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御医发现这里的犯人个个白发苍苍、全身上下长满褥疮,不知已经被关押多久了,他们有的是重犯,有的……
突然间,他狠狠吸了口凉气。
因为他看见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孔,虽然那人形容与二十五年前相差甚远,但他眉头上的痣,老御医是不会看错的,那曾是今圣当太子时的太傅,官拜三公的一品大员。
太傅啊,不过因为顶了皇上一句话,结果落到这步田地。
他回头看着被学徒背在背上的文若兰,倘使没有七公主横剑自刎吓着圣上,这位号称风流潇洒、桃花满京城的文翰林,最后的下场会不会也是这样呢?
伴君如伴虎,果真一点也不假。
不过皇帝实在太狠了,自己的太傅都这样对待他,老御医难免起了兔死狐悲之心,暗下决定,待文若兰的事完成便告老还乡,宁可做个赤脚大夫,也不要继续留在宫中,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
武梅渲一路尾随他们,也注意到老御医的异状,她暗暗将那让老御医失常的人记下来,然后看着牢头在布满青苔的砖墙上,按照某种规律,拍了几下,打开一道密门,他们一行人走进密道,准备由此进入皇宫。
武梅渲只望了一眼密道,就知道自己不能跟进去,因为那条密道太狭窄了,若出什么意外,她绝对避无可避,被人来个瓮中捉鳖。
现在怎么办?她是要相信文若兰在皇宫里会得到妥善的照顾,回去专心保护文知堂?还是另谋他图,想办法跟下去?
不!她信不过皇帝和白云老牛鼻子,她一定要进一趟皇宫,亲眼见到文若兰平安无事,她才安心。
不过现在时机不对,等夜晚,月黑风高,她再去闯大内会情郎。
有了决定后,她立刻模出天牢,转回尚书府。
文知堂那边也还有一大摊事,她不能光顾着文若兰,放任不管文知堂,否则等他平安归来,非怨死她不可。
她本来是冲动嚣张的一个人,直到认识文若兰……唉,为了这家伙,她变得连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做任何事都要预先设想三天后、五天后,甚至是更长久的将来会有什么影响……这种紧张到快把人逼疯的日子,亏得这些做官的过得下来!
不得不佩服他们,尤其是文知堂和文若兰,那份料敌机先的本事,她崇仰归崇仰,但要她去做,想都不要想。
她才不要活得这么累呢!快意恩仇的江湖才适合她。
她现在已经开始幻想五湖四海游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快乐日子了。
不过若那时候,能再有文若兰相陪……算了、算了,都不知道他俩缘分是否够深,想要和他双宿双栖……
是的,她好想好想一直跟他在一起,就连刚才他被带走,她都有股冲动把人抢回来,扬长而去。
但她不能这么做,只能苦苦压抑这份相思之情。
可她发现自己的耐性越来越差,本来已经决定,此间事了,便潇洒离去,不再为一段没可能的感情郁闷难解。
但如今……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越陷越深。
到时候,她真舍得走吗?
当武梅渲回到尚书府,却见文知堂和禁军统领争执得面红耳赤。
本来以文知堂的地位权势,禁军统领见了他都要行礼如仪,尊称一声“文尚书”,可现下文知堂失势,所谓锦上添花者众,雪中送炭者无,约莫就是这回事了。
文知堂今朝不比往日,随便一个跳梁小丑都敢对他无礼,禁军统领甚至发出恐吓,若他再不识相,就给他一顿好看。文知堂气得一口血差点喷出来。
武梅渲同样怒火冲天,但她不能出面公然教训禁军统领,于是随手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直击对方背心,打得他连连往前冲了七、八步,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那口血正好喷在文知堂衣襟上,他嫌恶地皱眉,甩袖往屋里走去。
其实他只是在演戏,看见禁军统领被打,他就知道武梅渲回来了。
现在整座京城还会对文家伸出援手的,也只剩武梅渲了。
不知道她探视儿子怎么样?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可是很宝贝的。
果然,他一进里屋,就见武梅渲面带愠色地站在那里,瞧见他,神色转为担忧。由近日种种迹象来看,皇帝对文家的逼迫是越来越甚了,文家人若稍有不甚,恐怕万劫不复就在眼前。
“伯父,你没事吧?那个混账……”
“我没事。”文知堂轻声安抚她。“冯统领正想对我动手时,你先下手了,所以有事的是他,我一根寒毛也没少。”
武梅渲松了口气,只要文知堂没事,她对文若兰就算有交代了。
然后,不待文知堂相询,她主动说出探视文若兰的经过,以及他现在的情形。
她知道父亲一定是关心儿子的,所以尽拣好的说,不好的便三言两语带过。
果然,听完她的描述,文知堂紧皱的眉头稍稍缓解些许。
“只要出天牢就好,至于进宫……我猜这回皇上肯对若兰高抬贵手,八成是某位公主以死相逼的结果,所以老御医才要带若兰进宫,一来对皇上有交代,二来也安抚了公主。”文知堂的分析几乎与现实一致了。
这文家两父子脑袋不知道是怎么长的,精明到快变成妖怪了。
但武梅渲有点不开心。不是不高兴皇上放过文若兰,而是……他到底招惹了多少女人啊!怎么像数不尽、看不完似的?
