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余生居士的画作成功地卖出了万余两,殷晚棠全数交给了顾延知。
他并没有收下这笔钱,反而让她好好收着,他说自有方法筹措财源,并不是在开玩笑的。
这三日内,黎煌也到岳麓书院辞了职位,带着个包袱和两个下人,自己雇了辆马车,巴巴的跟上了顾延知的车队。
不过他除了想与余生居士交流,心里也着实欣赏顾延知这个后进,便写了许多封信出去,帮顾延知招揽了一些失志或寒门的举人秀才,让他们陆续前往滇省省治昆明,与顾延知会合。
这些才子留在自己家乡并无大用,再往上考也机会渺茫,不如到滇省跟随顾延知,若能成功教化外族,也算是建了一番功业,名字还能留在该地的地方志上面,万古流芳。
黎煌曾任礼部尚书,但其为人却一点也不迂腐,上从王氏下至顾萱怀都能说得上话,当他发现顾萱怀也与其母亲习画,而且小小年纪在各方面都天分惊人、画功不凡,他大为喜爱惊艳,尤其小孩注意到的重点往往是大人没注意到的,黎煌更是有意亲近,居然与顾萱怀成了忘年之交。
过了长沙后一整路,顾萱怀甚至舍了母亲平稳又宽敞的马车,跑去与黎煌坐在一块儿了。
马车继续南行,数日后抵达衡山,马车只能到半山腰,剩下的路众人便徒步上山,赏景游玩,准备夜晚宿在山上的寺庙禅房之中。
衡山在五岳之中山势最低,却是风景最俊,众多山峰密集地聚在一块,山高水深犹如柱石一般,景色奇秀,古木参天,四季葱郁。
众人饱览一阵美景,来到了山顶的大庙,略作休息后,用了一顿精致的素膳,也接近傍晚了。
小家伙顾萱怀吃饱睡足,来了精神,便想着把今日见到的美丽风景画下,拿着画具纸张来到院子里。
余生居士的高足作画,黎煌自是要在一旁欣赏,而其他人有的参观寺庙,有的去听大师诵晚课,顾延知与殷晚棠则在房间内隔窗赏霞,好不惬意。
黎煌知道顾萱怀要画工笔,和一般人一样,顾萱怀拿着小炭条画着草稿,草稿里有山有树,有水有船,正当小家伙放下炭条,黎煌以为他要开始画的时候,想不到顾萱怀却是把底稿贴在了墙壁上,自己则是隔着几步远歪着头看。
黎煌好奇地问道:“小萱儿,你为什么要这么看画呢?”
顾萱怀左右走了几步,换了角度看画,一边认真地回道:“我在看我画得对不对称、均不均匀啊!”
“这样能看出什么?”黎煌大惑不解。
顾萱怀索性将老人家拉到身边来,指着画说道:“黎爷爷你看,我们离得这样远看画,就像我们站在山顶看远处风景一样,哪座峰要远,哪座峰要近,还有哪座山高,哪座山低,甚至船和树木的大小位置是不是适当,就能一目了然啦!黎爷爷,你说我船是不是画大了啊?还有那树木好像可以往右移一点儿,才不会那么大块留白?”
方才小家伙在打草稿时,黎煌还觉得他整幅画的布局合理,画好必是杰作,但现在依他的方法站远处看了看,才发现那船的比例似乎可以再改,树木也的确往右移一些更好。
黎煌不由眼睛一亮。“说的是啊!我都没想过可以用这种方法!”
虽是得到了认同,顾萱怀却不好意思地模了模头。“黎爷爷,这也是我娘教我的呀!以前我常常画不好,又想画山又想画船,最后船能画得跟山一样大,远近比例全不对了。娘就教了我这方法,果然我慢慢就改好了。”
“原来是余生居士的画法……”黎煌觉得自己又学了一招。
“不是的,我娘画图根本不用底稿,直接就能画了,我还差得多了,真不知何时才能到我娘那境界。”顾萱怀人小鬼大地叹了口气,指着画稿上的林木。“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啊……”
后面那段话,是曹丕为表达军旅艰困及人生苦忧所做,意思是看着山间崖木,忧虑不知从何而来,旁人都无法了解。
一个小小孩子哪里来那么多感慨,黎煌一听,差点没喷出一口老血。
要知道他不只是画作的狂热者,同时也是饱读诗书的一代大儒,不由哭笑不得地道:“小萱儿,你爹还是状元郎呢,教出你这般……高才,听到你的感慨不知会不会独怆然而涕下啊!”
