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疯卖傻,演员心目中难度Top one这人设,简直是演技大考验。
何况演技这两字,仝灭真没有。
算了,兵来将挡,走一步是一步。
李敬闵傻到什么程度,仝灭不知道,倒有一件事,挺容易理解的
若剖开李敬闵的脑袋瓜,里头一定只剩两个字,清荷。
到饭点时,他想到的,是担心清荷有没有吃饭、有没有吃饱、吃饱后有没有饭后水果……
穿衣时,他在意的,是清荷有没有多穿两件、暖不暖、料子舒不舒服、刮不刮肌肤……
上茅坑时……喂,上茅坑时就别想了好吗,小胖子,你卫不卫生?!
他傻到近乎单纯的思绪中,填满了清荷,真心地待她好、关心她、要紧她。
这份感情,不掺半点杂质,全心全意,干净透明。
所以他天天模进万花楼,就是想看清荷一眼。
看见她安好,他才能安心,不管被人逮到时,得吃多少苦头、挨多少棍子,他都没退缩过。
把另外一个人,摆放在绝对重要的位置,仝灭觉得有点可怕。
人总是要先爱自己,才有能力去爱别人,李敬闵却是反过来,他的世界里,清荷比他自己更要紧,他被打被踹没关系,清荷没事他就没事。
用现代一点的用词,那叫“恋爱脑”。
李敬闵真的是那种……发生危险时,会挡在清荷面前,大喊“想伤害她,先踏过我尸体”的愚勇角色,而且,不是随口喊两声练练嗓。
仝灭几乎是被李敬闵的执念牵着走,就算想在床上多赖两秒,强烈的意识,也会催促他快去看清荷、快去、快去……接着便是剧烈的头痛胸痛到处都痛,逼得仝灭只能照办。
看见花鸟……清荷时,那些乱七八糟的痛,瞬间消失无踪,屡试不爽。
这件事,仝灭倒是没跟花鸟提过,因为觉得太……窝囊了,自己居然深受小胖子影响,李敬闵看见清荷有多开心,他看见花鸟也有相同的心情。
不同于过去的“李敬闵”,天天上万花楼找打,现在这个“李敬闵”,灵敏程度大概是正主的二十倍,那些糙汉打手只能望人兴叹,半根寒毛也模不着。
但他谨记“李敬闵烧坏过脑”这个大原则,不能表现太出色,会让人起疑,给糙汉打手一些甜头,也是必须的。
于是他今天乖乖“失手”,被人小揍一顿、外加五花大绑,押到花魁空灵面前受审。
空灵姿容姣好,此刻虽未浓妆艳抹,素净着一张脸,依旧唇红齿白,眉目风情万种。
纤肩披覆温暖貂裘,乌亮青丝松松绾,美人慵懒意迟迟,接过另名婢女奉来的热茶,轻轻吹凉。
嗓音天籁清甜,离口的话,却很狠。
“傻子就是傻子,听不懂人话教训,打不怕、赶不走,比苍蝇更烦人。”居高临下的美眸,微微眯合,以一种轻蔑敌视的恨意,望向仝灭……嗯,李敬闵。
一位名震京师的绝丽花魁,为何要恨一个脑子烧坏的小胖子?
仝灭没想透这一点。
“我们清荷长得漂漂亮亮,多少公子爷中意她,肯为她花重金赎身。若不是清荷从小卖到你家,凭你这德性,你以为你真能娶到她?你们不就是欺负人家家贫,逼她嫁一个傻子吗?”空灵唇角微扬,用最悦耳的嗓,说最锋利的话。
仝灭对这种话很无感,因为又不是针对他,不痛不痒,没必要对号入座。
他的注意力,只落在清荷身上。
同时很快发现,那位“清荷”不对劲。
清荷畏畏缩缩,杵在空灵身后,压低脑袋,连吐气都变得微弱,颤抖的羽睫上,沾着泪花。
她不是花鸟。
花鸟面对任何人、任何事,不曾怯懦过。
花鸟眼中的光,在她脸上,一点点都找不到。
花鸟人呢?
“清荷,你自己说,你想嫁给这种又丑又胖的傻子吗?”空灵没回头,维持这副品茗姿态,询问清荷。
看似询问,更是逼问。
“我……我……我不想。”清荷嗫嚅半晌,带着泣声回答。
“听见没,她不想嫁你,你还在这里纠缠什么?以为她与我的卖身约期满,你们能再把人带回去,逼她成亲?”
