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绵送走陪她去看大夫的郭朵娜后就进灶房熬药,看着炉火烧起,不由怔忡。
她漆黑的眼瞳映着火光,恍惚间彷佛还能看到他一身黑衣,手中马槊带着令人胆寒的亮光,她不解自己为何在街上看到顾悔的那一刻竟突生怯懦,没有出声唤住他。
顾悔之于她向来不是遥不可及,但那一瞬间,却让她生出一股陌生感。
世间缘分,环绕因果,她的身子不好,本不该来此,却因顾悔而来,乍见他时的畏惧来得莫名,如今反而生出悔意,当时自己应该出声唤住他的,明明她很想他……
门外传来细碎的声响,她不解地站起身,眼前突然一黑,身形一晃,一道黑影带着熟悉的气息,迅速将她稳稳抱在怀里。
叶绵心头一阵激动,“你……回来了?”
她的问法令顾悔心头一暖,只是听出她的声音异于平常,忍不住沉下脸,“你病了。”
“嗯,一点风寒罢了。”她伸出手抚上他的脸,确认他真实站在眼前,原想对他笑笑,但或许是因为身体不适,更或许是再见他一时没忍住情绪,竟落下了眼泪。
“别哭。”看到她的泪,他有片刻慌乱,笨拙地用衣袖帮她擦拭,但他的劲儿太大,反而弄红了她的脸,他连忙停手,苦恼地皱起眉头。
他的不安落入叶绵眼底,她忍不住破涕为笑,“我没事,我想你了。”
她语气下的眷恋令他心软,双手牢牢抱住她,怀中熟悉的温度令他接连投身杀戮的狂暴情绪逐渐平复。
“我也想你。”他语气是旁人从未听过的温柔。
跟在后头的李宝长听闻,露出一副见鬼的神情,冷血悍将变得柔情似水,着实令人难以置信。
他好奇的拉长脖子,想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能使顾悔成了绕指柔,偏偏顾悔将人护得紧,他只能隐约看到人形,忍不住屈起手撞了撞一旁的夏平,“这是谁?”
夏平摇摇头,他只知顾悔功夫了得,待人向来清冷,如今温柔的样貌他也全然陌生。
“云州严寒,纵使再关心阿谨,你也不该贸然前来。”顾悔抱着她,忍不住轻斥。
“我来是因为阿谨,也是因为你。”她柔顺的安抚,“我猜想你终究会来到边疆,只是不知你将选择何处,我就想着就算不能跟你在一处,但来到边疆至少能靠近你一些。果然,我们今天遇上了,我们有缘,对吗?”
顾悔垂下眼眸,掩去心中的五味杂陈,他原以为是叶绵放不下叶谨,到头来原来也是为他。
想到这里,他将她打横抱起。
“你——”
“你的药我会看着。”他闷声打断了她的话,“你歇着便好。”
叶绵搂着他的脖子,眼角余光却注意到有外人在,她连忙轻拍了拍,让他将她放下,在外人面前,如此亲密不合规矩也太失礼。
顾悔不放,只是冷冷看了两人一眼。
夏平意会,退了一步,还不忘伸手拉着李宝长一同离去。李宝长不死心的挣扎,“悔哥,这是嫂子吧?”
