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春寒。
普通人为了一整年的温饱已经开始工作的时候,苏大靖还舒舒服服的在案头看书,小厮春风添炭,大丫鬟夏雨奉茶——谁让他是苏家二爷呢!
要说起鸦儿胡同的苏家,人人都是知道的。
苏家在城南有一间喜来饭馆,圈地有半个山头,内有真山真水,瀑布溪流,曲桥廊院,还分主题,菊园,桃园,牡丹园等等,总共二十个大厅。每个大厅可放四张大桌,单个席面十两起跳,专门接待政商名流。如今已经传到第三代了,生意仍然好得不行,不提前一个月预约,根本进不去。
苏老爷接手祖传家业,十分操劳,于是等长子苏大文成亲后,就把喜来饭馆给苏大文掌管。苏大文也没辜负家人的期望,稳住了喜来饭馆的好招牌——把一个月净利三百多两的饭馆硬是提升到净利近四百两。
苏家规矩是这样,存银够了,那就买铺子。现在苏家铺子有四十几间,每间三两月租,也是不错的收入。
长子苏大文从小出色,有肩膀,有担当,身为次子的苏大靖,相对之下就轻松很多。
他已经考上举子,但举子只是有个官人头衔,家族得以免税,并没有真正的派官资格。苏老太太胡氏希望这孙子能再考进士,苏老爷跟苏太太也是这样觉得,最好的就是苏大靖将来出仕,商人长子赚钱持家,官人次子照拂生意,这样你帮帮我,我提拔你,苏家就兴旺起来了。
要说苏大靖二十岁中举子,其实已经是惊世天才,打破东瑞国最年轻举子纪录。只是哥哥苏大文做生意的手段太好,天生八面玲珑,跟官商来往都十分密切,也让苏家富裕更上层楼,家族受益明显,以至于苏大靖没那样显眼。
但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苏大文跟苏大靖兄弟和睦,别人也挑拨不得。苏大文的正妻小鲁氏就曾经在晚饭的时候表示过,给苏大靖的例银太多了,一个读书人吃家里住家里,一个月居然要用到十两银子,未免过得太好,苏大文也不管这是自己的表妹妻子,直接一个巴掌打下去,小鲁氏从此不敢再提。
苏大文有一妻一妾,三个儿子。
苏大靖今年也二十了,同侪都当了爹娘,他因为要专心备考,所以尚未成婚。由于苏家已经有三个小金曾孙,倒也不怎么催促他了。
苏家老三是陈姨娘膝下的苏大俞,已经订亲,年底才要迎娶新娘子过门。
苏家老四是金姨娘的苏大卓,才十四岁,既看不懂账本,读书也不成。金姨娘一门心思讨好苏老爷,希望苏老爷分几间店面给苏大卓,这样将来靠着收租,一辈子也不用愁。
苏家唯一个姑娘叫做苏娇儿,今年十三岁,四个儿子之后的女儿,虽然是庶女,但也颇得宠。
苏大文当家后,给个人的例银都增加了一些,这苏娇儿被大哥养得也有点脾气,不是好东西还不用。小鲁氏觉得丈夫太惯着这庶妹了,一个商户女儿也用真丝,未免太奢侈,结果当然又是迎来苏大文的一巴掌。
家里有个脊梁顶柱,全家都能过得舒坦,苏家就是这样,有苏大文支撑着,苏家老老小小都过得无忧无虑。
苏大靖今年二十岁,只要专心备考就好,家人还怕他整天读书闷坏,要是有同侪相约游湖骑马,都鼓励他外出散心。苏大文更是十两银子、十两银子的塞给他,苏大靖也乐得让大哥照顾——他有举子身分,可不是什么纨裤子弟。
当朝贺太子太师很看好他,还跟苏大靖说了只要他将来高中进士,就收苏大靖当学生,那是把他当贺派的预备军了。
苏大靖摩拳擦掌,等着两年后的考试。
他觉得自己读书一直很顺,一本书最多读三次也就记起来了,考上个功名肯定不是问题。而且只要他拜贺太子太师为师,将来就有一条康庄大道,到时候他们苏家有商业奇才苏大文,还有他这当朝官人苏大靖,爹娘那就安心了。
两年后他二十二岁,成婚虽然晚了点,但他相信“苏二女乃女乃”这几个字还是吸引人的……不对,到时候他已经出仕,那是“苏二夫人”才是。
总体来说,苏大靖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
虽然已经二十岁,膝下犹虚,也没赚过一分钱,但不妨碍他成为苏家未来的希望。
四书五经已经看得烂熟,他现在看历代文人的著书跟各种策论,没人知道考试要考什么,多读点总不会有错。