“那是,谁叫我太杰出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呢?”小娃儿居然骄傲地挺起了胸。这反应真够快的,黎煌哈哈笑了起来。
一老一小将画纸由墙上取下,你一言我一语地又开始画了起来。
隔着一扇窗将这情景看得一清二楚的顾延知与殷晚棠简直要笑破肚皮,这对老小每次的对话总让人喷饭,一开始还不明白他们怎么交上朋友的,但看久了又觉得他们一搭一唱简直是天作之合。
“状元郎,你可独怆然而涕下了?”殷晚棠打趣顾延知。“我把萱儿交给你,看看你教成了什么样子……”
“不是教出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高才吗?”顾延知无奈地道。
殷晚棠笑得更欢快了,腰肢都直不起来。
瞧她一向苍白的脸笑得红扑扑的,更显娇艳,顾延知忍不住伸手把窗关了,而后搂住她便是一阵亲吻。
“再帮我生一个吧?像萱儿这么聪明可爱的。”他说。
这个吻益发热烈了,两人由窗边纠缠到桌沿,他将她抵在了桌面,需索一切能看得到的美好。
而殷晚棠对他原就情根深种,自是恨不得把自己都融到他的骨血里,亦是急切的回应。
交缠的身影又由桌沿来到了床上,他月兑下了她的团花褙子,她抽去了他的玉质腰带,兴奋的喘息都快比心跳还来得剧烈,接下来海棠吹落胭脂雨,彷佛水到渠成了,却在最后关头,顾延知与殷晚棠同时停了下来。
他由她的身上翻下,与她一起躺在了榻上,看着帐顶气喘吁吁,似乎两人都在克制着将激情平息下来。
“我怕你受不住。”突然顾延知开口了,侧身搂住她,却没有再像方才那样更进一步的亲热。“你的身子还无法承受鱼水之欢,我不想伤了你。”
他解释了自己停下来的理由,或许是怕殷晚棠以为自己嫌弃她。
不过殷晚棠也感激他的自制,否则她都不知道自己停不停得下来。
“我也不敢再继续了。”她模着他俊朗的脸,余悸犹存地道:“我不知道蛊虫会不会又跑回你身上……”
“我倒是希望蛊虫再回到我身上。”顾延知叹息。“此事我也问过陈院使,因着陛下差点被下蛊,陈院使对合情蛊研究甚深,他说蛊毒因男女传递只能一次,那蛊虫也没那样多的活力跑来跑去。”
他还问了陈院使所有关于中了合情蛊后应注意之事,比如皇女会不会因为蛊毒被南蛮巫女控制心志,陈院使说幸而皇女与巫女皆是女性,所以不会有合情之事,自然蛊虫没有作用,只是存在身体之中,没有定时服用南蛮仙草会耗尽精血而已。
而殷晚棠当初寻到的游医只贡献了一帖药方便飘然远走,她对合情蛊的认识反倒没有顾延知多了。
“可我真想替你再生一个孩子。”她幽幽地道。
顾延知轻拍着她的背,眼中有着难以动摇的坚定。“会有机会的!”
☆☆☆
离了衡山,顾延知一行人又到了桂林停留数日,体会了什么叫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吃了当地知名的米粉,心满意足之后再往西进黔入滇。
终于在秋分后几日,车队抵达了云南昆明,顺天帝给的半年期限用得一干二净。
昆明城位在滇池以北,前朝时水患频仍,直至本朝水患退去,才经大师堪舆建立了一个座北朝南、环形如龟的坚固城池,而蛇山在城池北面蜿蜒南下,与龟形城池相结合,成了龟首蛇尾的玄武之势,再与南方的滇池阴阳交泰,其格局之宏大,在南方的城池之中首屈一指。
城的正中央是文庙,布政使司衙门、巡按察院、都察院、提刑按察司、都指挥使司等衙门也都在附近。
登记在昆明的本地人丁并不多,将将三万余人,但事实上身为西南最大县城,又经历了多次人口迁移,岂可能只有这点人。
待到顾延知亲自来此一观,街上虽称不上车水马龙,却也是人来人往的繁荣风貌,他向前来迎接的副手李参政相询,才知本地人口应是十余万,只是因为天高皇帝远,或是为避税或是逃避徭役,故而减报人口。