她还不知道七公主为文若兰横剑自刎的事,否则就不只是心里别扭,而是要抱桶陈年老醋直接当水喝了。
确定儿子没事,文知堂心头大石总算放下,只是……
“武姑娘,我……老夫知道这件事有些为难,不过……”
“伯父有事尽管直说,只要我力所能及,绝不推辞。”她不玩虚的,就是率直。
换做以前,文知堂可能会觉得她太外放,少了点姑娘家应有的矜持,可如今看遍两面三刀的人后,却发现率直真是人性中少见的优点,至少她不会表面笑嘻嘻,却在背后捅一刀。
文知堂深吸口气。既然自己决定月兑离朝堂了,那份逢人且说三分话的习性也该改一改了,就从现在开始学着有话直说吧!
“王叔、柳伯的尸体不能长期放在屋内,理当尽早入土为安。于是老夫与那冯统领交涉,就算尚书府目前不让活人进出,但死人总不在此列吧?即便我不能出去送二老一程,让棺材铺的伙计前来收尸,由我出钱,为二老风光大葬,以谢二老至死不曾叛离故主的忠心表现。奈何冯统领……”一提起这事,文知堂就气到面色通红。“那混蛋竟说,我自身都难保了,还想着给家里下人办丧事,这么有钱,不如分禁军兄弟花花,反正等老夫一死,再多的钱也带不进地狱,他们……”“伯父且放心,你就算现在给他钱,他也不一定有命花了。”刚才武梅渲打冯统领那一石子是有学问的。石头击中他背心,暗劲直摧入体,先伤他肺腑,此时,他若好生休养便没事,但若喝酒、动武,做些激烈之事,保证马上经脉寸断而死,也算是教训一下那目中无人的冯统领,不要以为天下人都那么现实,见人有难便拚命落井下石,这世上还是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
“你……”文知堂本想说,她这样会不会太残忍一点?但转念一想,人家都欺负到头上来了,他再不反击,真的只能等死了。
他不怕死,但真不甘心为了这种莫须有的罪名被害,死后还不得清名。
所以他默认了武梅渲的报复,只道:“且不管冯统领的事,倒是王叔和柳伯,总不能让他们一直停尸里屋,而不入殓吧?”
“这倒简单,待晚上,我将他们偷背出府,寻一寺庙,交付银两,请他们为王叔、柳伯入殓、封棺、大葬,再做几场法事,超度他二人前往西方极乐。”
“好,那就麻烦你了。”文知堂说话时,声音有些抖颤。真的很感慨,为官多年,门生故旧无数,可在他落难时,有几人伸出了援手?居然是武梅渲这个相识不久的小姑娘,为了文若兰,四处为文家奔波操劳。待儿子痊愈出宫后,他一定要叮咛儿子,这辈子对谁不好都无所谓,要敢亏待武梅渲半分,他就当没了这个儿子。
“举手之劳而已,怎么会麻烦?倒是……”武梅渲深吸口气,鼓足勇气道:“伯父,今夜我想夜探皇宫,可我对宫里路径不熟,不知你可能帮我?”
看来武梅渲对文若兰真的很痴心啊!为他闯天牢、入皇宫,在他落难时,代他守护文家。
说实话,这样好的儿媳妇,文若兰若错过了,文知堂十成十要揍他一顿,再逼他想办法将人追回来。
本来给外人说皇宫地形是不对的,但事急从权,况且他也很想知道儿子的情形,便备了笔墨纸砚,将皇宫的地形图大略画了一遍。
“老夫年轻时,却受圣恩,获准入宫行走,但近年……”皇帝亲小人、远贤臣,他已经很久未曾入宫了。“我不知道目前皇宫各殿位置是否有所改变,但基本的应该没错,希望能帮上你。”
“有基本的就够了。”她对自己寻人的本领很有信心,尤其对象是文若兰……也许是奇迹或其他东西,总之,只要距离别太远,她好像都能感受到他的存在,所以她有信心,一定能在偌大的皇宫中找到他。
但愿他平安无事……她在心里默默祈祷。从不信神的她,为了文若兰,真的把什么忌讳都破光了。她不知自己还会为他改变多少?不过……
虽然辛苦了大半天,身子早已疲惫不堪,心里却是异常充实。她唇角扬起一抹甜中带着幸福的微笑。只要是为了文若兰,任何的改变和牺牲都是值得的。
为什么会如此喜欢他呢?她也不知道,只晓得心里好爱、好爱、好爱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