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悔半卧着,看着叶绵坐在不远处专注地写着戏本,想想打从被她带回叶家之后,每每对上她时总有无奈之感。
他不理会她,她也不恼,总是不停的跟他说话,只要他露出些许不耐,她就立刻识趣的不打扰,可她越善解人意越令他烦躁,他未曾开口向她提及自己的过往,但叶绵却老实交代了自己的处境。
她父母双亡,带着弟弟小小年纪便要养家,平时爱读杂书,外祖父是镇上的夫子,待叶谨可以干活,她的闲暇时间多了,便又寻了新的活计,写戏本再转卖给戏班子,赚了不少银子。
他看出她的出手相救是发自真心,毕竟若是为财宝,当初他身上有个鼓鼓的钱袋子,她拿走后放他自生自灭便好,根本无须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救他返家,还好吃好喝的照料。
顾悔身体恢复得不错,已能下床走动,但他还是故做虚弱的躺在床上,一开始还能自欺欺人的说想看看叶绵是否有阴谋,但最后他知道了,自己只是迷上一种名为关爱的感觉。
叶绵外表看着柔弱,但骨子里十分坚强,年纪轻轻便能养活自己和弟弟,在初见时也未被一身血污的他吓跑,看她握笔专注的模样,他莫名有些自惭形秽。
他自小被当成杀手训练,虽识得几个大字,但戏本辞藻清丽,他未必都能看懂,但他还是伸出手拿过她平时在读的戏本,翻开来细细看着。
见顾悔翻看话本,叶绵浅笑说道:“一旁的柜里还有些杂书,你可以看看。”
顾悔听到她的声音,身子略僵。
叶绵彷佛未觉,放下笔走到他面前,轻快的说道:“这天一日冷过一日,改明儿个若出太阳,没这么冷了,我便扶你去院子走动。”
天气冷,但屋里烧了火,倒还算温暖。
“不过你要出房门,得等叶谨上工以后。”她轻叹一声,“我爹娘死后,阿谨特别紧张我,你身上的伤不好解释,但一直委屈你,我心中也过意不去。”
委屈两字太过沉重,她对他极好,替他疗伤,让他吃饱穿暖,过上此生未曾有过的安稳生活,何来委屈一说?
顾悔与她四目相接,看着她晶亮的眼眸,再次觉得无奈,明明不该沉入她全心全意的关怀,但又不想看她因为他的冷漠而心情低落。
他靠着床头,低沉的开口,“我自小无父无母,孑然一身,为了生存数次徘徊生死之间,这次是我欠你。”
短短的几句话令叶绵欣喜,虽然面上不显,但顾悔清冷的态度其实令她颇为难受,如今他开口,代表已经对她卸下心防,不再视她为外人,她开心地露出一抹笑。
顾悔移开眼,不看她喜悦的神情,“这些日子多亏你的照料,明日我便离开——”
叶绵打断了他的话,“要走等你身子好了再说。”
“其实我——”
“你别说了,你不是说欠了我吗?既是相欠,自然就得听我的,你对着旁人也就罢了,但别对我冷着脸,我看了心里难受。”
顾悔不自在地回避她炙热的眼神,他打算离开是为了她好,毕竟他若留下来,将来只会对她造成困扰甚至伤害。
他想解释,但张嘴了几次,终究沉默下来。
“其实想想,咱们何其相似,你无父无母,我父母双亡,但我知道你肯定过得比我辛苦艰难,但是我想告诉你,不论多难,都会过去。至少如今你身在桃花村,在叶家,在我这里,你都能安心,无人会再伤你分毫。”
他身上的旧痕新伤是最直接的证明,他对自己的过去存心隐瞒,这隐瞒却未必是因为不想告知,而是根本不愿提起。
她的一字一句落在顾悔心上,令他感到震撼,但更多的却是不解,“为什么?”
她为什么救他?又为什么待他好?
叶绵明白他未说出口的疑问,只是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最终只是浅浅一笑,“因为我认得你。”
她的眼神诚恳,顾悔垂眸极力思索,想寻到与她初识的记忆,纵是一分一毫也好,但终究一无所获。
“我真的认得你,在梦里。”
听到她的话,顾悔的身子明显一僵,只觉得叶绵在撩拨自己,竟连在梦中认得自己这种话都能厚着脸皮说出口。
他该为这荒谬的理由气恼,但偏偏只觉得心头一荡,耳朵有些发热,嘴角还不由自主的提了一下,虽然很快就消失无踪,但他确实感到愉快。
他沉着脸,低声轻斥,“你果然就像你弟弟总挂在嘴边的那样,老是胡言乱语。”
叶绵一噎,叶谨最常数落她的便是她嘴上没把门,只是他们的交谈他怎么会知道?
