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冉冉,这是牛小月在尉迟家第三个过年。
封太君年纪大,依然精神抖擞,目光凌厉,尉迟大太太逗着康哥儿、安哥儿,那别说多开心了。
大家族过年自然是热闹的。
过去一年,尉迟家又添了八个小人儿,现在一家五十四口,席开五桌,孩子们都由女乃娘照顾着,几个月大的女圭女圭也在花厅的摇篮里——过年的规矩,一定要一起过。
二十四道晚饭吃完,仆妇撤下席面,开始拜年。
封太君照例一人给了一两金子。
尉迟家多年不散,都是因为封太君的坚持,所以众儿孙磕头时都是恭恭敬敬。
今年轮到大房守岁——虽然下人上百,但还是要主人家亲自守岁这才诚心,长辈才能长寿。
一顿饭吃到快戌正,直到外面敲更声传来,封太君一声令下,这才各自散去。
牛小月打定主意要跟尉迟言一块守岁。
尉迟言笑说:“很无聊的。”
“正是无聊我才要陪着你呢,等我把两个哥儿哄睡了,这就到大厅。”牛小月转头吩咐春暖,“给我准备一杯浓茶。”
牛小月说到做到——也是有经验的娘了,哄孩子已经驾轻就熟,康哥儿跟安哥儿也是好孩子,抱着自己的毯子,拍拍背,翻几次身,不用半刻就传出鼾声,这点曾经得到封太君跟尉迟大太太的大力赞赏,说睡得熟就是乖孩子。
牛小月把十二件套的头面一一取下,又换了保暖裤装,这便打着灯笼到花厅。
春暖一见就笑说:“大女乃女乃,浓茶已经准备好。”
牛小月也不罗唆,拿过来一口气就喝下去。
大门敞开,红烛高映,外面虽然下着雪,但身边有暖石,倒是不太冷。
牛小月靠着尉迟言,心满意足,“我现在有时候会想起那一年的夏天,第一次到尉迟家,当时怎么也没想到会改变一辈子的命运,我以为我将来的对象就是从邻居家挑选脚踏实地的人,可是你却看上我……”
尉迟言紧握妻子的手,“是你看上我,不嫌我克妻,不嫌我年纪大。”
“你不克妻的,也不克任何人。”牛小月连忙说,“我前阵子上玉佛山看到金小姐了,她很安康,比在别苑时还要精神得多,张小姐的事是意外,你没有不好。”
尉迟言见妻子连忙安慰自己,忍不住微笑,没成亲都不知道房中有个知心人是这样的感觉,夫妻一起努力,一起荣耀尉迟家,牛小月不是目光短浅的无知妇女,她想得多,作风也大胆,就拿她当年买异域香料的事来说,京中可没人试用过,她居然就敢花了五百两买下来,这等胆识恐怕男子都自叹不如。
牛小月突然想起一事,“对了,富泰郡王妃今日写信给我,约我大年初九见面,说要上注生娘娘庙祈福,夫君觉得我要带安哥儿一同吗?”
尉迟言想都不想就点头,“带着吧,富泰郡王妃应该也会带樱善县主一同前往,到时候让人给两娃儿画张平安图,交换收藏,将来成亲,把幼年一起绘制的平安图挂在喜堂,也算美事一桩。”
牛小月拍手大笑,“这倒是,肯定有趣。”
尉迟言看着妻子大笑,心里又生出几番喜欢。
他掌家后,为了让这个家能维持下去,御下极严,下人看到他都战战兢兢,时间久了,他的五官更加严肃,就更不苟言笑了。
后来开始相亲,女子看到他不是极尽讨好就是害怕得瑟瑟发抖。
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像恶鬼——因为不是人,所以注定形单影只。
可是牛小月出现了,她对他是那样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医娘出身,却比大户人家的小姐更体面,待亲眼看到她拿着扫把赶骗子,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架势,实在让他心生好感,这小牛医娘太耀眼了。
成亲后,他只有更喜欢。
他也很感谢她生了两个儿子,拿命换来的,他这辈子都记得。
他握住她的手,“小月,等孩子长大了,接掌家业,我就带你到处游山玩水,你说好不好?”
