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广宁卫,驻镇远堡军营总兵大帐。
桌面上一锅清水肉汤,一盆水煮羊肉块,一盘蒜头大葱五辛碟,几碟酱萝卜,还有堆得像山一样高的面饼,菜色看上去无甚滋味,但围在桌边的几名将领却是虎视眈眈的看着桌面,边咽着口水。
参将赵鲁急匆匆由帐外冲进来,额头上的汗都没空擦,目光先瞪向了满桌的食物,发现满满当当肉都没少一块,他才松了口气,咧开一口白牙在众人之间坐下。
他随兴地拿起根大葱,蘸了大酱咬一大口,冲鼻的辛辣滋味让他微微瞇起眼,“真是饿死老子了,那群京城来的龟孙子没见过世面,不过来给总兵大人送个信尾巴就翘起来了,看人都用鼻孔看的,还敢挑衅咱们广宁卫的人,老子一个打他十个还不带喘气的。”
另一名吴姓参将用下巴比了比唯一空着的主位。“老赵,总兵大人还没来呢,你怎么就吃起来了?”
赵鲁一根大葱就只剩一口了,听到这话进食的动作不由顿了一下,这不是饿迷糊了没注意到吗?
他连忙把最后一口塞到嘴里,含糊不清地道:“我就想着替总兵大人试试这次做的大酱臭不臭……”
吴参将无力地看了他一眼,苦笑道:“咱们军营里的大酱每年都是伙房老刘下的,哪次不臭啊?没坏已经谢天谢地了。”
赵鲁根本也没尝出大酱是什么滋味,就是满口死咸,不过倒是不敢再吃了,双手一摊靠在椅背上,放低了音量问:“总兵大人怎么了?”
吴参将肩膀一耸。“不确定,不过总兵大人是看了京城来的家书之后才闷着不出来,八成又是为了家里催婚那档子事不开心。”
广宁卫众将口中的总兵大人岳连霄,十年前父亲亡故后,他接下忠靖侯的爵位,任辽东总兵,坐镇广宁城迄今。这十年来他战功赫赫,打得女真人不敢轻易越雷池一步,却因此误了婚期,年纪已经二十有七的他还是光棍一个。
如果说他生得丑陋不已,言行粗鄙也就罢,但岳连霄样貌堂堂,一身正气,岁月加诸在他身上的是沉稳内敛。
赵鲁这一批人都是从年轻就跟着他,亲眼见证着岳连霄如何由锋芒毕露到现在的深沉冷凝,自然也知道他有多受女人欢迎。
但或许就是投怀送抱的看多了,岳连霄反而益发老僧入定,这不就让京城忠靖侯府的老夫人陈氏,也就是岳连霄的母亲心急如焚了吗?
赵鲁等人隐约知道,陈氏一直想撮合岳连霄以及他外祖家的表妹陈芳儿,从三年前陈氏就派人前来辽东催婚,如果三年前陈芳儿是适婚的及笄年岁,现在也该十八了,在京城那就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恐怕陈芳儿本人都要急了。
陈氏出自恭顺伯府,恭顺伯赋闲多年,一家子都不受重用,空背着一个爵位,这么多年来,陈氏仗着是岳连霄的娘对他予取予求,每次宫里来的赏赐都被陈氏昧下不说,他的战功甚至被陈氏用来为娘家人铺路,逼他替陈氏的哥哥,也就是现任恭顺伯陈赞求了一个兵部车驾清吏司郎中的职务。
因着一个孝字,岳连霄都忍了,横竖他也不差这点银钱与好处,只是陈氏的作派把儿子越推越远,如今竟连他的婚事都霸道的决定了,背后的用意显然是想让如日中天的忠靖侯府拉拔恭顺伯府,完全不顾儿子的喜好及为难,令他如何不怒。
帐内众人一听到又是催婚让老大不爽了,都忍不住唉声叹气。
因为朝廷修筑城墙,由山海关城一路向东北延伸,如今修筑到镇远堡附近,其间需加强军力防止女真人破坏,广宁卫才会分兵驻大军在此,平时岳连霄应该坐镇在广宁城内,不过最近工事进行到紧要阶段,所以他便将总兵衙门的事务暂且搬到了镇远堡军营。
昨天众将们才听说总兵大人有事会回城里,今日从京城来的人必会借住在卫城的总兵府,岳连霄对那些人如此反感,八成不会回去,应当会留在军营。
那些留营的兵将们本还以为老大不在可以轻松几日,现在皮都重新绷紧了,桌上热腾腾的饭菜也好像不香了。
赵鲁一看用膳时辰都快过了,心一横当机立断地道:“别等了别等了,都吃吧,就算被我们吃光,老大也不会介意这一餐饭的。老子的妹妹要从辽东镇来找我了,我们可有十年没见了,老子特地告了假,我吃完还要去城门口接她呢!”