她睁大眼,一脸不可思议,“你在房里都听到了?”
“我耳力极好。”顾悔语气淡淡,“该听的不该听的,我全听得一清二楚。”
叶绵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思索着自己是否有什么不得当的言辞,只是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院子里就传来了声响,她这才注意到是叶谨返家的时辰了。
“你先歇会儿,我等会送饭菜进来给你。”
顾悔想叫她别特地忙活,他很好养,随意弄点能填饱肚子的东西便成,但叶绵打定主意在伙食上下功夫,要让他好好养伤,就算他出声阻止,她也没打算听话,所以顾悔没有多费唇舌,只是将她的这份心意记在心里。
叶绵出去没多久,空气间便飘散着食物的香气,他靠在床头,浑身上下的防备也被这人间烟火气驱散得一干二净。
被人关爱本不该存在他的生命中,午夜惊醒看到她安稳地睡在一旁的榻上时,他都觉得彷佛是梦,纵使如今他的身体恢复极好,已经能下床走动,但他刻意瞒着叶绵,就是想将这份关爱再延长些时候……
叶谨察觉叶绵的心情愉悦,心想该是这阵子的戏本写得顺利,所以她才总是一副喜上眉梢的模样。
叶绵的心情确实很好,但并不只是因为自己的戏本,而是因为房中的顾悔,只不过这份喜悦她无法对叶谨明说。
趁着叶谨去洗漱时,她将顾悔的饭菜送进房,让他饿了就先吃。
等叶谨一身清爽地坐在堂屋时,桌上已摆满丰盛的菜肴,不单有鱼有菜,还有喷香的鸡汤。
大冬日的,鱼可不好买,桌上的菜色堪比过年,叶谨知道叶绵与云来酒楼的陶当家有些交情,所以要吃些好东西不难,只是要费不少银子。
这阵子窑场赶活,京城有户显赫人家发丧,订制了不少冥器,量大到得日夜赶活儿,在三个月内完成。
叶谨在窑场做的是挖土的粗重活,对力大如牛的他而言不算苦差,但看到叶绵为他处处设想周到,心中感动,却还是忍不住心疼,“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在窑场干活,但我的活儿不累,不用浪费银两备着好饭菜给我。”
小口喝着香味浓郁鸡汤的叶绵闻言楞了下,这阵子家里的伙食确实挺好,纵是天冷无法出门,她也会请以牛车载货、载人的刘大叔替她买食材。
顾悔身体有亏,她想要好好替他补补,至于叶谨其实只是顺道,现在看他感动又心疼的样子,她有些心虚,但面上还是正经八百的说:“姊姊就你一个弟弟,不疼你疼谁呢?记着姊姊的好,将来可别娶了媳妇忘了我便好。”
“你自个儿恨嫁,别总带上我,我还没想成亲。”叶谨放下碗筷,顺手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桌上,“拿去,送你的。”
原想要等用完饭再给,但看叶绵的神情,他便决定先把东西送出去。
叶绵也顾不得用饭,拿起叶谨放在桌上的一对陶人,说是陶人,其实更像是一团长条泥团,身上的衣物条纹看不真切不说,就连五官也有些糊了。
她忍不住失笑,“你做的?”
