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那日,牛家自然一早就忙碌不已——虽然是分支,还是要拜祖先,君子远庖厨,牛大夫、牛泰福、牛泰心自然是不下厨的,家里三个娃儿正顽皮,汪氏光顾着孩子就没空,李氏又怀着身孕,牛太太率领着甘姨娘跟几个嬷嬷忙得团团转。
牛小月顾着柜台,过年各行业都休息到元宵,不少人上门买药预备,不然到时候请大夫出诊可要加三成诊金。
济世堂已经开了二十几年,牛家父子早在秋天做出一批伤风丸,发烧的话就化一颗在水中,一百文而已,买几颗在家中备用,有备无患。
牛小月昨日收到办事先生传来的信,她以前只知道窦容娇是顾太太的侄女,现在看了信才明白,窦家家道中落,已经很久请不起下人了,窦家想把美貌的女儿嫁给顾家,好拿取聘金,顾太太也有意帮娘家一把,所以今年过年,窦容娇不但不回家,还要跟着顾太太一起招呼上门的客人。
然后的消息就有点不堪了,顾跃强身边的大丫头怀孕,顾家原本很开心,都准备把那丫头挪到顾老太太的院子去照顾,可是孩子莫名其妙没了。
牛小月冷笑>怎么会莫名其妙没了,当然是有人下手。
后宅艰难,但没想到窦容娇心这么狠。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打听这些做什么,但总觉得什么都不做会后悔,而且她有一种感觉,就算她放过顾跃强与窦容娇,他们也不会放过她……
“有人在吗?”一个老婆子的声音响起。
牛小月回过神,“有。”
一看是个衣衫槛褛的婆婆,一头银白发丝,身上的衣服都是补丁,脸上肮脏,还发出臭味,都不知道多久没洗澡了。
牛小月心生怜悯,“老婆婆坐一下,我请哥哥出来看诊。”
“不用,不用。”老婆子双手乱摇,“我不是来看病的。”
牛小月微笑,“婆婆,我们这里是医馆,只看病的。”
“我就是经过这里,见好多家店都关了,只有这里还开着,所以过来碰碰运气。”老婆婆期期艾艾的说,“就要过年了,能不能施舍一点铜钱给我……好人有好报,小姐,施舍给我一点吧,我还有个小孙子等我带饭回去。”
老婆子眼睛泛红,说话结结巴巴,彷佛一个犯错的孩子。
牛小月见她年纪这样大了,鞋子都被雪打湿,今天雪落倾盆,不知道在外面走了多久,不要说今日除夕,很多商铺小年夜就关门了。
她有机会重生,是菩萨对她好,她也要对人好。
多做善事,不会有错。
于是她安慰道:“婆婆坐一下。”
那婆子听得语气是有希望,脸上露出光芒,“多谢小姐。”
牛小月进房取了一些碎银子,又到厨房拿了几个蒸饼,想着今日拜拜摆大桌,少一条猪肉也不会发现,于是又顺了一条装进麻布袋里,出来都给了那婆婆。
那婆婆看到居然有碎银子,眼睛都亮了,又闻到饼香跟肉香,知道自己是遇上好人家,激动得眼眶发红,“老天爷保佑小姐一生平安。”
牛小月温言说,“天色不早了,婆婆快些回家吧。”
“我这就回去。”婆婆笑中带泪,“小姐会有好报的,一定会有好报的。”
牛小月莞尔,“那就多谢婆婆祝福啦。”
婆婆千恩万谢的去了。
接着何婶子来买伤风丸,一次买了十颗,一两银子。牛小月觉得何婶子有点奇怪,买就买了,银货两讫还不走?就见何婶子说:“今日除夕这么多事,小月你怎么不去帮忙?做晚辈的要勤劳点,可不能把事情都推托给长辈。”
牛小月好笑,两家都还没说上亲事,不过互相透过口风而已,这样就想管起她来了?
她不帮忙?她站柜台不是帮家里的忙吗,不然何婶子是跟谁买的伤风丸?非得要在厨房才叫忙?