顾悔不喜外人打扰自己与叶绵,但是李宝长这声嫂子却愉悦了他,所以他难得没有给脸色看,而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李宝长双眼闪着光亮,满心以为顾悔这副冷冰冰的模样,此生怕是难讨媳妇,就算讨着也是相对无言,真没料到啊……
“嫂子,我——”
“你一身血污,绵绵是个姑娘家,见不得血。”见他靠近,顾悔抱着叶绵微退了一步,嫌弃的皱起眉头。
李宝长下意识低头看自己,他们夜闯敌营,烧了粮草又取来首级,再赶了两天路到云中,身上沾到的血迹早已干涸,虽说一身黑色装束压根看不出来,但味道确实不怎么好闻。
他瞬间明白为何顾悔明明急着见人,却硬是在路上找了间成衣铺子,换了一身衣物,这是怕吓到人家娇柔的姑娘。
李宝长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不是我说,方才在太守府,太守千金看到首级花容失色,你满心不屑,说她不配出身于武将之门,若照你所言,嫂子岂不是更没资格——”
“闭嘴!”顾悔斥了一声。
看到顾悔神情转寒,李宝长立刻识趣的改口道:“我明白,太守千金怎么能与嫂子相提并论。”
“这是自然。”顾悔回得理所当然。
李宝长双眼瞪大,他今日实在长见识,以为顾悔是块冰,原来是团火,只是他待人以冰或以火,端看对象是谁罢了。
李宝长在顾悔不耐烦的目光下被夏平给拉出去。
“太守千金?”叶绵困惑的声音带着沙哑。
顾悔抱着她的手紧了紧,“无关紧要之人。”
叶绵见他这模样也不再追问,任他将自己抱回房里。
顾悔将人放在炕上,立刻拉过被子将她包得密实,她忍不住失笑,他却压根不理会,手一探,觉得炕不够暖,还要去添柴禾。
叶绵反手拉住了他,“你不会要走吧?”
“不会。”他轻声承诺,她脸上的担忧显而易见,他不由心生愧疚,心知当初自己的不辞而别必然伤了她的心,就算当时是为了她好别无选择,但他终究有错,“我对不起你。”
她轻摇着头,脸色因生病而显得苍白,“我明白你有苦衷,毕竟黄惊在你离去后不久便带人来了桃花村。”
顾悔闻言,脸色一沉。
她握着他的手,轻声安抚,“虽是如此,但黄莺并未拆穿你我之事,我骗了那行人,也不知他们信了多少,但最终他们走了,桃花村也无事。”
顾悔松了口气,他满手血腥,并非良善之人,却不愿无辜之人受他所累。
他低声说道:“如今东突厥正乱,赵可立自顾不暇,我会尽快让一切尘埃落定。”
“我信你,但你功夫再好也是血肉之躯。”她低声说道,想起在街上看他策马而过的模样,“你入了玄甲军?”
“嗯。”顾悔也没打算隐瞒,“你从何得知我入了玄甲军?”
想起在街上与他的巧遇,叶绵难得有些不自在,“我……我看到你了。”
顾悔有些意外,“何时?”
“今日稍早去医馆看大夫时,正好见你策马经过。”她忍不住笑了笑,“那瞬间,我竟不敢唤你。”
顾悔的心猛然一紧,“我依然是我。”
“我明白。”她轻声安抚他,“是我一时想岔了,只是你明明回来给我送了不少金银财宝,却不愿见我一面,这些年来更无只字片语,终究令我不安。”
此刻的顾悔在她面前却像做错事的孩子,他掏出放在衣襟里的钱袋子,拿出一对金光闪闪的金钗。
叶绵看到他急切的将金钗塞进自己手里,觉得好气又好笑,“你给我这些,是让我别再提及你不辞而别一事吗?”
顾悔摇头,只简单的说道:“你喜欢。”
因为她喜欢,所以他就给。
叶绵闻言,再大的委屈也都散了,“你这个傻子,我只担心你把身上的银两都给我,独自在外吃不饱又穿不暖。”
“我很好,入了军营,立了战功,以后可以给你过好日子。”他不再是当初那个有今日没明日的小子了。
他模了模自己的衣襟,又拿出一个钱袋子,里头不过就是些零散的铜钱,他一股脑的全给她,心中暗自沮丧,觉得自己来得匆忙,身上值钱的东西不多。
他果然很会投其所好。叶绵看着手中的银子,忍不住笑着对他伸出手。顾悔立刻握住了她的手。
“离开桃花村之后可有受伤?”
他想摇头,但在她清澈的目光下,他选择老实点头,“都是些小伤,早就好了。”
叶绵不悦地捏了下他温暖的大手,“金钗我收下,就当是你给我的定情信物,不过银两我不收,出门在外总要有银两傍身,别总想着把身家给我。”
他巴不得将一切给她,让她无法再分彼此,如今他已不再是一无所有的顾悔……他这才想到,他还有件事未告诉她。
不过看到她眉眼间的倦意,现在什么事情都没有让她休息来得重要,于是他拍了拍她,“你先歇会,等药好了我再叫你。”
叶绵还有许多话想说,但她身子不适,眼下确实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于是她听话的闭上眼,安分地睡了一觉。
等她醒来时,外头吵杂,一旁守着的顾悔一见床上有动静,立刻靠了过来。
“吵醒你了?”他脸色阴沉。
她轻摇了下头,想要起身,顾悔伸手扶她坐起来。
“我睡了很久吗?”她目光疑惑地看向外头,外头听来挺热闹的。
“不过一个时辰。”顾悔不太情愿的解释,“外头是我几位军中同袍,被阿谨带回来,待他们吃饱喝足就会走,你不用理会。”
叶谨带回来的?