牛小月脸庞生光,“真的?”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我想去好多地方,想去看江南的大山大河,想去看天山雪景,漠北的青青草原,想亲自剃羊毛,想骑骆驼,我听说西瑶的日落,整个天地都会被染成红色,我们有银子,走到哪,玩到哪。”牛小月想想,实在兴奋,想想上辈子太凄惨了,在牛家长到十五岁,在顾家被关了十年,好像哪里都没去过,那些天地绝景都只从书中读到,真实看到不晓得会有多震撼。
尉迟言伸出手掌,牛小月也伸出手掌,轻击三下,就算定下誓约。
牛小月噗哧一笑。
尉迟言莞尔,“是不是想到几年前我们家投贡白牡丹那次?”
“夫君神准。”
“我只跟你击掌立誓,跟别人却是不曾。”
牛小月惊讶,“当真?”
“行走商会,靠的是白纸黑字,有时候白纸黑字都做不得准,何况击掌为誓,那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血来潮,就这样伸出手。”
“那我岂不是好大的荣幸,居然获得尉迟大爷这样信任?”
“我们尉迟家这些年蒸蒸日上,感觉就是从那次白牡丹竞贡成功开始,如果按照我所想的用白毫银针或寿眉去竞贡,一定在第一关就被新任内务府总管刷下来,小月,你真是我的福星。”
“我也只是运气好,事先知道罢了。”
“不管怎么说,尉迟家都是因为这个才得利,何况你还给我生了两个儿子——我没见过爹的面,也没手足,虽然有八个弟弟,但毕竟不是同一房,张小姐跟金小姐的事故相继传来,我以为自己一辈子要注定孤老终身了,没想到能有孩子。”尉迟言声音十分感怀,“看着跟自己血脉相连的小人儿,我觉得自己是这天下最幸运的人。”
牛小月有点害羞,低头了一下这才说:“我是个肤浅的人,对夫君一见钟情,那日在婆婆房中第一次看到夫君,衣袂飘飘,就像画中神仙,我在后宅走动多年,所见之人也不少,没看过哪家少爷有夫君的气度。”
尉迟言佯怒,“难道我在小月眼中就只是有张好皮相?”
牛小月连忙哄了起来,“那当然不是了,夫君有本事,十四岁开始做生意,十八岁正式掌家,这些都令人尊敬,何况夫君不是一味囤钱财,这几年善事都不知道做了多少,京城的乞儿、贫户,谁不知道我们尉迟家是第一善户,我相信菩萨,相信轮回,夫君生意能大展宏图,我能顺利产下儿子,一定是做善事的回馈。”
这点倒真说到尉迟言心坎里了。
尉迟家每年有三分之一的净利花在善事上,虽然二叔、三叔不太认同,二嫡娘、三娇娘的亲戚也曾经上门,说与其花十几万两给那些贫户买米,不如分给自己人,不论是给弟弟或者添给几个出嫁的妹妹都很好,三婶娘尤其吵得厉害,当时他才十九岁,能应付外面跋扈的商人,却无法应付大宅内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长辈。
后来是祖母出来坐镇,说老三媳妇这么不爽尉迟家的家规,那就写休书吧,三嬷娘吓到,这才不敢再提。
后来几个弟弟陆续娶媳妇,也有人开始闹着要铺子,尤其是几个弟妹,丈夫没能力帮忙家族事业,却又想平分净利,哪这么好的事情,要是弟弟们跟着他到河驿一起辛苦,那他绝不吝啬,可是偏偏八个弟弟都只求安逸,面对长辈跟妻子的催促,也只会说“交给大哥就好”,“大哥就能应付,我去凑什么热闹”。
即使弟弟都如此,弟妹还是想要铺子,想要一个月能拿千两银子,但他也不是当年十九岁的尉迟言了,他已经懂得应付,要铺子没有,要分家可以。
外人以为他在宅内呼风唤雨,其实二房三房的贪心鬼一大堆,要不是有祖母镇着,他也会很累。
以前他有时候会迷茫,自己这么累到底为什么,他又没儿子,将来家业能传给谁,收嗣子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但如果可以,谁不想要亲生孩子?能传承自己的一切,这样打拼才有意义。
可现在不同,他有妻子了,也有儿子了。
牛小月、康哥儿、安哥儿,这三人是他要守护的宝物。
他要壮大尉迟家,给两个哥儿一世荣华,等哥儿长大,继承家业,他跟牛小月就安心当老爷子老太太,含饴弄孙。
“我看三岁就给两个哥儿启蒙,六岁入族学,十二岁开始跟我出去谈生意,十六岁娶亲,等生了儿子后就正式掌家,换我俩去游山玩水。”
牛小月好笑,“三岁启蒙太早了,笔都还不会拿呢。”
“哪里早,我就是三岁启蒙。”
“那是夫君天生英才,康哥儿跟安哥儿也不知道有没有夫君这样聪明。”
尉迟言听得牛小月这样一说,内心顿时十分舒爽,“我的儿子自然像我,早点成家,我们也早点自由。”
“可是……”牛小月低下头,“我好像……好像……”
尉迟言不是蠢钝之人,见牛小月神情,突然灵光一闪,“又有了?”
