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原家,举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婚礼。
所谓别开生面,并非格外热闹或是十里红妆那般豪奢,反而这场迎亲连喜乐都没奏、鞭炮只象征性的放了一小串,晒出来的嫁妆更寒酸到让人发笑,甚至花轿抬入偌大的府邸中,府门却连块匾额都没有。
该是喜庆的婚礼,宾客稀少到两只手数得出来,服侍的下人也寥寥数人,喜堂只象征性的挂了块红布,一般人成亲时窗扇墙壁上该贴的喜字窗花等一样不见。
这是鸿胪寺卿的孙女艾篱儿,与被褫夺了镇海侯世子封号的原墨秋,两人成亲的良辰吉日。
三个月前,镇海侯原寒山出海剿灭海寇,一向战无不胜的他居然打了个大败仗,人也葬身海寇之手。一个人人传颂的英雄折戟沉沙足该令人惋惜,但京中却有人密告皇帝,原寒山其实长期勾结海寇,分得海寇劫掠海上商旅或沿岸民家的利益,这回打败仗是两方分赃不均,导致水师众多英魂牺牲,他本人则被海寇灭了口。
此消息一出,皇帝大怒之下收回原寒山的爵位,此举彷佛坐实他的罪名,然而这个案子本就事有蹊跷,先不说原寒山英名赫赫,几乎没人相信他会勾结海寇,更别说提交到庙堂的证据相当薄弱,甚至还有伪造的书信,所以自原寒山死后,此事一直沸沸扬扬纷闹不休,言官御史们一面倒的请求皇帝重启调查。
皇帝素来忌惮原寒山在沿海的威信及军力,才会在逮到这个机会后藉此收回原家的爵位,但朝廷这一波为原寒山平反的声浪让皇帝大失颜面,对于原寒山后人的处置只能格外小心。若打压太过必会落人话柄,堂堂一国之君如此憋屈,令他心气更不平。
原寒山没了爵位,原墨秋的世子之位自然也要褫夺,原墨秋虽说自小跟着父亲在莱州水师营历练,但他十六岁那年于海难死里逃生后就与母亲一起回了京师,弃武从文,在文坛颇有名声。
最重要的,原墨秋是有功名的,还是皇帝今科钦点的探花郎,他父亲已经为了一个不确定的罪名付出代价,舆论都将这件事归于皇帝判错案,将一国之君架在风口浪尖上,若要以此为由撸去原墨秋的官职,实难服众。
所以皇帝只能怀柔、只能大度,表现出他虽逼不得已夺了原寒山的爵位,心中却是怜惜原墨秋的才能,因此不仅命他任官钦州知州,由七品翰林升为从五品,丁忧夺情起复,即日上任,还将鸿胪寺卿的孙女儿艾篱儿赐婚给他。
如今镇海侯府的匾额早已被取下,在府中逾制的门楣高度还没降低前,新的原府匾额尚不能装上,下人又解散不少,加上赶在原寒山过世百日内结亲,更不好大张旗鼓太过热闹喜庆。
这场没有人敢来参加的婚礼,在原寒山丧期之内,原府只能简简单单的放块红布点缀,让整场婚事显得更加简单寒酸。
在大堂拜过天地之后,新人送入洞房,因为宾客稀少,新房就留着一个喜娘,连来闹洞房的人都没有。
原墨秋自始至终面无表情,并不因这桩婚事欣喜,喜娘叫他动就动,叫他坐就坐,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觉。
要说这个艾篱儿,本身也是京城蜚短流长的主角之一。她原是个乡下村姑,一朝被鸿胪寺卿的嫡次子认了亲,说是多年前丢失的小女儿,所以迎回鸿胪寺卿府中后,不乏有此女出身乡野必然粗鲁不文、貌不惊人的传闻。
这样的一个女子赐婚给原墨秋,表面上是恩惠,事实上对于在京城有着才貌出众、文武双全美名的原墨秋,是一种污辱。
故而当原墨秋拿起秤杆欲挑起艾篱儿的盖头时,他心中极端反感却又不得不为,当盖头布落下,新娘子的脸蛋出现时,只见原墨秋瞪大了眼倒抽口气,不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那传说中粗鄙无盐的女子,竟生得清丽绝伦,琼鼻樱唇,一双墨黑大眼澄静通透,气质清新月兑俗,连大红喜服在她身上都显俗艳了。
尤其她浑身散发出一股莫名的贵气,更是令原墨秋百思不解,这如何是一个村姑会拥有的气度?