叶绵轻挑了下眉,深知顾悔的性子,要不是因为叶谨,只怕所谓的同袍早被赶跑了,看顾悔的神情应该也不希望她出面,所以她就歇了念头,没打算出去招呼,就算被说失礼,为了顾悔便也认了。
“你醒得正好,这药恰好入口。”
叶绵接过药碗,眼也不眨一口饮尽。
碗才离开,她嘴里就被塞进一颗糖,散发着一丝丝甜意,她微睁了下眼,看他专注的盯着她,一副求表扬的模样,心下觉得有趣,“很甜。”
顾悔扬了下嘴角,拿过她手中空碗,换了另一个碗。“这是粥,还有些烫,慢点吃。”
“陪我一起吃。”
顾悔并不饿,但是叶绵开了口、他自然乖乖听话。
喝了药又吃饱睡饱,叶绵的精神好了不少,看他收拾好碗筷出去,不过一会儿功夫,外头吵杂的声响一静。
她心下不解,披了件衣服起身,推开窗,外头已经空无一人。
“你怎么下床了?”顾悔推门而入,见叶绵站在窗前,连忙上前扶住她。
“我好多了。”她抬头一笑,“你的同袍走了?”
“嗯。”顾悔轻应了一声,还是坚持让她回到温暖的炕上。
“不过是点小风寒,瞧你紧张的。”叶绵想要跟他一起坐会儿。
顾悔恍若未闻,依然坚持将她送上炕。“我有事要说。”
叶绵浅浅一笑,静静的听着。
顾悔直接了当的开口,“我找到我爹娘了。”
叶绵惊讶地睁大眼,“是吗?真是太好了,如今你也有亲人了,他们待你可好?”
顾悔小时吃了太多苦,她期盼他的爹娘能真心待他好。
“极好。”顾悔简短的应了一声,低头看着被他握在掌心的小手。
他与她的想法不同,他的爹娘待他虽好,但他已不在意这份亲情,在他的心中,叶绵才是唯一的光。
叶绵十分好奇,“跟我多说点你爹娘的事。”
“他们并非不要我,而是一时不察让我走失,这些年来他们未曾放弃寻我。”顾悔乖乖说道。
叶绵闻言感到欣慰,顾悔总算是苦尽甘来,只是她有些不解,“你爹娘寻你多年,好不容易盼来重逢,怎么舍得你远去从军?”
顾悔侧着头,眼露不解,他从军是为了叶绵,父母根本无法左右他,“我为何要在意他们的心思?”
