还有你到蓟州的任务。”
“任务?”夏炽问道。
“夏大人,是这样的,这次我回京述职,家人都随我一道回京,路途遥远,自然需要地方卫所兵带兵护送。”江布政使恐因为庄宁惹他不快,赶忙解释。“我不打算这般大费周章,但这是规矩,所以只好让康指挥使替我安排。”
夏炽眉头微扬,看了康起贤一眼。“原来如此。”
“那日在马市遇到夏大人,原本就是为了这事想问夏大人,是否回京那日一道同行,届时一起护送。”康起贤随即接话,只可惜那日尚未说到重点就出了事,干脆趁这当头提起。
夏炽听完,不置可否。“都行。”
“好了好了,事情说开就成了,大伙里头请吧。”江布政使夫人见气氛似乎缓和了,赶忙打着圆场,还顺便挽着易珂。“走吧,我带燕姑娘到园子那头,一听燕姑娘要来,阿媚可期待极了。”
易珂皮笑肉不笑的,不着痕迹地抽回手。“夫人客气了。”她这人最是厌恶自来熟的人,更厌恶未经她允许就触碰她的双面人。
她可没忘记当京城里传来夏烨遭先皇嫌弃时,这人对她是满脸毫不遮掩的嫌恶,如今夏烨成了帝师,这人又热情了起来……面对这种捧高踩低的人,她觉得想吐。
易珂突来的动作,教江夫人脸上的笑意僵住,像是许久不曾被人如此甩脸,想发作又不能发作。
就这丁点功力?易珂笑得无害又无辜。这点功力想打进京城的夫人圈,恐怕很难,再加上那一对没见识又没眼力的儿女,注定江大人回京肯定是场灾难。
“时间差不多了,咱们走吧。”江布政使没注意到那头,迳自热络地招呼着。
易珂回头望去,见夏炽朝她微点头,像是默许着她想如何便如何,不禁笑抿着唇。
既然他都默许了,她肯定照办,一个都不给面子。
看着夏炽收回目光,跟着江布政使往另一侧走,她本是要往前走的,余光却瞥见康起贤走起路来不太自然,脚步有点拖。
她直视他的背影,越看越确定自己的想法,而且他似乎伤在左脚,不是脚踝,而是大腿处……这地方很难伤到吧?甚至,她越看越觉得他的身形和盘香楼里遇见的黑衣人相似,当时她确实是拿马鞭抽了黑衣人的左腿处。
会是他吗?为什么?没道理,她跟他没有半点瓜葛,突然出现要抓她,还是说……因为方语?难道说,大器的死与他有关?
当初能跟侍在四哥身边的,全都是父皇从大内精挑细选的人,大器更是出挑的一个,否则岂能近身跟在四哥身边?可是他却死状凄惨,但如果是地方卫所兵围剿,似乎就合理了。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测有理,但若真是如此,他为何要杀大器?是因为方语那个孩子……所以他是要杀那个孩子吗?
“燕姑娘,咱们先到园子吧。”
耳边响起江夫人虚伪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她轻啧了声,不满地甩着马鞭往前走。真是,正想事呢,非在耳边吵着。
江夫人看着她的背影,手中的手绢绞得都快要烂了。
身旁的嬷嬷低声道:“夫人,别对个丫头置气,待她过门了,想怎么拿捏还难吗?”
江夫人深吸了口气,硬是将不满给吞下。
就是,今日就要将她定下,而且还要她难堪不已地嫁进江家门,等她成了她的媳妇,不管她这个婆婆要如何拿捏,饶是夏炽也不能干涉。
坐在花厅外的园子凉亭里,易珂对一干想与她套近乎的姑娘们视若无睹,满心推想整桩事情的来龙去脉,却怎么想也想不透。
毕竟康起贤是识得她的,方语又与她那般神似,没道理要杀那孩子,可如果在盘香楼里真是针对她而来,那就意味着他知道方语被她带走,想从她口中得知方语身在何方。
那就可以确定追杀大器的人必定是他,可这是为什么?