“还不确定,癸水应该前几日就要来的,但到今天也没动静。”
尉迟言登时忘了自己刚刚说要早点自由早点好,大喜,“那你还在这边做什么,快点回床上躺着,别熬夜。”
牛小月却更紧的搂住他的胳膊,“不要,我既然嫁入尉迟家,势必不会放你一人,不管夫君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尉迟言内心一暖,眼眶突然有点发热——尉迟家的守岁是三房轮流,他年幼时由尉迟大太太守岁,他十四岁开始独自担起大房责任,三年一轮。
十四岁到现在三十二岁,已经十八年了,他一个人在这花厅守岁六次,直到很深的夜,都只有他一人,只能看着雪花飘落,或看着蜡烛垂泪,时光漫长,小时候觉得孤单,二十岁后习惯了孤单,三十二岁的现在,他只想感谢老天爷。
“小月。”尉迟言轻唤。
“嗯?”
“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那我只能对夫君更好。”牛小月嘴角弯起,“两个哥儿都十八个月了,也差不多该给他们添弟妹了,夫君喜欢再生儿子,还是女儿?”
“还是儿子吧,儿子娶妻是招人,女儿将来要嫁人,我舍不得,几个妹妹出嫁时,二娇娘跟三婶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又担心女儿生不出儿子,又担心姑爷疼宠侍妾,八妹跟十四妹的夫家这几年有点没落,遣了不少下人,婶娘们又要担心女儿的生计,我可不想遭这个罪。”
“好,那就儿子,初九跟富泰郡王妃上千子山祈福,我会跟注生娘娘祈祷的。”牛小月头靠丈夫的肩膀,“只要夫君想要的,我一定努力。”
尉迟言笑了。
说来他很感谢金小姐,若不是她回来告诉他她无恙,他这辈子也无法鼓起勇气跟任何人提亲,那怕是再喜欢牛小月,他都会让她嫁给别人,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长命百岁。
感觉是命运怜悯了他,让金小姐康复,让自己能有勇气跟牛小月成亲。他的妻子很好,是能跟自己比肩的参天大树,比起男子不遑多让。
现在外面雪落倾盆,他内心却无比宁静。有妻,有子,家人安乐,夫复何求。
*
整个年节,尉迟家的门就没关过,客人太多了。
尉迟家俨然京城第一商户,过年自然十分热闹,几个弟弟夫妇都被尉迟言派出去送礼,他则在家坐镇,每天都会有客人,客人当然不是单纯的拜年,也会谈一些商业上的事情,他这个掌家人要在家,不然生意谈不下去。
封太君照例不太见客,中年丧夫,晚年丧子,为了扶持尉迟家,二十多年来都过度劳神,晚年就想着养身体了,看着儿子平安,孙子健康,曾孙活泼,封太君已经满足。
尉迟家三个正房太太则在家接待上门的太太女乃女乃,牛小月自然也跟着一起。
生了罕见的双胞胎,太太女乃女乃对她可太好奇了,纷纷询问起生子秘方,吃些什么?拜哪尊佛,其中一个年轻女乃女乃坚信她有转胎药,见牛小月否认,还生气了一把,让众人都哭笑不得——这要是真有转胎药,齐皇后就不会连生四个公主了。
日子就在忙碌中过去。
很快的,跟富泰郡王妃约定的日子到来,牛小月一早起床,跟两个哥儿亲热了一番,然后亲自服侍尉迟言穿着打扮,又一起用了早饭,这才抱起安哥儿预备出门。
中间还有个小插曲,康哥儿见娘只抱弟弟,不抱自己,委屈得大哭,娃儿身体好,哭起来震天价响,后来是尉迟言把儿子抱起,夫妻一人抱一个,出了院落大门各自走开,尉迟言朝封太君的院子去,牛小月朝马车棚去。
康哥儿虽然觉得不太对劲,娘跟弟弟这是要去哪?可是爹又抱着自己,一岁多的年纪也想不明白,嚎了两声,被尉迟言一哄便止住了。