众人想想也是,无论前景如何,自己的肚皮还是最要紧,于是也不再拘束,纷纷伸手拿肉的拿肉,舀汤的舀汤。
就在这时候,大帐的内帐突然行出一人,穿着黑色紧身绑腿戎服,肩宽腰窄,英姿焕发,本该是边关的大好俊儿郎,那张刚毅俊朗的脸庞却充斥着冰冷与愠怒,令人望之丧胆,便是众人偷偷议论的岳连霄了。
一时之间,大帐中的肉呀汤呀全悬在了半空,众人瞬间安静。
本就是用膳的时刻,岳连霄自是不会管这群人吃吃喝喝,他只是揉碎了手中的信纸,垃圾般扔在一旁,浑身戾气地走出军帐。
果然是陈氏的来信,一方面要他快些告假回京娶了陈芳儿,另一方面又说他长年不近,怕他婚后横冲直撞会伤了陈芳儿,送来两个通房为他侍寝。
光是陈芳儿这个名字已经够令人反感,那两个送上门来的通房更是直接点燃了岳连霄的怒火。
岳连霄出了军帐,直接行向了军营里接待外人之处。
那也是一顶军帐,安在军营的营门之外,在炎热的季节里因为不像其他营账那样长期通风使用,里头的味道有些一言难尽,忠靖侯府派来的人在里头待不下去,又自恃身分,便闯进去找了赵鲁等人的碴,然后就被打成狗。
如今帐里的人皆是鼻青脸肿,哼哼唧唧的互相抹伤药,一边还用着极为不堪的字眼咒骂着东北军营里这群大老粗。
“什么玩意儿!不过一群狗熊般的东西,竟敢动忠靖侯府的人,待见到侯爷,让侯爷将他们全砍了!”
“那姓赵的参将还说什么咱们擅闯军营犯了军规,我呸!侯爷在辽东那就是王,皇帝老子的命令都可以当耳边风,军规算什么东西……”
岳连霄刚走到帐外,听到的就是这一番话,他眼中冷光更甚,拳头都握紧了。
忠靖侯府若专出这样大逆不道的废物,那么离灭门也不远了。
当他踏入账中,原本大言不惭的侯府来人们有一瞬间的静默,但随即说话最嚣张的那几个管事和亲卫头子眼中露出喜色,一改方才的跋扈,满脸都是巴结之色。
“侯爷您来啦!您都不知道,咱们几个在这广宁卫大营里被欺负惨了,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是啊是啊,我们特地为候爷护送娇滴滴的美人们来此伺候,想不到那些人连营门都不让我们进……”这个管事说着话,一面向站在墙角的两名美貌侍女使眼色。
两名侍女也知道自己大老远被送到辽东是为了什么,便一口一声爷,娇滴滴地朝岳连霄偎了上去。
“滚!”岳连霄毫不怜香惜玉,一人一脚将美人送到了营账之外,接着朝着帐内张口结舌的侯府来人们冷声道:“议论天子者,拖出去砍了,擅闯军营者,每人领一百军棍,扔出大营。”
他眼神如刃,缓缓由他们身上划过。“还留有命回京的人,告诉你们老夫人,若忠靖侯府的人再妄议天家之事或侮辱军营兵将,本侯绝不轻饶!”