布政使有官邸,就在最富有的那一区,不过顾延知有别的考量,未选择入住官邸,他早先就写信请李参政替他租赁一处平民宅院,因此李参政迎到车队后,便领着众人来到一处清幽的三进小宅邸。
宅子比起长公主府甚至是顾延知在京城的府邸都不算豪华,但在滇省这个穷地方已是富人才住得起的豪邸了。
顾延知没有时间参观住处,只看了一眼就随着李参政到衙门报到,因着有些受邀来任教的文人已经提前到了滇省,都住在衙门后头,黎煌便也跟了去,至于安置人手及行李则全交托给了殷晚棠。
虽然两人已经和离,他心里还是认为她是自己唯一的妻子,王氏自知没啥见识,管一大家子人也不得章法,儿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便对这样的安排也默认了下来。
殷晚棠即使体弱,但要处理这些事对她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就算是累了都还有周嬷嬷可以帮衬着呢。
殷晚棠把事情交代下去后便累得在房里睡着了,在周嬷嬷指挥下,府里井井有条地忙碌着,而小家伙顾萱怀在雪雁的陪伴下出外探险了,听娘说会在这里住好几年,他对这个新地方充满了无限的好奇。
待殷晚棠睡醒,府里一切都已经归置得差不多了,只是缺少一些家俱什物,周嬷嬷列了一张清单,送来了让她确认支出。
殷晚棠一边让婢女整理仪容,一边看着清单,觉得应当没什么遗漏了,便走出房门要去寻周嬷嬷。
然而才行到后进的小花园,一个小身影便冲进了她怀里,而且感觉得到力道有稍加控制,足以抱住殷晚棠又不撞倒她。
殷晚棠笑着拍拍投怀送抱的儿子,明明都秋天了,小脸蛋还是玩得红通通的。“萱儿去哪里玩啦?瞧你这身热的。”
“萱儿去隔壁玩了!”顾萱怀仍意犹未尽地道:“娘,我交了一个新朋友,就住在我们家对门,叫小黑毛,他说明天要带我去绿水河抓细鳞鱼,还要去祖遍山上捡菌子。”
反正会有护卫跟着,殷晚棠不怕他上山下水的危险,反而笑着鼓励道:“好啊,记得多抓点,我要吃菌子炖鱼汤,菌子烤鱼,菌子炒鱼片,菌子鱼丸……明日府里的午膳就靠你啦!”
“娘,我抓不了那么多。”顾萱怀鼓起小脸,可不依了。
殷晚棠大笑起来,逗儿子真是她短暂人生里最大的乐趣。“那你就看看自己想吃什么,再决定抓多少。”
顾萱怀听得满意了,也跟着笑了起来,手舞足蹈地形容着对明日出游的兴奋。
诅料此时王氏也休息好了,走出房门就听到母子俩的对话,不由皱眉说道:“这滇境的人听说民风栗悍,都是些化外之民,可别让人把萱儿带坏了!”
顾萱怀闻言,小嘴扁了扁。“祖母,我想和小黑毛去玩,小黑毛不坏的。”
入府前殷晚棠特别注意了四周环境,那李参政算是办事伶俐,这三进院周围的屋舍都是青砖白墙黑瓦,至少也要小康之家才住得起,街道干净,街坊邻居衣着虽不华贵却也整齐,并非穷苦混乱之处,所以应当不会有王氏所说的事情发生。
她笑吟吟地开解道:“老夫人,这昆明城是本朝新建的,百姓大多是历任先帝迁入的移民,汉族人口比本地人还多,这么多年过去已经同化,早就没有了旧时蛮夷之风,老夫人大可不必担心。”
她又模了模顾萱怀的头。“何况男孩子就是要精力充沛,广结善缘,开拓自己的眼界,所以我一向鼓励萱儿出去交朋友,我们要相信自己家教出来的孩子,有足够分办是非好坏的能力。”
王氏抿了抿唇。顾萱怀也是被他爹教导了好些时日,她若否认殷晚棠的话,不等于否认了自己儿子的家教?
“不过我还是有些担心……”她仍是眉头深锁,不肯松口。
与其说她是怕顾萱怀被邻里带坏,不如说她是间接透露出了自己初来乍到的不安。
殷晚棠听出来了,便若无其事地笑道:“要不我带老夫人亲自去看一看,这样老夫人也安心?”