他理所当然的反问倒令叶绵哑口无言,这才明白他压根不在意血缘这档事。
顾悔可以不怪父母在他幼年将他遗失,但自小到大所受的苦却是真切的影响他,对他造成伤害,他与父母之间终究无法亲厚。
说穿了,在骨子里他们俩极为相似,只在意自己在意之人,至于旁人的心思,他们才不管那么多。
她抬起手,轻轻模了模他的脸,在顾悔的心中,对她的一句承诺远远超过他与父母的亲缘。
“不在意便罢。”叶绵柔声说道:“若是你喜欢他们,就敬着他们,若不喜欢,就当普通亲人处着吧。”
顾悔也是如此打算,他爹身为侯爷,但是府中糟心事不少,不然他娘也不会离开侯府多年,至于他娘家财万贯,手下的产业无数,一辈子不愁吃穿,有时还天真得像个孩子似的,不过他们高兴就好,别将烦事心捅到他跟前来便成。
他静静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将她的手拉下,倾过身亲吻了下她的唇。
他的主动令叶绵微惊。
顾悔碰到她柔软的唇,眼底染上一抹柔软的暖色,对上她的目光,心中有些忐忑,但面上却不显。
其实认回爹娘并非全然没有好处,至少他在侯府时常看到他爹追着他娘,甚至逼得他娘退无可退,两人最后还亲上了。
他自魏玥兮口中得知,因为他的走失,让他爹娘感情冷淡了许多年,寻回他之后,两人的关系才有好转。
他们夫妻之间如何,他没太大的兴趣掺和,重逢后没几日,他便让爹开口保荐他入营,并趁机在秦王面前露脸,得到看重入了玄甲军。
就算心知娘欣喜寻回他,巴不得日日夜夜盯着他,舍不得他从军,他还是坚持入了玄甲军。他娘哭了好几场,只不过此生能影响他的只有叶绵的眼泪,其他人就算是亲娘也无法动摇他半分。
至于他爹虽然对他也好,但明显与娘的喜爱不同,他爹不顾娘亲的哭求,顺着他的意思将他送入军中,他可以理解他爹的微妙心理。
他爹虽在意他,但更在意他娘,就像他对待叶绵一样,他也不喜欢别人占据叶绵的关爱。
“我明日便派人来伺候你。”他的语气淡淡,但依稀可以听出在上位者的姿态。叶绵不由失笑,“果然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知道你担心,但我一个人自在,不需要人伺候。”
顾悔抿着嘴,他什么都可以由着她,只有这点不行,她一个人独居异地,若有个万一,他无法想像。
“来的是个九岁的小丫头,名唤夏安。”顾悔搂着她的手紧了紧,深知如何让她妥协,“她与他的兄长夏平是我在离开桃花村后所救,两人孤苦无依,如今随我来到云州,兄长倒是好安排,和我一同进军营,小丫头却被托给个老头子,如今正巧送来与你做伴。”
进京认亲后,顾悔才知道夏安原来是个小姑娘,夏平为了保护她才把他扮成男子,不得不说夏平虽然年纪小,但颇有几分小聪明。
如今夏平随他入了军营,夏安则随着魏少通留在京中,一老一少的日子过得极为舒心,但为了达成他的目的,他压根不介意抹去魏少通的存在,让叶绵动恻隐之心。
叶绵神色一阵恍惚,这两个名字她在梦中见过啊!
脑中闪过一幕幕破碎片段,两兄妹由始至终都誓死跟随顾悔。她垂下心思涌动的眼眸,若是宿命,她倒也无须推托。
“既然如此,改明儿个我随你去接她。”她的口气一如过往的平静柔顺,没有显露心中的惊涛骇浪。
“天冷。”顾悔不知她心思,只为达到目的而嘴角微扬,“你在家等着,我晚些再将她带来。”
“好。”叶绵也没跟他争执,轻应了一声,“时候已不早,今日你可要回营?”
“不用,明日早点回营便可。”
若他只是寻常人,或许不能坏了规矩,但他身为定远侯世子,先不论顶个世子爷的名号足够摄人,单提在以强者为尊的军中,他早已让旁人信服,不用他开口,他的同袍会主动为他的夜不归营想个好理由。
听到他不走,叶绵就把心头的混乱思绪丢到一旁,好不容易重逢,她舍不得他来去匆匆,也不想浪费时间在无谓的烦恼之中。
叶绵心中明白,她是为了顾悔而来,因此当她看到带着夏安的魏少通,心中竟有种终于尘埃落定之感。