这些年朝中到底发生什么大事,她一概不知也没兴趣知道,横竖她已经不是那个庆平公主,还管那些做什么?
或许因为她不知道朝中有何事,所以推敲不出康起贤这么做的用意。
夏炽那么聪明,她要是告诉他,他必定能想得出始末原由,可这种事要怎么跟他说?不仅仅是说来话长,更得把她的身分交代清楚,可她早就打定主意不告诉他,如今自然不会说的。
这事真的是棘手极了,也不知道夏炽查得如何,他近来坏得很,就算查到什么消息也不知会她一声,就算她主动问了,也不见得会坦白。
“坐呀,大伙都坐呀,围在这儿做什么?”
一道听起来很腻很虚假的嗓音响起,易珂回神,这才发觉她周围不知道何时聚集了一堆人。
这是在看猴戏吗?她神色不善地环顾一圈,就见江家嫡女江娇一脸恶心谄媚地凑向前,她想也没想地抽出系在腰间的马鞭,吓得江娇脚步踉跄,要不是丫鬟从后头托着她,只怕她会摔得很难堪。
“燕妹妹这是在做什么?好端端地何必拿马鞭吓人呢。”江娇向来不喜她,但为了博得夏炽的好感,只好按着性子讨好。
易珂哼笑了声,笑她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抽马鞭向来不是吓人,你别再靠过来,省得马鞭不长眼,甩到你身上。”
就凭她这种货色也想当夏炽的妻子?跟她娘同个样子,要是夏炽丢了现在的身分,她还会想亲近他?
江娇闻言,脸色难看起来,觉得在众人面前丢了脸,当场想发作,还是身后的大丫鬟在她耳边嘀咕几声,才勉强压下怒火。“知道了,不靠过去就是了,只是大伙一会要玩投壶,你也一道嘛。”
“无趣。”那种游戏她早就玩腻了,也亏她们玩得起劲。
江娇嘴角抽了抽,努力扬起笑意,提议道:“要不咱们打马球吧,今日我爹也邀了不少男客,不如咱们男女组队一块打马球?”
易珂笑眯眼,道:“这就怪了,我明明听说江布政使的千金最是守礼教,怎会提议男女组队打马球?”她这心思太令人作呕了,谁不知道他们江家想尽办法要包办她和夏炽,简直不要脸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江娇脸色变了变,抿紧唇道:“我只是听我爹说京城风气较为开放,男女组队打马球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燕妹妹是从京城来的,想必也知道这些事的。”
“差不多得了,谁允你喊我一声妹妹的?”她只是来作陪的,能不能别这么恶心她?还是要逼她提早离席,让她爹脸上更无光?
“你……”藏在宽袖里的手紧扭着手绢,她才能平心静气地道:“你年纪比我小,叫一声燕妹妹合情合理。”
江娇心里窝火着却不能发作,简直是怒到快内伤。当初爹说夏烨那个首辅之位恐怕保不住,跟夏家的交情点到为止就好,所以她便冷着燕翎,谁知道才多久的时间,先皇驾崩,夏烨不但保住首辅的位置,还摇身变成帝师,如今连带着夏炽都要回京述职,可谓是平步青云!如今她想要修补关系,燕翎却这般不给面子,要不是为了夏炽,她岂会容忍她!
“是吗?怎么那陶家姑娘、卢家姑娘也没听你喊一声妹妹?”易珂笑得戏谑。
再说呀,她也很想知道她多能说,想知道她能忍到什么程度。
她这人没什么本事,但存心要惹火人的话,这点能耐还是有的。
江娇闻言,看向角落遭燕翎点名的两位姑娘,她向来不会热络招呼,不外乎是因为她们身分太低。
妹妹?她们也配她喊一声妹妹吗?