仝灭紧盯着清荷,这眼神,被空灵误解了,以为他傻到听不进半个字,还用那么炽热的眸光看清荷,不由得心火上升,手里茶杯重重砸向他。
杯硬,茶烫,两者同时落到仝灭额头上,砸出一处红肿,烫出一块红痕。
仝灭没吭声,也真没觉得多疼。
对照他以往的经历,这些,全是小巫见大巫而已。
“不给你一点苦头,你当我只是在吓唬你。把他丢进水井去,别弄死他,让他长长记性。”空灵冷着声,对一旁青楼护院下令。
清荷慌忙上前:“姑娘……别、别这样做,赶他走就好……我保证再也不”
啪!
一巴掌甩在求情的清荷脸上,打掉她未说完的话。
空灵半声也没多吭,清荷自己蔫了神色,不敢再开口,眼睁睁看李敬闵被人架出去。
空灵是真的打算狠狠教训他,不是嘴上说说、等他求饶。
仝灭被推进水井,这口井,水量不多、水质混浊,处于半弃置状态,水深约莫到仝灭腰际。
虽然淹不死人,但时值冬季,水冷得像倒进几大桶碎冰,被丢进这里,用不到几小时就可能失温。
如果是李敬闵,绝对撑不久。
但他是仝灭,受虐儿专业户(仝灭个人自嘲,不代表作者立场),在冰水里泡一天能是多大的事?
况且,这样的水温冻脑,正好供他屏除杂念,专注思考,厘清厘清今天的突发情况。
那位“清荷”,绝对不是花鸟。
花鸟演技没那么好,把一个小可怜媳妇样演得丝丝入扣。
另一个重点,所有“可可爱爱”的形容词,在那位“清荷”身上,完全找不到。
双髻,不可可爱爱了。
粉色发带,不可可爱爱了。
缀在发间的绒花,不可可爱爱了……
花鸟不在清荷身体里,她能去哪?
自己离开琴魔构筑的世界,回修理屋去?
不可能,花鸟不是那种会抛弃同伴的家伙,他在这,花鸟就不会一声不吭地走。
“倒不是说我有多重要,换成她家的猫,她也是会这样做的……”把自己和女乃黄包放在同一座天秤上衡量的感觉,有一丢丢不舒服……
最起码,她不会丢弃猫,更不会丢弃他。
琴魔没能耐对花鸟不利,安危上倒不用太担心……话虽如此,仝灭还真的挺担心,没亲眼看见她安全,自己也无法安心。
区区一口水井,妄想困住执法者嗯,发胖的执法者作梦去吧。
不过,目前井边有人看守,不能妄动,暂时先窝着吧,等人走后,再来行动。
仝灭坐进冷泉冰水间,当作泡澡。
清荷的厢房,位在走廊最末端,与另外两名婢女同睡。
仝灭推开窗扇爬进去时,顺手给那两丫头按了睡穴,一路睡到三天后没问题。
“清荷”听到动静,很快张眼醒来。
而在她开口喊出“仝灭”前,仝灭已经认出她是花鸟。
“……你怎么全身湿答答的?半夜去游泳?”这种让人只想窝进暖被里的天气?兴致真好。
“你回来了。”仝灭吁了口气。
花鸟不懂他这四个字。“回来?我一直都在啊。”
“……早上那个清荷,不是你。”
“早上哪个清荷?”她脸上写着大大的问号。
“我被空灵抓去填井,你有印象吗?”
“没有。你今天有来吗?”她睡前还正困惑,怎么没见仝灭进万花楼。
她都已经养成习惯,每天会见到仝灭了。
一日不见,虽然没有如隔三秋,却也让花鸟感觉怪怪的,说不上来是哪一种怪。
“……你早饭吃什么?”仝灭换一个角度问,这个她总不可能没印象。
“……”花鸟顿了顿,低头沉思了很久很久,万分震惊抬头:“我漏吃一顿饭!”她完全没有进食早餐的记忆!
这是重点吗?比起你少吃的那顿,你震惊的居然不是我被填井耶。
仝灭失笑。
“就在你漏吃早饭的时间点,真正的『清荷』出来了。”
“难怪我醒来时,奇怪我嘴里正在吃肉包,她们还笑我午饭边吃边睡,像小孩子一样……”
“是琴魔强制你睡着的吧。”但能力只够引诱花鸟多睡几个时辰。
“她让我睡着,然后目的是把你抓去填井?”