王氏迟疑了下,但因着对四周环境的忧虑,还是点了下头。
殷晚棠让下人将原本给大家填肚子的点心全打包,都是道地的京城口味,分成了几个油纸包,让周嬷嬷提着跟在众人后头,接着便领着王氏及顾萱怀出了门。
第一个她便敲了对家的门,一个皮肤黝黑的孩子出来开门,顾萱怀见到他便兴奋地叫了声小黑毛。
两个孩子很有话说,叽叽喳喳充满了童真,对方倒没有什么特别失礼或粗鲁的地方。小黑毛的母亲随即跟了上来,见到陌生人先是一愣,随即看到两个孩子亲热的模样,恍然大悟道:“啊!是对门新搬来的邻居吧?”
殷晚棠让周嬷嬷送上纸包,而后说道:“是啊,我们姓顾。初来乍到的,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咱们就住对门,若有什么做不好的,还望夫人多多指教。”
“唉呀!夫人真是客气了,邻里间帮衬本就是应该的。我夫家姓孙,祖上是江西的,这十里八乡的事我们都很清楚,以后有什么不懂不会的,尽管来找我就是。”孙夫人模了模小黑毛,笑道:“这是我儿孙烨,大家都叫他小黑毛。他和你家的孩子玩得好,直说你家孩子长得漂亮,我这一看果然像仙童一般啊……”
双方又寒暄了一会儿,殷晚棠便告辞了。
孙夫人提到明日孩子们要去捡菌子抓鱼,还送了一块老云腿给殷晚棠,让她明天可以和鱼及菌子一起煲汤。
王氏一直默然没有插话,不过孙夫人的热情确实让她心里好受了一点。
殷晚棠离了孙家,又去敲左近邻居家的门,这回出来的是个婆婆,略有些内向,不过收下了点心后也回送了一些鸡蛋青菜。
就这么一家一家拜访,有的邻居话多,一开口就把左邻右舍的闲话说了一轮;有的邻居好客,一直拉着殷晚棠和王氏想请她们入内用膳;有的邻居贪小便宜,拿了点心之后还直看着周嬷嬷手上还没送出去的纸包;有的邻居守礼,收个点心讲几句客套话,至少作了十次揖。
绕了一圈之后,殷晚棠有些乏了,不过还是强打着笑容问王氏道:“老夫人,你看没那么严重吧?我们住的这块地方风气不错,与邻里往来倒不必那么担心。”
至此,王氏终于放松了脸上紧绷的线条。“你说的确实有理,这些人跟我老家镇上的人也差不多,甚至还更客气一些。”
殷晚棠认同地颔首。“老夫人说的是,方才我们拜访的几家,比如孙夫人、李老太、叶家的几个婶子等等,都很值得来往。顾大人以后忙于政务,老夫人不必烦忧家事,尽可以出去和人冲嗑子。”
王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才走这么一趟,你倒是连方言都学会了?”
“强勉强勉,这不是怕出客赶街的时候斗到认识的人辣手嘛,给是?”殷晚棠又故意说了一句,学得不标准怪模怪样的,直接把王氏惹得大笑,这下什么烦恼也全没了。
几人说说笑笑的回了顾府,王氏却是没有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越来越信任依赖殷晚棠了……
☆☆☆
这趟南下赴任的旅程虽是一路玩乐赏景,但殷晚棠还是累倒了,何况途中她还拼命画了好几幅画,很是元气大伤,因此待到将新宅的一切都安置妥当,她狠狠地睡了好几日,乖乖的喝药休养。
这一休养就是一个多月。
王氏在这一个多月间已经和四周邻居混得熟,尤其是对门的孙夫人,两人一日没聊到天都觉得生活空虚。
当孙夫人问起为何不见顾夫人时,王氏只淡淡的说殷晚棠不是顾夫人,她因为身体虚弱所以在家里养病,其余也未多解释。
“那位殷姑娘真是厉害了,一边休养一边还能把府里打理得有条不紊的,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啊!”
听到孙夫人这句感叹,王氏当下懵了,这么一说,她才注意到这一个月以来,虽说府里好像没人管事,但下头的人做事就是按部就班,没出过什么差错,甚至还购置了些产业,连孩子的去处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对王氏来说,她好像只是吃吃喝喝、出去逛逛街市和邻居聊天,或者逗逗孙子,日子就这么愉快地过了。
她想起以前在太原时,儿子请了一个管家来管事,可是常气得她七窍生烟,更不用说府里还有些贪赃枉法、奴大欺主的事,累得她都觉得儿子如愿当了官,好像也没有想像中美好。
不过事实证明,儿子还是好的,是管家的人不对,由此可见一个贤慧的媳妇有多重要,可惜……
王氏怀着重重心事回家,一进门就见到许久不见的顾延知坐在正堂里。他自从上任后几乎把衙门当成家,除了搬进来那日,这才是王氏第二次见到他。
“你怎么回来啦?”王氏欣喜地迎过去。“肚子饿不饿,可用过膳了?”
