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大雁南飞,京师东坊西巷栽有一棵三十五年的银杏树,灿灿金叶,从远处看去尤像是天边升起了一抹金色霞光。
树下,年轻女子坐在老旧的藤木椅上,肤白皓齿,一袭青衣,黑眸透亮,眼尾微挑,三千发丝以发带高高束起,右手从油纸袋中掏出一颗脆皮花生仁,高高抛起,张嘴入口。
“烫烫烫、烫烫……”男人由远及近,络腮胡子,粗布衣裳,麻布束发,浓眉大眼,面露凶相,脚下一双布鞋,迈着八字步。
“小姑女乃女乃,面都上来了,还吃什么花生仁,趁热吃面。”男子无姓,单名一个豹字,众人皆唤他阿豹。
年轻女子没在客气,从阿豹手里接过筷子,挑起一大口面条,呼呼吹了几口,将还冒着热气的面条呼噜噜吸入口中。
老宋家的牛肉面在树下支摊,两人是常客,牛骨汤夜里小火炖上,掀开锅盖,肉香四溢,厚切牛肉片,面上一层细碎的葱花香菜叶调味,谁吃谁香。
“老爷子已经出城了,从京师到幽州,一来一去没个十天半个月根本回不来。小姑女乃女乃,再过三个月就是妳和余家那小子的婚期,火烧眉毛了,妳就别端了,怎么办?吭一句,兄弟们都准备好了。”阿豹嘴里塞了一大口面,说起话来有些含糊不清。
年轻女子不急不恼,端起脸大的碗,吹开汤面上的浮油,咕嘟嘟喝了一大口,“是我和姓余的大婚还是你和姓余的大婚?”放下碗,女子舌忝了舌忝嘴角的汤汁,意犹未尽。
“小祖宗……”阿豹年长女子十几岁,常年混迹于市井,男人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嘴上抹了蜜,不干人事的多了去。一入后宅,女子就是案板上的鲶鱼,枕边夫君,上边婆婆,若是嫁错了人还不如不嫁。
“余家夫人前儿个派人出府当了一块玉佩、两根金钗,书香门第的余家可是连锅都揭不开,逼得夫人典当家底。咱家老爷子太医院出身,为官二十载,谣传老爷子出宫时可是带了七大箱的宝贝,都是宫里贵人赏的。”
边吃边说,阿豹一不小心咬了舌头,疼得龇牙咧嘴,停了半晌,继续道:“妳和余家小子定下女圭女圭亲,当年余夫人就不同意,她一门心思攀高枝。我呸!她也不掂量掂量他们余家的斤两。”
一提这事儿阿豹就为女子抱不平,当年余老爷为官清廉,两袖清风,贤名遍布京师。可余家这个儿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徒有其表,二十有五至今连个功名都没考上,不仅如此,还整日混迹花街柳巷,美其名曰找什么红颜知己。
阿豹喋喋不休,女子倒是沉得住气,一门心思吃面。
“今儿个年中,那婆娘来找老爷子谈婚事,我就觉得不对劲,派人一查果不其然,余家是山穷水尽,那婆娘就盯着妳的嫁妆呢。”
啪的一声落筷,年轻女子吃饱喝足,面上神采奕奕,“那要让夫人失望了。”她眨着灵动的双眸,“父亲出宫是带了些宝贝,只可惜……父亲医术高明,却全然不是做生意的料。”
年轻女子自嘲的笑了笑,“开了十几年的医馆,一分钱没赚到不说,还把养老的家底都搭了出去。”她起身,从怀中掏出几个铜板扔到桌上。
阿豹一瞧,急忙呼噜噜将碗里的面吃光,跟着起身。“老爷子是医者父母心,天字第一号的大善人,给穷人看病不收银子,隔三差五还免费赠药,金山银山也架不住这么送啊。”
“我倒是无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年轻女子双手后背,今年不过十八年华,说话行事却是老成持重。
“不过,她余夫人既惦记着我父亲的宝贝,又要强压父亲一头……”女子一声嗤笑,“得罪我无妨,但是欺负徐家人,我徐嫡就教教她如何做人。”
徐嫡,前太医徐术的养女,徐术当年是声名赫赫的太医,“老来得女”将其视为掌上明珠。徐嫡本是街上的小乞丐,五岁时意外昏倒在徐术马车前,徐术心善,亲自为小女孩诊治不说,知道她无父无母就收她为养女。
徐嫡当年大病一场,烧了五日,醒来后甚至叫不出自己的名字,曾经的记忆全部忘却,徐术给她取名为徐嫡,从此她就成了太医之女。
徐嫡很黏徐术,只要徐术在宫中当值,她便坐在徐府大门口不吃不睡,直到徐术回府为止。徐术心疼闺女,索性直接辞官在京师开了间医馆,终身未娶,日日将她带在身边,悉心传授医术。
徐术同余老爷是好友,两人脾气秉性相投,遂定下了这门女圭女圭亲,未承想余老爷先走一步,余夫人为人刻薄,贪慕虚荣,教出个不争气的儿子,家门日益落败。
“好勒!姑娘吩咐,咱们怎么着?”阿豹一听瞬间打起了精神。
想他阿豹曾经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吃喝嫖赌坑蒙拐骗,无一不做,姑娘不仅救了他的命更救了他后半辈子,他发誓对徐嫡唯命是从,上刀山下油锅,在所不惜。
“先去趟春香院,容妈妈昨儿个递了口信,几位姑娘又没法子接客了,老爷子是大善人不假,可也是凡夫俗子,一顿饭不吃饿得慌,还是得多赚些银子。”
徐嫡拍拍阿豹的肩膀,突然问道:“可知三人成虎的道理?”