“各位主子,今日园子里的花开得正盛呢,要不……主子们不如作画题字好了。”江娇的大丫鬟珍珠见情况不对,赶忙打着圆场。
可惜易珂并不买帐。“主子还没开口,谁家的下人胆敢在宴上插话?我倒要去问问江夫人,江家到底是怎么教人的。”
珍珠反应却是奇快无比。“上一回燕姑娘来时,燕姑娘的丫鬟也曾插过嘴,那时燕姑娘说过,丫鬟插个两句话有什么不成的,怎么今日奴婢说了话,燕姑娘却这般数落?”话落,满脸失落和惆怅。
在场的几位姑娘,确实在上一回的宴会中听过易珂这么说,但没人敢出声,毕竟她们出门前,家中的父兄都是耳提面命过的,江家与夏家相比,谁都知道该往哪边站。
身后的紫鹃抿紧了嘴,心想上回她插嘴,不正因为她们欺负人吗?可回去后常嬷嬷说了,尽管姑娘给她撑腰,但她确实不该插嘴,如今她们拿这事堵姑娘,她到底该不该开口?开了口,会不会又害了姑娘?
“那是我家紫鹃,在我面前说话的算是什么东西?”她瞧也没瞧珍珠一眼,轻按着紫鹃的手。
那一句“我家紫鹃”,让紫鹃心底很暖。
“我去问问江夫人,看她给我什么答覆。”话落,易珂毫不犹豫的起身。
此举吓得珍珠脸色惨白,原以为能替主子出口气,要是真闹到夫人面前,她小命还能留着吗?夫人可不会管她是为何杠上燕姑娘,只要燕姑娘告状,她就得死在今日了。
“燕姑娘别吓唬人了,再吓的话,珍珠可要哭了。”江家二姑娘江媚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走来,温声劝着,柔声逗着,压根无视马鞭,直接握住易珂的手。“咱们都还没聊到,你就这样走了,我多难过。”说完,一双无害又迷蒙的大眼朝她眨着。
易珂微眯起眼,又坐了回去。“什么珍珠?她值吗?”
江娇见她连她大丫鬟的名字都有意见,不禁更加光火,可今日是至关重要的日子,她就是满身着火还是得忍。
江娇将怒火转嫁到珍珠身上,骂了她一顿后将她赶回院子,随即着人去备了些纸笔砚墨。
“燕姑娘,近来听说明州一带大旱,不如一会作了画随意题个字,再请男客们掏银子买下充当评分,一来可以将钱捐到明州,二来画被用最高价买下的作画者,可以得到采头。”
江媚说起话来竟似吴侬软语,光是听就觉得舒服。她回头问着江娇,道:“大姊,这采头可得找你要才成,你知道我身上没什么拿得出手的。”
易珂闻言,嘴角弯弯,毫不客气地看起戏来。
蓟州众多的官家千金里头,唯一勉强能入她眼的,唯有二姑娘江媚。
倒不是她真的温良谦恭,而是她很会演,且演得很真,把真实性格藏到连自己都骗过的地步,常常端着无害笑意,嘴里却含着针,扎得江娇气如爆炭,她在旁看着就觉得过瘾。
她真心认为像江媚这样的女子要是能进宫,肯定能在后宫闯出一条血路,只可惜如今的少帝年纪太小,她没机会。
江娇闻言,一双凤眼像是要喷火般瞪着江媚。
谁都知道府里的千金每个月的花用全都是嫡母给的,这个小娘生的贱蹄子,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暗指她母亲苛扣她的花用,才会让她没什么拿得出手,更气人的是,偏偏燕翎就买她的帐,肯听她说话,肯让她接近,为此,连爹爹都对她高看了几眼!
“……大伙是冲着我的面子来的,采头自然该由我出。”好半晌,江娇才咬着牙说,让另一名丫鬟回她院子取一支簪花作为采头。
易珂嗤笑了声,倒也懒得再搭理她。
有人自愿当跳梁小丑,但她没兴趣看。
江媚也没再追打下去,很自然地坐到易珂身旁,低声道:“你今天怎么来了?”
“怎么,不欢迎我?”