相对于原墨秋的不情不愿,艾篱儿显然愉快多了,几乎痴迷的看着他俊秀儒雅的脸庞,只差没伸出爪子偷模一把。
“相公!”
或许是太过喜悦,艾篱儿一声清亮的叫唤,声音之大把惊艳之中的原墨秋都唤醒过来。
这会儿他心头还飞快地跳着,都不知是被她吓的,或者因为某些他说不出口的原因。
“妳可以不必这么大声,无须一惊一乍,轻言细语即可。”不过几个眨眼,原墨秋已然恢复一贯的淡然,微微抬手示意她小声些。
“相公!”艾篱儿又叫了一声,这次声量显然小了许多,不过那双美眸仍然闪着欢快的光芒。“我们终于成亲了,我期待好久了!”
期待何来?原墨秋觉得可笑,“妳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成亲。”
虽然她的美貌出乎他意料,也结实震慑了他一把,但想到这桩婚事背后的真义,原墨秋仍提不起太大的喜悦。
“我知道,是圣上赐婚的嘛!”
说起来,这桩婚事算是皇帝同时逼迫了原家与艾家,原家显然不想娶一个粗鲁不文的村姑,艾家更不想与罪臣之后沾上关系。艾篱儿却似一点也不介意,真要说起来,她还是为了嫁给他,才认了鸿胪寺卿这一脉艾家的祖宗。
但这样的内情,原墨秋不可能知道,不过他很清楚即使侯府没落,自己也没了世子的身分,他个人的魅力依旧不小,至少还有不少世家贵女偷偷爱慕他,所以艾篱儿因为嫁给他而狂喜似乎也很能理解。
果然乡下出身没见过什么世面,只空长了一副美貌。
原墨秋再次确认了这一点,心中对这段婚姻益发无奈。
长年的教养令他也不想与她虚与委蛇,正色说道:“妳既知道这桩婚事出自圣旨,迫于形势无法违逆,亦不许分开,那日后的相处,妳我便适当保持距离,相敬如宾,各自安好便是。”
言下之意,就是此后妳走妳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妳别来挡我的道,我也不会拆妳的桥。
“你嫌弃我?”艾篱儿虽是天真,却也不傻,一双美眸都睁大了,眼中却没有对他的怨怼,依旧澄澈。“没关系的,你告诉我该怎么做一个好妻子,我学东西很快的!”
“这……”她的积极令原墨秋无法理解,但他着实不想与她牵扯太深,便语带深意地道:“妳不必特别做什么,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足矣。”
“你这句见贤思齐的话我在书上见过!”艾篱儿先是一喜,随即又陷入迷惘。“……可那是什么意思?”
原墨秋话声一顿,虽然有些意外她似乎识字,但并不影响他根深蒂固的认为她是个草包。“所谓『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指的是见到有才德的人……我说得简单点吧,就是看到好的,便向人学习看齐;见到不好的,就需发自内心反省自己是否有同样的毛病。”
“相公真有学问啊!”又学了一句,还是从他身上学会的,艾篱儿喜孜孜的。“这是出自《论语》吧?但孔夫子说的话我一点也看不明白,下回我肯定看仔细点,向孔夫子多学点东西,应该就能学会更多如何做好一个妻子的道理?”
