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算着顾延知绕路前往马援城的时间,殷晚棠的马轿慢悠悠地走着,其余护卫们则骑马前后护行。
有时一个地方就停了几天,护卫们没有质疑过她的命令,虽然心中也纳闷皇女为何在一处落脚数日却又闭门不出,不过没有人发问。
这一路都是山路,蜿蜓曲折,高低起伏,他们花了一个月才抵达马援城,过了数日,顾延知等人也随后抵达。
这些时日,随顾延知而来的队伍益发壮大,有了刀猛及赵勇的协助,孟连宣慰司的土司刀强很快被说服了,愿支持边境交易的开展,只是西南面与缅地相邻的其他几处土司仍在观望,不过对此事也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至于西北面的几个土司,要寻必须越过巍峨的高黎贡山,危险又旷日废时,不符效益,顾延知便决定先联合南部几个土司把边境交易的事敲定了,西北面的土司见到好处自会闻风而来。
而东于王朝的情况,顾延知也明白了七七八八,他还偷偷派了几个说客前往缅地的几个部族去进行游说。
这些说客都是因着黎煌前来投奔的能人,顾延知发现比起他们的才学,那一身辩才无碍的本领才真是令人刮目相看,故而此行便将他们带在身边。
在马援城等候几日,东于王朝的使者终于到来,来者居然还是他们的王子,名叫邦应郎。
顾延知设下宴席,邀请所有的土司、帮派及东于王子与会。
其中最特别的与会者便是殷晚棠,或许京畿的人都知道她已经不是长公主,但这偏远地带的土司可不会知道这事。
她很清楚一个长公主的身分在此处有多能唬人,出动要求出席,还特地将长公主的礼服带来,用金线绣着鸾凤的真红大袖衣加上凤冠,穿上身后气势不容小觑。
只是顾延知看了却是百感交集,他尚公主时,她按品大妆,穿的可是受册时的礼服,九荤冠与青色翟衣,当时她气色还很好,简直艳绝京华,但最近的她显然脸色不太对劲,就像在巴陵那时半个月内做了好几幅画的颓靡模样,真不知这些时日她又干了什么,顾延知很是担忧,她却不以为意,坚持要去。
这一日,马援城内外重兵驻守,以云南布政使司为首招待缅地东于王子的宴席,便在城内最大的吊脚楼里盛大举办。
顾延知与殷晚棠坐在上首,左边一排是众土司及以马帮为首的各帮派,右边一排是缅地由东于王子邦应郎带领的使节团,还有其他部落的代表等等。
待美酒好菜上了一轮,厅中的乐舞表演也告一段落,众人终于开始谈起正事。
邦应郎自是知道今日来谈的是边境交易,这是一个长久的计划,谈得好的话对东于王朝的稳定及自己继任为王的机会是极大的帮助,因此他自然要想尽办法捞好处。
来此之前,他也对顾延知这方的情况做过了解,虽然是个庞大的王朝,但滇省这一带一向是土司林立,各自为政,故而以东于王朝的现况,要各个击破还是很有可能的,因此他姿态便忍不住摆高了。
邦应郎说了一堆话,缅地的通译便用汉话译道:“若要开放边境贸易可以,但我朝的条件是,以前属于缅地的孟定、孟连、孟艮三邦须回归我们东于王朝属地,而日后我们可接受天朝用钢铁、武器、火器及马匹与我们交换金银宝石。”
通译的语气有些僵硬,但那高傲的姿态是十足十翻译出来了,相当不公平的条件,这让被提到的几个土司脸色都很难看。
不过顾延知依旧不为所动,面色如常地反问道:“不知道邦应郎王子提出如此无理的要求,有何凭恃?”
邦应郎得意地笑答了。
通译说道:“我们东于王朝一国之力,早可以吃下边境周遭几个土司,只是我父王年迈才暂且搁置此事。何况我们来此之前已与缅地的孟养部族谈好合作了,与其等我继位后大动干戈,不如现在和平解决,以后的边境交易才能长久嘛!”