“你会坏她事,真正的清荷不会。”
“她做的事那么坏,我当然会阻止啊!怎么可以抓你去填井?!”花鸟一想到就来气。
“清荷”也真不够义气,自己的青梅竹马被粗暴对待,她还能默不吭声?还能安心吃她的午餐?太过分了!
“你赶快把湿衣服月兑掉,我拿棉被给你保暖,还有头发也要擦干,不然会感冒的。”每次小狐及女乃黄包洗完澡,晓晓都如临大敌,把它们裹得密密实实不透风,就怕它们生病。
花鸟现在也模仿杜清晓的步骤,将仝灭当成它们对待。
直到扒掉他衣服时,才发现不太对劲……
晓晓好像没这个动作。
“我平常不长这样的。”仝灭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下。
这具小胖子身体肉太满太软,和他的相距甚远。
“那你平常长怎样?”花鸟是很认真提问。毕竟她也没见过。
“至少这里……”他掐掐肚子,手感确实不错:“不是一整坨。”就算不到八块肌,起码也有六块,不像现在“一块积”。
“这样挺好的,像刚出炉的胖包子。”花鸟自觉很公平评论。
白白膨膨的东西,她都讨厌不起来,譬如草莓大福啊雪莓娘啊女乃酪啊棉花糖啊……
仝灭沉默,慢慢用棉被裹紧自己,不给她观赏小胖子身体的机会。
他双手揪着棉被,一副贞洁烈女样,腾不出手擦头发,发丝滴着水,花鸟很自然拿过布巾,罩在他湿发上,慢慢搓拭起来,当他是大一号……嗯,大很多号的女乃黄包。
她擦毛的经验值还在Lv1,上回更被冯小狐嫌弃过,一擦毛就嗷嗷叫,叫声凄厉可怜,仿佛惨遭凌虐似的。
幸好,仝灭很给脸,看上去还挺……享受的。
解下束带,湿漉长发夹带冰凉水气,散敞开来。
随着布巾搓拭,发丝被揉得微微凌乱,轻糊在他脸腮边。
他十分配合,乖巧低头,任由她处置。
看上去虽然是李敬闵的脸,花鸟脑中自动替换成仝灭。
“不对,仝灭比较好看……”她不自觉说出内心话。
“什么?”他听见了,却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仝灭比李敬闵好看。”花鸟重复一次。这是事实,没什么好扭捏不能说的。
“我也觉得花鸟比清荷好看。”他弯眸笑了一笑,是她看习惯的仝灭式笑法。
花鸟对美丑一向很无感,当然也包含她自己,这是第一次,她开始会思考谁比谁好看这类的问题。
突然无法直视他的眼神,花鸟脑袋嗡嗡的,还发烫。
本能把他的脑袋压下去,布巾擦拭动作加大加快,使劲擦、用力擦、擦到他终于也嗷嗷叫。
“轻点!你轻点!”当他是阿拉丁神灯吗?!想摩擦出神灯精灵呴?
仝灭按住她双手,而她双手隔着一块布巾,贴在他湿发上,两人都没其余动静,氛围安静了半晌。
仝灭先动了一下,将头抬起,像只蹭模的大型犬。
“说正事吧。我强烈感觉到……空灵对李敬闵的恨意。”仝灭坐挺身,自己接手擦头。
“恨意?”
“对,恨意,她恨着李敬闵,恨到想弄死他。”
“是因为不赞成清荷和李敬闵在一起吗?”
“你老板说,琴魔乐于破坏情侣,但是我没有感觉到她的快乐,倒是对李敬闵的恨意十分明显。”他不得不瞎猜,空灵和李敬闵是否有其他私人恩怨。
“……那味道,算是恨意吗?我觉得……比较像,陈年的腐败。”花鸟思考许久,勉勉强强找到五个字来形容。
陈年的腐败。
像是某样东西,坏死了很久很久,发出浓烈难闻的恶臭。
“陈年的腐败是什么味道?”她老是会说出一些难以理解的气味形容。
“我说了你也听不懂啊……就是一块肉放到坏掉,再淋上一点点过期半年的鲜女乃”
“确实听不懂,你闻的是味道,我看的是眼神,我是没看出其他什么情绪,只是很肯定她想作掉我。我猜,出自于嫉恨。”
“嫉恨李敬闵太爱清荷?那也不至于要杀害李敬闵啊。”
“见不得人家好呗。”毕竟是白泽亲口认证过,心理扭曲变态的琴魔,无故想杀人也不是没可能。
花鸟心里,存着一点点小迟疑。
那股腐败的气味里,并没有杀气。
然而,打脸总是来得那么快。
然而,打脸总是来得那么快。
她晚上才持疑空灵对李敬闵没有杀意,仝灭前脚刚走,天一亮,人家一大早朝她勾勾手,把她召唤过去,递给她一包玩意儿。
毒药粉。
花鸟:“……”
原来仝灭是对的,她为自己质疑过他说声我错了对不起!
