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霍城看着她,黑眸在黑暗中格外的幽深,“嬷嬷有话便直接讲吧。”
陈嬷嬷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那是霍城的卖身契,“大小姐金枝玉叶,你配不上她,可如今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你的,大小姐能依靠的人除了我,便只有你。”
在看到那卖身契的时候,霍城皱起了眉头,大小姐也曾经说要给他卖身契,可他不想要走,他要留在她身边,就是一辈子见不得人又如何。
他,甘愿。
“边境这几年都在打战,你若是能去那儿挣军功,翻身做主,大小姐以后就可以依靠你……你兴许会想,大小姐如今是世子妃,你就是翻身了,也娶不了人。”
陈嬷嬷擦了擦眼泪,“可你若是有功在身,这些事也不是不能想的,这天下,是有权势的人说了算。”
“我真的是不忍心看着大小姐守寡到死,你忍心吗?你不想同大小姐成婚?光明正大地成为大小姐的夫婿吗?”
陈嬷嬷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可是她只能这般说,不这么说,如何让少年动心。
她能利用的,也就只有少年对大小姐的情意了。
诚如她所说,边境这几年确实在打战,甚至兵力不足,每日都有人死掉,她求的当然不是霍城能有什么功勋。
她求的是,霍城能死在战场上。
她的话漏洞百出,霍城仔细想一想,就该知道她在诓骗他,但她知道她说的话让他动心了。
本来面无表情的霍城,脸上浮现一抹坚定。
“嬷嬷说的对。”他半晌开口。
他愿意一辈子待在大小姐身边,守护她,可是,他的身分注定一辈子都得待在阴暗处。
可是他甘心吗?
其实,也没有那么的甘心。
他,也想听大小姐唤他一句夫君。
蒋夫人再一次上门,蒋遇宛并不是很想见她。
但是不管怎么样,她还得注重自己的名声,再不待见还是得见,但只听到她母亲的来意,她就笑了。
她张开血盆大口,毫不客气地从母亲身上扯了一块肉下来。
“南门的那间胭脂铺,以及糕点铺,我都要。”
“你说什么?”蒋夫人惊得脸上的脂粉都要落一地。
“娘不是说了吗?让我有空多带几位妹妹去参加贵夫人的聚会,我可不会白白做事。”
“她们可是你亲妹妹。”
蒋遇宛脸上挂着寡淡的笑容,一声不吭,可是蒋夫人知道,这是定要她出血才肯答应。
“这样吧,你先带她们去,娘回去准备准备。”蒋夫人倒是知道拖字诀了。
蒋遇宛却是不纵她的,安静地喝茶,不给个准信。
蒋夫人焦躁不安,这样的蒋遇宛是陌生的。
蒋遇宛看透了蒋夫人的心思,在她出嫁的时候,为了安抚她,还说她给贴私房钱,最后连个影子也没有。
只是哄着她。
她不屑哄人的伎俩,她干脆把自己想要的,光明正大地说出来。
蒋夫人见她气定神闲地喝茶,吃糕点,眼看时间一点点地过去,“遇宛,你如今夫婿去世,月复中怀着孩子,也不知道是儿子还是女儿,你不靠娘家,你靠谁?你的几个妹妹若是以后嫁得好了,自然也会携你一把,你何苦在这和为娘斤斤计较。”
如若是以前,蒋遇宛兴许还会心软,可如今她的心,硬的很。
“时候不早了,”蒋遇宛缓慢地站起来,淡淡地说:“你回去吧。”
她对母亲偏心的做法没什么感觉了,她现在身怀六甲,母亲只想着让她带着她那几个没良心的妹妹去贵夫人们面前多露面,却不曾要她保重身体。
要知道,她现在能被侯夫人看重,不过就是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
连侯夫人都知道,她身子重,少出门的好,可她母亲却反其道而行。
她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想的,也不关心了。
“你!”蒋夫人气得不行。
“不送。”
蒋夫人就这般被人恭敬地送出了门,脸面尽失,她这才明白,这个最懂事的大女儿已经与她离心了,无奈之下,心事重重地离开了,陈嬷嬷抱着账本进来,蒋遇宛前几天让她清点嫁妆。关上门,她细细地说:“银两不是很多,差不多有一千两,至于一些器物也不是很值钱,城外杏花村有一块良田,城里的东南门那儿有一间成衣铺子。”
这一份嫁妆当真是少的可怜的,但是侯府的聘礼同样也见不得人,两家人默契地淡化了这些繁文缛节,一个要听话的乖儿媳,一个要能撑腰的侯府名声,各取所需。
蒋遇宛点头,“嬷嬷,那良田你替我给转手了,成衣铺子就不要干了,我打算做胭脂水粉。”
“是,老奴知道了。”
“祖父留给我的字画可在?”蒋遇宛深得蒋老爷子的喜欢,蒋老爷子早就把一些名画字帖给了她。
“还是大小姐料事如神,那假字画的箱笼被换了,换成了一箱的不值钱的话本。”
蒋遇宛冷冷一笑,“我就知道。”
“大小姐放心,那些真迹都被老奴给藏好了。”
“嗯,那就好。”想了想,她又说:“就是在侯府也要小心些。”
“是,老奴省的。”
“还有……”
“还有什么事?”