苏大靖知道羡慕自己的人多,老实说他也觉得自己过得挺好的,只是最近有件事情有点伤脑筋——住在湘州的表妹于清芷预备上京。
于清芷八岁到十六岁间住在苏家,在同龄姑娘都把目标放在大哥苏大文身上时,只有于清芷不断的对苏大靖示好。
送荷包,炖燕窝,为了能跟男孩子玩在一起,虽然很怕但还是学了骑马跟打猎。
苏大靖不是不感动,但他对于清芷真的没那意思,他对她好,仅是表哥照顾表妹那样的——于清芷的两个哥哥都夭折,母亲死于难产,父亲另娶。但继母林氏没有对她很好,身为外婆的胡氏接到于清芷女乃娘的信后,不忍心外孙女没人照顾,这才借着“学礼仪”的名义把她从湘州接到京城,一住多年。
苏大靖对这表妹有几分怜惜,因此什么好的都会叫上她一起,可是于清芷对他好,是情窦初开,是少女含羞。
胡氏也曾经问过苏大靖,愿不愿意娶于清芷,他不愿意。
他说了,自己对于清芷不曾怦然心动。
胡氏虽然怜惜于清芷这外孙女,但也很尊重孙子,不喜欢就作罢。
于清芷十六岁时,胡氏打算给她说亲,有苏老爷这个舅舅,加上自己这老婆子给添的嫁妆,外孙女应该可以嫁给一个不错的读书人。湘州于家多年没来信,想必也乐于少掉于清芷这麻烦,胡氏觉得自己可以决定。
没想到于清芷却婉拒这个好意,回湘州了。
每每想到这,胡氏不免一声叹息。
从此于清芷只来信,偶尔也会寄点自己做的衣服鞋子给胡氏。
苏大靖没做错什么,但他就是有点觉得自己辜负了于清芷,所以也不敢过问太多,直到前几天胡氏说起于清芷要来——
“清芷信上是说来求医,可是难道湘州没大夫吗?老身去问了亲家母,亲家母说清芷下定决心要成亲了,不管定下哪门哪户,日后成了女乃女乃,都不可能出远门,怕也是一辈子见不到了,所以寻了个求医的借口来看看我这个外婆。”
苏太太听得婆婆这样说,又附和了几句,苏大靖这才知道于清芷只是“同意”要成亲,但还没真的定下来。
没人刚订亲就出门远行的,这样未来夫家会觉得不受尊重。先来探望外婆,再回去说亲,这样才不会落人口实。
所以清芷终于点头了?
清芷跟他同龄,今年也二十岁,他还有个准备考进士的理由,清芷却不知道用什么借口拖到二十岁,姑父还没把她嫁出去。
但女子二十岁的年纪真的太大,耽搁不起了。
苏大靖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面,那是八岁那年的十二月,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家里突然多了个小女娃,脸色蜡黄不说,穿着厚重的冬装仍然显得很瘦弱。
爹说,这是湘州姑姑的女儿,以后就住在我们家。
苏大靖知道自己有个姑姑嫁给于家,于家当初也是京城人氏,成亲一年左右,做生意赔本,不得已只好举家搬迁湘州。湘州距离京城太远了,他只知道有这么一个姑姑,从来没见过面。
姑姑生了两个儿子都没能养大,只勉强养活一个女儿。前年姑姑难产死了,孩子也没能活。姑父很快又再娶,续弦林氏迅速怀孕,迅速生子,姑姑遗留下来的表妹,有爹有嫡母却像个孤儿,有没有吃饭都没人管。
启蒙学堂从来没去过,那林氏说,学费太贵,不如拿来多请一个女乃娘,儿子吃女乃多,这才长得快。
这些远在京城的苏家本不会知道,表妹还小,不懂得写信求救,后来是表妹的女乃娘舍不得,写信来京城,胡氏一看大为心疼,原本想直接杀去湘州臭骂女婿,后来因为年纪大了而作罢,直接把孩子接来自己身边。
于家可乐了,省了一个人的餐费,还多出一间房呢!刚刚好,那个林氏又怀孕了,空出来的房间就给她肚子这胎。
于清芷就这样被接到京城,那年她八岁,小小的脸庞,满满的不安。
苏大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过去牵住她冰冷的手说:“别怕,跟着表哥,有糖吃。”
于清芷小鹿一样的眼睛看着他,惊惶又忐忑。
苏大靖一股豪情油然而生,“以后表哥保护妳。”
到后来于清芷长成少女,开始倾心苏大靖。
苏大靖开始想,是不是自己一开始做错了,成长过程中他不保护清芷,是不是清芷就不会喜欢上他?就不会这样耽搁下来——但如果说是因为自己耽搁的,这样的想法会不会太自大?