“不是,是听说你兄长跟我爹要了一支参,才知道你那天在马市昏了过去,如今可还好?”
“你能不能别连在我面前都作戏?”易珂有点恶心地要她退开一点。
明明就不是个纯良之人还要装贤德,怎么她都不觉得恶心?
“你不知道既然要作戏就得成套?不管何时何地都得演得够真。”江媚说时,脸上还是餐着无懈可击的温婉笑意。
“真服了你。”
这世上,唯有两种姑娘能入得了她的眼,一种就是真情实意的良善,可惜这种人不多,在她离世之前,也就遇到一个;其二就是假到极致,以假乱真,能做到这种地步,她佩服。
“人在后宅,身不由己。”她没有姨娘照料,一切都要靠自己在嫡母眼皮下讨生活,不活得虚假一点,如何长到这么大?
“那倒是。”易珂不在后宅,但在后宫看见的也不少了。
“不提那些,一会你要画什么?”
“没什么好画的。”她环顾四周,确实到处姹紫嫣红,但毕竟已经是仲夏,除了池子里的莲,没什么好瞧的。
“有莲、芍药、玉簪、蛇目菊、紫薇……还有前阵子才刚买来栽种的月季。”江媚说出一种花名就指着一处,最终落在墙边角落里的月季。
易珂看了过去,眉头不禁皱起。“怎么焉焉的,到底会不会照顾?”
“听花匠说,蓟州这一带不适合栽种月季,许是如此才会焉焉的。”江媚自顾自地说着。“听说京城有座庆平园,那是先帝赏给庆平公主的,里头栽种了各色的月季,听说入夏之后香味能传千里。”
易珂听着,神色有些恍惚。
她的庆平园还在?她以为当初四哥叛变被杀,那座园子也会被即位的三哥给废了,仔细想想,在她重生后,似不怎么想起前世,彷佛随着她的死,将那些烦人的事都给抛出脑后了。
也是因为有夏炽在吧,因为他在,她无后顾之忧,撒泼任性都随她,也亏他能忍受这样的自己。
“不过,月季有什么好呢?花开没多久就枯萎了,不像紫薇或莲,一旦花开就能持续数十日。”
耳边听着江媚的叨念,她下意识地回了一句,“花艳不在花期长短,而在于灿烂与否。”她喜欢月季,只因她像极了月季,风流绝艳,只可惜花期短暂,尽管如此,她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为护他人而死,对她而言已是最好的结果。
江媚瞅着她,突地掀唇笑得极为抚媚。“怎么听起来别有寓意?”
“人生不就如此?既来一世,就要张狂恣意地活。”她月兑离了皇族,哪怕是在蓟州这偏远的城镇,住在三进的宅子,她都觉得远比在京城要过得自由自在。
“那是因为你有人疼宠着。”
易珂顿了下,心想,可不就是这样,如果不是夏炽,她岂能活得随心所欲?
“不过,你兄长早晚是要娶妻的,到时候还能不能这样疼宠你,那就难说了。”江媚笑咪咪地道。
实在是太羡慕她的际遇,明明就是个孤女,谁知道竟然峰回路转成了夏炽的义妹,要知道如今的帝师夏烨可是夏炽的亲大哥呀,夏炽回京肯定平步青云,莫怪蓟州一带的官员努力巴着他的大腿。
而蓟州这一带的官家千金里,哪一个不羡慕燕翎的好际遇?当上夏炽义妹就算了,还让夏炽疼宠到这种地步……只要敢对燕翎有非分之想的,如今有哪个还待在蓟州?没有,全都押回京候审了。
那两个闹事的如今还押在布政使司衙门大牢里,任凭前参政和前参议如何求情,她爹不放就是不放。
易珂懒懒看向江媚,斩钉截铁地道:“不可能,他会一辈子对我好。”因为内疚,他势必会对她好。
可是以内疚为出发点的好,她真的……不喜欢。许是被他宠坏了,可她真心认为彼此间的好应是来自于两人间的一份情,不该是因为愧疚后悔。
“你傻呀,他要是娶了妻子,不宠妻子还宠你……他娶妻干么?”江媚餐笑反问,瞧她状似想得出神,不由好心提醒她。“燕姑娘,你终究不是他的亲妹子,没道理他不疼妻子还疼你,是不?况且你早晚也得出阁,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夏炽身边。”
“为什么不能?”她才不嫁,等到有天他娶妻了,给她一个小小的角落度过余生就够了。
她是这么打算的,可是为什么当脑海里浮现夏炽挽着妻子将她丢到角落的画面时,她的心很闷很难受,比当年看着卫崇尽娶妻还要难受?