阿豹身材魁梧,比徐嫡高出一个头,瞪圆了眼睛,连连摇头,他大字都不识一个。
“无妨,今儿个姑娘教你。”徐嫡挑眉浅笑,胸有成竹大步向前,原本还想琢磨个法子将父亲支出京去,没想到神仙相助——
幽州一富绅的老母身患重病,听闻徐术医术高明,指名要徐术为其医治。富绅是孝子,亲自前来跪在徐术面前,求他救老母一命。
徐术是出了名的心软,虽放不下医馆和徐嫡,可还是应下了,正合徐嫡心意。
春香院是青楼,三教九流的人皆聚集于此,人生在世,生老病死乃常事,无人可避免,烟花之地的姑娘因职业关系,染上花柳病的十之八九,偏偏京师医女鲜少,即便找到医女,肯来此地看诊的,放眼京师也就徐嫡一人。
“哟,哪儿弄来的姑娘,瞧这杨柳细腰,瞧这眼神,爷就喜欢野的。”青天白日,不知哪冒出来的龟奴竟敢口出狂言。
“新来的?”白日姑娘们大都睡着,春香院内往来走动的多是打杂的龟奴。
“小的半月前来的。”年轻男人连忙对前辈弯腰陪笑。
“劝你少招惹她。”
“大哥这话怎么说,咱这是青楼开门做生意,卖的就是女人,难道那姑娘是什么头牌不成?莫欺少年穷,等兄弟我日后发达了,将头牌压在身下不在话下。”男人笑得猥琐,盯着徐嫡的背影就差流口水了。
对面之人鄙夷的轻哼了一声,“那姑娘是大夫,容妈妈请来给院里姑娘们治病的,之前有个不长眼的奴才打那姑娘的主意,竟想趁着四下无人霸王硬上弓……”
“然后呢?”龟奴凑上前竖起耳朵打听。
“好端端的男人,突然不能再行房中之事。”身为春香院的老人,男人深知这外表人畜无害的姑娘,实则心狠手辣,招惹她不是找死嘛。
“大哥,不是小弟说你,只怕是那男人本就有什么隐疾,一个小娘们罢了,还真当仙女下凡有什么法力不成?”年轻龟奴口出狂言。
“我在春香院做了七年的工,烟柳巷这条街,这姑娘要横着走都无人敢拦。年轻人,听人劝吃饱饭,这姑娘不是你招惹得起的。”年长男人提着刷地的木桶离去,言尽于此,听不听就是他的事了。
同时间,徐嫡推门而入,阿豹懂得规矩,关了门乖乖守在门外。
“徐姑娘,我往常的癸水三四日便走,这个月都来了十几日了,我小半个月没接客了呢。”徐嫡刚进门,便有一身形婀娜的姑娘疾步而来。
“徐姑娘,我……我……”又一姑娘来到徐嫡身边,凑到她耳边低声耳语。
“徐姑娘,我近些日子体力不支,无力伺候老爷公子们……”
“徐姑娘……”
姗姗来迟的容妈妈拨开人群,亲昵的拉过徐嫡的手,“猴急什么,徐姑娘人都来了,药到病除,都别怕。”虽上了年纪,但容妈妈打扮的却是花枝招展,“这些姑娘们好些日子没开张了,都等着徐姑娘救命呢。”
什么医者父母心,都是狗屁!怎么着她们这些妓女的命就不是命了,她春香院是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又不是洪水猛兽,那些个大夫各个端着架子,她三番两次派人去请,都闭门不见。
皇天不负苦心人,让她寻到了徐嫡这个女大夫,在她面前姑娘们也放得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每每有什么疑难杂症,吃下几服徐嫡开的汤药,必是药到病除。
一袋银子通过袖口塞到徐嫡手上,老规矩,容妈妈不敢忘。
“容妈妈放心,怎敢耽误妳的财路。”青楼女子苦,大都是被拐骗离家,若有退路也不会做这下作的生意。
可徐嫡是大夫不是佛祖,度不了众生,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医好姑娘们的身体,让她们早日赚得赎身的银子。
徐嫡在雅间问诊,姑娘们在帘外排队,一个走罢再进一个。