他觉得有点头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清芷,总有种感觉,自己对清芷的关心,反而害了她。
可是,她也打算要成亲了。
等这次探亲结束,清芷回湘州的时候,姑父和林氏就会给她说亲事——于老太太还不算胡涂,姑姑的嫁妆一样不少,这些都会成为清芷的嫁妆。
有了苏家给姑姑的那批嫁妆为后盾,清芷就算二十岁,也还是能嫁得很好。
他只希望这次探亲能成为两人的好回忆,就把那些少年心思留在过往,以后山高水远各不相见,也能各自向前。
说是春天,天气仍然偏冷,尤其苏大靖写信的时候更有感觉,不烧盆银丝炭,手指都是冻僵的。
贺太子太师对他真的十分照顾,虽然来信很短,但贺太子太师辅佐太子之余,还要教导皇族子女,还能空出时间来督促他读书,苏大靖想也知道自己是被重视的。
当然,文坛之中也会有风声,这是贺派看中的人,贺派在栽培的人。反之岑派,汪派就别想拉拢了。
朝廷之上,贺派,岑派,汪派,三足鼎立,为了壮大自己的派别,每年都会拉拢新近举子培养,一旦出仕成功,自己人就多了一个。
苏大靖封了信件,拿起书卷,一目十行。今日读的是《孟子.注疏》,乃前朝大儒池横所著。池横对孟子的见解非凡,看了之后对《孟子》一书有更深的认识——贺太子太师说了,他的文章工整,词藻华丽,引经据典也都有来由,算不错。唯一欠缺是历练,这跟年纪太轻有关,鼓励他多看注疏,好开眼界,这样写策论时能更沉稳。
皇上今年四十有三,两年后四十有五,会喜欢老练的文章。
虽然苏大靖年纪轻,清明重阳宗亲会一起祭拜,总有些宗亲预测他两年后会落榜,先安慰他,“还年轻,了不起再等下一次。”
还年轻,这个苏大靖认,再等下一次,他可不想了。
两年后他都二十二了,一起启蒙的霍宥中,崔闻生都几个孩子了。自己大哥膝下的嫡子宝哥儿,庶子阳哥儿,和哥儿别说多惹人怜爱,看侄子都这样喜欢,将来自己的孩子想必更加可爱。
苏大靖是很渴望成亲生子的,但一日没能考上进士,有个功名,他就无法有底气的成亲。虽然老太太胡氏,爹娘和他大哥都说没关系,但他就是觉得有关系,他自己现在让大哥养就算了,将来娶了妻子,妻小还让大哥养,这像什么话!
所以苏大靖很坚持顺序,登科,成亲,生子。
这顺序要是乱了,幸福感就不同……
“二爷。”大丫鬟夏雨提醒,“差不多该去大厅吃晚饭了。”
“表小姐是不是今天下午进的府邸?”
“是。”夏雨跟随他多年,自然也懂自家二爷在为难什么,笑说:“表小姐这趟虽然说是寻医,但谁不知道是为了探亲,等回去湘州就要开始找夫家,也要有自己的人生了。二爷不用觉得愧疚,表小姐喜欢您,那是表小姐的心思,如果说被喜欢就要负起责任,那大爷得娶多少女子啊!当年彭小姐,翁小姐,对大爷也是真心诚意的。”
苏大靖想想也是,当年彭小姐跟翁小姐都非大哥不嫁,而且两家似乎也有默契就都当平妻,可没想到娘会要求大哥娶自己娘家侄女,无貌无才的表姊小鲁氏就这样当上了苏大女乃女乃,令人吃惊。
被于清芷喜欢,他很感谢,只是自己没那感觉。
等自己将来登科,条件更好,一定可以找到适配的女子。
再见于清芷,苏大靖虽明知道自己没有错,但还是忍不住尴尬——但也感谢胡氏深明大义,没逼他娶于清芷。
苏大靖站起身,理理衣服,这就朝花厅去。
春天微寒,清芷从温暖的湘州之地北上,不知道有没有穿够衣服。她先前留在苏家的众多物品,祖母都给她送过去了。她如果觉得冷,自己倒是勉强可以取一件披风给她……慢着,苏大靖!别再想着照顾她,再这样下去真会害了她!