“用过了。”顾延知已经在衙门里用过了,难得抽空回府,一回来就想寻殷晚棠,不过听下人说她在休息,就没有过去吵她。
此时仆人送上了点心茶水,还端来了水盆让顾延知擦洗。
顾延知点了点头,将手脸清理了一下,挥退了下人,才有心左右打量了一下堂内布置。
“家里打理得还不错,下人也教得很规矩,辛苦娘亲了。”
王氏啧了一声,口气有些酸溜溜的。“我哪里有这本事?你也知道你娘几斤几两,那些下人的规矩都要比我好了!还有,这屋子也不是我整理的,你以为我拿得出挂在墙上的那些画?还有条案上那玉如意,我这辈子都没看过那样好的东西,这府里都是长公主……是阿棠让人布置的。”
“难为她了,身体如此虚弱,还要替我劳心劳力。”顾延知叹息。
“当过长公主的人就是不一样,管这么一大家子跟玩儿似的,这不天天还喝着汤药呢,就能做这么多事,不像我只能出去串串门。”王氏说起这阵子家里的变化,又是佩服又是困窘,自己一点忙也帮不上。“像萱儿那孩子,起先还在和对门小黑毛疯玩呢!我正烦恼他这样无所事事怎么好,隔日就听到周嬷嬷说,阿棠安排萱儿去什么……什么华书院的地方读书去了。”
“是文华书院,黎老是第一任的山长。”顾延知意外,这书院也才开设没多久,来报名者寥寥,仍陆续招收着各年龄层的学子,自己的孩子居然是第一批学生。
“对对对,对门孙夫人跟我说,小黑毛也跟萱儿一起去了,还有这附近和萱儿玩得好的孩子,都听萱儿说起什么新的书院可以减免束修,离咱们这儿也不远,结果很多孩子都去了。”王氏又说道。
顾延知欣慰地笑了,萱儿一个孩子哪里能知道这么多?肯定是殷晚棠一直很关注他的施政,身先士卒地响应。
“娘,我把这个月的俸禄带回来了,现在就交给娘处理……”顾延知由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以前在太原当知府时,他回家就是把俸禄包在布里交给王氏,因此养成了习惯。
王氏每每看到布包就开心,如今他升了官,俸禄也变多了,顾延知特地把银票换成银两,拿起来更有分量,想必王氏收到会更开心。
王氏果然欣喜地接下,但搂在怀里都还没焙热呢,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将布包推了回去,脸色很是古怪。“别给我,给阿棠吧!”
“嗯?为什么?”虽说殷晚棠管家,但她肯定不会在意这点小钱,顾延知把俸禄交给王氏,是刻意讨她欢心,让她当成零花钱,否则这点俸禄哪里能养得起一大家子人?至于殷晚棠那里,他会有其他来源的收入交给她,那才是真正的大头。
诅料王氏拒绝了,面带尴尬地说道:“阿棠好像替咱们府里买了些产业,我也不知道花了多少,总不能都让人家出钱养我们。”
顾延知好奇了起来,便让人寻来周嬷嬷。
周嬷嬷进门后,听到顾延知问起府里新购置的产业,不由笑了起来。
“那是姑娘支持大人开荒的政策,特地将祖遍山山脚下的一大片荒地买下来,还请了一群当地人去开荒呢!我们由京里随行而来的下人们就有精通农事的,所以不必动用到大人的农官,姑娘在出发前已经问过,用来开荒的作物里,大豆是极好的,就私下让人在京里购置大量大豆,一直带到了滇省,我们自个儿就能把田地搞好了。”
“她不是还病着,竟是替我设想得如此周全。”顾延知不舍地道。
瞧他那心疼的模样,周嬷嬷替殷晚棠心里高兴,至少姑娘这阵子的劳累并不是没有代价的。
“大人放心,我都有盯着姑娘。其实许多事姑娘在路程上就已经陆续安排了,现在要实施也不过是说一两句话的事,不会让姑娘太累了。”周嬷嬷解释道:“不知道大人有无注意到,由祖遍山到文庙是没有大路的,姑娘也聘请了百姓当工人修路,以后祖遍山开出的农地粮产,要运送到文庙附近的督粮道就方便了。”