江媚缓缓眯起极为媚人的大眼,嗓音娇软地道:“燕姑娘,难道说……你喜欢夏大人?”
易珂心里狠拽了下,一脸见鬼似的瞪着她。“你在胡说什么?”她喜欢夏炽?才不是!
他是弟弟,是她看大的弟弟!
她心里无比肯定,可是好像又不是那么肯定,总觉得江媚的话语像是一把利刃,瞬间划开了她不想正视甚至一再封印的结界,她有点慌有点混乱,甚至也厘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心思。
“不是?我倒觉得我猜得没错,甚至我怀疑夏大人该是对你有意,否则一般人再怎么疼宠妹子也不致于到这种地步。”
这事她早早就怀疑过,虽说她没亲眼见过夏炽如何待燕翎,但光是听闻谁敢动燕翎,谁就会从蓟州消失这一点,足可见夏炽对她的重视。
易珂看向她,原本混乱的心绪反倒平静下来。“那是他的责任。”她淡道。
那不是疼宠,是赎罪。
没来由的,她很失落。
这事她一直是掩着藏着,不去正视,因为每想一次,心就疼一次。
她不愿意相信他对她的宠爱只是源自一份弥补的心态,可是,似乎如此才能合理化他为何如此宠溺她。
他不知道她是易珂,没有义务待她好,就算知道她是易珂,他也不见得会疼她宠她,因为过了太久,也许他已经把她忘了,就像她已经忘了卫崇尽。
有一天,他会找到他真正喜欢的人,然后将她安置到其他地方、继续弥补她。
最后,她会被彻底遗忘,彻底消失。
蓟州布政使司衙门占地辽阔,前头的衙门共有三十二间办公房,至于后头的宅院,不但有人工湖泊,更有座跑马场,还能画分出马球场、射箭场等等,光是这几处走上一圈,没一两个时辰走不完。
此时,男客们几乎都在湖泊边的射箭场和跑马场走动,有的骑马比赛,有的则是射箭切磋。夏炽坐在湖畔的凉亭,茶水不碰,无声打量着射箭场里的康起贤和庄宁,哪怕众人都想上前与他攀谈几句,都被他那张生人勿近的俊脸给吓退。
不远处的庄宁像是察觉他的目光,大步朝他走来。
“不知道夏大人这样盯着我,所为何事?”一踏进凉亭内,庄宁便口气不善地问。
“无事。”夏炽淡道。
“无事?无事你又何必一直盯着我?”
“太放肆了,庄百户。”夏炀低斥道。
“我又是哪里放肆了,不过是被人盯得烦问问罢了,哪里错了?”庄宁恼声吼道,大嗓门引来附近的人,就连江布政使和康起贤都进了凉亭关切。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江布政使问着话,却略微不满地瞪了康起贤一眼,像是恼他给自己招了麻烦,谁不挑,偏挑了个与夏炽有过节的人。
康起贤警告意味浓厚地看着庄宁,这才教庄宁稍稍收敛了些。
庄宁撇了撇嘴道:“没的事,我是来邀夏大人一道射箭,只是嗓门大了些。”
“原来是这样。”江布政使这才稍稍满意,也邀请着夏炽。“听说夏大人的射艺一绝,当年拿下武举人凭借的也是百步穿杨的好功夫。”
“是吗?我倒记得他老是生病,战场没上过几回,所以没机会见到他百步穿杨的好功夫。”庄宁皮笑肉不笑地道。
“庄宁,你竟然当着大人的面撒谎!”夏炀气得剑都拔出鞘了。“自大人从京城前往顺丰城,我一路跟随,那几年与大人在边境楼外大大小小战役,少说也有上百场,你还敢信口雌黄!”