“这药,能替你解决一切困扰,李敬闵一死,再也不会有谁绊住你,夏公子你记得吧?他十分喜欢你,总是向我探听你的事,你若有意,我也能成全你与夏公子,他是个不可多得的良人,与那些进花楼寻欢的纨裤不同,当时被他那群友人骗进楼子里的慌乱模样,还历历在目呢。”
空灵尚未梳妆打扮,素雅如一朵白莲,微笑倾城。
谈笑间,却是阴狠无比。
“夏公子可以,为什么李敬闵不行?”花鸟更想问的是:为什么这么讨厌李敬闵?
“李敬闵配不上你。嫁给他,是糟蹋了你。”
“可是清、我……比较喜欢李敬闵啊。”
话刚说完,空灵像只突然发动攻击的猫,一爪子就要挥上来。
花鸟不是清荷,没迟钝到闪避不过,她假意做出惊呼摔飞样,空灵巴掌落空,结果清荷摔飞老远,撞翻椅子、扯掉桌巾,滚了两滚。
空灵一时有点懵,困惑看着自己的掌心。
花鸟自我反省是不是演得太过,趴在地板上装死不动。
幸好空灵没懵太久,啐声骂她:
“瞎了眼才会喜欢李敬闵!也就你这种不争气的东西,拿傻子当宝贝!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要委屈自己?!为什么不能择良木而栖?!”
你替人家觉得委屈啥啊?要嫁的又不是你。
感情这种事,并不是旁人说值不值得,要当事人说了才算。
花鸟脑中刚浮现这几句吐槽话,一阵琴声凌厉,破空奏来,如霜雪冷冽。
可是,空灵并没有操琴。
花鸟本能望向这屋子内,唯一摆放古琴的琴桌……
无人挑弄的琴弦,此刻散发深红色的光,琴弦渲染,仿佛抹上一层鲜血。
琴声越拨越快、音色越发凛冽,花鸟耳朵受不了,眼前景物像被按下快转键,一幕幕还来不及看清,转瞬已经掠过。
这种快转画面看久了,头会晕的,花鸟现在就觉得头有点晕,她闭起眼,甩了甩头……
再睁开双眼时,人,已经不是在空灵那处珠玉玲玎的雅致厢房里。
她手里,端着一碗甜汤。
汤上还浮着没搅散的粉末。
她看见自己抬起手,用羹匙拌匀那些粉末,直到与汤融合为一。
映在汤面上的那张脸,正是清荷浅浅噙笑的模样,极其美丽无邪。
再然后,她看见仝……李敬闵,笨拙翻过小墙,笑着向她跑过来。
她的手,捧起甜汤,递了上前。
李敬闵笑容单纯,想也没想,接过甜汤,就往嘴里送。
花鸟只能看着,动不了口,抬不了手,整个人像被坚固的弦缠绕束缚,一圈又一圈。
越想挣扎,弦就紧紧绞死,划破肤肉的痛感真实。
眼前那张面容,虽然属于李敬闵所有,但仝灭也在里头,共用一具身体,喝下掺毒甜汤怎么办?
花鸟心一急,狠狠咬破自己舌头,想借此挣月兑琴声,从桎梏中醒来。
“仝灭!不要喝!”她冲喉喊出声音,手脚也瞬间能动了,直接一掌拍翻汤碗,另一掌拍往他胸口,要他把喝下去的东西吐掉。
一口甜汤,来不及咽下喉,“噗”地全喷出来,花鸟快手操起托盘,挡住了。
早在他翻墙时她就发现,“他”不是仝灭。
仝灭没这么笨拙不灵活。
这次轮到仝灭被迫熟睡,换李敬闵出现蹓跶了吗?