语毕,他也不管背后的人如何求饶,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整整花了五日,中间还横越了辽河河套地带,赵侬终于来到了广宁城之外。
与高大丰满的东北女人不同,赵侬肖似江南出身的母亲,身段娇小玲珑,眉似远山,唇如朱砂,眼眸总似蕴含着朦胧的雾气,天生就该让男人沉溺在这一汪秋水之中。
这样娇柔精致的小姑娘,立在了雄伟高耸的城门外,一袭黄色粗布薄袄裙,腰上别着羽翎装饰的禁步,远远看上去有如东北雪原上的一朵冰凌花,娇娇怯怯,却能在雪地之中傲然生长。
来往的粗豪汉子们都看呆了,还有个差点撞上城门的柱子。
习惯了众人对她外貌的特别关注,赵侬也不恼,只是像个土包子般昂着头直勾勾盯着这座城门,旁人或许以为她是被城门的巍峨所慑,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恼着自己忘了备好路引,广宁城这样重要的军事要塞,没有路引她压根进不去……
想来她那粗枝大叶的兄长赵鲁也不会想到她进不了城门这回事,幸好两兄妹相约的地点就在这城门口,虽说两人十年没见了,总该还是认得出来的吧?
在赵侬五岁那年,父母因意外过世,大她七岁的赵鲁为了养活妹妹,便将赵侬交托给住在辽东镇的大伯父一家,自己则是投身军旅,赚来的军饷每隔半年便随商队送至赵大伯手中,到今年赵侬及笄了,其间她没有再见过兄长一面。
赵鲁不会知道,她在辽东镇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大伯父根本不把她当成一家人,因着她实在生得好,让大伯父的女儿十分嫉妒,于是大伯母便让小小的赵侬一个人住在大山林子边的茅草屋里,只一日一顿粗食就再不管她,逼得她从小就得学着自力更生。
小时候肚子饿了,她就自己到山里捡些干果野菜等裹月复,也算是运气不错,还没有一个水缸高的小娃儿独自入山,居然没被野狼老虎叼走。
渐渐长大之后,因着捡回来的山产都会被大伯母和姊姊恶劣抢走,反抗还会遭来一阵毒打,赵侬便学聪明了,化明为暗,宁可翻过大山用山产和住在山另一头的人交换食物及生活用品。
山的另一头住的是一群乞列迷族人,是前朝时被迁移至辽东镇之地的女真人,随俗而治,如今早已与当地居民同化,习惯农耕、饲养禽畜,学习着一样的语言文字。
想当年乞列迷族人人都有一手驯鹰的好本领,前朝皇帝要求朝贡时除了野兽皮毛、粮食布匹,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驯服的猛禽。
赵侬一张漂亮的脸蛋算是讨了乞列迷族人的喜欢,她在山的另一头混得如鱼得水,不仅送过去的山产受欢迎,族人们也喜欢与她相处,教授她文字武艺等等各种让自己活下去的技能。
赵侬自是来者不拒,最后连驯鹰的本事都学会了,甚至青出于蓝,培养了属于自己的一窝猛禽,只只都被她当成家人般疼爱。
然而回到辽东镇的小村里,她又会变回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可怜。
自从学了本领,大伯父一家如何苛刻她的膳食及生活她都不再反抗,反正翻过山就能吃饱,学会了够多的字之后甚至开始试着写信至广宁卫给赵鲁,每月不辍。
意外的是,赵鲁竟然回信了,他在军营里也学会了写字,那封随着军饷送回的信件,让赵侬第一次哭红了眼,连大伯母骂她丧门星,抢走所有赵鲁捎带给她的礼物她也不介意。
之后兄妹间的通信,经赵侬要求都直接透过驿站传递,再也没经过大伯父一家。
她知道哥哥为她付出了什么,所以信中从不说苦,只说着辽东镇的奇峰峭石、名剎古寺,那里的鱼有多鲜,米有多香,绝口不提所有会让赵鲁烦忧的事,兄妹两人即便十年不见,却因为鱼雁往返感情更胜以往。
一直到赵侬终于及笄了,赵大伯一家开始算计把她卖给声名狼籍的富商为妾室换彩礼,她决定不再容忍这一家人。
最后一封信,她告诉赵鲁自己会到广宁城投靠他,然后设了局解决了赵大伯一家的纠缠,便潇潇洒洒地轻装上路,寻兄去也。
就在她站在广宁城门外懊恼不已的时候,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她本能地抬头望去,马上骑士一身黑色戎服,面貌因为背光看不清楚,但身材颀长精壮,让她无端生出几分期待。
是哥哥吗?哥哥投军,自是一身戎服,他从小就像父亲,有着健壮的体格,十年过去,生得这般威武也不奇怪。
骑士来到城门前便拉缰翻身下马,那利落矫捷的风姿几乎迷了赵侬的眼,即使此人可能是自己亲生哥哥,也惹得她芳心一阵猛跳。
“哥?”赵侬往那个方向不太确定地喊了一声。
那人似乎没有听到,继续往前行,赵侬随即听到城门口的守卫对他喊了一声将军。
就这一喊,她几乎可以确定了,哥哥的信上说他不久前升任参将,那不就是个将军吗?