“不过说笑罢了,你又何必这么认真?”庄宁一副吊儿郎当样,笃定夏炀根本不可能对他出手。“既然夏大人的射艺真的这般了得,不如到射箭场让咱们开开眼界。”
“就是就是,要不夏大人初次前来作客,却只坐在亭内,不与人一道热闹,赴宴又有何意义?”江布政使跟着劝说。
夏炽听至此,索性起身,江布政使见状,喜出望外地凑近他,道:“大人,听说女眷那头正在作画,说是画好后不落款让众人评分,喜爱者可以买下,再以卖价高低分胜负拿采头,再将所卖得的金额送到明州赈灾。”
“甚好。”
“听说燕姑娘难得也提笔作画了。”
“是吗?”夏炽诧道。
他是真的诧异,只因哪怕女先生夸她天资聪颖,她也甚少作画写字,像头野马似的只想往外跑。
“届时可不准夏大人护短,认出燕姑娘的画作就堆了高价。”
夏炽笑了笑没应声。
一进射箭场,夏炽正挑着弓和箭,又听庄宁在旁道:“夏大人多年没射箭,该不会都生疏了吧,你挑这种三石的八尺弓,你——”
话未尽,就见夏炽动作行云流水地抽出三支箭,一道搭上了弓弦,对准了庄宁。在场人见状,莫不倒抽口气,庄宁更是吓得瞠目结舌,连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箭矢已经射出。
瞬间,三道疾呼而过的风从他的双耳边与头顶掠过,在众人惊叫声中,夹杂着难以置信的惊呼声。
庄宁瞪大眼,眨也不眨地瞪着已将弓收起的夏炽,勉强挪动震颤不已的双腿往后一瞧,三支箭竟同在靶心上。
“因为想卖弄一点射技,所以才挑八尺弓,像庄百户这种不卖弄技巧之人,恐怕是不懂个中原由。”夏炽淡道,回头对着江布政使道:“这里没有杨柳,雕虫小技还请大伙将就吧。”
这还雕虫小技?众人都被他这一身可怕的怪力给吓着,毕竟三石的八尺弓大多时候只是摆着好看而已,没人真有本事使用。
他瞧起来文弱文弱,又搭了张过分俊俏的脸蛋,谁也看不出来竟能轻而易举地拉开八尺弓,且一口气射出三支箭。
就在众人使劲地夸赞夏炽的当头,江家总管领着一票丫鬟走来。
江布政使一见,知晓是女眷作画结束,忙要总管将所有的画作整齐地摆放在先前就安排好的木架上,供宾客逐一观赏。
这蓟州一带女眷的画作水准,大伙是心知肚明的,能上得了台面的没几个,所以只要能在画作边上题个秀致的簪花小楷,一般评价都不会太差。
然而,夏炽一眼望去,目光随即定在一张画作上,他走去拾起一瞧,目光复杂多变。
“这……难道是燕姑娘的画作?这画、这字……好啊!”江布政使也跟着看了一眼,惊艳不已。
放眼蓟州城,他见过的画作能少吗?正因为看得多,也知晓女眷们作画的习惯和用色,才能教他一眼便看出这画作的不同之处。
实在是这幅画的色彩太过艳丽缤纷,各色的月季以含苞到盛放的形态铺满了画作整个左半部,画风相当狂放,用色异常大胆,右边则洋洋洒洒地以行书写着——此花无日不风流。
“风流!确实风流!”有不少人见状跟着喝采。
唯有夏炽沉默不语,他看着画,若有所思,半晌开了价,将画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