“这几日,我怎么不见霍城?”
听到这个名字,陈嬷嬷安静了一瞬。
“嬷嬷?”
陈嬷嬷跪了下来,“老奴有罪,请大小姐责罚。”
“嬷嬷,你这是做什么,赶紧起来。”
“老奴自作主张,老奴……”
一听这话,蒋遇宛心跳的厉害,“嬷嬷说什么?”
陈嬷嬷将脑袋磕在地上,“老奴把霍城赶走了。”
“你赶走他?”蒋遇宛吃惊不已,可下一刻她笑了,“怎么可能,你怎么赶得走他!”
她不信,只当陈嬷嬷同她玩笑,霍城对她有多忠心耿耿,她再清楚不过了。
直白些,他呀,就是赶也赶不走。
少年冷冷清清,实则是黏黏煳煳,她笃定他是赶不走的,是以,听到陈嬷嬷的话,她只当是笑话。
然而,看着陈嬷嬷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样子,她脸上的笑容也散了些。
“嬷嬷,你是认真的?”她摇摇头,“他的卖身契都在我这儿呢,还想走?嬷嬷就是想骗我,也要找一个好点的理由骗我啊,我呀,才不上当。”
“老奴,拿了他的卖身契。”陈嬷嬷低低地说。
“什么?”她睁大眼,不相信地站起来,直接去找。
霍城的卖身契她是单独收着的,放在一个匣子里,她找到匣子,打开一看,里面空了。
“嬷嬷!”
“老奴有罪,请大小姐责罚,”陈嬷嬷记着她的肚子,深怕她动了胎气,赶紧说:“大小姐要打要骂都可以,莫要气到身体。”
蒋遇宛捧着肚子,神色发白,“你!”
陈嬷嬷怎么偷走卖身契!霍城又怎么肯愿意离开!
她脑子一片混乱,扶着桌沿,坐在凳子上,她急急地喘着气。
“大小姐千万不要动气,是老奴不好,老奴不想他留下,他、他要是留下了是祸害啊,老奴就赶他走……”
啪的一下,她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他不可能走。”
他,怎么可能要走。
“是老奴威胁他,老奴对他说,要是不走,就是死路一条。”陈嬷嬷焦虑地看着她,“老奴愁啊,怕他害了大小姐,大小姐,你心软,可老奴不能由着你心软啊,这事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知道,他必须得赶走。”
说着说着,陈嬷嬷老泪纵横,“老奴恨不得亲手杀了他,可是大小姐你舍不得,老奴也下不了手,这才想着把他赶走,他走了,大小姐你才能安安稳稳的。”
“他,怎么可能走……”蒋遇宛呢喃着,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陈嬷嬷看着她这副样子,跪到她脚边,“大小姐,老奴知道不该替你做决定,是老奴的错。”
“你说,如果不走,就杀了他……”蒋遇宛樱粉的唇轻颤了几下,“他就答应走了?”
“是。”
“他,怎么会是贪生怕死之辈……”她始终不信。
“走与死,两条路摆在他面前,他选择了走,大小姐,没人不怕死的。”
“是啊,没人不怕死,但他!”她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他说,死也不会离开她的。
男人,当真是骗子。
“留下,要是被发现了,他、他也要死的。”陈嬷嬷小心翼翼地说。
“我以为他不怕死的,”她垂下脑袋,眼前一片雾气,“如果怕死,又为何答应!”
她咬着唇,突然想明白了,这人怕是不甘心吧,不甘心被她利用,不甘心没得到她身体……
她怎么就信了他的话,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又有了自由,怕是快活的很!