“甚至是从督粮道要运粮出城,可以沿着这条路经祖遍山脚,由大东门出去,以后就可以直接连到官道,不用绕路了。修路的动静大,开支也大,姑娘早知大人会问,说了这些支出就是那些卖画的钱,大人不收还不许她花吗?她相信日后这些银钱必能慢慢回收,此为双赢之事,请大人不必耿耿于怀。”
修筑道路也是顾延知的政策之一,但他目前才开始修由北边保顺门往城内外延伸的支道,因为昆明位于天朝版图的极南,如此方便沟通运输北面来的人货,至于最难的西面,连官道都没有,还要徐徐图之。
想不到东面的工事,殷晚棠竟是主动替他揽下了。
顾延知眼中充满了柔情,她总是这样表面上什么都不说也不在乎的样子,私底下却默默付出不求回报,这是多么深沉的爱,他甚至觉得自己不管再怎么爱她都无以为报。
王氏亦是听得目瞪口呆,殷晚棠就连待在房里都能做得了这么多事,这等手腕简直难以想像。
越想她越觉得自己像只府里的蠢虫一样,原本硬要跟来南方是想分担一下儿子的重担,但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殷晚棠能够足不出户就把府里管得有声有色,甚至让她这个老夫人日子舒坦到都不知道有多享福,相形之下她更是内疚了。
王氏连忙将桌上的布包拿给了周嬷嬷。“嬷嬷,这是我儿的俸禄,阿棠花了那样多金钱,这里多多少少能补偿点,以后我让延知把俸禄直接交给她,可别总是亏了她的!”
“多谢老夫人。”周嬷嬷心安理得地收下了。
王氏看向顾延知,心里一阵后怕。“幸亏你将管家的事交给了阿棠,要是交给我,你从衙门回家都还要焦头烂额一大摊子麻烦事,只怕连饭都吃不上,儿子可能也疯玩得不见踪影了。”
周嬷嬷闻言笑道:“姑娘说了,老夫人千里迢迢跟随顾大人来到此处,慈母之心相当伟大,岂能让您再劳心劳力在这琐事之上?老夫人这年纪就是要好好享福,含饴弄孙,励劳之事由做晚辈的来就好。”
王氏笑得有些勉强,心里直发虚。“我这阵子过得已经够享福啦!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成日与邻居冲嗑子,这还得归功于你家姑娘,否则我连家门都不敢出去一步呢!”
连冲嗑子都会了!听到本地方言,顾延知朗笑起来,“母亲来到滇省,倒是比在太原时开朗多了。”
“其实一开始我听说滇省都是些蛮夷,所以初来乍到那日吓得都不敢出门了,还是阿棠带我四处拜访邻居,我才知道原来这附近邻里也和咱们老家那里的人差不了多少。”王氏叹息,这么回想起来,殷晚棠当家帮的可不只顾延知,是当真把家里每个人安排得妥妥当当。
“真要说起来,你娘就是个没用的,跟你来到这地方也只会拖你后腿。”
“娘可别这么说!你千辛万苦陪儿子长途跋涉,儿子相当感激。”顾延知没料到殷晚棠太能干,还引起王氏自卑了,连忙出言劝慰。
王氏摇摇头,颇有些自我嫌弃。“你也别哄我了,我自家事自己知道,不过一个乡下婆子,还能干出什么大事,不添乱就不错了……”
顾延知心思虽已飘到了殷晚棠的身边,但还是想办法开解自己的母亲,他们母子俩许久不见,竟也说了好一阵子的话。
而周嬷嬷却是没有退下,站在一旁替两人送茶倒水,将母子两人的对话听了个全。
☆☆☆
在入冬之前,殷晚棠买下的地已开好荒,种下了大豆,幸运的是顾延知的农官还在当地发现了苞米,苞米也是不挑地的作物,因此殷晚棠也让人一起种下了。
不若北方有时大雪封天一次就是好几个月,冬日除了白菜萝卜根本种不出什么来,南方地界气候温暖,土地不受冻,一年四季都能种植作物,不出意外的话,来年开春殷晚棠就能先收获一茬大豆及苞米。