“……你怎么这么久才来,我都怕自己进不了城了!”
城门前的岳连霄从没听过这般清脆柔腻的叫声,要进城的身形一滞,回头一看,便见一个身形娇小、眉眼极为出色的小美人儿朝着他扑过来。
这样投怀送抱的事他遇得多了,通常都是一脚踢开,但这次或许真是被美色所迷,岳连霄怔愣了这么一下,小美人儿居然成功地冲进他怀中抱住了他。
当那娇柔身躯贴上他的那一刻,一阵香风窜进岳连霄鼻腔,方才让他清醒过来,暗恨自己大意,如果这是个刺客,那他现在已经死了。
“放手!”他冷声道。
这会儿换赵侬娇躯一僵,即使十年没见,她也相信赵鲁不可能用这种口气和她说话,于是她连忙缩回手抬头一看,心跳失序了一拍。
这男人……生得好好看,但绝不可能是赵鲁!
赵鲁的脸她还依稀记得,并非这样剑眉星目,而是浓眉大眼,笑起来带股憨厚……也就是说她不只认错人,还抱错人了。
“抱歉,我……”赵侬急急忙忙松手退开,充分感受到对方的怒气,她怀疑自己再晚一会儿放手,说不定会被他一脚踹飞。
然而道歉的话才起了个头,浑身冷峻的岳连霄压根没理会她,头也不回地进了城。
被抛下的小美人眼睛瞪得大大的,小脚一跺,自有一股娇气。“什么人这样小气,我都赔礼了,还是个将军呢!希望哥哥别是这个样子……”
就在她嘟嘟囔囔月复诽岳连霄时,又是一匹快马行来,这次赵侬不敢妄动,仔仔细细地看着马上和方才入门那将军一样穿着黑色戎服的骑士。
对方一样是利落地下了马,却没有即刻入城,而是在城门口左顾右盼了一阵,而后毫不迟疑地朝着赵侬行来。
赵鲁惊艳地看着长得与娘亲有七成相似的妹妹,不由露出欣喜的微笑。“阿侬!这么久没见,想不到妳生得这样标致了。”
听到兄长亲切的叫唤,赵侬这会儿真的确定了,尖叫一声扑到赵鲁怀中,眼睛当下红了。“哥,我等了你好久!我忘了换路引进不了城,刚才还认错人呜呜呜……”
因着她一声惊叫,不远处已经入了城门的岳连霄回头一看,恰好看到赵侬投入赵鲁怀抱那一幕,斜飞入鬓的眉聚拢,内心当下泛起一种烦闷且不悦的感受。
哼,为了进城四处投怀送抱,这水性阳花的女人居然还懂得傍上赵鲁?
看着赵鲁的神情似乎很是享受美人在怀,岳连霄冷目微微一瞇,显然他对下属的操练还不够,才让他们有精力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赵侬虽然没有路引,但户籍文书却是带在身上的,因为她已经决定到广宁城落户,有了身分证明再加上赵鲁的保证,她毫无阻碍地进了城。
兄妹两人是由北城门入,一进去就是北大街,北大街及南大街贯穿了整座广宁城,坐落城池中心的是一座鼓楼,上面插着写着岳字的军帅大旗,从城门口就可以隐约看到。
而赵鲁的宅子在城中心,离鼓楼并不远,他索性牵着马,带着妹妹慢吞吞地走路回去,一边向她介绍广宁城的风景街道。
赵侬听着赵鲁形容城西北那座万翠山上的苍松翠柏,城南牛羊交易及各式商贩的热闹滚滚,还有广宁左右卫的驻军位置等等,听得是津津有味。
寒暄得差不多了,赵鲁突然话锋一转。“阿侬,妳怎么突然说来就来?大伯父一家呢?没人送妳来,之后妳怎么回辽东镇?”
