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宣化府 长野堡
漫天风沙、外敌环伺……亘古以来将这距离北疆胡狄最近的堡子刻划成了一座古老威武沧桑厚重的关隘要塞。
长野堡城高三丈二尺,分东西城门,驻军一万两千有余,堡内有百姓近四万,或牧牛羊或贩货为生,这里是大楚最危险、也是最艰苦的边地之一。
住在这里的百姓多半是百年来土生土长的堡民,也有一部分是历年来流放至此充军的罪犯,当中有真正罪大恶极者,也有蒙受不白之冤之人,更多是遭受牵连的罪奴。
几日前,一批新的流徙之徒被押送到了长野堡。
他们个个衣衫破烂浑身伤痕烂疮,狼狈凄惨如野人如乞丐……可不同于一般身形蜷缩步履踉跄的罪奴,他们皆是身形高大,腰背挺直,就连沉重巨枷压在他们颈项间,依然压不垮、折不弯他们的一身傲骨。
沿路鞭打他们的差役最后也不敢再多加折辱……
“他们,都是昔日的徐家军啊……”
“徐家军多年来保家卫国,都是铁铮铮的汉子……”
“造孽啊!”
“上头要我们趁着流徙路上……可三千里,他们还是硬生生挺过来了……”
“伤得骨头都露出来了,高烧了几日几夜,最后还是撑着一口气……”
“咱们虽然是小小的差役,是贵人们眼中的蝼蚁,狗东西,可人不能没良心哪,我老家那年遭羯奴烧杀掳掠,若不是徐家军及时千里驰援,打退了羯奴,我一家老小早死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只不过差役这千里来同样是风尘仆仆餐风露宿,人人脸色也是够呛的,倒只剩下了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将流犯们驱逐到堡子西城门口后,对着交接的守城兵将递交了刑帖,便回头对前徐家军的流犯们投去了一个同情却莫可奈何的眼神。
……接下来,可就听天由命了。
交接的兵将一脸落腮胡,盯着这群高大挺拔的流犯,目光复杂。
“来人,把人押进去。”
“是!”
边城堡军像驱牛赶马般呼喝踹骂着一干流犯,看着他们挺直如枪杆的腰背一次次被踹得跪折下来,身上初初结痂的伤口再度鲜血迸发溢流,不一会儿便在城门口留下了一道道蜿蜒凄惨的血痕……
一地刺目赤热的红,很快凝结成了黯淡的黑。
其中有几名本就伤势严重白骨在外的汉子再也支撑不住,沉默倒地不起,任凭堡军如何踢打动也不动,无声无息……
“老七!”
“驴哥儿!”
“赵子!”
其余的流犯痛苦嘶吼如绝望的困兽,死命挣扎冲撞着想过去护住他们的兄弟,想为他们争取最后一寸生的希望……
“——流徙千里竟还冥顽不灵,想逞凶斗狠,来人!好好让这些混帐开开眼,咱们大楚可是有王法的!”
随着堡军兵将的怒喝,有更多的棍棒和拳脚如暴雨般落在了他们身上,一记记狠命的、致命的,仗着光明正大的名义却夹裹着黑暗丑陋不可说的阴私目的,试图借机将这些曾为扞卫大楚江山百姓而豁出性命、拼搏杀敌的“流犯”歼灭于此。
怪只怪,他们跟错了人,更是得罪了这大楚的“天”。
……流徙三千里坚持到了长野堡的百人,在城门关闭后……最后只剩下了不足四十人被扔进矿场。
北疆冰冷刺骨的黑夜,他们体无完肤地互相蜷缩紧挨在一团,靠在山岩角落,须发沾着星星点点的雪,气息微弱。
死有轻如鸿毛,有重如泰山,徐家军杀敌保家卫国马革裹屍是荣耀,可死在小人的阴谋诡计下就是窝囊!
“我们……不能死……”
“要为侯爷……为兄弟们……”
“徐家军不死……”
“徐家军不屈……”
他们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哪怕最后只剩一个人活着,也要为侯爷报这份擎天巨仇……
然不止宣化府,所有或被诬陷或被贬放到天南地北各个最苦寒湿瘴之地的徐家军,在大火漫天燃烧殆尽过后,依然有余烬默默在暗处挣扎不熄……
徐融卿在噩梦中惊醒过来,苍白瘦削的英气脸庞冷汗淋淋……
他梦见了曾经并肩作战、背靠着背生死相护的兄弟、下属、兵士们,一一惨死。
他大手颤抖地抹过了湿漉漉的面孔,心沉重到彷佛有万千粗重钢链牢牢拽着,四肢百骸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暗潮汹涌冷到骨髓的冰。
“不会的。”他低声开口,沙哑幽黯嗓音在夜色中彷佛在说服自己,更似在祈求。“皇上忌惮的唯有我一人。”
只要他死,战力剽悍的徐家军依然能为大楚、为帝王所用。
一个合格,有大局观的君王,绝不会自斩国之臂膀。
……可为什么他的心里却仍惴惴不安至此?
徐融卿起身,穿着单薄长袍的身影踏入秋日的月色晚风中,静静望着天际……独立孑然寥落如孤影。
宋暖不知何时悄悄来到他身边,手里捧着一件披风,正迟疑着要怎么不着痕迹地踮高脚尖为他披上。
他回过身来,“……我吵醒宋姑娘了?”