“清血败毒。朴硝二两,桃仁一两,赤芍一两,全蝎一两,浙贝母一两,血蝎一两,金银花四两,野大黄四两,茯苓五钱,炮山甲五钱,车前子五钱,蜈蚣三十条去头足。”
“消肿止痛。金银花五钱,白鲜皮五钱,土茯苓五钱,薏苡仁五钱,防风五钱,木通三钱,木瓜三钱,皂角二钱,归尾五钱,红花三钱,大黄三钱。”
“精神倦怠,气短乏力。党参一两、茯苓二两、甘草一两、白术三两。”
徐嫡一手把脉,一手写方子,将七位姑娘的方子递到容妈妈手上,“照方抓药,药到病除。”
容妈妈笑着推了徐嫡的手,“老规矩,药材从你们铺子抓,我明儿个派人带银子去取。”能在烟柳巷立足十余年,容妈妈自有寻常女人没有的手段和气量,这点小钱入不得她的眼,却能卖徐嫡一个人情。
“多谢容妈妈。”徐嫡将方子一折塞入怀中,“徐嫡想请容妈妈帮个小忙。”她特意加重了小字。
“徐姑娘但说无妨。”容妈妈凑到徐嫡跟前,听她低声耳语,“举手之劳而已,徐姑娘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那位余家公子……不瞒徐姑娘说,口袋里没几个银子,对姑娘们还挑三拣四的,非要找会吟诗作对的姑娘,科举不中,附庸风雅的本事倒是越发见长。”她拍着胸脯保证。
余家在京师毫无根基,两相权衡,还是徐嫡对容妈妈更重要。
“多谢。”来而不往非礼也,徐嫡从腰间掏出一黑釉漆瓶,“特意为容妈妈制作的美颜丹,一日一粒,容妈妈试试,若是觉得有效,徐嫡便再送来些。”
女人最怕什么?当然是年老色衰,青楼女子更甚,一听美容养颜,容妈妈眼睛都直了,连忙接过,宝贝似的捧在手心,“徐姑娘有心了,有心了。”
徐嫡并未多做停留,她有其他事要办,出了春香院便带着阿豹匆匆离去。
“姑娘,那药您就这么送了?用的都是上等的好药材,这要拿去卖不知道能卖多少银子呢。”阿豹跟在徐嫡身后唠叨着。
“千里马也需有伯乐,灵丹妙药也需有识货之人。容妈妈吃着好,面色红润皮肤吹弹可破,春香院的姑娘们难道还会不买吗?”徐嫡笑言。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老爷子是活菩萨看病不要钱,这养家的重担自然落到徐嫡身上。美颜丹是她耗费两年时间调制出来的,自己吃过有效,方才敢送给容妈妈。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背靠青楼,自是要赚女人的银子。
“姑娘说的在理。”阿豹在她背后傻笑,方才回过味来。
徐嫡从怀里掏出银子递到阿豹手上,“跑一趟聚贤楼。”然后招招手,阿豹识趣的屈膝洗耳恭听,“按我说的,传话给店小二。”
阿豹重拳一握,眼中露出欣喜之情,“姑娘,这招,高!”原来这就是所谓的三人成虎。
“比人心更可怕的是人言。”内城河岸边,徐嫡遥望着远处的枯树,她为人大度,但并不代表她好欺负。
余夫人那日登门拜访,自命清高,言语里都是对他们父女的鄙夷之情。父亲医者仁心,在余夫人口中倒成了不思上进,自甘堕落,同三教九流为伍。
父亲一来不擅辩,二来也不想同老友的夫人争论,便未多言,余夫人还以为父亲理亏,越发趾高气扬。而父亲不知余景学真面目,只觉得龙生龙凤生凤,他清楚老友的为人,就以为余景学也该如此。
想他母亲一个人苦苦支撑着余家必是经历不少波折,脾气急了些也能理解,只要余景学日后取得功名,余家必可重现往日荣耀。
徐嫡看破不说破,这婚要退,她还要守住父亲和自己的名声,千错万错必然都是余家人错。
有些事徐嫡不方便出面,索性都交给阿豹去办。
坐在街角的茶摊,徐嫡点了壶茶,因她是熟客之故,老板赠了盘瓜子。
余家不是最在乎名声吗?那她就将这名声踩在脚底碾碎了,她倒要看看,那时这位余夫人要如何趾高气扬?