错了,她错了,她怎么就错看了人。
自己的亲人都不疼惜她,一个无缘无故的霍城,怎么会待她真心的好。
“大小姐……”
“嬷嬷,你出去吧。”
“老奴做错了,大小姐责罚老奴吧。”
蒋遇宛没忍住,眼泪从眼眶掉下来,她抓着陈嬷嬷的手,“嬷嬷是为我着想,我怎么会怪你,若不是你,我也不知道他……”
他,原来根本不在乎她。
她别开脸,不愿意让陈嬷嬷看到她哭了,偷偷地擦了擦眼角。
他既无情,她便无义。
才不会为他浪费一滴眼泪。
蒋遇宛吞下了似黄莲的苦涩,打起精神,总之日子如何都要过去。
这日午后,侯夫人喊了蒋遇宛过去。
“娘。”
“你来了。”侯夫人的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眼神慈爱。
“是。”
“赶紧坐下,累坏了吧。”
“还好,”蒋遇宛想到什么,“今儿,孩子在肚子里踢了我一脚。”
“是吗?那可真的太好了……”侯夫人语气一顿,转移了话题,“你许久未回娘家了,不想回去探探?”
“怕是不好。”蒋遇宛将上回蒋夫人说的话给说了一遍,“我现在大着肚子,怎么好带妹妹们出门。”
侯夫人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嗯。”
“娘?”
侯夫人喝茶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打翻了茶盏,“没事没事,是我不小心。”
蒋遇宛眯了眯眼,觉得侯夫人有些不对劲。
不久,她听到侯夫人颤着嗓子同她说:“遇宛,府中出事了。”
蒋遇宛面无表情地离开了正院,回到自己的院子休息了一会儿,便又起身出发去蒋府。
蒋夫人听说她回来兴高采烈,然而不过半个时辰,蒋遇宛又被送出来了。
蒋遇宛上了回去的马车,陈嬷嬷急急地说:“大小姐,夫人不愿意帮忙,那侯府那边……”
“嬷嬷,别说了。”
“是。”
蒋遇宛闭上眼,任凭她怎么想,她也想不到,本以为借种之后,她可以高枕无忧,可谁知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侯府惹上了麻烦,平成侯爷居然得罪了宁王,而起因是因为一个扬州瘦马,呵呵,侯府两个男人都是因女子而惹祸,当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宁王和蒋府有些交道,因为宁王曾经在蒋老爷子设立的书院里学习过,蒋老爷子也有幸为他传道解惑,二人之间有师生情谊在。
侯夫人这才让蒋遇宛通过蒋府去向宁王求情,身边能求的人都求遍了,可惜没有用。
“不帮,这才是蒋家人的作风,嬷嬷,我来之前,就知道不可能,而且我娘可能是听到了一些风声,她让我回娘家……”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让我把孩子都打掉。”
陈嬷嬷大概摇头,“不行,大小姐你的月份这般大,不能打。”
“不是因为月份大才不打,陈嬷嬷。”
陈嬷嬷不解地看着她,她垂下脑袋,“我就怕我娘想把我再卖一回。”
是卖,不是嫁。
“怎么可能!夫人她何至于这般无情。”
“你去替我取披风的时候,二妹在我的耳边说了一句,她说,娘在替我相看京城没了正妻的高门。”蒋遇宛双眸狠厉。
“夫人煳涂啊!”
“嬷嬷,这个孩子我一定要的。”蒋遇宛说。
“大小姐,也不知道宁王会如何对付侯府,你不如先放宽心,也许没有这般糟糕。”
“如果没有这么糟糕,侯夫人不会让我回府求情,你知道的,她看不上我娘家,而我娘也不会开始物色我下一个夫婿。”蒋遇宛冷着嗓子说:“就怕那宁王心胸狭窄,打算对付侯府。”
“就为了一个扬州瘦马?”
“嬷嬷,你只看到这一点,宁王气的是侯爷没把他当一回事,一个空壳子侯府,也敢招惹他。”她疲惫地闭了闭眼。
陈嬷嬷心疼地搂住她,“这可如何是好。”
蒋遇宛哪里知道,自己这般折腾,到最后还要落了一个回到蒋府的下场,她眨了眨眼,“嬷嬷,我不认命,我不做蒋家人了,我不会回蒋府。”
“可是,如果侯府真的倒了,大小姐,你怎么办?”
蒋遇宛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小手轻轻地放了上去,一种难以形容的心灵感应让她觉得,肚中的孩子似乎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手,和以往调皮地玩闹不同,好像在安抚她一般。
为母则刚。
“我偏生不如他们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