她不去探究,只知这些人对她或顾悔皆无恶意,她便主动开口将魏少通留下,只是没料到得到的是拒绝,一问之下才知魏少通一心寻找失散的妻女,如今好不容易在京中寻着,余生只想伴着老妻赎前半生的罪孽。
叶绵没有勉强将魏少通留下,而是在他离去前一日,亲自下厨煮了一桌好菜替他送行。
那一夜屋里气氛热烈,来者除了魏少通和夏家兄妹外,还有顾悔军中的同袍,只是众人欢乐,却唯独顾悔有些不快。
他嘴上没承认,不高兴却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不满因为旁人到来使得自己被叶绵忽略,但看叶绵兴致颇高,他也只能忍着,可目光看谁都不顺眼。
偏偏在场懂得看人眼色的除了魏少通外就只有夏平和邵武华,夏平年纪小,就算他想出声也是人微言轻,没人理会,至于魏少通和邵武华则存心看热闹,压根不可能主动带众人离去,早早散场。
最终夜深人静,众人酒足饭饱才心满意足的离开,也是他们身为玄甲军才得以在宵禁后拿着令牌在城中任意来去。
身为唐军中最勇猛的成员,玄甲军有傲气的本钱,但何处有难就往何处去也是身为玄甲军的宿命。
顾悔留在叶绵身边的时间并不长,就连顾悔此生第一次低声求人而得以举荐入营的叶谨也一样,他们往往离家数月,音讯全无。
叶绵虽然心中担忧,但面上从未显露,毕竟早在他们走上这条路时,她便已有心里准备,庆幸的是她身边多了夏安这么一个可爱的小姑娘陪伴。
夏安年纪虽小,手脚却很俐落,家里的活儿她总率先抢着做,若叶绵不让还会红着眼眶,用小鹿般无辜的眼神瞅着她,令叶绵心软,只能由着她去。
夏安唯一不会抢着干的便是灶房之事,毕竟在尝过叶绵做的饭菜之后,她就嫌弃自己的手艺,叶绵心疼小姑娘长得瘦小,出手很是大方,舍得好吃好喝的喂养。
于是冬去春来又入秋,夏安长高了不少,白白女敕女敕的模样,一眼就看出她被叶绵照料得极好。
“姊姊,你小心些。”这日出了太阳,温度舒适,夏安这个小管家婆才同意让叶绵踏出家门,还小心翼翼地护在身旁叮嘱,“可别摔了。”
“你别盯着我,顾着你自个儿。”叶绵忍不住失笑,“看着路。”
夏安回她一笑,伸手扶着叶绵,不敢走快。
今日的青石大街特别热闹,周遭来往的人都难掩喜色,只因战场传来捷报,玄甲军战无不胜,有了这么一支强悍军队,众人相信灭了外患不过是早晚的事。
叶绵听着,表情始终淡淡的,毕竟胜利早可预期,但是刀剑无眼,她始终挂心顾悔的安危,她已经近一年没见到人,如今传来捷报,就盼着他和叶谨早日返回云州休整。
走在热闹的大街上,叶绵打算给夏安扯几匹布做新衣,小姑娘长得快,衣裙都小了。
“姊姊,咱们买些糖糕回去可好?”
夏安的声音拉回了叶绵的思绪,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前头是云中城颇为知名的糕饼铺子,生意很好,没赶上出炉的时间还得在外头等着。
叶绵并不特别喜甜,但是知道夏安喜欢,便点头同意,因还不到出炉的时间,就先在茶坊找了位子坐着休息,让夏安去买。
夏安脚步轻快地去了铺子前排队,但一双眼睛还不停的飘向叶绵的方向,十分挂心她的安危。
叶绵对上她的视线,不由失笑。
虽然隔了一段距离,夏安还是清楚看到叶绵的笑,不由自主也跟着扬起嘴角。
大哥说过,叶绵是顾悔放在心尖上的人,为报救命大恩,她发誓拼了命也会好好护着叶绵,只是最后反倒是她受到叶绵的照料更多。
叶绵人好,心更好,待她亲厚,与她姊妹相称,让她吃饱穿暖,还教她读书识字,把她当成千金小姐养着,就算是待她最好的兄长都没有她那般细心。
“夏安?可是夏安?”
听到身后有人叫唤,夏安疑惑的看向声音出处,虽说只有几面之缘,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扬妍雪。
“杨姑娘。”夏安很意外会在云中城遇到她。
杨妍雪乍见夏安也有些惊讶,“你怎么会在此?可是世子回云中了?”
