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从当阳镇逛完一圈回来，燕长君顺路把要到燕家应征的某女捎上山之后，回房洗了个热水澡，换上米白长衫，感觉整个人清爽了，这才徐徐踏出住处，准备前去燕老夫人居住的院落陪她老人家享用午餐。
“主子的行程，我们做下人的并不清楚……好，我会转告。”
主仆几人接近院门的时候，燕长君听见负责长房院落维安工作的警卫大勇与人低声交谈的声音。他们一行人走到门口的警卫室，见大勇正满脸深思地望着前方一名款步离去的长发女子。
女子穿着一袭粉白薄纱洋装，手上撑着一把油纸伞，款款走入开满黄色金雀花的石板路，朝隔壁的院落而去。从她高雅动人的背影，娉婷袅娜的身姿，以及大勇久久无法回神的模样，不难想像此女必定长相不俗。
“大勇哥回神喽！”二傻尾随主子迈出大门之前，重重拍一下难得发傻的哥儿们。
大勇恍然回神，惊见少主不知何时已经跨出院门，而他竟然没发现，还失职地瞪着女人看！大勇满脸羞愧，急忙追上去，并且报告道：
“少主，梁小姐说，八少爷和四小姐出生满二十七个月了，他们需要接种日本脑炎疫苗……喔，我忘了，梁小姐才来两个多月，少主刚回国，可能不认识她。”大勇知道少主赶着去陪老夫人用膳，尽量长话短说：“梁小姐是五夫人娘家的亲戚。”
深深觉得以自己的走路速度，有没有停下脚步听对方说话根本没差别，因此燕长君没有刻意停下步伐，只是平静问道：“原来的赵妈妈呢？”
“赵女士三个月前不小心摔断腿，在家休养。恰好梁小姐留学归国，五夫人便找她过来，代为照顾几天。”接送少主去燕老夫人住处用膳的座驾已经远远驶来，大勇赶忙抓紧时间说着：“梁小姐知书达礼，把两位小主子照顾得无微不至，跟大家相处融洽，唯独……”
燕长君停步在通往枫林大道的转角石阶上，淡淡指示：“有话直说。”
“唯独长乐小姐与她处不来，两人经常闹得不愉快。老夫人为此说过长乐小姐几次，让她很不开心。”大勇含蓄地点到为止，希望少主能明白他想传达的意思。毕竟长乐小姐是主子，而且女孩子之间闹别扭，他一个大男人也不好介入太深。
让长乐不开心吗……燕长君若有所思，问道：
“陈伯或杏嬷嬷知道这事吗？”
以为少主会像往常般直接将事情交给陈管家或杏嬷嬷，少主冷不防这么一问，大勇登时有些愣住。思索了片刻，他说道：
“梁小姐好像没找过他们。要我问问他们吗？”
“不用。”燕长君挥手让大勇别再跟了。“接种疫苗的事，我会让杏嬷嬷盯着些。以后这种事不必劳烦她特地跑一趟，有什么事让她直接找陈伯或杏嬷嬷。家有家规。”
大勇听出少主的言下之意——让对方不要越级上报，乱了规矩。
明明少主的表情跟平常一样平静，声音也淡然随和，大勇的额头却爆出冷汗。
“是，属下会转告梁小姐。”
少主的无人座驾已经驶来，他连忙退至一旁。
等到燕长君一行人坐上车子，启程去老夫人的住处，大勇才拿衣袖偷偷抹去额头的大汗。他家少主明明弱不禁风，像个病弱书生，平时不是待在床上养病，就是泡在书房看书，连最喜欢的实验室也待不了……大勇心生怜惜。
少主没有因为天生体弱多病就性格扭曲变态，是他们身为下人的大幸。
进入燕家任职多年，大勇看多了这个圈子的公子哥儿和千金贵女可以放浪形骸到何种程度。从初见时的惊悚，到如今的淡定以对，大勇不知道自己这种心理素质的成长是好还是不好。
他只庆幸自己跟对了主子。
当初是燕家家主亲自提拔他与大傻一群人，培训他们成为少主的左右手。结训后，大傻几人选择去了少主身边，他则带领部下留守祖宅。几年工作下来，所有兄弟都庆幸自己做对了选择，他们没有看错人。现任的燕家家主立身持正，做事有为有守，颇有君子之风，燕家令众人钦羡的清正家风便是由此而来。
少主的品格与才情最像家主，又是长子，理应是燕氏一族最理想的接班人。
以前少主可能身体太差，又或许年纪尚幼，无心也无力考虑接班之事，弄得大宅里人心浮动。少主的心意未定之前，他们这些投效长房的部属也惶惶终日，深怕三老爷的事情再度重演。
幸好去国外休息两年，少主终于想开了。
明谷说得对，大少爷这次回国是为了履行少主的义务，为逐步接班做准备。不枉明谷为了帮少主盯着实验室，自愿留在挪威任大使馆参事……