闻言,原墨秋表情难解,他几乎要看不懂她的主动及乐观究竟来自天真,还是来自愚蠢。
“妳不必知道孔夫子教妻的标准。”遑论孔夫子甚至休了妻,“也不必特别学习《论语》,妳只要记得我的话,我们保持距离,彼此相安无事便好。”因为他对她这个妻子,没有任何期待。
说完,原墨秋转身而去,因为他不想看到她垮下的笑脸。
只是他不知道,艾篱儿并没有听出他的奚落,反而觉得这是他的体谅,笑得更加灿烂。
洞房花烛夜,两人终是没有圆房,如今原家处于孝期也不宜做什么事,原墨秋不见踪影艾篱儿也不以为意,自己将喜床上的干果全吃了,睡了个香甜。
能做到如此没心没肺,纯粹因为她不谙人事,她以为正常的人类夫妻就是这样,只要成亲就可以一直在一起,至于成亲之后的事她倒是一片茫然。
没有人知道,原来艾篱儿并非人类,而是原墨秋十六岁船难那年,于海底救了他性命的鲛人族公主。
鲛人族鱼尾人身,长年生活在海底,直到十三岁才能浮到浅海眺望一下大海以外的世界。艾篱儿从小就听姊妹说着陆地上人类世界与海底世界的不同,对此格外憧憬,直到她终于长大,能够浮出水面,就在第一次离开鲛人国时遇上了原墨秋的船难。
艾篱儿知道人是无法在海中生活的,那日暴风雨,船上落下好几人,她只能选离自己最近的那个救,想不到当她千辛万苦将那人送上海滩,才发现那人生得真是好看,比海底的水晶还要耀眼,比最英勇的鲨鱼武士还要英俊,她一时竟看得痴了。
可惜当下有其他人类靠近,艾篱儿情急之下顺手取了那人胸前的一块玉石,躲到岩石之后,看着一群像是兵士的人将那英俊的人类救了回去。
她以为这件事情只是一个过往,想不到却在她稚女敕的心上烙下深深的痕迹。
她忘不了那个英俊的男人,每日抱着那块玉石思念他,一年一年,魂牵梦萦,那刻骨相思扰得她心都发疼,最后终于忍不住了,前去请求父王让她化身成人,嫁给那个英俊的男人。
鲛人国的国王自是不会答应这等事,艾篱儿却不死心,她从小乖巧听话,是全鲛人国里最美丽最受宠的小公主,偏偏对那英俊男人的执着让她硬是任性了一回,而这次的任性,她再也无法回头——
她求助了巫师。
鲛人国的巫师也是自小看着艾篱儿长大的,被磨了几次之后,不舍娇滴滴的她日日为情所困以泪洗面,最后妥协了,同意为她施法,让她抛弃鲛人族三百年的寿命,化为人形三年。
艾篱儿付出的代价,是要在三年内让原墨秋真心爱上她,届时她会成为真正的人类,也会拥有正常人类的寿命。若是三年内原墨秋没有爱上她,或者是爱上了别人,与他人成亲,那么艾篱儿将会化为海上的泡沫,再也不存。
条件如此苛刻,艾篱儿却想都不想就答应,于是她化身成人,鱼尾成了人类的双脚,黄金般的秀发变得乌黑,碧眸化为墨色,看上去与人类毫无二致。
她换上了人类的衣服,原地转了个圈,试着用脚踩地、奔跑,欢快得如同舞动的鸟儿,想着自己终于可以去找那英俊的男人了,却又犯了愁。
她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去哪儿找,又该如何接近他。
这个困扰再度让艾篱儿坐困愁城,最后为她解决这件事的,依旧是对她心疼不已的父王。
鲛人国的王族,天生有种以声音魅惑他人的能力,这种能力并非永恒,地位越高维持得越久,对于解决如今艾篱儿的困难来说,绰绰有余。
她的父王透过无远弗届的水域,替她打听到那男子是镇海侯世子,而最近镇海侯府一家人正遭遇覆灭式的灾难,鲛人国王便魅惑了鸿胪寺卿的次子,为艾篱儿编造了一个流落在外的世家之女身分。
这个身分还是特别挑的,因为原墨秋已不再是世子,却有官职,皇帝欲赐婚他,那女子的地位不能太高,但也不能是平头百姓,尤其她的父族更不能担任重要职务,她的身上还需要有些污点,以满足皇帝想打压原家的私心,最后果然艾篱儿这个鸿胪寺卿的冒牌孙女便雀屏中选了。
然而艾篱儿如此匆匆忙忙的嫁了出去,对于人类世界的一切人情世故还来不及学,在鲛人的世界,夫妻是至死不渝的,艾篱儿认为如今才化身成人就有幸嫁给原墨秋,那么她就要学着相信自己的丈夫,不懂的便问他,总有一日会学会当一个真正的人类,让别人都挑不出错来。
怀着这样的心思,艾篱儿在新婚之夜就充分表达出她的好学,果然她一问,她的夫君就及时替她解答了不是?
她没有看错人,原墨秋是个值得托付的好男人啊!