“嗯!”叶谨端着饭碗吃了几口,脸上表情淡淡,实则正用着小眼神暗暗观察叶绵的神情。
他爹还在时,常趁工作之余给他们姊弟做些小玩意,印象中叶绵特别喜欢。
爹很宠叶绵,三天两头瞒着娘带她去窑场看人干活,叶绵小小年纪就学着做陶俑和陶马,只不过她年纪小,做的也小,就是小孩子家的玩意。
以她当时的年纪,她做得挺好,但她总不满意,常是做好又打碎,直到有一次她做了对陶人进去烧制,可还没等出窑就发了病。
那天正是他们六岁生辰,爹慌了手脚,连忙请来黄叔,最后连夜将叶绵送进镇上的回春堂,之后叶绵的身子总是反反覆覆,爹再不敢带她去窑场,那对陶俑成了叶绵最后的作品,这次她倒是没有打碎。
如今那对害叶绵病发的陶俑早已不知流落何处,但他知道叶绵极喜欢那对陶人,不然不会在娘视为不祥要将之丢弃时,她还是开口留下,甚至时刻拿出来把玩,脸上露出他至今也想不清道不明的神情。
这阵子在窑场干活,看到村尾的刘大哥趁着空闲时给家中的娃儿捏陶人,他不知为何想起了这件往事,脑门一热便跟着在一旁学着,想给叶绵整对陶俑。
只是现实残酷,他终究没有他爹的巧手和叶绵的耐性,接连做坏了好几个,不是捏得不好就是出窑时就缺头缺手,破得一塌糊涂。
今日终于做出个勉强像是人的陶俑,全头全尾,虽觉得手艺上不了台面,但还是理直气壮的送出手,反正以他的手艺最多就只能做到这程度,她喜欢也好,不喜欢大不了就扔了,他以后也不会再做。
“真漂亮。”叶绵轻抚着陶人,笑咪咪的说。
叶谨听到赞美不由睁了下眼,虽说是自己做的东西,但他实在也不能昧着良心说漂亮,不过叶绵看起来没有半点嫌弃,一看就知道是真心喜欢,他忍不住扬起嘴角,“你喜欢就好,不过是点小东西。”
“谢谢你。”叶绵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我们阿谨真的长大了,都会哄人了,若没有我们阿谨,我这日子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叶谨的表情一变,闪着她的手,“跟你说过多少次,别模我的头。快吃饭吧,等吃饱我还得去劈柴,家里的柴禾不多,我还有不少活得干。”
“知道了、知道了。”看出他的不自在,叶绵也不再取笑他。
用完饭,叶谨只歇了一会儿就到院子里劈柴,趁着天还没那么冷,得快些把柴禾堆满,谁让姊姊怕冷又不能轻易受寒。
在院子里劈了会儿柴,叶谨身子已经冒汗,索性将上衣月兑了丢到一旁,继续劈柴。
叶绵将饭桌收拾好,一个抬头就看到叶谨的一身肌肉,不由啧了一声,“瞧瞧这精壮的身子,到时也不知道便宜了哪家姑娘。”
叶谨的柴刀因为叶绵的话而一偏,他没好气的停下动作,站直身子瞪着她,“叶绵,你是个姑娘家家,别口无遮拦。”
叶绵不解,“夸你身材结实你还不开心?”
叶谨对天一翻白眼,“这不是个姑娘家应该说的话,你也不怕被别人听去,说你不害臊。”
“我们私下说几句话,谁会——”叶绵猛然闭上了嘴,想起顾悔说他耳力极好。
叶谨注意到她突然一变的神情,“怎么?身子不适吗?”
叶绵连忙摇头,“没!我只是想起了我碗还没刷。”
“放着吧。”叶谨不疑有他,“我等会刷。”
“不过几个碗盘罢了。”叶绵拿起碗到一旁的水缸旁刷洗,刷好碗又在厨房东擦西抹。
叶谨收拾好柴禾,提了桶烧在灶上的水,准备回房里擦身子,顺口说了句,“时候不早,早些睡吧!”
“知道了。”
得到回应,叶谨也不管她,反正从小到大他就管不了叶绵,窑场烧陶的活儿不轻松,他是真的有些累,擦了身子一身清爽后,他舒坦地躺在床上,入睡前还盘算着等过几日休息就要上山去绕绕。
要过年了,山上猎物虽然少了,但若运气好还是能打点东西,到时拿到镇上卖钱置办年货。
叶绵进房时,顾悔手中正拿着一本六韬读着,这上头说的是兵家权谋,他看得颇感兴趣,听到声响,他分心地看了她一眼。
叶绵对上他的眼神,下意识想解释自己夸叶谨身材结实只是逗着人玩,但是又不知怎么开口,此刻看到顾悔一脸平常,她突然就觉得好笑,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她还真是糊涂了,以往日子总是怎么自在怎么来,对上顾悔时却失了分寸,这可不成,她可是想要跟顾悔好好过日子的。
她坐到了床边,献宝似的拿出陶人,“给你看看,我家阿谨给我做的。”
那对陶俑奇丑无比,但她欣喜异常,顾悔觉得心中有些不是滋味,纵使他未曾学过捏陶烧制,但他肯定自己随手一做都能比这好看。
脑中想起方才她在院中与叶谨的对话,他垂下眼,放下手中的书开口道:“我饿了!”