杨家进京后,在侯府与孟家的庇护之下,日子过得极好,这次出来她身后带着两个丫鬟,不远处还跟着两个家丁。
夏安摇头,老实的回答,“世子爷未返云中,我只是来买糕点。”
杨妍雪不由轻叹,“你一个小姑娘,世子出征,怎么就这么大胆,孤身一人留在云中,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面对杨妍雪的一脸担忧,夏安面上有些讷讷。
杨妍雪待她极好,在京城也送过她一些姑娘家的玩意,只是她始终与她无法亲近,或许是因为她觉得杨妍雪的态度其实有些敷衍,更或许是被魏少通影响,先入为主的认定此人心思不正,所以下意识有所防备。
“我并非一人,我还有姊姊,过得挺好。”
“姊姊?”杨妍雪记得夏安只有一位兄长,不知怎么冒出了个姊姊,不过她也不在意这点,只道:“我陪同侯爷夫人前来云中,昨日才落脚于城西商驿。”
城西商驿在云中城算是排得上名号的一等客栈。
夏安的眼睛一亮,“夫人也来了?”
来云州前她便住在孟家,侯爷夫人待她极好,未曾将她视为奴仆。
而她之所以这么开心还有另一个原因,她想让夫人看看叶绵,在她看来,温柔婉约的夫人肯定也会喜欢叶绵。
夏安深知只要顾悔认定了叶绵,任谁出声反对都无用,但夫人毕竟还是顾大哥的娘亲,若能一家和乐是最好。
思及此,她按耐不住就要去找叶绵,急吼吼的让店家包了糕点,忙着要掏钱时,杨妍雪身旁的丫鬟已经先一步给了银两。
夏安一楞,转头就看到杨妍雪嘴角带笑,“不过几个糕点,赏你了。”
夏安压下翻白眼的冲动,耸了耸肩不计较,反正杨妍雪愿意请客,她没理由拒绝,“那我不客气了。”
她说完挥了挥手中的糕点,没理会杨妍雪,迳自跑回路边的茶肆。
“瞧这丫头毛躁的模样,也不知行礼道谢,着实无礼。”方才替杨妍雪出面付糕点钱的丫鬟看夏安接受得心安理得,头也不回的离去,忍不住出声轻斥。
杨妍雪对夏安的态度也隐有不悦,但此女是顾悔的人,在她嫁给顾悔前,对这个丫头再有不满她都得忍着,只不过她的隐忍在看到不远处的人时蓦地转为震惊。
叶绵怎么会在云州,还跟夏安在一起?
震惊之下,杨妍雪不由自主的抬脚走去。
纵使隔着一段距离,杨妍雪依然可见夏安一脸兴奋的站在叶绵面前说话,脸上的笑容是她未曾见过的真诚亲近……
早在杨妍雪接近夏安时,叶绵便一眼认出了她。
好些年不见,看来杨家在京城的日子过得确实不错,她虽惊讶杨妍雪出现在云中城,但没有兴致往她跟前凑,只不过有些好奇她与夏安的关系。
夏安跑到她的面前,叶绵还没来得及开口,小姑娘就兴奋难耐的说道:“姊姊,顾大哥的娘亲来了云州,现下在城西商驿,我们可要去见见?”
叶绵没料到顾悔的娘亲会来云中,于礼她确实该去拜访,只是她深知顾悔的性子,应该未曾在他娘亲面前提起过她,若是贸然去见只怕唐突了。
于是她没回答,而是看着走过来的杨妍雪,轻声问了一句,“你认识杨妍雪?”
夏安闻言一楞,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老实点头,“姊姊也认得?”
“是。”眼看杨妍雪已经快到跟前,叶绵缓缓站起身,“她是我的表姊。”
夏安闻言有些惊讶,这还真是巧了!
“叶绵,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杨妍雪劈头便问。
叶绵轻挑了下眉,这个问题可笑,她也没打算忍住,轻声笑了出来。
听到她的笑声,杨妍雪彻底失了分寸,捉住了叶绵的手,“闭嘴,不许笑!”