这一头,牛小月抱着安哥儿上了马车,陪同的还有春暖、花开跟远志,其他下人坐另一辆马车。
车行辘辘,牛小月在约定时间之前就到了千子山的预定厢房——富贵人家相约,都是如此。
虽然两家已经交换过婚书,算儿女亲家,但毕竟官商有别,自己多知礼一分,外人的议论就少一分。
“娘。”安哥儿动了起来,“我要跑跑。”
虽然是第一次到的陌生的环境,但有娘在,又有熟悉的春暖、花开、远志在,安哥儿倒是不怎么怕。
牛小月便放下孩子,让他在厢房跑动,“小心点,别跌倒了。”
“跌倒也不怕。”
牛小月噗哧一笑,安哥儿虎头虎脑的,也不知道像了谁,跌倒他当然不用怕,怕的是她这个娘,担心孩子受伤,这小没心肝的。
就见安哥儿这边敲敲,那边模模,对寺庙厢房充满好奇——这厢房是富泰郡王妃定的,应该是千子山最好的厢房了,窗明几净,花瓶里还放着几枝绽放的桃花。
虽然是正月初九,但太阳很大,倒是不觉得冷,牛小月推开了窗子,窗外早春的风吹来,带着一阵桃花香气。
等了一会,安哥儿吃了一次点心,格扇这才被人从外面推开。
第一个进来的是个大娘子,见到牛小月那是满脸堆笑,“奴婢是富泰郡王府的辜娘子,见过尉迟大女乃女乃,大女乃女乃可比画像俊多了。”
然后辜娘子连忙把两扇格扇都大开,一个二十几岁的少妇进来,满头珠翠,一身锦绣。
牛小月见过画像,连忙起身,“民妇见过富泰郡王妃。”
富泰郡王妃笑说:“尉迟大女乃女乃不用客气,等孩子长大,我们就是亲家,现在要多多亲近。”
牛小月连忙招手,“安哥儿过来见人,这是郡王妃和樱善妹妹。”
安哥儿是商人家的孩子,虽然年纪小,但有几分伶俐在,见母亲招呼,女乃声女乃气的说:
“郡王妃好,樱善妹妹好。”
就见才一岁的樱善县主直勾勾着看着安哥儿手上的琉璃九连环,圆圆的眼睛充满好奇,不知这是什么,跟家里的不太一样。
安哥儿是双胞胎,自幼跟兄长一起,爹娘都教他要懂得分享,此刻看到这个比自己小一点点的小妹妹似乎也想玩,伸手一递,“借你玩。”
樱善县主伸手接过,“这个怎么有透明彩色的,家里的是金子做的,不好看。”
安哥儿得意,“这是爹爹送我的。”
牛小月见两个小女圭女圭似乎对彼此第一印象都很好,稍微放了心——亲事已定,自然希望孩子能和和美美。
两娃脑袋瓜凑在一起,那琉璃色彩斑烂,在阳光照射下折出不同光芒,比起金子做的好看太多了,樱善郡主看得目不转睛。
富泰郡王妃笑说:“看他们和乐,我也放心。”
牛小月之前不太懂富泰郡王妃怎么会跟尉迟言提起这婚事,那可是皇家嫡女啊,后来才知道富泰郡王宠爱王姨娘,连带对王姨娘生的儿子都高看一眼,宠之更胜嫡子,郡王妃的儿子将来若想争太孙之位,势必要两个强力后援,一个是朝政后援,这个郡王妃的母族可以做到,另一个是财力后援,国公府可没百万两可疏通,尉迟家富有,若是把女儿嫁给尉迟家,将来儿子要争权,尉迟家肯定会看在这层关系上大力协助,事情要是成了,尉迟平安就会是太孙的妹夫。
为的都是儿子,都是将来。
牛小月不是很介意初衷,只要这决定对尉迟家好,她就赞成。
一个师父进来,“富泰郡王妃、尉迟大女乃女乃,吉时到了,这时候上香能直达注生娘娘那里。”
富泰郡王妃笑说:“走,我们去上香,孩子不嫌多,我想再多生几个,将来要是走了,他们兄弟姊妹才能互相帮忙。”
这话倒说到牛小月心坎里。
尉迟言初一就请大夫来了,果然是喜脉,封太君跟尉迟大太太高兴得不得了,直夸她乖,她第一次怀孕时尉迟大太太还暗示过她要买几个丫头进来开脸,这一次倒没说什么,只让她多吃多睡,好好养胎。
她的神仙夫君想再多一个儿子,好,她就再生一个儿子给他。于是那师父领路,富泰郡主跟牛小月并肩,十几个丫头仆妇抱着安哥儿跟樱善县主,一群人浩浩荡荡从后面的厢房到了大殿。