叶绵眨了下眼,难掩惊讶,今晚她给顾悔备的饭菜不少,他都如数吃下,这会儿又说饿了?
“你等会儿。”不过她没有迟疑,反而开心的说道:“晚上的鸡汤还有,我给你下碗面,很快。”
顾悔也没拦着她,望着她离开。
没一会儿功夫他便吃上了叶绵做的面条,热气腾腾的白面配上浓郁的汤头,切细的磨菇丝,再加上一颗荷包蛋,色香味俱全。
其实顾悔并不饿,但他依然将一碗面全吃进肚子,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不想自己在她心目中始终是个瘦弱的形象。
他曾暗中观察叶谨,不得不承认那确实是个身材结实的小伙子,但只要身子恢复过来,他可半点不比叶谨差。
叶谨自窑场返家前,先去了趟刘大叔家,之后才心情大好地踩着落日余辉进家门,只是一进院子,眼角余光瞄到整齐堆在灶房前的柴禾,他的好心情立刻消了大半。
“叶绵,你成日在家都忙活些什么?”他忍不住扬声吼,“若真闲得慌,不如多写几个字赚银子,家里的粗活放着,用不着你动手,你也不想想自己笨手笨脚,若不注意把自己伤了,到时不单要花钱请大夫,还得要我伺候!”
正在灶房烙大饼的叶绵忍不住在心中轻叹,她可不会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那些柴禾全是顾悔的杰作,跟她没半点关系,只不过这个锅她得替他捎。
在她的用心喂养照顾下,顾悔的身子迅速好转,现下不单已能下床走动,瘦弱的身子也长了肉,让叶绵安心之余有些头疼。
正因身体好转,顾悔不愿再静静地待在屋子里,叶谨出门之后他便顺手将家中的粗活也做了,若长此下去,她真没把握能继续瞒着叶谨自己在家藏了个大男人一事。
听到叶谨的嚷嚷,叶绵一边手脚俐落的将热在灶上的陶锅端起,一边回嘴,“瞧你说的,不过就是劈点柴,还能把我累倒不成?”
叶谨的眉头紧皱,走进灶房,灶房不算大,但在夕阳的照射下特别明亮,他顺手接过她手中的陶锅,一脸嫌弃的看着她的小胳膊小腿,“叶绵,你自己有几斤几两重心里没点数吗?你以前挑桶水都要躺在床上养半天。”
叶绵忍不住翻白眼,“别提以前,现在咱们都不用挑水。”
他们姊弟运气好,虽说这间屋子地点偏了些,离最近的一家人也有点距离,村民们就算要上山也不会从他们家门过,但灶房后正好临着的大山有水源,用竹子就能轻而易举的将水引进家里,省了挑水的问题,可令村子里不少人羡慕不已。
叶绵知道叶谨关心自己,所以也没再多言,只道:“该是饿了,吃饭吧。”
叶谨闻言也只能转身将手上的陶锅拿进堂屋,桌上早就摆好丰盛的吃食,对此他已经淡定的接受,反正姊姊败家,他努力赚银子就是。
一抬头,看到叶绵打算回房里,他唤道:“先吃饭吧,我饿了。”
叶绵闻言只能收回脚步,瞄了眼自己的房门。
叶谨进门前顾悔原本还在灶房,只不过他耳力好,一听到叶谨返家的动静就先闪身回房了。
叶绵这阵子从顾悔身上见识了何谓高手——他身手极好,来去如风,不会让人察觉。
“知道了。”叶绵走来坐在叶谨身旁。“吃吧。”
叶谨见叶绵动筷,这才不客气的大口吃了起来,一顿饭和乐的过去,看叶绵起身要收拾,他清了清喉咙,“等会儿。”
叶绵瞄了他一眼,“怎么?有话说?”
叶谨装模作样的点头,“等会儿我再收拾,你先坐下。”
叶绵依言坐了下来,等着他开口。
叶谨拿出自己怀中的钱袋子,“拿去。”
叶绵一见钱袋子,眼睛一亮,立刻接了过来,“这是哪来的?”