懒得理她。
何婶子见牛小月只是笑,没有说什么,嘀嘀咕咕的走了,心想回头可要跟儿子说,别想牛小月了,就算长得漂亮又怎么样,是个懒姑娘,配不起他们何家。
这时一个衙役进来,“有没有一位牛大夫?”
牛小月连忙回,“有的,我马上去请人来。”
衙役道:“你是他的什么人?”
牛小月心里奇怪,爹不会惹麻烦了吧?“我是他女儿。”
“那跟你说也是一样,翁府尹派我来说,之前想讹你们的药吃死人的案子已经完结,那两夫妇是横行江南的骗子,在江南已经关过八回,后来见江南行骗不易,这才北上到京城,济世堂是他们行骗的第一个医馆,九次犯案,重判八年——翁府尹赶着过年前结案,也好叫济世堂放心。”
牛小月连忙说:“多谢翁府尹,多谢这位大哥。”
她说着连忙伸手进抽屉要拿银子。
那衙役却道:“不用不用,这是翁府尹特意交代,我拿了银子回去要被骂的,如果尉迟大爷问起,小姐帮我美言两句,我已经心满意足,我叫崔发。”
牛小月一怔,“尉迟大爷?”
那衙役好脾气的说:“是啊,尉迟大爷跟我们翁府尹是好朋友,那日见得这两个骗子闹事,便来告诉我们了,也是尉迟大爷在问,我们府尹才赶着过年前结案,不然城南光一日案子就十来件,真的照着顺序来,恐怕都要等到明后年了……姑娘,记得啊,尉迟大爷问起来,替我说两句好话,我叫崔发,我老崔就先谢谢啦。”
衙役匆匆去了。
牛小月心中翻腾,不能平息。
一方面知道尉迟言对自己特别,心里有些甜,一方面又有点不好意思,原来那日的泼辣全被他看去了,不知道他对自己是怎么看的……
牛小月想着想着,出神了。
过年期间,牛小月又被请入尉迟家——春暖亲自来请的,说大爷听她学会了软香手,希望她能到府帮尉迟大太太暖暖身。
白雪瞪皑,树枝红梅探头,冷空气中幽幽飘着梅香,比起夏日的枝叶扶疏别有一番萧瑟之美。
牛小月内心怦怦然,一边帮尉迟大太太按,内心却是越来越紧张,果然可以看到尉迟言了。
已经几个月不见,不知道他好不好……对了,翁府尹的事情还要谢谢他呢……想想又有点不好意思,自己那日拿着扫把站在门口骂人,那样子可不好看……她正在胡思乱想,尉迟言已经进来。
“母亲可有比较舒缓?”
“好多了。”尉迟大太太笑着说,“我这手脚都已经有感觉,这几日天天吃人参也不见效,倒是小牛医娘按一按,整个人都暖了,脑袋也清楚了不少。”
尉迟言大喜,“那要劳烦小牛医娘过几日再来一趟。”
服侍的几个婆子丫头都笑了起来。
方娘子笑说:“刚刚大太太讲了一模一样的话。”
尉迟言转向牛小月,严肃的脸上透出淡淡笑意,“劳烦小牛医娘了。”
牛小月就有点不好意思,“我收了酬劳,应该的。”
尉迟大太太见状,内心暗喜。
自从金小姐死后,儿子就不怎么跟年轻姑娘说话了,总是保持着距离,深怕自己又害了别人,但她看得出来,儿子对这小牛医娘是挺有好感的,不然这种事情交代下去就好,他堂堂一个大爷,何必自己来跟一个医娘提。
这小牛医娘她看着也是喜欢,当正妻当然不行,但是当个姨娘颇合适。
正妻嘛,他们可是尉迟家啊,掌家女乃女乃自然要名门出身,五六品官员门第的嫡姑娘,或者赖家、吕家那样的门户比较恰当,听说两家都有十三四岁的嫡小姐,如果儿子能收这个小牛医娘当妾室,生两个娃,破了传言,到时吕家赖家的小姐年纪也合适了,尉迟家再去提亲,应该是可以的。
这小牛医娘眉清目秀,长得可爱,身材圆润,一看就好生养,应该能三年抱俩,她也不求两个都是男孙,一男一女也是可以的。
想到这里,尉迟大太太满是欣喜,“言儿,母亲身体大好,很是高兴,你替母亲送小牛医娘,顺便跟她讨论何时再回来给母亲施展这软香手。”
“是。”尉迟言侧过身子,“我送小牛医娘出去。”
牛小月礼貌告辞后,穿回厚袄子,围上兔毛披风,提起药箱这就跟尉迟言出了花厅。
一打开格扇,冷风袭来,忍不住一缩脖子,又看到尉迟言移动脚步替自己挡风,内心隐隐欢喜,但又觉得不应该。
这不是她能想的人,可是又忍不住。
哎,尉迟言如果是巷口卖鱼的多好,这样他们就门当户对了。
她不介意他克妻的传言,但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太大了。
离开梅园的路上,也不知道是特意吩咐过还是刚好,方娘子跟春暖都落得远远的,前面只有尉迟言跟牛小月并肩而行。
天气冷,但她又不觉得冷。
她甚至有一种感觉,想跟他一直并肩走下去。
“小牛医娘这阵子可好?”