这天是好日子,注生娘娘庙满满是香客,有一家老小的,看起来和乐融融,也有年轻媳妇苦着脸单独前来,一看就是生子压力大。
富泰郡主心有所感,“注生娘娘很灵验的,我怀孕时,母亲初一十五都到这庙来帮忙打扫,她堂堂一个国公夫人,为了我在这里做粗活,就是这样感动了神明,我才抢在王姨娘前生下儿子,是长子也是嫡子,地位总算稳固了一些。”
“国公夫人疼宠女儿,心意着实令人羡慕。”
两人在蒲团跪下,虔诚祈祷。
安哥儿跟樱善县主虽然年纪小,但大殿中自然有股庄严,两娃儿倒是没怎么吵闹,安哥儿看母亲跪下磕头,有样学样,樱善县主见状也跟着如法炮制。
三次祈祷,三次磕头。
牛小月在心中默念,老天啊老天,感谢您让我重生了一回,体会到为人妻、为人母的美好,也可以继续向甘姨娘尽孝,照顾泰贵,小女子贪心,想再生一个儿子,请您大发慈悲,小女子一定多做善事,感谢老天的恩德——
突然间,她感觉脖子被勒住了。
牛小月被扯得站起身,连退了好几步,她张开眼睛,一把尖刀抵住了她的脖子,她甚至能感觉得到皮肉被划开,有血顺流着进入衣领的温热感。
庙中众人尖叫起来,四处逃窜。
“杀人啦,杀人啦!”
“有恶徒持刀横抢财物……”
“救命,拜托,谁来帮我扶婆婆一把,我婆婆突然走不了路——”
尖叫此起彼落。
就见安哥儿冲了过来。
牛小月大惊,“安哥儿,别过来——”
远志手快,一把将安哥儿捞住,紧紧抱在怀中。安哥儿乱踢,“娘!娘!”
“远志,带安哥儿回家,马上!”
远志迟疑,“可是大女乃女乃……”
“这是命令,快带安哥儿走,别回头。”
牛小月觉得有气息呼在自己耳边,一阵恶心。是仇家吗?还是只是个想随意杀人的疯子?
富泰郡王妃转身抱起樱善县主,一下子跟随众人逃出了大殿。
远志虽然忠诚,但他也当爹了,知道在父母心中孩子最重要,于是抱紧踢蹬不已的安哥儿,转身前道:“奴才会赶紧通知大爷。”
牛小月知道他这是听话了,心中安慰,说道:“快走。”
远志抱着安哥儿也出了大殿,赶紧上了马车,一路疾行——自从金小姐过世后,大爷多年郁郁寡欢,好不容易大女乃女乃出现,改变了大爷,自从成亲后大爷的笑容都多了不少,他都不敢想万一大女乃女乃有什么意外,大爷要怎么办。
大殿里,牛小月试图冷静下来。
她的人生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她舍不得死,牵挂太多了,她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那把尖刀从脖子移开了,抵住了她的腰间,脖子上被划破的地方血还持续的流着——她得快点止血,快点看大夫,她的肚子里有小生命,她不能流这么多血。
“你要什么?”牛小月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柔和,“我夫家富有,别伤我,万事好商量,我可以给你很多银子。”
“我知道你家富有。”那人顿了顿,又在她耳旁喷气,“尉,迟,大,女乃,女乃。”
牛小月一凛——顾跃强。
他什么时候进京的?现在他名声这么差,居然还敢进京?说来也奇怪,她原本很害怕,但在知道是顾跃强之后反而没那样怕了。
“我知道你初九要到这千子山,在这里等你很久了,说来也是老天给我机会,如果你是在中间参拜,那我反而麻烦,可你偏偏就在走道旁,这是老天也看不下去给我机会,轻轻松松就绑了你。”顾跃强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兴奋,“生死掌握在别人手中的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很惊慌?是不是很害怕?”