于是,洞房花烛夜,她睡了美美的一觉,隔日来了个婆子替她梳妆打扮,盛赞了一番她的美貌,因着还在原寒山孝期内,只替她穿上了一袭素色的衣裙,绾髻不插簪,打扮妥当后,原墨秋随即出现在房内,亲自带她到正厅给婆婆奉茶。
如今的原家可说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兼之家中也就只有原墨秋一个独生子,因此当艾篱儿来到正厅中,只看到原墨秋的母亲吴氏。
吴氏即使也穿着丧服,但一脸高傲冰冷,那个苛刻不近人情的婆婆气势是十成十的足了。
艾篱儿却似毫无所觉,依旧面带微笑,只觉眼前的婆婆好厉害的样子,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一天能学会这样的威势。
吴氏见状皱起柳眉,对新媳妇那副没见过世面的傻气极为不满,脸色自然更严肃了。
待下人送上茶,艾篱儿在地上的蒲团跪下,叩了头后乖乖巧巧地道:“娘请喝茶。”她高举茶杯,这些礼仪都是前一日喜娘事先教过的。
吴氏沉沉地看着她,冷了她半晌才慢条斯理接过茶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便搁在一旁,她没给红包,只给了她一支毫无花巧的银钗,冷酷地施了婆媳第一次见面的下马威。
“在这个时机嫁入我们原家,都不知道算不算妳的好运。要知道凭我儿子的人品气度,妳原本是配不上的,要不是陛下赐婚,我又怎么能容一个乡下……”
“咳……娘。”原墨秋轻咳一声,再说下去可就不是适当的教训媳妇,而是污辱,昨夜初次接触,他并不讨厌艾篱儿的模样与性子,只想着相敬如宾便是,相形之下自己母亲再说下去便有些刻薄了。
有了儿子提醒,吴氏的脾气微微收敛了些,不过脸上的不满一丝不减。“总之,以后妳身为我原家媳妇,须知敬顺之道,妇人之大礼;妇行有四,女人之大德,妳可都要记着……妳眼睛在看哪里?”
她原就说得有些咬牙切齿,发现底下的人根本没在听,一双眼就没离开过刚刚接在手上的银钗,当下火了,声音也陡然拔高。
那有些尖锐的声线令原墨秋眉头稍拧,不过这次的确是艾篱儿举止不宜,他便没有说话。
艾篱儿压根没察觉吴氏的怒气及原墨秋的不认同,她的全副注意力都在手中的银钗上。鲛人天性喜欢会发亮的小东西,这还是艾篱儿第一次见到如此银光灿灿的饰物,眼中的喜爱毫无掩饰。
至于吴氏声音刺耳,她真没当回事,要知道鲛人生活在海底,不管多用力说话,听起来都是一样的。
可是这会儿每个人都瞪着她,艾篱儿也迟钝的察觉好像大家都在等着她回话,于是老实地说了,“我在看娘给的钗子,我从没见过这样会发光的饰品,亮晶晶的煞是好看……”
她笑得很甜,但看在吴氏眼中就是谄媚了。
“怎么?才成亲第二日就止不住自己的贪念了?一支银钗也值得妳大惊小怪?”吴氏气得大骂。“如此贪财之妇人,如何担起我未来原家主母的责任?妳要真如此狭隘,别怪日后我做主休了妳……”
原墨秋还没说话,艾篱儿却反应很快地回道:“娘,我们是陛下赐婚,不可违逆,不能分开的。”
“居然还顶嘴?”吴氏更火大了。“妳以为不能休弃,我还整不了妳?”
“娘可以不必这么大声,无须一惊一乍,轻言细语即可。”
艾篱儿学着昨夜自家相公那副淡然的模样,还微微抬手,看得原墨秋表情微变,俊脸都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很眼熟的动作、很耳熟的话,这学的该不会是……他吧?
可是吴氏不知道,她只知道这新妇有着天大的胆子,居然指正起婆婆了?