对赵侬而言,这是个扫兴的话题,让她盎然的兴致少了一半。
“再不回去了,我就和哥哥你住在广宁城。”这事迟早得坦诚,但其间曲折只怕需要卖个乖才好,所以赵侬一脸无辜地娇声道:“大伯父的腿被人打断了,大哥被揍得起不了床,大姊被抓去当不知哪家富商的小妾,最后大伯母带着一家跑了,也不知道有没有被抓到,所以我才会来投靠哥哥。”
“妳妳妳说什么?”赵鲁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妹妹,不解她如何能轻松自在的诉说大伯父一家的惨况。“大伯父他们怎么会发生了这种事?”
“这就说来话长了,哥你不知道,从你把我扔在辽东镇,大伯父一家就把我赶到山边的茅屋自己住了,你每次捎去的礼物和银钱从来没有落在我手上,大伯母一天只管我一顿饭,量少也就算了,还多是猪都不吃的粗食,能活下来还是我机伶……”
因着她弄垮了大伯父一家,这件事还是要向兄长交代,她索性不再报喜不报忧,老老实实的把这十年来自己过的是什么日子原原本本交代个清楚。
果然赵鲁听得拳头都硬了,黑着脸道:“大伯父他们太过分了!妳被欺负成这样,怎么不早跟我说?”
“哥你在边关打仗,难道还能跑来辽东镇帮我?”赵侬忍住白他一眼的冲动,委屈兮兮地道:“我若是和你说这些,你又不能来找我,那还不急死?万一你精神不集中在战场上有个差池,那我怎么办?”
小鸟依人再加上楚楚可怜,身为哥哥的人立刻中招。
“妳……妳辛苦了。”看到妹妹这么乖巧体贴,赵鲁感动得不行。“那妳方才说大伯父一家跑了又是怎么回事?”
赵侬那幽怨的神色突然一收,俏皮地指着自己一张清妍的脸蛋。“哥,你说我长得怎么样?”
“我妹妹当然生得好看!”赵鲁不假思索地回答,还颇引以为傲。“妳不知道,咱们娘以前是江南远近驰名的大美人,爹那时身为游商到江南做买卖时,被娘迷得神魂颠倒,想尽办法才娶到她,妳生得和娘这么像,那肯定是漂亮!”
“是啊,就因为生得好,大伯父一家不就把心眼放在我的婚事上了吗?”赵侬说起这段过往,还是觉得心里不太舒服。“他想将我卖给一个姓刘的富商做妾,私底下和人要了一百两,这件事连问都没问过哥哥你,他们还想着说好了日子就把我迷昏抬走,当我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整个人都气炸了……”
她声音细女敕,却抑扬有致像在说故事一样,赵鲁自然也随着她的话声一起气炸了,才想来句狠话发作一下,但赵侬接下来的话又让他眼角一抖,想说的全卡在喉头。
“所以我便请人去镇上散播谣言,尤其锁定那些有钱有势的老头子,说赵大愿意把漂亮侄女给人做妾。”
“这是什么用意?”赵鲁茫然,浓眉都快连成一线,妹妹一波操作让他听不懂了。
这很难懂吗?赵侬一副他光长个子不长恼的遗憾表情。“大伯父一直想把我卖个好价钱,可是没少在镇上吹嘘他有个貌美的侄女,才勾得那刘姓富商上勾,我这么一散播谣言,其他那些老头子如果看上我了,个个都拿钱砸大伯父,想纳我做妾,你说依大伯父的贪得无餍,发现这样来钱快,他收不收?”