杨妍雪用了十足的力气,叶绵的手腕被握得生疼,脸上的笑意隐去,“表姊这是做什么?放手。”
对上叶绵严厉的眼神,杨妍雪有片刻的慌张,但气愤终究凌驾于理智之上,她不但没放开,反而又加重了几分力道。
一旁的夏安见了,立刻上前要把杨妍雪拉开,但是杨家的丫鬟却快一步拦住她,小姑娘气得揄起拳头,只不过还轮不到她出手,眨眼间那两个丫鬟便被打倒在地。
与此同时,杨妍雪手背突然一痛,松开了对叶绵的箝制。
夏安定睛一看,发现将人打倒的是久违的兄长,脸上顿时写满喜悦。
叶绵也是满脸惊喜地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高大身影,顾悔比印象中更黑了些,但是身材更显壮硕,看来征战四方虽然艰难,但他并没有受伤。
“你回来了。”
“嗯。”顾悔轻应了一声,抬起她的手仔细查看,见她的手腕明显红了一圈,脸色黑如锅底。
杨妍雪捂着自己的手,她的手被一颗飞石击中,鲜血淋漓,痛得冷汗直冒,但手上再痛却远不及内心的慌乱,尤其顾悔与叶绵之间所散发出的熟稔令她深受打击。
她明明已经断了两人的缘分,为何他们还是遇上了?难道就算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的眼中还是无她?
看着杨妍雪泓然欲泣地望着顾悔,叶绵满心疑惑,“你认得我表姊?”
顾悔闻言轻挑了下眉,在今日之前,他压根不知杨家与叶家有关连。
“杨家夫人曾在数年前出手救了我。”关于他与杨家人之间的点滴,顾悔简单的一语带过。
他向来冷情,杨家对他有恩不假,但在他爹娘安排下,杨家人得以顺利进京踏上富贵之路,在他看来已算是恩怨两清。
叶绵没料到顾悔竟与她的姨母有这层缘分,鬼使神差之际,她脑中突然闪过杨妍雪离开青溪镇前的那番话。
“你……”叶绵顿了一下,才开口问道:“是定远侯世子?”
顾悔听到她的问话,这才慢半拍的想起自己只是提及寻回爹娘,但关于父亲是何方人物只字未提。
这实在不能怪他,他孤苦大半生,最大的依靠便是自己,就算亲爹身分尊贵他也没放在心上,再加上叶绵没问,他自然就忘了提,毕竟与叶绵在一起,最重要的便是彼此,旁人压根不值一提。
“是。”顾悔老实交代,“我爹是定远侯。”
叶绵眨了眨眼,回想梦中的他富贵荣华,原本以为这是他在战场拼搏的成果,原来除了出生入死的战功,还有祖上的庇荫。
叶绵看了眼杨妍雪,想起她信誓旦旦的说要入京当世子夫人,不由轻叹出声,“还真是孽缘。”
叶绵的低语令顾悔忍不住皱起眉头,他对杨妍雪的心思并非不知,只是未曾将她放在心上,她的喜欢与否都与他无关,但若是她的存在影响了叶绵……他阴郁地瞪着杨妍雪。
杨妍雪对上顾悔冷得吓人的眼神,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就要命丧于此。
叶绵注意到他的神情,轻拉了拉他,“我没生气。”
她不至于为了这种小事感到膈应,看着杨妍雪的手血流不止,一旁的婢女却是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想了下,上前拿着帕子要替杨妍雪止血。
“无须你假好心!”杨妍雪恨恨地闪过了她的手。
叶绵闻言挑了挑眉,她还真是学不乖,就不该对杨妍雪有片刻心软。
顾悔握住叶绵的手,将她拉回自己身旁,“她不过受了点伤,死不了。”
察觉掌心里的小手冰凉,就连穿着的绣花鞋都被融雪给沾湿,他抿了下嘴,不顾大庭广众之下,直接将她抱起,“业已入秋,出门该多添件衣裳,若是着凉可如何是好?”
说着,他不忘瞥了夏安一眼。
夏安对上顾悔的眼神,神色变得紧张,嗫嚅着说道:“今天不冷。”
“是啊!”叶绵被他抱在怀里,惊讶之余也还记得不能让他怪罪旁人,“今天不冷,我也不觉得冷,是我坚持要出门走走的,快放我下来。”
顾悔彷佛没有听到她的话,迳自说道:“上街可是要买什么?”