“谁让妳这么和我说话的?”吴氏一个拍桌,简直要气疯。
“相公教的啊……”艾篱儿再傻也看出吴氏的暴怒,不由有些无辜。
于是这把火,就烧到原墨秋身上了。
“你教她的?”吴氏不以为然的瞪了自己儿子一眼。
原墨秋深深怀疑自己是否不经意坑娘了?他忍不住望向艾篱儿,艾篱儿朝他连连点头,比手画脚示意明明是他昨夜说的,无辜的美眸眨呀眨的,还真让他否认不得。
他脑筋动得飞快,试图寻找一个好点的借口,让他母亲觉得没有被冒犯,他的罪过也能轻些。“呃,我是曾对她说过那些话,但那只是教她一个好……”
他的承认让艾篱儿觉得与他更亲近了,不由笑吟吟的接过他的话头,并不懂他的挣扎。“是吧是吧!娘,相公英明,他教我的都好,那我也把相公的话告诉娘。相公说,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就是说见到好的就要学,媳妇觉得很有道理,相公这么有学问,娘也一起听听,没坏处的……”
原墨秋俊脸微僵,他好像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还是颗巨石!
“反了天了反了天了!我贤不贤还要妳来教?”吴氏眼睛都红了,猛然由主位站起,手指着艾篱儿那张漂亮得出奇的脸蛋,止不住愤怒的颤抖。“还不快将这个大逆不道的女人给我赶出去?要不你娘都要生生被气死!”
艾篱儿又不懂了,诧异地望向原墨秋,看上去楚楚可怜。
不都是你教的吗?
夹在这两个女人之间,原墨秋觉得头都痛起来。
“咳,篱儿,妳先出去吧。”
相公说的话,艾篱儿无不遵从,她先朝吴氏行了个入府前才学的礼,看上去乖巧至极,听话要离去了。
原墨秋先是松了口气,但她临走之前猛地又回头补了一刀,害原墨秋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娘,那我先离开了,妳可别气死啊!”
待艾篱儿离开正厅,吴氏也气得快月兑力,几乎是瘫软的坐回了椅子上,“你听听你听听,她说的都是些什么气人的话?”
原就是个不怎么上心的女子,就算是媳妇也一样,原墨秋虽觉得艾篱儿和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却也一贯淡然处理。“娘,艾篱儿出身乡野,自是涉世未深,懵懂无知,娘德高望重,无须与一个无知女子太多计较……”
“她何止无知?简直不孝不贤又贪财!我究竟是倒了几辈子的楣,才让你娶了这么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女人?”想到这桩婚事的无奈,还有方才艾篱儿那不知是装傻还是真傻的姿态,吴氏眼眶红了起来。
“唉,可怜我儿,你父亲的遗愿就是让你一定要娶尤娇娇。虽然我也看不上尤娇娇的矫揉造作,但看在她救过你的分上我也认了。原本你与尤家的婚事都快谈成了,偏偏天外飞来一道圣旨赐婚你与艾篱儿……”
尤娇娇是原墨秋亲姑姑的女儿,她的父亲是莱州知府,原墨秋其实对这个表妹没什么特别好恶,顶多就是小时候住莱州时和她一道玩过几回,而他海难那年,听说也是被尤娇娇从沙滩上救回,所以父亲原寒山似乎很看好两家的亲事。
“娘,”原墨秋虽是摇头,但心中并无惋惜。“就当儿子与尤娇娇无缘吧!”
“皇帝究竟要逼我原家到什么地步!”一提到当今圣上,吴氏是既咬牙切齿又无力,“你爹打了败仗,壮烈的死在了他最爱的海上,好,这事我不怨别人。但皇帝既要夺他爵位,又假惺惺的赐婚给你这什么玩意儿?还说不打压我原家,让我原家得了这么个小家子气的媳妇,难道有比这更羞辱人的吗?”
“娘,莫言天家之事。爹他……”原墨秋对于父亲的离世心中也难受,一提到原寒山就忍不住有些哽咽。“爹一生忠君爱国,最后一次的出征,似乎……似乎也预见了什么,竟是事先传信回京,交代与尤家的婚事,还要我们无论战事如何收尾,日后要听从皇帝安排,不要意气用事,先低调沉潜几年……如今这些成了爹的遗愿,他如此交代必有用意,与尤家的亲事是告吹了,但其余的我们遵行便是。”
“是啊,也不知道你爹交代那些是什么用意,收到他信件的当下,我真是……真是……”看着儿子难过,吴氏叹了气,兀自揉了揉心口,索性换了话题,还是回头骂媳妇出气好了。
“算了,娶了艾篱儿让我们原家成了京城笑柄,我一想到就气得肝疼!儿子你得留意了,那艾篱儿虽是粗鄙,却生得一副狐媚的模样,你可别受了迷惑!”