“那肯定收。”赵鲁年轻时就知道赵大伯贪,才会用军饷吊着他帮忙照顾赵侬,但听到这里,他才确定这门唯一的亲戚连心都是黑的。
赵侬忙不迭地点头附和。“是啊!这里刘老爷给了一百两,那里陈员外又是一百二十两,还有个马举人给了一百五十两,一次来这么多银子大伯父都要喜疯了,不出我所料他恶从胆边生,每家都应了,彩礼照单全收,想找个晚上带着银子和全家人偷跑,吞了所有的银子,诚实又正义的我自然不能看大伯父误入歧途,于是我将他偷偷埋在院子的彩礼没收了,提前通知那些给了钱的老头子们说赵大要逃,之后我就躲到山的另一面……”
诚实又正义说的是谁?赵鲁脸一抽一抽的,大抵也猜得到接下来的发展了。
“所以大伯父拿不出钱偿还,也找不到妳抵债,就被打断了腿,大妹被其中一家带走,大哥被揍得卧床起不了身,大伯母赔偿不了那么多银子,只好带着家人逃了?”
“哎呀!哥你总算聪明了一回,猜得一点也没错。”赵侬在他肩上拍了一记,完全忘了卖乖这回事。
赵大伯一家出了事,她便趁机到村长那里卖惨,欲将自己的户籍迁出,说要去投靠哥哥,村长早就听说赵鲁升官的事,自然全力帮忙,她这才能无后顾之忧的来到广宁。
“那些彩礼呢?”赵鲁问道。
“总共三百七十两,我换成了银票,来广宁的中途花去十两,剩下的都在这里了,给你。”赵侬由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塞到赵鲁手中。“哥,你这么多年的军饷全被大伯父一家贪了,这三百七十两还不够大伯父欠我们兄妹的,这钱咱们拿着一点也不亏心!”
他可以收回妹妹好乖巧的幻想吗?才及笄之龄,心眼就和筛子一样,锱铢必较,算计得大伯父一家险些家破人亡。赵鲁瞪着娇俏的赵侬,想骂又舍不得,一度欲言又止。
不过他虽直率,却非不知变通之人,反正是些不义之财,那些老头子色欲熏心不是什么好人,大伯父一家也算恶有恶报,妹妹坑了他们就坑了呗!
他将荷包推回给她。“这些银票是妳……呃,辛苦赚来的,哥不要,妳留着买两朵头花戴戴。”
多大一朵头花需要上百两银子?
赵侬闻言噗嗤一笑,把荷包又塞回怀中,高兴地搂住赵鲁的手,两人也走到了赵鲁的宅子前。
赵鲁是参将,朝廷会分配匹配他职级的住处,他的宅子正好就与总兵府一墙之隔,也因此刚回到总兵府门口的岳连霄,恰恰就将赵家兄妹两人先是拉拉扯扯,后又亲亲热热的一幕尽收眼底。
简直伤风败俗,不堪入目!
岳连霄本就心情不佳,现在看到赵鲁随随便便就被个放荡不羁的女人勾搭上,还带回家了,那恼火更是蹭蹭地往上冒。
于是他多行了两步,来到赵鲁与赵侬眼前。
两兄妹正谈笑着,蓦地前头堵了个人,齐齐抬头一看,同时被一身冷厉气势的岳连霄震慑得说不出话,只能一脸莫名地看着他。
人来人往的街上,岳连霄还是会留给赵鲁几分面子,他隐讳地冷声道:“赵鲁,记得你参将的身分,你在外代表的就是广宁卫的脸面,别把什么香的臭的都带回家!”