令人欣慰的是，少主真的变了……大勇望着远去的车子，心里感慨万千。以前梁小姐这种事，少主根本不会过问，现在他连老宅的事务也一并接手，替老夫人和家主分忧解劳。
他们终于等到这一天……
燕长君抵达老夫人的院落时，最后一道菜正好摆上餐桌，时间拿捏得刚刚好。摆设古朴温馨的起居室内，除了笑容可掬的燕老夫人，以及老夫人的贴身侍女，还有三名稚龄孩童。
“大哥。”
“大哥哥。”
原本坐在罗汉床上陪祖母聊天，三个孩子瞧见大堂哥儒雅从容的身影绕过入口处的紫檀木透雕屏风缓步而入，纷纷从罗汉床上下来，恭恭敬敬地问安。
三个小家伙看见燕长君，如同老鼠撞见猫的动作，逗乐了燕老夫人和贴身服侍她一辈子的老丫鬟杏嬷嬷。燕长君先向两位乐不可支的长辈请安，双眼才看回在他面前排排站的三个小萝卜头。
他们分别是三房的长乐，以及五房的龙凤胎——小长皓和小长晶。
今年十一岁的长乐彷佛有点怕他，神色略显紧绷，似乎在防备着什么。三岁的龙凤胎则是眨着圆滚滚的大眼睛，天真无邪地瞧着他，尤其个性活泼的皓皓，他那毫无遮掩的表情好像在说：我们好饿了，大哥哥怎么才来啊。
燕长君与弟妹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尤其三房之后出生的堂弟妹，年纪与他差距太大。去挪威两年，让他们原本就不怎么亲近的手足关系又更为疏离了……燕长君在心里叹气。
“让你们久候了。”
实在不知道跟几个小家伙聊些什么，燕长君说着，伸手模了模嗷嗷待哺的龙凤胎，抚慰他们饥饿不已的幼小心灵。
眼角扫见渐入叛逆期的少女长乐挺着双肩候在一旁，燕长君心中微微一动，本来想顺势拍拍她，却见她全身僵硬，似乎极为排斥与人亲近。燕长君眼神幽深地注视她一眼，转身扶起乐呵呵的燕老夫人，领着弟妹往隔壁的餐厅走去。
“长君啊，你回来的时候，大厅那头准备得如何？来了多少女孩了？今年有没有特别出色的孩子呀？”燕老夫人已经等不及了，兴致勃勃地问着她最疼爱的宝贝乖孙。
她睁大眼睛的好奇模样纯真无邪，与三个幼小的孙儿简直如出一辙。
三个孩子似乎也为面试的事情感到好奇，连脾气乖僻的长乐也瞪大眼睛，巴巴地望着燕长君。
“瞧老夫人紧张的样子，不明就里的人，会以为老夫人在选孙媳妇呢。”杏嬷嬷打趣道，动作轻柔地服侍老夫人和几个小主子上桌。
杏嬷嬷暗暗观察她看着长大的少主，他徐徐撩衣落座，举止高雅，对这个两年前曾经被大夫人禁止谈论的话题似乎没有排斥之意，于是杏嬷嬷放心了，浅笑着催促：“老夫人和小主子若是想看皇家女子学院那些大姐姐的面试过程，可得赶紧把午饭吃了。今年加了六艺表现，可精彩了。”
“很精彩吗？我要去看！”皓皓率先发出热情的响应，女乃声女乃气地说道。
“你知道什么是面试吗？”小长晶也女乃声女乃气地泼了双胞胎哥哥一桶冷水。
皓皓非常不服气，转头怒问妹妹：“不知道就不能看吗？”
“不知道看了就没意义。”小长晶被侍候着净好手，淡定回答。“不过咱爸说，你喜欢做没意义的事。算了，你去看吧。”
老是被妹妹吐槽，皓皓怒了，转头向脸色阴郁的长乐说：“二姊姊，等一下我们不要带她去！”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你们再说下去，女乃女乃光笑就饱了。”燕老夫人被两个宝贝蛋逗得笑不可抑。“快点吃，吃完之后让长乐带你们去增广见闻，看看女校的大姐姐们有没有值得你们学习的地方。尤其长乐——”老夫人看见被点名的孙女表情僵硬。
就算被丈夫和儿子宠得再天真单纯，活了大辈子，经历过许多风霜的老夫人也不至于就感受不出孙女的不自在。她在心里微微一叹，柔声哄道：“长乐也好好吃，等会你过去帮女乃女乃瞧瞧，看到什么好玩的事，记得回来说给女乃女乃听。只有一点，你们可以去看，但不许吵了人家的面试。”
长乐僵硬的肩膀回软，点点头，乖顺应道：“好的，女乃女乃。”
祖孙几人伴着满山的蝉鸣，愉快地进食。
等到祖母用餐完毕，放下筷子，长乐立刻一手一个，牵着神情亢奋得好像自己要去参加面试的龙凤胎，在燕老夫人和杏嬷嬷哭笑不得、燕家少主莞尔的目光下飞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