“好,大爷呢?”
“也很好。”虽然台着风,但尉迟言的声音却仍十分清楚,“我没忘记跟小牛医娘的三击掌,制作白牡丹茶的两座茶园,一直都特别照顾,今年南方天气十分好,不润不燥,下人说了,茶叶长得很漂亮。”
“我的消息灵通,大爷不会吃亏的。”
等春天一来,舍不得致仕的裘总管会病死,然后齐皇后一派的田副总管会胜出——前生顾家就是因为搭上这条路,一举掌握了东瑞国的茶叶市场,不但有了名声,财产也在短短数年间翻倍。
尉迟言见她一脸很有把握的样子,忍不住觉得可爱——他虽然克妻,但家大业大,挡不住一些有勇气的小姐靠近他,但她们看到他却总是说不出话,也许是想让他觉得她们端庄可爱,但他只觉得像个活死人,他喜欢飒爽活泼的个性,像……牛小月这样就很好,骂起人来威风凛凛,十分霸气。
这样的姑娘不知道许了人家没?
可是就算没许,他又怎敢害人,张小姐、金小姐都没能活过十六岁。
“小牛医娘今年几岁了?”
“十六。”
尉迟言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话语轻松,“那也差不多该出嫁了。”
“我暂时不会嫁了。”
尉迟言觉得松了一口气,然后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小牛医娘有本事,能赚钱,应该很多人家抢着要。”
“是不少,不过都是盼着我过门赚钱养家,实在是让人很不想嫁,我也不求过门享福,但起码不要让我过门就吃苦吧。”牛小月无奈,“也不怕大爷见笑,我爹原本想把我许给邻居何家的儿子,可是何婶子除夕那日见我在柜台,没在厨房帮忙,便到处说我是个懒姑娘,都还没正式议亲就开始挑剔,这样的婆婆,就算儿子再优秀我也吃不消,感觉当他们家媳妇得做到死才叫勤劳。”
尉迟言皱眉,果然越穷越刁,一些穷人家的妇人自己当年吃苦了,巴不得媳妇更苦,这样才叫平衡。
他虽不管后宅事,这种事情却也见得不少,想劝牛小月婚姻乃是终身大事,不能将就,却又不知道自己哪来的立场说这种话。
想想,他转开话题,“小牛医娘,把手伸出来。”
牛小月不明所以,但她不认为尉迟言会害她,于是把手从暖暖的兔毛披风中伸出,掌心向上。
就见尉迟言放了一个精致的荷包在她手掌心。
诊金吗?不像啊,诊金的荷包不会用这样精致的,而且这荷包很轻,很鼓。
她狐疑的转过头,“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
牛小月把另一只手伸出披风,打开了荷包,见是几颗褐黄色的东西,像是没剥开的栗子,她没见过,一时间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吃的吗?但又不太像……
“大爷,这是什么?”
尉迟言一笑,“这是花种子,我从异域商人那边得来的,是郁金香。”
牛小月一时间以为听错,“郁金香?”