说完,他带着寒意的眸子扫了赵侬一眼,转身回到总兵府。
“哥,那人是谁啊?他口中什么香的臭的,该不会说的是我吧?”赵侬阴着俏脸看向已然紧闭的总兵府大门,不满地问道。
“那是咱们广宁卫的总兵大人,叫岳连霄,身上还有个忠靖侯的爵位,年轻有为,正气凛然,他一向严肃,洁身自好,看到女人从没有个好脸色。妳不知道今天有人送了两个美人给他,长什么样都还没看清楚就被他一脚踢了出去!他今天情绪不佳,才会语气严厉了点,应该不是针对妳。”
整个广宁卫的将士对于岳连霄都有着谜样地崇拜,赵鲁很自然地替他开月兑。
赵侬不以为然地看向赵鲁,却在自己哥哥眼中发现闪耀的光芒,便默默把反驳的话吞回肚子里。
想起方才在城门口的时候,她认错人不小心抱了岳连霄被他狠狠斥退,之后又被他看到自己与赵鲁搂搂抱抱,由岳连霄说的话推断,他显然误会了她的身分,以为她是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四处勾搭。
那家伙虽然长得不错,身材也挺有看头的,但眼神差得离谱,肯定骂的就是她!
于是英伟的岳总兵大人自此开始,便在赵小美人心中成了一个自以为是的讨厌鬼。
两兄妹聊着聊着进了门,赵侬东张西望地看着这个陌生的院子。
赵鲁的新宅勉强算是个两进院,座北朝南但并不制式,规格相当简单,入门没有影壁及垂花门,直接就是一个空旷的大院子,可以清楚地看到正堂堂屋是三间房,屋门开在东侧间,火炕安在北面,西间则是万字炕,也就是房间三面都围着炕,通常是用来做祭拜的正房,而正中是灶房,烧火时可以将两侧房间的炕都烧暖。
至于第二进,不用看也知道是些客房、仓库、柴房及茅房之类的地方。
“怎么院里什么都没有啊?”赵侬诧异地看着院内。
除了墙边一口井,只有棵大梨树,现在这时节梨花刚谢,树上绿色的挂果已经有小半个拳头大,弄得一地残花泥泞,显得有些杂乱。
赵鲁抓了抓头,“这房子到手才不到几个月,来不及整理。”
赵侬抿了抿唇,如果说这么多年哥哥改变最大的就是体型,那么改变最小的就是邋遢。
院子可以一眼望尽,没什么好看的,赵鲁便带赵侬进了屋子,院子的单调原只是让赵侬纳闷,但屋里简直令赵侬惊异,差点没掩鼻冲出门。
“哥!你这屋里刚遭贼了?”东屋的炕上堆着满满的杂物,乱得不行,炕桌上还有剩下吃食的碗盘,里头都长毛了,还有屋角堆得像山一样高的衣服,脏得都看不清颜色。
“那个……”赵鲁也找不到借口了,对他来说屋子就是个睡觉的地方,休沐回来就是连睡几天,肚子饿就去隔壁总兵府蹭饭,谁有空去打理内务。
“你不整理房间就罢了……”赵侬几乎是抖着手指着那堆脏衣物。“但你该不会都没洗衣服吧?那你穿什么?”
赵鲁干笑两声。“我没时间,反正衣服也不臭,正面脏了就穿反面啰……”
她随即远离了他两大步,瞪着他的眼神是嫌弃加惊恐,娇女敕的声音都拔尖了。“你离我远一点,我刚刚居然还抱你了,我的天爷啊实在太恶心了!”
“这军服在营里有人洗的,和……和家里的衣服不一样。”赵鲁有些气虚的为自己辩解。
他这身戎服虽说在军营有人洗,但也要他有乖乖洗澡更衣啊!
赵侬哪里会不理解他,不由闭上眼甩了甩头,将脑海中恐怖的肮脏想象甩去,“不行不行,这些东西都得扔了,我全部重新买过,打死我也不要拿那些碗盘用膳!还有你那些衣服若穿上山,只怕熏得连野猪都要跑,我才不替你洗,也得全扔掉。”
“明明不臭的,怎么都比野猪香点吧……”赵鲁小声嗫嚅,但这样的反驳到底在赵侬指控的眼光下消失了尾音。“好好好,妳要扔就扔,妳想买什么就买,多少银子我给妳……”
明明妹妹的腰肢都不知有没有他胳膊粗,娇小柔弱得很,可是面对她的质疑,他就是没来由的怂。
赵侬拍了拍藏在胸前的荷包。“那不必,姑娘我有钱,三百多两呢!”