李敬闵还呛到,咳个没停。
花鸟本来想伸手帮他拍拍、助他顺气,但一想到他又不是仝灭,手就自动停下来了。
李敬闵终于咳完,眼角还带有泪光,就急忙想说话:
“小、小荷,我、我愿意的……”
没头没尾的,在说什么?
李敬闵急切握住她的手,努力想表达清楚,可是语言组织能力仍像个幼儿,重复着相似的句型:“你刚跟我说的,我是愿意的,只要是对你好的事,我都愿意的……”
“我刚跟你说了什么?”花鸟还没进入状况。方才的身体使用权不在她手上。
“你说,喝下这碗,你就能变得更幸福,我想要小荷幸福,只要小荷幸福……”
李敬闵傻里傻气强调着,对清荷是全盘信任。
而清荷居然……
如果是琴魔动的手脚,简直太不可原谅了,竟践踏如此纯净的心灵,玩弄别人感情于股掌,利诱清荷求取更富裕的人生,不惜毒杀李敬闵,这是什么恶劣趣味?!
没有谁,有资格拿别人的感情取乐,笑看别人纠结挣扎。
花鸟板起脸,眉目散发淡淡怒意。
“小、小荷?你去哪?”李敬闵缩了缩肩。眼前这位“小荷”,说不上来哪儿不太一样……
“找纸伞。”太好了,门边正摆着一把,没浪费工夫。
“没下雨啊,找纸伞做什么?”
“揍人。”
李敬闵被她抛在身后,扰人的琴音再度响起,嘈嘈切切,宛如一场骤降疾雨,企图阻止花鸟靠近。
花鸟一旦认真起来,区区雕虫小技根本不放在眼里,哪怕琴音搅扰五感,混淆东南西北、错乱空间,她也能嗅出一丝气味。
循着这丝“陈年的腐败”味越发浓烈,扭曲歪斜的古典园林中,花鸟找到了琴魔。
空灵平空而坐,飘浮在池水上,看似正焚香操琴,实际上,却是琴在控制她。
空灵扯起绝美微笑,眼中涣散无神,仿佛看向花鸟,又像什么也入不了眼。
“为何要阻止?他愿意为清荷死,清荷也能获得更好的将来,他说他爱她啊,爱到可以犠牲自己,多美好,我只是成全他的爱情。”空灵口未开,却有声音传出来。
幽幽浅浅的,与弦动唱和着,每说一字,弦,便轻震一回。
琴,在说话。
“每个进到这场戏里的人,最后都是同样的选择,清荷亲手喂李敬闵喝下毒甜汤,看他毒发身亡前,还笑着跟清荷说『一定要幸福』,无一例外……”
“清荷没有得到幸福。”花鸟打断她。
“怎么没有?”空灵及琴声,有极短暂的止歇。
“要是很幸福,哪里来的『陈年的腐败』气味?这股极度酸腐、几乎像是绞碎了五脏六腑,又把它藏在最阴暗处,任其败坏生蛆的味道。”
空灵美眸冷凝,终于将目光落在花鸟身上。
“杀掉自己爱人才换来的幸福,又怎么可能握得住?”花鸟继续说。
“你胡说八道什么”
“琴魔空灵……还是,你比较习惯被称为『清荷』?”