苏大靖在内廊已经听得欢笑声。
胡氏笑说:“外婆见妳无虞,比什么都好。”
“外婆抢了清芷的话,清芷见外婆安康,打从心里高兴。”
胡氏的声音一听就是心情好,“妳这孩子就是嘴甜。”
“清芷是真心真意,要不是外婆接了清芷到京城抚养,恐怕清芷现在连大字都不认得几个,更别说读书写字。每回拿起书卷,内心总是感谢外婆,舅舅,舅母的慈爱。”
苏太太笑着说:“妳这回来,可要住久一点。妳几个表哥表弟都是大剌剌的性子,老太太想要个贴心小棉袄,还是得女孩子家来。”
苏大靖心想,早进去晚进去都得面对,于是深吸一口气,进了花厅——
见到于清芷,倒是有点惊讶。四年不见,二十岁的年纪,眼睛还像小鹿一样,揪得人心疼。
可恶,苏大靖,醒醒!不要又同情她了,她这趟探亲完毕,回去就要嫁人,自己只是表哥!
苏大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又友好,“表妹,好久不见了。”
于清芷没有害羞,也不是被辜负后的受创,而是一脸诧异,“您是?”
这下换苏大靖傻眼了,他这四年又没变胖,表妹怎么会认不出他来?
装的吗?
但于清芷不是会开玩笑的人,她个性像小兔子,一点风吹草动就惊惶不已,是不可能会开玩笑的。
她居然问他是谁?
苏大靖的第一反应是想拿出四年前的画像比对,自己真的变了很多吗?
“是妳的二表哥,叫做大靖。”胡氏露出十分爱怜的神情,“大靖从小护妳,怎么妳连大靖都不认得了。”
于清芷一个屈膝,“二表哥。”
苏大靖脑中一时嗡嗡响,这是什么情形?
苏太太拉着儿子的袖子,小声言语,“漱石说,清芷去年落马,摔破了头,在家里躺了一个多月,忘了不少事情。刚清醒时连洗脸都不会,还是慢慢重新学起,原本看她认得老太太,认得你爹,认得我,还不算太差,没想到居然忘了你。”
苏大靖十分惊讶,“落马?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可严重?”
苏太太安慰道:“现在都好了,能从湘州远行到京城,想来身体也没大碍。人没事,手脚无碍就行了,忘了你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苏大靖噎住,不能否认,但又不想承认。
清芷怎么会就忘了他呢?
虽然说忘了他就不尴尬,但他就是觉得他们之间最后的结果不应该是这样——他们应该把彼此的感情升华成单纯的表兄妹,以后湘州京城偶尔写写信,寄点东西,而不是像现在,清芷把他忘了,什么都免了。
苏大靖突然想起朋友崔闻生的话,“男人就是麻烦”,他又不接受于清芷,可是于清芷忘了他,他也好像不能接受。
他们相处了八年,一起读书,一起写字,打猎,露营,抓鱼,灯节,庙会……那么多的回忆,只剩下他一个人记得。
苏大靖还是不敢相信,“清芷,妳真不记得我?”
于清芷脸上又困惑又抱歉,“我想不太起来了,对不起,二表哥。”
“二表哥”这几个字真刺耳,她以前都喊他“大靖表哥”。
清芷口中的大表哥,大靖表哥,三表弟,四表弟,表妹。
看到没,只有他跟别人不一样,但他现在是“二表哥”了,跟苏大文,苏大俞,苏大卓,苏娇儿一样。
他以前一直觉得清芷对他特别,让他有点尴尬。现在清芷对他不特别了,他又觉得有点不甘愿。
自己什么心态,苏大靖也不懂。
众人落坐,嬷嬷端上茶盘跟四色干果。
苏大靖忍不住看了于清芷一眼,就见她一脸关切的看着胡氏,根本看都不看他。
苏老爷啜了一口茶,“妳先前回湘州,可有亲自核对妳娘留下的嫁妆?”
“点了。”
“可有短少?”