“不,没有,我也睡不着呢。”她小脸微微一红,索性大剌剌地将披风往他宽肩上搭……可惜他太高,她个儿又太矮,所以试了几回仍滑下来。
“我不冷,”他接住了那披风,却反过来披在她身上,大手为她系好了带子。“你是女子,受不得寒。”
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感觉着他颀长挺拔的身躯弯下腰来,俯身为自己系上披风……
虽然一触即离,守礼疏淡得翩翩君子之风,却依然令她心中小鹿乱撞,他温暖灼热的男人阳刚气息彷佛犹留在她鼻端……颈项前……
“长生哥,你真好。”
他一顿,没有说什么。
徐融卿看得出他是个寡言少语的人,这样的男人流血不流泪,只会做,而不会说。
而且他定然也鲜少和女子有交集,那样的生疏淡然端持自守……
她心下不禁偷偷窃喜。
“宋姑娘,不早了,你回去歇息吧。”他低声道。
“你心情不好吗?”她仰头望着他。“我陪着你。”
他摇摇头。
宋暖嘴角的笑容也渐渐敛止了,她凝视着他,尽管他神情沉如山岳静海,可一联想到他原本的身分,他被迫舍下的所有……
他眼角眉梢的黯然痛色,其实也说明了一切。
“你在担心徐家军吗?”
徐融卿眸光一闪,负在身后的大掌蓦地紧了紧。
宋暖心情也沉甸甸起来,站在高大沉默的男人身旁。“如果……你想让他们知道你还活着的话,那也……”
“不。”
她讶然地望着他。
他眼神注视着夜色中那四面包围的简陋门墙,一小排腌着酱菜的粗瓦瓮缸子,一杆子晒衣竹竿……
“我在这里,便好。”
她听出了他话里的深意,为了不连累徐家军,不让新帝疑心病扩大、伤及更多无辜的人,他宁愿永远拘于这江南小镇一院老屋舍中无名终老。
思及此,她心头蓦然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他明明是翱翔九天傲视天下的雄鹰,如今却被迫屈居为屋檐下的燕雀……
一身好武艺,一腔的热血,胸有丘壑、运筹帷幄的满月复兵法,就要这样渐渐淹没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灰扑扑的时光里吗?
宋暖心里莫名难受得紧,一方面觉着他别再为这样不值得的皇帝卖命了,只要能平平安安快快活活的过日子,比什么都好;可一方面她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藏着他、拘着他,却让一个睥睨伟岸的不世英雄,平凡泯灭于人群之中。
徐融卿似是看出了她小脸上的纠结感伤,目光微微温和了下来,犹豫地伸出大手模了模她的头。
“别多想。”
“嗯?”她眨眨浮现雾气的圆眼儿,仰视着他。
“回屋睡吧。”他轻声道。
“……我们去打听徐家军的下落吧。”
他猛然一震,呼吸有一刹急促紊乱。
她对着他绽露出一朵甜甜笑来。“我知道你定是不放心你的兄弟和下属们的,对不?”
“宋姑娘……”他胸口一窒,深邃黑眸隐隐湿热。
“徐家军是你的人,是大楚的大好男儿,如果新帝懂得珍惜他们,是他脑子和良心还没……咳。”宋暖看见他眸中一黯,赶紧改口道:“总之,你不放心他们,我作为未来的嫂子,我自然也是不放心的,所以与其咱们在这儿担心,不如去打探打探他们过得可安好?”
他良久说不出话来,再开口时嗓音瘖哑,“……谢谢你。”
“不用谢,咱们俩谁跟谁呀?”她笑吟吟地回道。
好似,对她而言这世上就没有什么困难、艰难、为难的事儿,她的笑容彷佛能瞬间点亮、破开了诡谲可怖步步惊心的黑暗!
这些时日来始终背负着沉沉无望宿命的徐融卿,怔怔地凝视着这个仅及自己胸口,嫣然而笑的小姑娘,紧缩缠绕束缚的心房恍若微微松开了一道口子……
他唇畔隐隐微扬,目光温暖。
“我这儿可有好几份路引呢,”她变戏法般自袖口掏了出来,在他面前晃了一晃,眉开眼笑。“你想什么时候起程?我明儿就先准备准备。”
徐融卿没想到她竟然连路引也早早弄到手了,“你是如何——”
“秘密,说穿了就不灵了。”宋暖怕他不信,把路引递到他手里。“瞧瞧,每一份都真真儿的,保证谁来查都不怕。”
他目光锐利如炬,仔细看过后,心中震撼难以言说。
关防印,地方印,保甲印,均非伪造,而这几份路引皆是入商籍,有凭有据……
徐融卿知道天下本就蛇有蛇路、鼠有鼠路,可万万没想到民间的私伪仿造路引竟这般猖獗至此?
“士农工商,商字虽然地位最低,可商籍流通性广,经贩货物走南闯北最是天经地义,也最不被怀疑。”她没发觉他神情严肃凝重,犹笑道:“咱们在装扮上再做点儿文章,要被认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他拿着手中这几份路引,却觉沉重得压手。
“……怎么了?”她终于注意到他的异常。
“路引如此宽松便于伪造,异族敌国若欲混入大楚图谋不轨,易如反掌。”他嗓音低沉沙哑。“纵使只为民间宵小所乘隙而用,抑是日久生乱。”
宋暖一时语塞,有点儿心虚起来。
哎哟,忘了他曾是掌管大楚天下兵马的大元帅,是徐侯……
连被陷害成这样了还不忘忧国忧民,宋暖一时觉得他傻,可更多的是深深敬佩起他的正直风骨。
哎,这么好的英雄英才,却遇上了个狼心狗肺的狗皇帝……真是糟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