琴音乍止,周遭一片死寂,仿佛瞬间被极寒严雪冰封,静得连风声也没有。
“你和她,身上有一样的气味,只是一开始她没有那么浓烈,我以为是她待在你身边,不小心沾染上的,可是就在她让李敬闵喝毒汤时,那股味道窜上来了。”
空灵仍是紧紧瞅着她,不发一语。
“这是你的故事吧,『清荷』变成『空灵』之前的一段故事。”
花鸟的大胆假设,终于让空灵那张高傲面具,破碎崩坏
当年的清荷,后来的空灵,这中间相隔的,正是李敬闵的一条性命。
她是村里最漂亮的女娃,却因为家境贫穷,自小卖予李家当童养媳。
从她懂事以来,“傻子的媳妇”这一个谑称,便紧紧跟随她,让她自卑、让她厌恶,让她在邻里间抬不起头。
十岁那年,她逃过家,才半天工夫就被找回来,养母拿藤条狠抽她一顿,再将她关进柴房,不给饭吃。
身体痛倒是不痛,李敬闵替她挡掉大半的藤条,饿也没真饿着,李敬闵从木墙的缺洞中,悄悄塞给她吃了一半的饭、咬过一口的卤肉块,全是他自己三餐偷偷藏起的饭菜……
那时她没有感激他,反而觉得自己所承受的委屈、所流的眼泪,全拜他所赐。
要是她真嫁给一个傻子,一辈子糟蹋在他身上,她宁愿被养母活活打死。
后来家中发生变故,养父修坏一名富老爷古琴的事,并非杜撰,需要赔出一大笔金钱也是事实,不同之处在于,清荷是自愿抵押到老爷府上为奴。
她想逃离李家、逃离李敬闵这个傻子,她不愿自己的人生只有那么一条路能走。
在清荷真正的故事中,没有一位名唤空灵的青楼花魁相救。
她进入富老爷府邸后,老爷待她不薄,尤其她琴弹得好,更得深爱琴艺的老爷欢心。
当初习琴的人是李敬闵,偏偏他驽钝,学习许久,只勉强学会一曲,而旁听的她,早不知练熟了多少首,她的天赋,远胜李敬闵太多太多。
老爷惜才,有意栽培她,特地聘请琴师来指导她。
而府中两名少爷皆心悦她,时常大献殷勤,争相讨好她。
那段日子,让清荷渐生一丝骄傲自满。
这,才是她该有的待遇,她该过的人生。
只是,李敬闵总是偷偷来看她,那张憨笑脸孔,仿佛一再提醒她,她逃不开他的,他一直在等她,等她成为傻子的媳妇。
两名少爷都曾撞见李敬闵偷偷爬进府邸,也命人乱棍教训过他,偏偏李敬闵打骂都不怕,伤好了便忘了疼,依旧坚持来见她,说是只想瞧她一眼,看她过得好不好。
她哪可能过得不好?
府里的生活顺风顺水,虽是为婢,仗恃两名少爷的珍视和偏宠,谁敢使唤她?谁敢不拿她当未来少夫人看待,好生供奉着?
没有李敬闵,她就能过得更好。
这个念头,很可怕,一旦在心里生根,绽放出来的绝情妖花,足以吞噬掉良心。
尤其是,真想成为少夫人,她就不能和李家再有牵扯,攸关女人名节,不清不楚的关系,最是硬伤。
她试图跟李敬闵好好谈,但这位烧坏脑袋的傻子,耿直到无法沟通,他听不懂她分析的利害关系,他只知道:“清荷以后会是我媳妇儿,所以我要对她好,特别特别的好”。
她也撕破脸骂过他,骂得他一脸委屈,落寞走掉,过没两日,他又笑嘻嘻上门来……
软硬兼施,她都试了,会走最后一步狠棋,全是他逼的。
对,是李敬闵的错。
一切是如此的顺利,她跟李敬闵那傻子说:“你喝完这碗汤,我就开心了,我就能过得更好更好。”,他完全没有迟疑,笑得像个纯净孩子,一饮而尽。
再也没有人会纠缠她。
再也没有人能阻碍她。
那年夏天,荷花怒放,满池芳艳,圆叶田田。
谁也没去注意污泥底下,缓慢死去的年轻性命。
李敬闵被发现时,已是十日后的事,尸体泡到浮肿难认。
傻子失足落池,不懂求援,并非不可能的事。
她如愿由两名少爷中,挑选了承诺给予她正妻位置、终生疼爱她的二少爷许嫁。
她以为,接下来的人生路,会是平坦的、顺遂的,却不知,红颜祸水,说的正是她。
两名少爷为一个女人反目成仇,兄弟阋墙,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大少爷个性本就偏激,争输了弟弟之后,性情变本加厉,私下挪用家产,五鬼搬运,另外开设同质商号,与自家事业打对台。
二少爷说好听是好脾气,说难听是柔懦寡断,面对大哥特意针对,只能节节败退,完全处于挨打地位,毫无抵抗能力。
谁能斗过心狠之人?尤其是不计代价,准备与你拼个死活的狠角色?