“娘还不知道我吗?儿子岂是那种人?”对于美色的抵抗力,原墨秋还是很有自信的。何况他其实并不觉得艾篱儿粗鄙,顶多就是天真,她身上有一股难言的贵气,比宫里的公主还像公主,让他觉得很纳闷。
只是皇帝赐的妻子,宠不得也惹不得,只能冷待了。原墨秋早就想好如何应对艾篱儿这个他计划之外的女人……虽说这个女人诸多反应确实勾起他几分好奇,但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艾篱儿也许有诸多毛病,但这桩婚事已成定局,便不容反悔。横竖她就是那个出身,也不期待她能做到多好。再过几日儿子便要至钦州上任,届时我们举家离京,远离了那些风风雨雨,外界议论艾篱儿的声音自会偃旗息鼓。到了新的地方,娘也不用太过理会她,她若惹了娘不悦,便让儿子来处理。只要她别捅出大漏子,表面上象样就成。”
“唉,娘也别想操心那么多,希望她真如此好拿捏就行了,娘看她似乎对你挺上心的,也不知是不是扮猪吃老虎,保不齐以后是个大麻烦……”
“要怎么样才算表面上象样?”
吴氏还在感叹,她身边那扇半开的大窗突然冒出了艾篱儿的头,还冷不防的开口提问,吓得屋内两人一阵呆滞,久久说不出话来。
末了还是原墨秋先稳住心绪,面不改色地问道:“妳……妳怎么会在这儿?”
艾篱儿眨了眨天真的大眼,认真地回想道:“相公叫我离开,也没说去哪里,我只好绕着屋子走,听到你们叫我的名字,我就过来啦!结果你们只是在说我不孝不贤又贪财,让你们成了京城笑柄,粗鄙还生了一副狐媚的样子,毛病一堆……我还以为有事要找我呢?”
“没事,妳回去吧。”原墨秋很果决地回答,她虽说得云淡风轻,但背后议论人的那些话全被听去,还是让他的俊脸有些快绷不住。
“没事就好。”艾篱儿也不是很在意他们指控的那些事,她知道自己不是那样的人,便也没什么好介意,她真正介意的还是……
“但你们还没告诉我,怎么样才算表面上象样?”
都这节骨眼了还在追问这种枝微末节,难道是觉得自己嘲讽得不够?吴氏嗤之以鼻的冷哼一声。“哼!妳以后到了钦州,在外行事别逢人就说妳是知州夫人,就够象样了!”
因为吴氏根本不想承认!
“噢,就是不能说我是知州夫人,我明白了。”艾篱儿却把这些话听进心里,一副孜孜不倦的好学模样,还认同地点了点头才又告退。
“娘,相公,那你们继续聊吧,我走了!”说完,她的头立刻由大窗边消失。
吴氏无语瞪着那扇窗半晌,对于说别人坏话被当场抓到,其实是羞愧的,尤其对方还是她极不喜却摆月兑不了的儿媳妇,更是恼羞成怒。“你看看,像什么样子,居然还会偷听了……”
讵料,艾篱儿的头又由窗外冒了出来。
“我没有偷听啊!我光明正大的听。”艾篱儿说得正气凛然,丝毫没有觉得自己哪里不对。“我只是要补充一句,我没有扮猪吃老虎,老虎好不好吃我不知道,不过陆地上的肉食我应该是都吃得,甚至虫子也可以,但我不吃海鲜。”
厅内,母子俩面面相觑,突然不知道该不该再谈下去了。
这很重要吗?这很重要吗?值得妳再一次冒出来吓人?谁管妳吃不吃海鲜!
吴氏憋着一肚子气,一下被公然挑衅,一下又被堵得哑然,那股怒火在她身上左冲右窜,让她整个人都不好了。对这么一个不明事理、胡搅蛮缠的媳妇,不继续骂她个祖宗十八代,实在意难平啊……
远离了花厅的艾篱儿,一边走还歪着头一边兀自困惑,满脸纠结,最后还没走出正院的范围,突然低叫一声,又连忙摀住自己的嘴。
相公说,不能太大声呢!
而后她一个扭头,走回了花厅那扇大窗边,再次冒头,差点没让骂得口沫横飞的吴氏又被自个儿口水呛岔了气。
“娘,相公,我忘了问,尤娇娇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