叶绵是打算买几匹布回去给夏安做新衣,但她纵使脸皮再厚,也不想被他这么抱着逛大街,“没,回家去吧。”
这是顾悔想听到的答案,他的脸色稍霁,抱着她离去。
叶绵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杨妍雪,只见她一脸苍白,摇摇欲坠。
察觉叶绵的目光,顾悔的脚步未歇,口气淡淡,“如今杨家一门入京尽享荣华,此恩已报。”
以富贵荣华相报并非杨妍雪心中所愿,但她的想法又与他们何干?叶绵很快就将杨妍雪的心思给抛至脑后。
杨妍雪惧怕顾悔,但还是心有不甘的想要跟上,夏平却伸手制止,“姑娘的伤势看来不轻,还是速去医馆治疗为好。”
杨妍雪一阵恼火,顾悔对她不屑一顾也就罢了,竟连个奴才都敢对她指手划脚!
她抬头想斥责,但目光一对上夏平清冷的眼眸却突生怯懦。
这才几年的光景,夏平已不再是初遇时那个被顾悔救下的虚弱少年,历经战场洗礼,他整个人甚至多了几分戾气。
不待杨妍雪回话,夏平便使了个眼色,带着夏安跟上顾悔的脚步。
叶绵被顾悔抱着走,纵使民风再开放,这一路上受到的侧目也不少,但顾悔向来不在意旁人目光,他不愿意松手,叶绵也拿他没办法,只能由着他。
“怎么不见阿谨?他可随你一同回了云州?”
顾悔能给叶谨机会,但有何造化还得靠叶谨自个儿去挣,庆幸叶谨够争气,几场战役下来已经用实力证明了自己,如今在军中,这个下了战场总是笑脸迎人的小伙子反而比他还要受人喜爱。
“嗯。”顾悔轻应了一声,“军中尚有事待办,他晚些便回来。”
跟在身后不远的夏平听到顾悔淡然的回答,脸色神情虽未变,心中却暗暗翻了个白眼。
军中并无要事,叶谨一回营中便急着整顿,想要尽速返家,却突然被顾悔一道军令留下,让他去盯着马夫照料战马。
叶谨没有多想,但夏平却是一眼就看穿顾悔的私心。
在战场上,顾悔视叶谨如同手足,生死同命,可一旦离开战场,顾悔只会嫌他碍事,巴不得叶谨有多远滚多远。
叶谨聪明,偏偏只要对上顾悔就只剩盲目的崇拜,至今仍未看透这点,就如同这次被强留在营中还以为是顾悔对他的看重,真是个天真的傻小子。
一旁蹦蹦跳跳的夏安想要凑到顾悔和叶绵的身旁,夏平长手一伸,将她拉回自己的身边,夏安不解的看着他。
眼看又是一个傻的,夏平无奈地道:“陪陪哥哥。”
夏安眼睛一亮,“大哥想我了?”
“自然。”夏平揉了揉她的头,让她放慢了脚步,两兄妹落在顾悔和叶绵身后。
“这次能留多久?”
“约莫月余吧。”顾悔的语气带着不确定,看着她的目光也有着愧疚,哪里需要便要到哪里去,这是身为玄甲军的宿命。
东突厥接连吃了几场败仗,一改过往狂傲,遣使和谈,两方兵马得以暂且休兵。
和谈结果,若大唐拒之,意味战事将重新再起,但若大唐愿接受谈和,与东突厥可为君臣也可为兄弟之邦。
顾悔私心并不乐见和谈,他只想趁胜追击,趁东突厥粮草军械损失巨大之时一举歼灭,但如今他已非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他身旁还有并肩作战,肝胆相照的同袍,有些事并非他想做便能不顾一切的去做。
这样的束缚令他不自在,却也令他莫名觉得踏实,这样的矛盾或许此生都会充斥在他内心之中,只不过这样的挣扎他并未打算向外人诉说,包括叶绵,他不愿她为他担忧。叶绵闻言倒是没有一丝埋怨,反而对他温柔一笑,聚少离多的日子不好过,但等到太平后两人便能朝夕相处,为了更好的将来她可以等。
道时,她脑中突然闪过梦中的那场丧礼,但只是一瞬,很快就被她抛到了脑后。
她无法改变命运,若是他与她之间的缘分真的走不到白头,再多的思虑只会令她变得怯懦,想要自私的将他留下,但他终究有他的一片天空,而她不想困住他。
她将头靠在他的胸前掩去了思绪,没有令他察觉,也不愿令他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