“嫡母挪用了一部分,已经补上金银。祖母说那些首饰玉器也没用,都帮我卖了换成店面,现在除了母亲原本嫁妆中的部分,其他嫁妆卖了在湘州也购置了一间铺子。”
苏老爷听得妹妹的嫁妆被妹夫的续弦林氏挪用,神色不善,“拿回来就好,于老太太总算也没太过胡涂。”
于清芷含蓄的回答,“祖母处事还算公平,只是年纪太大了,有些事情也管不来。”
众人都知道那林氏想必以为于清芷永远不会返家,所以挥霍着原配的嫁妆,却没想到于清芷没在京城落地生根,反而在十六岁回了湘州。到这边都还好说,但于清芷要成亲了,嫁妆变成迫在眉睫的问题。
东瑞国有规矩,女子死后,嫁妆归其所生的子女,若无子女,则送返回娘家。嫁妆都有手册,手册有当年双方盖印,苏家又是生意人,十分精明,给的东西口述详实,金簪几分几钱重,纯金镀金,珍珠多大,色泽如何,海珠还是河珠,都写得清清楚楚,假造不得。
苏太太见丈夫还隐隐生气,连忙劝慰,“都拿回来就好,清芷嫁妆丰厚,想必能挑到合适的人家。湘州多的是读书人,找个脾气温和的人成亲,生几个孩子,这样清芷的一生也算是圆满。”
饶是胡氏经过大风大浪,听到那续弦林氏挪用自己女儿的嫁妆,还是十分生气,“都是妳爹没用,挪用嫁妆得开仓库,林氏总得问妳爹拿钥匙,他这样就给了?也不想想那仓库的东西可是出自苏家,好大的脸!”
苏大靖听到这里,忍不住说:“祖母,爹,娘,姑父再不是,那也是清芷的爹,您们这样批评,清芷心里不会好受的。”
苏老爷重重的哼了一声,没再骂了。
苏大靖觉得于清芷终于看向他,脸上带着感激。
对,就是感激而已,没有以前的娇羞。
清芷真的把他忘了。
谁都记得,偏偏把他忘了。
也好啦,她都要成亲了,忘了自己的少女心事,对她来说就算一个全新的开始,这样比较好。
苏大靖有一点点的失落,毕竟相处八年,于清芷已经是他人生中的一环,没爱,可是很重要。他很多记忆都有她的存在,但现在只剩下他还记得那些事情,然而另一方面又觉得这样也挺好,不用尴尬,不然他老觉得自己耽误了于清芷,有种罪恶感。
苏大靖怕自己爹又骂起姑父,让于清芷为难,于是转移话题,“清芷从马上跌下来的伤,可有后遗症?可得好好治,不然像崔闻生的爹,年老了只要下雨就腿疼。”
于清芷笑着说:“多谢二表哥关心,我也是想着这件事情。以前有次雨天去崔家等茉莉花开,亲眼见过崔伯父拄着拐杖的样子,所以醒来后都很听大夫的话,药也照着三餐吃,一顿都不敢落下。”
苏老爷听到这边,脸色稍霁,“妳娘就妳一个血脉了,可得好好珍惜自己,也不求嫁高门,主要对妳好,这样舅舅也能比较放心。”
于清芷温顺的应承下来,“是,听舅舅的话。”
苏大靖就奇了,实在不明白。清芷连崔伯父的腿遇雨酸痛都记得,怎么就不记得他啊?他苏大靖的脸还比不上崔伯父的腿吗?
不明白,真不明白。
他也觉得自己很矛盾,一方面觉得放心,一方面又隐隐懊恼。
苏老爷看于清芷听话,心情也好了些,“妳多住一阵子,妳四个表兄弟粗手大脚,娇儿又被宠坏,老太太常常说,最贴心的就是妳。”
“那是当然要多住一阵子的。”于清芷笑着说,“以后成了亲,就不能到京城了,我打算住满三个月再回去湘州。”
苏太太连忙说:“三个月也太短了!至少住到秋天,到时候舅母跟妳回湘州,一起挑挑未来的甥姑爷。”
苏老爷听了大喜,“还是妳知道我!”
苏太太笑意盈盈,“老爷挂念着清芷,妾身当然知道。平日家里大小事情帮不上忙,去湘州帮清芷看看人总做得到的。”
苏大靖觉得母亲很了不起,她当然不是没事跑这么远一趟,说穿了,还不都是为了父亲着想,父亲放心不下外甥女,但又走不开——年纪大了,身体真的不好。
母亲代走这一趟,是最好的方法。
说话之间,苏大文走了进来,“祖母,父亲,母亲,哎,清芷到了?”
于清芷行礼,“见过大表哥。”
“大表哥看看,气色还不错,那林氏可有为难妳?”