很快便进入了腊月,习惯了北方的寒冷,顾家几人来到南方都不把这里的冬天当回事。
听说这里十年来只下过两次雪,而且也只下了半天,大部分的日子里草还是那样绿,太阳还是那样大,他们连大氅都用不上,都只是一身薄袄,顾延知甚至只是衣服的布料换得厚了些,看起来跟夏秋时穿的也没什么不同。
唯有殷晚棠穿上了厚袄子,不过对畏寒的她来说,这已经是她中了蛊毒以来过得最轻松的一个冬天,连带精神头都好了不少,这滇省还真是来对了。
俗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因此到了腊八,殷晚棠命下人煮了腊八粥分送给邻居。结果反馈回来的消息是邻居都是一阵好笑,虽然粥是收了,却没有人回赠,只有先祖是北方移民的邻人,除了感谢了她的馈赠,也好心地告诉她,当地人没有互送腊八粥这习惯。
并不是大家不想,而是材料难得,久而久之就没人做了。
难得见到殷晚棠也有吃瘪的时候,王氏这阵子被打击的心灵稍微觉得好受了些。
而当殷晚棠让下人准备做年糕、灶糖时,王氏特地去问了孙夫人,果然孙夫人告诉她,这里的人过年吃的不叫年糕,叫做饵块。
饵块用江米制作,把米泡开了蒸熟,上碓舂透了,做成砖状或用模压成饼状,与年糕用糯米所做的有所不同。
而当地人做的灶糖大多是米花团,这也是北方没有的玩意儿。
用沙炒熟泡过的大米,滤去沙后掺入融好的糖,团成球状,便是米花团,有的讨巧的还会把米花团染成各种颜色,写上福禄吉祥等字讨个吉利。
殷晚棠傻眼了,再次受到打击,便放低了身段请求王氏教府里人如何过年。
这下王氏可得意了,花了一天的时间串遍四周邻里,还特地到集市上与人闲聊相询,总算弄懂了当地人是怎么过年的,便当仁不让地扛起了这个重任。
腊月二十九,衙门散衙,顾延知邀黎煌回府过年。
来到滇省之后,黎煌只要有空闲时间就与顾萱怀混在一起,顾府都有他一间房间。横竖他也是只身过来,久没见那小家伙就浑身不得劲,便答应了顾延知的邀请。
回到顾府后,他们发现门上的门神、墙上的年画、窗上的窗花,甚至是春联的内容,都与他们看惯的北方图样大不相同,桌面上一篮满满的柑橘,各式糖果蜜饯都贴上了红纸,墙上靠着两枝甘蔗,整个府里布置得相当喜气。
下人们辛勤地洒扫整理庭院花木,院子里挂着腊肠腊肉,灶房里厨娘们忙着炒黄豆、蒸米糕、炸干巴……白烟蹭蹭向上冒,一派热闹的过年气象。
黎煌拿起一颗橘子剥开吃了,入口的微酸让他老脸都皱了起来,而后自个儿又笑出来。
“此地过年习俗倒是和我们京里很不一样,居然连个冻梨都没有。”
“这里都不下雪的,也不产梨,如何冻梨?”顾延知也笑了,也拈了一个芝麻糖塞进嘴里。“入境随俗,过一个当地人的年也不错。”
召来下人一问,知道这次过年竟是王氏主导,顾延知不由露出一抹深思。
很快的就到了大年三十,众人来到厅中,才发现洒了满地的松毛松枝,不过除了顾萱怀兴奋地踢着松毛玩,几个大人都是沉稳的,也没有多问便一一落坐。
桌面上已经摆满了丰盛的年夜饭菜肴,有整鱼、年鸡、米线、猪头肉、炸酥肉、粉蒸肉、长菜、八宝饭、炒饵块、炸花生、汤圆……等等,都是当地的风味。
身为家主的顾延知先向众人举杯,说了一番继往开来鼓励的话语,而后他又特别向王氏敬了一杯,语重心长地道:“这个过年感谢娘辛苦操持,为大家置办了这么一桌盛宴。”
殷晚棠也抿唇一笑,搭话道:“幸亏今儿个是老夫人置办的年夜菜,要是交给我,可能把饺子都弄出来,那就贻笑大方了!”
“为什么没有饺子啊?”已经吃了几年饺子的顾萱怀却是大惑不解。
黎煌笑着解释道:“过年吃饺子是北方习俗,南方人吃的是汤圆。”
顾萱怀看着黎煌指着的汤圆,更迷糊了。“那不就是元宵吗?”