她的少夫人梦,不过短短一年半,被逆子活活气死的公公,一蹶不振的夫君、终日怨怼她为罪魁祸首的婆婆,还有一个对她虎视眈眈的大少爷……
她不得不屈服现实,亲自登门,跪求大少爷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
他开出的条件,她答应了。
说穿了,也就是身子而已。
她以为大少爷爱她,爱到不惜与家族对抗,也绝对要得到她,然而事实却是,他输不起,他的骄傲不允许自己成为被选择、被舍弃的那方,她在他眼中,只是一件战利品,到手了,狎玩过了,就变成一文不值。
她以为二少爷爱她,爱到会体谅她的委身牺牲,是为了挽救他的家业,然而事实却是,他崩溃朝她咆哮,吼着说绝不接受他哥哥碰过的脏东西……
情是什么?爱是什么?
她以为自己得到过,最后发现,自己掌心里,空落落的,什么也没能握着……
被夫家休离,也无娘家可回的她,兜兜转转,最终,成为了万花楼的“空灵”。
在这里,她看见更多的虚情假意,听见更多的花言巧语。
看见了所谓的爱情,仿佛一根琴弦,纤指轻撩,就能引发琴鸣。
她乐于去挑动这根弦,享受一首首破碎的音律,佐以失去丈夫宠爱的妻、完整家庭濒危的无助哭声。
终于,玩火之人,难逃自焚命运,也或许,她早就在等待着这一天。
失去一切的男人,将错误全归咎于她,恨极了的眼,涨红恐怖,脖上绞紧的弦,宣告她生命剩下最后倒数的短暂。
距离死亡最近的时候,她竟然,想起了那个男孩。
像是成全着她要他别再纠缠她的心愿,这些年来,一次都不曾入她梦的男孩。
想起有一回,她吃了不新鲜的鱼肉,浑身突发红疹,脸鼻肿大数倍,再漂亮的面容,也不敌如此丑态,所有人都笑话她,只有那男孩,护在她身前,挡住她的狼狈,嘴里反复说着:
((小荷最好看了,不管什么模样,小荷永远最好看,你们不许笑))
想起她扭伤了脚踝,疼到无法行走,他二话不说背起她,走在燠热的夏季正午,自己汗如雨下、气喘如牛,却更担心地问她:
((小荷你疼不疼?疼不疼?再忍一下,我马上带你回家))
想起了小心翼翼塞进墙洞,一半的菜饭、一半的卤肉块、一半的梨,他给她的所有一半……
想起了他只会弹奏的那一首曲。
想起了,如果他还在,现在的她会是什么模样?成为他的妻子,为他缝衣、为他纳鞋,为他做一顿热呼呼的饭——
那一个男孩,对她的喜欢,从来不掺杂利益或算计,也不计较输赢胜负。
她美,她丑;她聪明,她愚钝;她年轻,她苍老;她琴弹得好或不好,那男孩,都不在意。
他就是单单纯纯喜欢她。
那样纯净无瑕,一心一意啊……
那样纯净无瑕,一心一意的感情……她亲手,摧毁了它。
这些年,经历了那么多,她一滴眼泪都没掉,却在断气的最后一瞬,崩溃痛哭。
“你把人引进梦里,让他们重复一遍你的过往,却又化身『空灵』,利诱清荷毒杀李敬闵,你到底在想什么?”花鸟不理解她的行径。
那段不堪,应该是琴魔最不愿重揭的伤疤,她不仅揭了,还揭得鲜血淋漓,自己担任恶人角色,主导剧情走向,步往相同的悲剧。
琴魔先是沉默,而后,慢慢扬起笑。
笑得既美丽,又哀伤,姣好面容微微扭曲。
“我想证明,我没有错,谁都会做一样的选择,人皆自私,优先保全自己,我没有错……错的只有李敬闵,错在他傻,错在他太爱清荷,错在……他为什么纵容清荷。”
仝灭说,看见琴魔眼里充满对李敬闵的恨意,恨不得弄死他。
如果仝灭指的,是此刻琴魔流露的幽幽眸光,花鸟只想说,仝灭你大错特错了。
那不是恨意。
又或者说,那确实掺有仇恨,但对象并非李敬闵。
琴魔所恨,是她自己。
她不允许自己得到救赎,她在自我惩罚。
用最残酷的方式,将自己囚禁在人生中最痛苦的记忆,无限轮回,亲眼看着自己毁掉唾手可得的幸福,一遍、一遍、又一遍。
每一次,都在剜心。