那可是极好的药花,花茎可以镇痛,花朵可以解毒,尤其解虫毒最好不过,但过去郁金香都是由西边附属国来贡,太医院分配都不够了,济世堂不过小小医馆,根本不可能拿到,她可从未见过。
原来这是郁金香种子……
牛小月两世为人,不是不知道好歹,种子珍贵,绝对不是吩咐几句话就可以了事,这么说来,这人间神仙心中是不是也有自己?
想想又觉得自己真有病,想什么呢,尉迟家跟牛家,那是永远不可能的!她此生只希望平顺度过,其他的不敢想,也不要想……
虽然说是这样,但还是压抑不住内心高兴。牢牢握住荷包,牛小月尽力让自己如常,“多谢大爷。”
“小牛医娘能用上那是最好的,隔行如隔山,我是这阵子才知道原来不少花朵除了观赏之用,还能做药材。”
“是啊,像蜡梅能解毒清热,山茶能去淤,世上万物各有其功用,说来都是老天爷的意思。”
尉迟言微笑,种子取得并不容易,但他知道她会开心。
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跟张小姐、金小姐订亲时,他是把她们当成未婚妻一样尊重对待,但并不会心跳加快或者感觉雀跃,也从不会想替她们做什么,可是牛小月飒爽俐落的模样,想起她琴音中的波澜壮阔,真让他喜欢。
如果不是他克妻……
整个正月牛小月隔三差五的进尉迟家给大太太施展软香手,尉迟言也是十分孝顺,只要牛小月出诊的日子,他必定延迟出门做生意,亲自问候母亲身体可好些。
牛小月总觉得他是等着看自己的,但又不能问,只能隐隐开心——从梅园到尉迟府门口的时光也成了她最舍不得的时候。
两人没说什么逾矩的话,但又觉得依依难舍。
牛小月第一次觉得既欢喜又喜欢,而且因为过度企盼,偶而也会忘记两人不合适,今天能并肩在花园走一段,明天的事情也就不用去想了。
日子过得晃晃悠悠,彷佛荡瞅勰,想到能见他心情就荡高,偶而想起两人门不当户不对心情就低落。
她没想过要当大户人家小姐,但牛家只是医门,地位极低……
就这样到了春分,方娘子说天气转暖,大太太身体好得多,等夏天到了再来请她。牛小月明白这是让自己不要去了。
春天万物复苏,人际来往也复苏,尉迟八爷今年要成亲,尉迟大太太作为掌中馈的人,总是有事情要忙。
接下来要等夏至才能见到尉迟言了……
牛小月觉得有点失落,但很快又打起精神,别想这么多。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很快的谷雨到来。牛家发生一件大事——甘姨娘又怀孕了。
牛小月很欢喜,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那都是她的家人,她的手足。
牛大夫也很乐,心爱的表妹又怀上自己的孩子,哪能不开心,虽然已经当了祖父,还是交代了正妻得准备补汤。
牛太太就闷了,自从牛泰福牛泰心逐渐长大,丈夫跟自己同床也都是各自安睡,怎么跟甘姨娘还……
这都几岁了还怀上孩子,自己一个当祖母的当家太太还要给姨娘准备补汤,说来真憋屈。
甘姨娘怀孕没能瞒住众人——她有几户定期上门要松筋散骨的太太女乃女乃,都得去辞掉,牛太太可舍不得这些钱,发挥了商家女儿的本事,硬是说得那些太太女乃女乃同意让牛小月试试。
牛小月只是年纪轻,但手法不俗,那些太太女乃女乃试过后也都觉得可以,便沿用下来了,牛小月现在几乎天天出门,一个月能赚上十几两。
甘姨娘三十几岁还怀孕的消息马上造成了邻里的小轰动,牛大夫一下成了男人的救星,济世堂更是多了不少天黑后才进门的病人,而且牛泰福不要,牛泰心不要,非得要牛大夫看诊,还不能在大堂问诊,要去后面的小房间才肯说病症。
甘姨娘怀孕,牛家的日子忙碌得很,但牛小月也没忘记一件事情——竞贡的结果要公布了。
过往都是四月时会贴红榜。
她一早要去卓太太那里,下午要去林二女乃女乃处,实在没空,于是掏了十文给济世堂巷口的小乞儿,“给我去问问,今年白茶是哪户得贡?”