“不一样不一样。”王氏也是弄了半夭才搞清楚,说起这个可得瑟了。“咱们京里吃的元宵,那是用馅料滚粉做出来的,南方人的汤圆虽然长得很像,却是把米粉揉成团再包馅料的,所以吃起来口感并不一样。我先尝过了,汤圆要劲道得多。”
“那这道呢?这道也是没见过的菜。”顾延知突然指着一道炖菜问道。
“这是长菜,也就是每年都要有这么一道,有什么材料就放下去炖。咱们今天吃的有白菜、豆腐、青蒜、韭菜、粉丝、腌肉、火腿、筒子骨等等,可丰盛了,就这道菜,每个人都要吃啊!”王氏笑道。
“这个炸肉也好吃!”顾萱怀吃了一口炸酥肉,惊喜地叫出来。
“这酥肉,还有旁边那盘猪头肉、粉蒸肉、汤里的骨头,都是我特地去寻杀年猪的人家,提前请他们替我们留的,否则过年猪肉走俏,哪里还抢得到这样上等的肉。”王氏说得像邀功,不过她花的心力的确也值得拿出来说道。
席间气氛热烈,杯觥交错,殷晚棠尝到八宝饭时也笑着说道:“这道八宝饭倒是让我想到腊八那日我犯的傻,居然让人四处送腊八粥,结果这里的人根本没吃腊八粥的习惯。”
“是啊是啊,那孙夫人告诉我时,我都不好意思了!所以这次的年夜饭才会由我来准备。”王氏暗搓搓地损了殷晚棠,倒不是有什么恶意,只是难得长公主也会出错,还是她来找补,当然要多说一点。
“咱们北边吃的是馍馍、面还有年糕,这里人吃的却是米线、饭和饵块,可能你们会吃不惯,不过入境随俗嘛,我也是四处问了人才弄出这么一桌,你们可得捧场多吃点。”王氏很满意众人的反应,呵呵笑了起来。
这一连串的对话,加上殷晚棠自贬自抑,黎煌终于有些明白这些人在搞什么,便也从善如流地赞了王氏一句。“老夫人平素虽不管事,但若认真起来,那可也是大宅门里老封君的风范。”
“黎老过誉了。”连地位超然的黎煌都这么说了,王氏更是笑得阖不拢嘴。
顾延知朝殷晚棠投去感激的一眼,这肯定是她知道了王氏因为自认掌不好家,产生了些自卑自厌的心理,所以就借口自己做不好,特地让王氏在过年主导一切,找回她的自信。她真的是朵解语花,自己以前定然是瞎了眼,才会没有看到。
这一顿年夜饭气氛更好了,在酒足饭饱之后,菜肴撤下,众人在堂屋守岁。
黎煌年岁已高,熬不了夜,便先去歇息。
顾萱怀坐久了无聊,都快打起盹来,又听不懂大人聊天的内容,便好奇地在满地的松毛松枝上跳来跳去,被顾延知一把抱了起来。
“可别弄坏了祖母的布置。”他说。
王氏却是摆摆手。“无妨无妨,这铺松毛说是前朝流传下来的习俗,之后因为他们滇省过年都是一大家子人,桌椅大多坐不下,他们便直接坐在这松毛之上,可要铺到年十五呢!
“萱儿要玩就玩吧,反正这松毛松枝的大多拿来引火,柴房多得是,弄没了再拿来铺就好。”她说着说着,说话竟像没过脑子,感叹起了现状。“咱们顾家一向人丁稀少,我真是羡慕一大家子人桌椅都坐不下,还得坐到松毛上的景象。现在我只有萱儿一个孙子,不知咱们顾家何时才能开枝散叶……”
此话一出,屋子里的气氛有一瞬间的凝结,王氏也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说错话,话声戛然而止,却又不知道怎么圆回来,一时之间尴尬万分。
顾延知却是若有深意地笑道:“娘的吩咐,我们做晚辈的自是无有不从。”
说完,还刻意瞄向了殷晚棠。
这眼神令王氏心一跳,暗忖殷晚棠身体病弱,不可能是自己想的那样吧?她忍不住也看向了殷晚棠。
殷晚棠泰然自若、几不可见地瞋了顾延知一眼,才缓缓笑道:“我也祝老夫人心想事成。”
王氏安心了些,这事就这么揭过去了,众人又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
子时,外头鞭炮声响起,王氏连忙让人将放在堂屋的甘蔗倒了过来,这叫翻梢,期许一年比一年运势更高。
而顾延知则是带着殷晚棠及顾萱怀到门口放鞭炮,看着小家伙捂着耳又叫又笑的兴奋样,这对无名无实的夫妻也跟着笑了,双手紧紧地牵在了一起。
这并不是他们一起过的第一个年,却是第一次觉得自己被满满幸福包围的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