“前些日子我上山打的野物托了刘大叔拿去镇上转卖,今日回来时我去问了下,这些都是卖了山产得到的银子,虽然不多,你拿去置办年货。”叶谨口气虽然极力平淡,但脸上还是难掩一丝得意。
纵使叶绵是姊姊,但身为一个男人他有他的自尊,不愿依靠她过活,他虽然脚受伤了,但现在有份正经活计还有打猎的本事,可以给家里添进项,不用叶绵辛苦。
“我们阿谨真有本事。”叶绵眉开眼笑地姑了掂钱袋子的重量。
“看你这德性。”叶谨嘴上不饶人,但嘴角忍不住上扬,“你这副样子若让人见了,可要说你财迷。”
“管旁人说啥,谁不爱财,也是我做人实诚,不怕让人知晓。”
“瞧你说的,你既然爱钱,就让我冬日上山去打猎,虽说冬日的猎物少,但都能卖个好价钱。”
“这是两码子事。”叶绵不以为然的扫他一眼,“我确实是想要富贵,但却不愿富贵险中求。”
说到底还是他的安全为重。关于冬日上山一事,叶谨心知跟叶绵说不到一处,索性不多费唇舌。
“桌上你收拾,我先进房去。”叶绵兴冲冲拿着钱袋子转身回房。“姊姊替你把钱存下来,将来给你讨媳妇儿。”
见叶绵一副心急的模样,叶谨只觉好气又好笑,不由庆幸自己是等叶绵吃了饭才将钱袋子交出来,不然以她的性子,八成连饭都不吃,拿了钱就饱了。
叶绵拿钱袋子欣喜回房,却发现顾悔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她屋里的小桌旁,桌上的饭菜丁点未减,她脸上的喜色消了几分。
“怎么了?”她连忙上前,顺手将钱袋子放在桌上,仔细打量着他,“怎么还不吃饭?可是身子不适?”顾悔没说话,目光飘过桌上的钱袋子,然后幽幽地落在她的身上。
叶绵的心一下就被他的小眼神给戳中,脑中飞快转动,试想着无数个他心情不好的原因,接着试探的开口,“其实我也还没吃饱,不如……你的饭菜分我吃点可好?”
她的话声才落,顾悔已经塞了双筷子在她手里,面上却还端着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令她忍不住笑出声。
她的轻笑令顾悔的耳尖又开始泛红,虽然心中无数次告诫自己应当离开,但每每对上她的笑脸,他心头便会涌上陌生而奇怪的感觉,越来越在意她的陪伴……
这几日,他独自在房里用饭,耳里听到的尽是堂屋里两姊弟愉快的交谈。
两姊弟多年来相依为命,感情甚笃,这家宅虽小,但衣食不缺,生活透露着平静安详,这是他这辈子不敢奢想的,令他莫名的羡慕,甚至开始妒嫉起能光明正大受着叶绵关爱的叶谨。
叶绵轻晃了下手中的筷子,“好了,我不笑了。你快吃,瞧这菜都凉了,不好吃了。”
只要是你做的东西,每一样都是可口的。顾悔在心中回答,但嘴上却一句不吭,垂下眼开始动筷。
顾悔知道她的食量不大,不可能没吃饱,不过是看出了他的心思,陪他一道用饭罢了。
她很聪明体贴,虽然看破却不说破,他心中许多的未竟之言,在这几日的相处下她早已知晓,明知不该继续,他却忍不住沉沦,只因她太温暖,而他的心太寂寞。
看着她小口喝着鱼汤,他眼中波光闪动,开口说道:“若真吃不下就别吃,你坐在一旁跟我说说话就成了。”
叶绵确实是吃撑了,听他将话挑明,将口中的汤给喝进肚后就放下碗,眉眼弯弯,双手撑着下巴看他,“好,我陪你,你快吃!”