小乞儿虽然没读过书,但京城的乞儿可聪明了,拿了铜钱喜孜孜的说:“俺马上去问,问好了就回来在门口等牛小姐。”
“乖,路上小心。”
牛小月提了药箱就前往卓家,虽然没刻意打听城中事,但她知道裘总管前两个月就死了,只不过内务府是替皇宫张罗事物的地方,换了总管,那等于是重新审视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朝廷一直没透出风声。
只要这次白茶上贡让尉迟家抢了先,顾家就只能原地踏步了。
靠着前生的记忆,她今生不会让顾家平步青云。
她明白了一件事情,面对仇恨才能解决仇恨。
放下?事情不会过去。
办事先生跟她说,顾太太打算把侄女窦容娇许给亲生儿子顾跃强,但顾老爷不同意,顾老太太更有意见——一个落魄门户的寄居小姐,看在媳妇的分上勉强让她在府里过日子,怎么还想当起女乃女乃来了?孙子喜欢当个姨娘也就是了,当正室万万不行。
办事先生还说,窦容娇一边讨好顾跃强,一边却跟帐房先生的儿子过从甚密,他收买的小丫头两次看到窦容娇跟帐房先生的儿子在假山后面。
牛小月对帐房先生的儿子有印象,眉清目秀,态度轻浮,但十分会说话,见到一些明显是太太年纪的人都会喊“女乃女乃这边请”,然后说她们实在太年轻了,导致自己无法分辨,逗得那些太太们乐不可支,直说他老实。
光是这些消息就要二十两,还好有那笔退婚银,加上她知道自己跟尉迟言打赌一定会赢,还会有一千两银子,不然可无法负担这笔打听消息的费用。
牛小月下午申时从林家回到济世堂,那小乞儿一见她就蹦起来,“牛小姐,俺打听到了,今年白茶是尉迟家得贡,得贡的是白芍药。”
牛小月莞尔,是白牡丹。
林家给了她一盒饼,牛小月取了一块赏了那小乞儿。
那小乞儿高兴说:“打听消息什么的俺在行,牛小姐下次还要人,再叫俺。”
那天稍晚,春暖又来了济世堂一趟,她是大户人家的丫头,生性谨慎,见李氏在,就说有话要跟小牛医娘私下说。
牛小月带她进了自己房间,春暖才拿出一个大信封。
“大爷说,谢谢小牛医娘,这里面是十张一百两的银票,一共一千两,请小牛医娘点收。”
尉迟家此时自然是欢欣鼓舞。
竞贡成功了,得了三年白茶资格,从此成为皇商,身分提高了好几个档次——只要能顺着田副总管这条线,将来能竞贡更多的茶品,甚至是尉迟家出产的瓜果蔬菜都可能成为宫中之物。
封太君老脸上藏不住笑容,“言儿可做得太好了,不愧是我们尉迟家的大好男儿。”
二太太接着说:“那是,母亲跟大嫂教出来的孩子肯定出色。”
三房的管姨娘见状,赶紧讨好,“这以后我们全家都沾光了,八爷的婚事已经定了,九爷可以说上个官家小姐了呢。”
九爷尉迟应是管姨娘的亲生儿子,所以特别关心。
尉迟言的两个叔叔尉迟仲德、尉迟叔德也都显得十分喜悦——尉迟言虽然是侄子,但也没忘记他们二三房,家里赚了钱,除了月银还会给零花,一次就是一千两大红包,虽然叔叔跟侄子拿零花很不像样,但日子轻松,自然不会说什么了。
大红包分一半给正妻,让正妻闭嘴,另一半拿去跟猪朋狗友花天酒地,小日子过得舒爽极了。
尉迟言的几个弟,有不服气的,但也有真心高兴的。
不服气的觉得自己才能也不差,凭什么不能接管家族事业,此时见大哥把家业整得蒸蒸日上,很是嫉妒,明知道自己有好处沾,但心里也不是滋味。
高兴的多是平庸的弟弟们,读书不成,生意不成,总之靠着大哥给的十两月银也过得挺滋润,偶而母亲那边再给个三五十两下来,那日子可美了,总之不用烦恼吃穿,出门又人人捧着,挺舒服。
尉迟言从小丧父,被严格教养长大,此时这样大的喜事,竟然也是不动声色,没有大肆宣扬自己的厉害,没有怡然享受二三房的讨好,就是淡淡的,像过去每一天一样——没人知道,他在观察那二十几个大小不一的侄子。