赵鲁忍俊不禁,又露出了一口白牙,只觉自家妹妹花容月貌,连使小性子都可爱,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横竖妳缺钱了就找我拿,可是我没办法陪妳去采买,今日我是请假来的,晚点就要走了,不过妳放心,没几日就换我休沐了,很快会再回来。这里妳先住着,屋里随妳折腾,有事的话可以到隔壁总兵府请人帮忙传话到镇远堡的军营给我。”
隔壁?想到那自大狂的大冷脸,赵侬本能的娇躯一抖。“我才不要找隔壁,我自有办法联络哥哥。”
“喔?什么办法?”赵鲁不以为意地随口问道。
他以为会得到什么花钱请人送信之类的答案,想不到赵侬给了他一个天大的惊喜。
她将他拉出了东间,回到院子里,而后在他疑惑的表情中,拿起了自己身上的羽饰禁步,突然放到口中吹了一下,却没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
赵鲁这才发现,赵侬挂在腰上这个精巧的装饰品原来是个笛子!
“妳……”他的话都还没能问出口,突然听到了振翅的声音,而后一抹影子如流光般由他头顶飞过,在他完全没办法反应的时候停在了赵侬的手臂上。
他定晴一看,双眼都亮了,她手上竟是只白鹰!
“这白鹰……等等,不对!”赵鲁又仔细端详那只神态傲然的白鹰,钩喙玉爪,羽似芦花,他越看越激动,到最后全身都颤抖了。“这、这不是白鹰,这是只海东青!是吧是吧?这是海东青吧?”
要知道海东青这种鸟极为罕见,通常是拿来当成贡品的,而自从女真的乞列迷、吾者野等部族归顺后不必再进贡海东青,连皇帝手上都只有一对,没想到妹妹这里居然有。
他忘情地伸手想去触碰那神采奕奕的鸟儿。“居然被妳唤来了,这是妳的鸟吗?”
但在他还没碰到时,她手上的白影飞快啄向赵鲁的手,赵侬本能一闪,赵鲁的手还悬在半空,顿时意识到她帮他躲过了一记鸟击。
这闪躲的身手绝非泛泛之辈,要比鸟的反应还快,但妹妹这样娇柔的弱女子,怎么可能这么厉害?
赵鲁有些迷惑,随即又觉得应该是个巧合,不过他也察觉了自己的鲁莽,要被这猛禽啄一口,手上肯定是一个血洞。
“哥你小心点,被牠啄一口可不是好玩的。”赵侬安抚了下手上的鸟儿,而后大方的将鸟儿递到赵鲁面前,让牠站在他的手臂上。“这以前是我的海东青,现在是你的啦!这见面礼你喜欢吗?”
赵鲁双目圆睁,狂喜道:“我的?见面礼?妳要送给我?”
“嗯,以后牠就是你的伙伴,要替我们送信的,你可要好好待牠。”赵侬有些不舍,但她相信自家哥哥会好好对牠,还是忍痛送了出去。
她由怀中取出了一支哨子给赵鲁。“这哨子能吹出和我方才的笛子一样的音波,是用来召唤牠的。牠比较挑食,不吃兽肉爱吃鱼,而且只爱吃大白鱼,哥哥你前五日每日喂牠一条,之后三日一条、五日一条,最后十日一条就好,每天与牠玩一回,多与牠亲近,多称赞牠,渐渐的牠就会认你为主……”
她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驯鹰的技巧,赵鲁这才惊觉这只海东青应该是妹妹自己驯服的,不由对她刮目相看,怜惜更甚。
她在辽东镇时究竟吃了多少苦,居然连驯鹰都学会了!
“谢谢妳了妹子,我会好好照顾牠的。”手上英姿飒爽的鸟儿赵鲁真是越看越爱,拍着胸脯大力保证。“对了,我该怎么叫牠?牠可有名字?”
“当然有啊!我替鸟儿们取的名字一定都是最适合的!”
提到这个,赵侬一脸得意,她手上的猛禽们每只都养得白白胖胖,亏得取了那些好名字。
“叫什么?”赵鲁期待起来。
他料想应该是雷电、奔月、绝影之类霸气又响亮的名字吧,讵料赵侬口中说出的名字差点没让他连人带鸟摔个大马趴。
“牠的名字啊,叫狗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