早在初见时,顾悔便知她最爱盯着他瞧,这阵子的相处他也早已习惯她专注的目光,甚至十分享受她全副注意力都在他身上的感觉,她的眼神令他觉得他是这世上独一无二之人,而不是孤苦无依,令人厌恶的奴隶杀手。
吃饱喝足之后,他没让叶绵动手收拾,骨子里他竟也莫名跟叶谨的想法一样,压根不舍得让娇弱的她动手,要不是怕叶谨会发现,这些碗盘他能立刻拿去刷好。
想起叶谨,他的眼神微冷,这几日他越发觉得叶谨颇为碍事,若是他不在便好了……这个念头在心中疯狂滋长,压根无一丝自己才是外来者的自觉。
他将碗盘收拾好,目光落在叶绵放在桌上的钱袋子。
注意到他的目光,叶绵这才想起,兴奋的说道:“这是我家阿谨给我的。”
顾悔没有答腔,只是看着她一脸开心。
“你过来。”叶绵难掩愉悦的走到床边,动手将铺在床上的被子拉开,然后爬上来跪在木板床上。
她一脸慎重的模样令顾悔好奇的走过去,躺在这床上没几日,他便察觉这床有机巧,最内侧的床板可以敲开,只不过他未曾开过。
叶绵没避着顾悔,打开床板,伸手抱出其中一个陶罐,打开了封口,以顾悔的角度,一眼就看到陶罐里已放了半满的铜钱。
叶绵将叶谨拿回来的钱袋子打开,一个个数着里头的铜钱,数到后头唇角都快翘上了天,压根不在意自己小财迷的样子都落入了顾悔的眼里。
数好之后,叶绵兴奋的抬起头,对顾悔说道:“你瞧,我家阿谨越来越有本事,这次足足有七十六个铜钱。”
叶绵本就长得好看,笑起来时神情更添几分温暖柔美,他喜欢她的笑,但现下她脸上的灿烂令他觉得刺眼,他不喜她的开心不是为他,而是旁人。
他看着床上的铜钱,心中不是滋味,不就是七、八十个铜钱,这算什么本事?
没注意到顾悔的神情,叶绵迳自拿出放在陶罐里的木笺,用炭笔在上头仔细的写上数字,然后将数好的铜钱如数放进陶罐里,小心封好之后,一脸珍惜的轻抚着。
“这陶罐里的银钱有不少是阿谨赚来的,在我爹娘还在的时候,他就是个四处玩耍的皮小子,后来我爹娘走了,当时我也小,没什么本事,去求村里的赤脚大夫教我认草药,之后我上山采草药,阿谨每天天未亮就跟着我,那时赚的银子少,我只给他几个铜钱,他不拿都给了我,我便替他存下来。等他大了上山打猎,就算受伤也从不说苦,得了银钱依然如数交给我,我就全帮他存着,想着将来替他讨个好媳妇。”她说完期待的看着他,对他轻挥了下手,“坐下来。”
顾悔依言坐到床上。
叶绵兴奋的把床板上的另外两个陶罐给拿出来,打开封口,得意的看着他,“你瞧,我们姊弟很棒吧?”
顾悔探头往里头瞧,罐内的银子比他想像中多,看来姊弟俩自小便努力挣钱。
“以前日子辛苦,但如今是越来越好。”她留恋的挨个模着陶罐,然后心满意足地放回原处,将床板恢复,再铺上被子,做完一切之后还不忘在上头轻轻拍了拍,“你瞧瞧,晚上就躺在这金山银山之上,真是令人羡慕的神仙日子。”
金山银山?就那几个陶罐?
虽说以她一个姑娘家带弟弟能赚到这些银子确实挺有本事,但顾悔实在无法昧着良心认同单凭三个陶罐的银钱就能称之为金山银山。
当天晚上,顾悔与心情愉快的叶绵躺在“金山银山”上——
一天冷过一天,顾悔终究无法狠心地看着叶绵一个姑娘家窝在一旁的小榻上,原想与她换床而眠,偏偏小姑娘顾念他身上的伤不同意,最后也不知为何变成两人同睡一床。
原本顾悔有些不自在,但因为床够宽,两人各据一方,各盖一被,倒也相安无事。
多年来刀光血影的日子,顾悔总是卧不安枕,但自从遇上她,难得能有片刻安眠,他心中明白她对自己的意义越来越不同。
他睡着时很安分,但叶绵总会三更半夜滚到他身边,一开始他会轻推她一下,她咕哝着翻身滚开,但没一会儿功夫又黏上来。
最后他没办法,只能由着她,渐渐地习惯了她的靠近,她不偎着他睡,他还觉得心里不对劲。
入冬之后,越晚越冷,叶绵的身子不好,手脚常冰冷得无法入睡,跟顾悔睡一张床后,这情况改善了不少。