“没有,祖母看着,加上苏家一直有来信,嫡母知道清芷不是无依无靠的孤女,没再像以前那样为难我。”
苏大文露出放心的表情,“那就好!祖母,父亲跟母亲这两年最挂记的就是妳,妳是姑姑唯一活下来的孩子,可得好好的。”
于清芷眼眶一红,然后又坚强的抬起头,“清芷一定长命到老。”
“这样就是了,这趟回湘州,找个好人家嫁了。除了姑姑的嫁妆,大表哥也会给妳添上一些。记得,钱银莫给人,牢牢握在自己手上,那才能安生。”
于清芷屈膝,“多谢大表哥。”
小鲁氏闻言,忘记了几次挨巴掌的教训,忍不住说:“夫君偏心弟弟妹妹就算了,怎么连表妹都算上,还添嫁妆,这一添莫不是又一张地契?留给宝哥儿多好!宝哥儿,去跟爹说铺子别给表姑,给自己!”
宝哥儿三岁,正是好怂恿的年纪,闻言就说:“爹,我要铺子,我要铺子!”
苏大文脸色一黑,舍不得打儿子,又是一个巴掌打在小鲁氏脸上,“等妳出嫁,我给妳添两箱冥纸当嫁妆!”
苏娇儿一听,笑了出来——虽然她也很不平衡于清芷凭什么拿苏家的财物当嫁妆,但她知道不要顶撞大哥。
大哥这几年接手生意,十分威严,说一就是一,连爹都不太反驳他了,就大嫂脑筋不好,都不知道被打几次了,还学不乖。
胡氏一脸不高兴的责骂小鲁氏,“不说话没人当妳是哑巴!”
小鲁氏摀着脸,平时十几两二十几两的事情就算了,这关系到金银铺面,她一定要争,“夫君何必把苏家的东西给外人,要是夫君嫌钱银太多难管,不如给妾身,妾身一定替夫君好好保管。”
苏大文又是一个巴掌甩下,这次更用力,小鲁氏的脸立刻肿起来。
于清芷原本是想着自己不要干涉人家夫妻间的事情,眼见变成这样,连忙阻止,“大表哥的好意,清芷心领了,预备添妆的东西还是留给宝哥儿吧。”
小鲁氏登时大叫起来,“看!表妹都说不要了,夫君把店面给我吧!我知道我们家好多铺子,给我三间就好!我不贪心,三间!”
胡氏瞪了苏太太一眼,“妳挑的好媳妇!”
苏太太低下头——当年,苏大文同样喜欢彭小姐跟翁小姐,也打算一起娶来当平妻,却没想到苏太太怕媳妇挑拨自己跟儿子的感情,硬是要苏大文娶自己的娘家侄女鲁翠花,不然就绝食。苏大文无法,只好娶了无才蠢钝的表妹为妻,鲁翠花就这样成了人人羡慕的苏大女乃女乃小鲁氏。
小鲁氏进门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发苏大文的通房友梅跟两个庶子到乡下去。苏大文当天回家发现宠爱的友梅跟两个可爱的儿子被送走,气得打了小鲁氏一顿,把她扔柴房关着,又亲自去接了友梅跟两个儿子回来。晚上就喝了茶,友梅成了翟姨娘,膝下两个儿子,两岁的苏天阳,一岁的苏天和,后来,小鲁氏也生了苏天宝,但府中人人都知道,大爷更宠爱庶子。
胡氏对小家子气的小鲁氏不满意,刚开始还会想教,后来小鲁氏每次顶嘴都让胡氏一阵头晕,几次过后胡氏也懒了。苏家的人已经有默契,中馈由苏太太执掌,将来等宝哥儿成亲,直接交给宝哥儿的妻子,跳过小鲁氏——真给她掌家,肯定一团乱!
苏太太虽然也舍不得苏家的铺子,但她会看脸色,知道丈夫心疼早逝的妹妹,她什么话都不敢说,不像小鲁氏劈里啪啦讲出来,也不管合不合适。
苏大靖眼见大哥疑似要开打,不想让于清芷看到这些——大哥以前只打一两个巴掌意思意思,这两年对小鲁氏不耐,会砸碗,砸凳子。奇怪的是小鲁氏被打得那么厉害,也还是依旧那样蠢钝,一点学乖的样子都没有。
苏大靖站起来,“清芷,我带妳去房间吧,家里去年整了一块新地,新修两个院子,二表哥已经给妳挑了大的那个。”
于清芷巴不得有人救她,她太尴尬了,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小鲁氏为什么这么鲁钝,都挨打了还继续顶撞丈夫的威信,“那就劳烦二表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