她是那么的、那么的、那么的无法原谅自己。
所以,她寻找着情窦初开的懵懂人儿,那是与当时的“清荷”,最相仿的状态,对于爱情的面貌,似懂非懂,不知珍惜可贵。
“原来,那是恨极了自己的气味……”花鸟恍然大悟。
陈年的腐败味道中,混合着对自己的强烈怨恨,经年累月沉积,转变成腐烂化脓的恶臭。
再佐以懊悔的眼泪,其味极酸、极涩、极苦。
琴魔听见她这句低喃,仿佛被戳中痛处,发起狂来,面目转为狰狞,十指迸射出琴弦,直击花鸟。
花鸟本来带着纸伞,是准备赏她一顿好打,教训她玩弄人心,结果这只琴魔自始至终,都在接受内心罪罚,远比挨几记打,更加痛彻心扉。
不见伤,不见血,不知该如何治愈的痛。
花鸟打开纸伞阻挡,十根琴弦穿透伞面,花鸟旋转纸伞,将琴弦绞缠在一块。
琴魔拨弹琴弦,绷紧的弦发出阵阵泣音,震人耳膜。
花鸟也模仿琴魔抚琴动作,反弹回去。
她当然没学过弹琴,但光用眼睛看,也能看出一点皮毛。
与琴魔的犀利琴声不同,花鸟的琴音,完全是个初学者,带着好奇心与探索,第一次碰触琴弦时,那样青涩。
像极了李敬闵的弹奏方式,笨拙且缓慢,音不成音,调不似调。
((小荷,你听,我学会了,我终于弹对了吧。))
((笨死了,才不是那样,明明是这样,我光站旁边看,早就学会了,哼。))
((小荷你好聪明哦,再教教我好不好……))
“不要弹了!”琴魔双手摀盖耳朵,强烈的颤抖,透过琴弦传到花鸟这一方。
要不要这么夸张啊?
花鸟觉得自己弹得不糟,起码没琴魔琴声刺耳,而且短短时间她已经能模出半首小星星了。
“不要再弹了……”琴魔扯断琴弦,数道银亮的丝弦,蜿蜒散乱于脚边,她就像只蜷缩在蜘蛛网中的困蝶,弱小无助。
花鸟无法不走近她,无法不去伸手拥抱这抹茫然的幽魂。
琴魔先有挣扎,但浑身颤抖太剧烈,已经耗尽所有力气,挣扎变得微不足道。
一如化解婴灵怨懑、犬灵不安时的状况,琴魔在花鸟的怀中,慢慢静止下来。
褪去了“空灵”的模样,变成了稚女敕的清荷。
“你这么想念他,为什么不去找他?为什么把自己困在这里,不得解月兑?”花鸟浅声问。
清荷埋在她肩上,啜泣说:“找不到的……他不会等我,他恨我,恨到从来不让我梦见他,一次都没有……”
“可是我觉得,他会耶。”
清荷抬起哭红的眼,投来迷茫眸光。
“因为他是李敬闵,是那个无论被驱赶多少遍、被殴打多少次,也要见你一面的傻子啊。”
李敬闵的执着,仝灭懂,花鸟懂,清荷又怎么可能不懂?
“……真的只要我去了,他还会在吗?他会原谅我吗?”清荷又怕又期待,并没有太大的信心,在她那般伤害过他之后。
连她自己都无法原谅“清荷”,又怎敢奢求李敬闵的大度。
“这个答案,得要你自己亲眼去看,才能知道。”花鸟不能代为回答,因为谁都无法笃定。
也许去了,李敬闵早已不在,往事遥远如烟,他若想放下,就能投入新的轮回,开始新的人生。
也或许,还傻傻等在那处,等着他的小荷……
“……我想去见他,无论他还在不在那儿……”清荷眼泪不停落下,哭中带笑。
“好,那就去吧,勇敢面对,不悔结果。”
琴声悠扬,不为炫技,没有惊艳,就只是一首笨拙的、稚女敕的、孩子初习琴时,欢乐嬉笑的青涩曲目。
弹错了弦,走了调,又何妨?
那时弹奏的快乐,是往后成千上万首名曲的演奏,也无法比拟。
清荷消失前,花鸟没忘记更重要的事:
“仝灭呢?你把他弄哪里去了?”
清荷身影朦胧,已七成不见,剩下嗓音回荡,混入一阵风声,轻幽飘散:
“我把他送去他最难忘的地方,他跟你不一样,你内心干净,几乎是心无旁骛,不存在半点牵挂羁绊,他不同,他的心,千疮百孔呐……同样一首,只能引你短暂入睡,却能让他难以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