虽说她一开始也因为自己睡觉总不自觉地滚进他怀里而有些害臊,但几日过去她越来越不放在心上,有时还会装睡故意靠近他,而顾悔明明也是清醒的却没将她推开,说穿了,他对她就是面冷心暖。
在黑暗之中,她转头看了安分躺着的顾悔,扬起嘴角,手伸进他的被窝,几乎同一时间,他睁开了眼,转头看向她。
叶绵对上他明亮的双眸,露出可怜兮兮的一抹笑,“我冷。”
这木板床铺着被子,躺着是舒服,但天冷时确实不如烧炕温暖,他面无表情地拉起自己的被子,盖到了她的身上。
叶绵感觉身上多了床棉被的重量,不由暗叹了口气,给她添被,这是摆明了不给她靠近占便宜……就在她感到遗憾时,手突然被他温暖的大手给握住。
掌心传来的温暖令她微惊,他没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闭上了眼。
叶绵露出粲笑,双手不客气的都握上他温暖的手,这样还不够,甚至得寸进尺的将脚都伸进了他的被窝。
他被她脚上传来的冰冷弄得僵了子,不由担忧她的身子是否不好,他没有躲开,嘴上却还是丢出一句,“别再得寸进尺。”
“知道。”叶绵也识趣,不敢再多越雷池一步,她手脚一暖,只觉得全身舒坦,很快的一阵困意袭来,秀气的打了个哈欠,沉入梦乡。
顾悔察觉了身旁的人儿呼吸平缓,轻摇了下头,她对他全然不设防,也不怕吃大亏。
他转头看着她的睡颜,就像个孩子似的,他翻个身,伸出手近乎贪婪的将她抱进自己怀里,让她睡得更加温暖安稳。
叶谨出门上工前,叶绵烙了几个大饼夹酱牛肉。
叶谨不客气的大口吃着,看叶绵不动,用眼神询问。“你不吃?”
叶绵轻描淡写的回道:“我还不饿,你先吃吧。”
叶谨也没怀疑,其实今日休息,他不用上窑场,但他没打算告诉叶绵,而是计划着吃饭后上山去转个一圈。
“家里的粗活你别再抢着干,不然我会生气。”叶谨出门前还不忘交代一声。
这柴禾已经备得差不多,顶多再花一、两天功夫收拾,今年冬天就不愁了。
“知道了。”叶绵看叶谨一本正经,也只能点头。
叶谨出门没多久,叶绵便叫了顾悔,她热络地将灶上的烙饼拿来,招呼他进堂屋,“过来,饿了吧?快吃。”
她看出他希望被人陪伴的小心思,打定主意以后有机会便多陪陪他。
顾悔看出她的心意,面上一柔,听话的坐到了堂屋,心满意足地吃着她用心准备的膳食,吃饱后自动收拾善后。
看他俐落的样子,叶绵一脸笑意。“你方才应该也听到阿谨的话了,以后别跟他抢活儿做,不然他该生气了。”
顾悔闻言,只是淡淡的看了她一眼。
这个小眼神让叶绵莫名觉得内疚,不禁有些为难,若要解释这局面,似乎就得找个机会让阿谨知道顾悔的存在……
就在她思索的时候,顾悔已经洗好了碗盘,之后就响起了劈柴声,叶绵忍不住一叹。好吧,劝不了,这两人脾气一个赛一个的倔。
察觉她落在身上的视线,顾悔手上的动作没有停歇,虽说是冬日,但劈柴难免有些热,他眸光微变,干脆月兑掉了身上的短衫。
叶绵见状,眼睛不由睁了睁,谁能想到不过短短的日子,一个原本瘦弱的少年竟让她好饭好菜养得结实许多。
如今顾悔浑身上下不单多了几分阳刚,似乎也变得好看不少,虽说因为久未经过阳光照射肤色变得白皙,但这一点在他双臂用力时肌肉线条紧绷,满力道美感的模样之下都可以不计。
她月兑口说道:“我看再过些日子,你都能比阿谨结实了。”
听到叶绵的话,顾悔的柴刀突然失了准头,他抿着唇,站直身子,伸手将放在一旁的短衫穿上。
看到美色消失,叶绵不由面露遗憾。
顾悔只觉不悦,用着比平时更大的力道将劈好散在一旁的木柴收拾好,他怎么可能比不上叶谨?
他压根不觉得自己跟叶谨较劲幼稚,满心觉得被叶绵的话给刺伤。
忙完之后,叶绵已经泡好热茶在等着他,顾悔接过她递来的茶喝下后,放下茶杯,对她伸出手。
看着他的手,叶绵的双眼一亮,这是开窍了不成,竟主动对她伸手?