三岁定八十,看小孩子最准。
他的嗣子不能是想走捷径的人,要不骄不躁,敦厚、踏实、聪明,这才能成为他尉迟言的嗣子,才能扛起这个家。
“大爷。”花开匆匆进来,“驿站那边来了贵客。”
尉迟言几岁,花开就几岁,跟着他快二十年,生性很端庄,她会在这种场合要尉迟言离开,那贵客想必不是普通人。
封太君也没多问,“既然是贵客,言儿就去吧。”
尉迟家的众人也没怀疑,他们今日刚刚成为皇商,也许来的正是内务府的人,花开已经是快三十岁的老丫头了,见多识广,她说重要,那一定是重要的。
尉迟言跟几位长辈告别,这就出了花厅。
他生性稳重,也没在车上问是谁,反而是花开几度想开口,又忍住。
马车辘辘,过了半个时辰后到达驿站。
驿站工作不分日夜,灯火通明,就见“尉迟馆”的烛火也还亮着。
尉迟言大步前进。
尉迟馆一楼是派船处,二楼才是待客跟他小憩的地方。
在派船处的高峰一见他,马上起来,“大爷,贵客在二楼,小的已经奉茶奉点心了。”
尉迟言点了点头,这便上了二楼。
二楼烛光火亮,只见是一个女子,已经初夏了还穿着冬天的貂裘,梳着少女发式——尉迟言狐疑,这是谁?哪个门户会允许女儿家这么晚还出门?那姑娘听得脚步声,转过头来,烛火掩映下,容貌清清楚楚。
尉迟言大骇——
居然是金云娟!
金云娟,他的第二任未婚妻,她不是十年前就病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金云娟脸色苍白,看起来十分柔弱,只见她站了起来,屈膝行礼,“云娟见过尉迟大爷。”
饶是尉迟言已经二十九岁,也经历过不少事情,此刻还是难掩诧异,“金……金小姐。”
金云娟歉然,“吓着尉迟大爷了。”
“没事。”尉迟言还是很错乱,“金小姐不是……怎么又……”
他记得自己跟金云娟订亲后,两家打算半年后举办婚礼,怎么知道婚礼前十五天,金家派人来传话,金云娟急病死了。
他跟金云娟见过几次面,他知道她对自己很满意,也一心等着嫁入尉迟家展开新生活,他们是未婚夫妻,交换信件理所当然,他完全记得金云娟字里行间那些期待。
此刻眼前的金云娟比他记忆中的瘦得多,妆容精致仍掩饰不住憔悴,已经夏天了却还穿着貂裘,可见身体有多不好。
尉迟言定了定神,“金小姐坐下吧。”
金云娟听话的在绣墩坐下,“我写过几封信,但想想我的信没特别封缄,是到不了大爷的手中,只能自己来一趟,唐突了。”
“不唐突。”尉迟言镇定下来后,慢慢有种喜悦生出,原来她还活着,自己没克死金云娟,“金小姐这几年可好?”
“我都在养病,这一年来总算能下床,今年过年后,感觉身体真的在恢复,不敢耽误,第一时间就写信给大爷了。”金云娟的声音很小,彷佛这等音量已经用尽所有力气,“当年……我病重倒下,我怕过门就死,平白给尉迟家添了麻烦,所以才说自己已经病死,这样至少尉迟家不用办我的丧事,咳,咳……”
“那金家呢?居然也同意?”
“祖父官位不高,尉迟家又蒸蒸日上,家里深怕我过门就病故,得罪尉迟家,所以也赞同我婚前装死,于是办了我的丧事,然后把我送到玉佛山疗养,这几年一直是嬷嬷在照顾我,我听说大爷迟迟未婚,心里过意不去,一心想赶快好起来,也许是诚心感动了菩萨,我这几年果然慢慢好转,能下床、能走路,我好起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想告诉大爷,我还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