说完又用力拉了一下她的头发。
牛小月头被扯着往后仰,不由自主后退,那刀尖没入了身体一点,吃痛之下忍不住深吸了口气。
顾跃强见状拔出了刀子,牛小月又是一阵痛。
“可不能让你死得这么干脆,贱人!”
将刀子抵在牛小月的后腰,顾跃强得意洋洋——顾家这几年很倒楣,他想来想去总觉得不太对。
首先是没能竞贡上白茶,他们都打听到裘总管的喜好了,裘总管最喜欢寿眉,谁也没想到他突然死了,换了个田大人,田大人喜欢白牡丹,就这样被中途杀出的尉迟言得了贡,跟自己一样成为皇商,平起平坐,后来他花了两百多两,这才终于买通尉迟大太太身边的秦娘子,秦娘子说这是小牛医娘给的建议。
后来他对牛小月一见钟情,想收她为妾,一个皇商要收低下的医娘为妾,原以为不过小事一桩,没想到牛家居然不肯,他派人让药商许会长对牛大夫施压,又去牛家几个亲戚家说,只要牛小月过门就有五千两,可以用来帮助宗亲,原以为牛小月这是当定顾家的牛姨娘了,没想到会被曾伯祖父叫去,让他对牛小月松手。
顾跃强从小就怕这个曾伯祖父,曾伯祖父开口了,他不敢不从,只能算了。
之前表妹窦容娇频频示好,他早就收为姨娘,后面又收了打小伺候的玉凤跟玉霞,虽然对牛小月就是不甘心,可是她已经嫁入尉迟家,他总不可能要别人穿过的破鞋。
等玉凤跟玉霞先后怀孕,他也开始期待当爹,然后有一天母亲上山朝拜回来,跟她说有人给了她纸条,上面写着:窦容娇与帐房儿子有染。
宁可信其有,果然没多久就被他抓奸在床,窦容娇那贱人还想狡辩,他就掐死她,让她跟阎王说去,那帐房儿子也被打死。
虽然打死两个下人没什么,但朝廷在清政,这时候传出人命总归不好,于是他只好出京城避避风头。
谁知玉霞那没用的蹄子生了个女儿,玉凤更没用,生了个独脚娃,他三代单传的顾跃强怎么可以有一个独脚长子?
然后又是一年的春茶竞贡,顾家的黄山毛峰被尉迟家的黄山毛峰比下来了。
尉迟家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讨好了岑贵妃,间接也讨好了秦王,从此在京城的岑派立稳脚跟。
连续两年没得贡,顾家被撤除皇商资格,百年基业毁在自己手上,顾跃强怎么样都不明白。
有人检举顾家的二十余间麻辣天香楼都是占用国有地,那些都是他爹盖的,当年买通官府,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样便宜行事,现在经核属实,顾家最赚钱的项目就这样化为乌有,各地府尹还追加二十几年的租金跟罚款。
顾家用蔡氏针织冒充顾家特产的天蚕丝绸也被揭发出来,跟他们买过天蚕丝绸的布商都要求赔款,按照合约,提供假物得十倍赔偿。
茶庄晒干发霉的茶重卖,这本十分秘密,只有各茶铺的掌柜才知道,消息居然也走漏了,各府尹调查此事,光是疏通就去了几万两。
最奇怪的是一年多前,他那批染料明明要倒在尉迟家的乌龙茶园,最后居然全数倒在顾家茶园,一查之下地图指标被换过了,那群办事的外地人搞不清楚,就这样坏了事,接下来就是谣传顾家茶树有毒,南北四十几间茶铺再也没人进来了。
顾跃强无法理解,怎么好像有人特别针对他,而那个人还特别了解他,连顾家的隐私都逃不过。
一口灵光一闪,突然想起牛小月——所有的事情都是从牛小月的名字出现后才开始的。
母亲跟他说,在千子山给她纸条的人就是尉迟家的大女乃女乃,她看过画像,不会错。他这个主人都没发现窦容娇不守妇道,牛小月居然知道,她是在顾家埋了多少人?
他开始觉得,只要从源头掐断,他的霉运就能结束。
开玩笑,他可是顾跃强,虽然家里接连赔钱,中馈只剩下几千两,虽然玉凤卷了母亲所有的首饰逃了,但首饰可以再买,虽然说顾家在京城已经一落千丈,但他觉得只要牛小月死,一切就会好起来。
只要牛小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