她浅笑着伸出手,放在他的掌心之中,他紧紧一握,将她拉起身,“你身子太差,跟我一块儿去院子里打拳。”
叶绵满心以为的浪漫才发芽,因为他的一句话瞬间枯萎,想当初他是被她担下山的,如今他身子好了,竟反过来说她身子差?
虽然今日太阳有露脸,但冬日的日照会骗人,天冷得紧,她想也不想的摇头,只打算坐在屋里喝着热茶,没打算挪位子。
他的眼神微黯,看她防备的神情,索性将人抱起。
叶绵一惊,等回过神时已经被放在阳光下,她的双眼被阳光照着微眯起来。
不顾她委屈的神情,他严肃着一张脸,“跟着我做。”
叶绵退了一步,看他打了套虎虎生风的拳,心中无奈,她有心疾的毛病,若真跟着他打这么一套拳,只怕小心脏受不了。
见她不动,顾悔皱起眉头,满脸不认同。
她被看得一脸莫名,不由啧了一声,“不过就是打拳,其实我也会,还挺厉害的,只是冬天犯懒,不如……明天我打拳给你瞧。”
她转身又要缩回温暖的房里,但是他不留情面的拉住她,又把人拉回面前。
“我是真会。”她不服气的轻跺了跺脚,“就是天有点冷,我想回屋里。”看着她的模样,顾悔差点心软,但想起她手脚那般冰凉,终是狠下心,冷着脸道:“你身子太差!”
她身子差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叶谨怕她染风寒,冬日都不轻易让她出门,他倒好,居然反其道而行。
叶绵无奈一叹,“好吧,算我怕了你,我打拳给你看。”
上辈子她为了自己的身子,在医生的建议下练了八段锦,穿越过来后,她在还是个女圭女圭,站都站不稳时就为了身子开始练,不单是她,就连死去的爹娘和叶谨也都会使八段锦练身体。
顾悔双手摘在身后,微微让开,看到她慢吞吞的动作,眼角抽了抽,要不是眼前打拳的人是她,他肯定不会浪费时间看她打完一套拳。
他忍耐着,直到她结束收气,然后得意扬扬的抬起下巴,他却依然不知道一套软绵绵的拳法有何值得得意之处。
“你可别小瞧了这几个动作。”叶绵看出他的不以为然,忍不住又比划了几个动作,“行如蛇,动如羽,这叫以柔克刚。”
顾悔摇头,“别想偷懒,跟着我做。”他认为她在糊弄自己,坚持要她跟他学正宗的拳法。
叶绵不理他,反而理直气壮起来,“是我教你才对!你伤口才结痂,小心裂开了,不如你跟着我做,阿谨打八段锦,打得可好看了。”
叶谨也会?顾悔挑了下眉,虽说瞧不上这拳法,但是不能输的心态作祟,他最后还是木着脸决定学了。
“这一套拳看似简单,但长久下来可以见到极好的功效,不单能强身健体,还能耳聪目明,延年益寿。”
拳打得软趴趴,道理倒是一套又一套,顾悔上下打量着她娇小柔弱的身子,觉得这话没有半点说服力,但看她教得兴致勃勃,他也不计较为何一开始是他要教她打拳,最后变成了她教导他。
相较之下,他更在意的是与她共处的时光。
他抱着不以为然的心态跟她学习,但在半个时辰后,自小习武的他就敏锐地发现这几个看似简单的动作其实并不简单。
“你师承何人?”
听到顾悔的问话,叶绵的动作一顿,小时候她练拳,爹娘都当她是胡乱比划,还以为是她自己创的,但顾悔的功夫极好,既会开口,肯定也看出这几个动作有其不凡之处,也就是说同样的解释无法说服他。
“我小时候身子不好,是一个姓胡的大夫教我,说能够保养身子。”叶绵边说边想起了上辈子建议她练习的医生。
“这位胡大夫倒是个能人。”
“是啊。”叶绵不想他再问下去,索性上手调整他的姿势。
果然,在她的手碰到他的瞬间,他身子明显一僵,他低头看着几乎贴近的她、眼神微黯,任由她摆弄。
叶绵松了口气之余又觉得好笑,这个闷骚的男人其实一点都不难猜测,他喜欢她的靠近,嘴上却绝不明说。
顾悔随着她教导的几个动作打下来,发现全身上下的大小肌肉无一处不动,平时紧绷的精神也松弛了下来。
只是他明白令他放松的不单单是这套拳,而是因为这套拳是她所教,他终究被她的一颦一笑牵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