街角茶摊正对着一座茶楼,没钱的在茶摊,有钱的自是要进茶楼。
二楼雅间临窗处,一位白衣公子身披狐毛大氅倚在窗边,双手抱着暖炉,饶有兴趣的望着徐嫡出神。
男子生得俊秀,但面容消瘦,唇色淡白,一副病入膏肓之态,一双丹凤眼,眸间含情,如玉君子。
“顾叔,派人去一趟聚贤楼,照着酒楼里的传言去文房墨宝一条街再传一遍,让满城的世家公子都知晓。”
“是!”身后的老者应声离去,不问缘由。
“徐嫡、徐嫡、徐嫡……”男子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鬼魅笑意,指尖轻点着窗沿,轻唤着徐嫡的名字。
“你身中剧毒,活不过二十八,一千两,我救你。”
他是安世王的嫡长子,今年二十有四,一年前父王身染伤寒,请了前太医徐术入府诊治,徐嫡一同前往。
母妃早逝,他自幼体弱多病,身子畏寒无力,别说像父王一般马上安天下,到了冬日,他的手抖得连一支笔都握不住。
母妃去世后,父王迎柳氏入府为继室,柳氏待他极好,好吃的好玩的好用的,都紧着他这个嫡长子先。
那年他四岁,父王政事繁忙,无暇顾及他,他体弱胆小,夜里惧黑总是哭闹,柳氏便来他房中,每每都是先将他哄睡了方才回屋歇息。
他五岁时,弟弟秦怀义出世,柳氏是正室,弟弟自也是嫡出,本以为柳氏会因此怠慢他,没承想柳氏依旧对他视如己出,他嘴上虽不言,但心中感念柳氏的恩情。
听闻此言,他心头火起,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丫头,竟如此口出狂言?他在王府的吃穿用度皆是柳氏派人打理照料,说他身中剧毒,岂不是指柳氏暗害他?
四下无人,他本欲出口反驳,不料徐嫡彷佛看透了他的心思。
“身子坏了,可救,脑袋坏了,无解,你想死我不拦着,告辞。”
时至今日,他依旧记得当日徐嫡脸上的惋惜。
男子回过神来,摇头苦笑,他如今的身子不能饮酒,颤抖着双手斟了一杯茶,小口饮着。
他安世王嫡长子秦子彧,后来果然没有活过二十八岁,病榻之上形容枯槁,面色惨白似纸,身边无人照料——父王、柳氏、秦怀义……他的亲人皆不见踪影。
徐嫡说得对,他身中剧毒,自柳氏入府便注定他英年早逝的命运,所幸老天开眼,给了他逆天改命的机会。
“徐嫡,一千两我备好了,就看妳有没有本事赚了。”
余景学,男子记得这个名字,不日后他会名动京师,上辈子徐嫡退亲之事可谓一波三折,如今他已知天命,不妨帮她一把。
茶摊上,徐嫡捂着鼻子连打了三个喷嚏,她自小便被徐术泡在药池子里,父亲美其名曰泡药浴强身健体,而她确实比寻常小孩身子骨更为硬朗,从小到大没生过病,每到冬日身子似个小火炉般,旁人穿棉衣,她依旧一身单薄。
徐嫡紧了紧领口,大口喝着热茶暖身。一炷香的功夫,阿豹大步跑回,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了两句,两人相视一眼,面带笑容离去。
直到徐嫡的背影消失在巷尾,秦子彧方才把目光移开,关上窗,将身子蜷缩在大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