听到他们与孟养联手,饶是沉稳如顾延知也微微皱眉。
此时气氛有些僵,突然殷晚棠的声音清泠泠地如流水般响起,让众人心弦微震。
“邦应郎王子好大的口气,在你提出这样的条件之前,要不要先看看我们天朝为这次交易准备的大礼?”
“什么大礼?”邦应郎毫不客气地自己说出了这一句汉话,看着殷晚棠的目光有些不屑。
长公主又如何?不过是个娘儿们。
“这份大礼现在拿出来只怕吓死你,不如先让你看看礼单好了。”殷晚棠以前可是货真价实的长公主,还在太后的要求下装腔作势了好几年,兼之相对于战乱不断的东于王朝,这些年的天朝富贵繁荣,真要比高傲,只怕邦应郎还差了些火候。
殷晚棠拍了拍手,随即有四名护卫捧着一幅画轴进来。
正当众人纳闷是什么样的画要四个人护送时,护卫们慢慢打开了画轴,只见那画卷光宽度就有三尺,展开后越拉越长,显露出来的图画也益发令人胆战心惊,最后画轴完全展开竟有十尺左右。
那图画里画的完全是天朝壮盛的军容,栩栩如生,似在眼前。
整齐划一的骑兵,皆是甲胄在身重矛在手;步兵列成各种方阵,手上拿的刀枪等武器,几乎能看到寒光;还有不少攻城车、投石车、云梯车都是这边陲之地没有的新型样式,重弓手的利箭像是对准了看图的人,更别说站在巨盾手后方那好几队的火铳兵,还有一座座雄狮般傲视群雄的火炮,声势惊人。
最重要的是这兵演战力图的背景是滇省这一带错落有致、高低起伏的山地低谷,附近的城池依稀便是耿马城,也就是说,如果这一队大军真的存在,那么开进马援城此地也只需要两天时间。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那些与顾延知一起来的土司及各帮众,对于顾延知及殷晚棠的敬畏不由更深了一些,或许他们之前还有些自己的心思,现在也全埋在心里,不敢露出一个字。
然而这些人之中最震惊的无疑是顾延知,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这阵子殷晚棠的脸色会这么难看,这样一幅钜作,绝对是耗尽了她的心神,何况她还是在这短时间内完成的。
早知道他便将她带在身边,不让她如此费心费力,这女人一心为了他,却总是没有想到自己。
忍不住别过头,深深地望着面不改色的她,此刻的顾延知胸口沉沉的,夹杂着带着酸意的心疼。
“这……这是谁画的?”邦应郎突然失声问道,通译也忘了叫,直接对殷晚棠吼出了缅语。
殷晚棠听不懂,但看表情也知道他在吼什么,于是她淡定地回道:“我亲手画的。我与布政使顾大人并不是同一路来的,所以你们并不知道大军进驻之事。”
通译将这段话译完,邦应郎脸色大变,除了惊吓之外更有些胆怯了。因为这幅兵演战力图实在画得太真实,令他不得不相信这是照着实景实物画下来的,尤其这幅画还出自一个女人之手,在东于女人的地位一向很低,目光短浅,根本不可能见过行军布阵是怎么回事,更不可能敢在这么大场合作假。
殷晚棠都做到这种地步了,顾延知自然不会浪费她好不容易占的上风,便故作镇静说道:“相信现在邦应郎王子也知道我们不是没有准备了,对于想收回孟定、孟连、孟艮三地的条件,你不如再好好思量思量。”
邦应郎脸色更难看了,他的确没有勇气再提一次这条件,但他知道如果这么容易就松了口,之后的谈判便会对东于更加不利,再难翻盘。
但他这明显的动摇给了其他人很多想法,顾延知更是乘胜追击说道:“虽然说东于王朝联合了孟养部族,但我们与西南边境的几位土司也早就达成了合作的协议,你无法各个击破,至于我们天朝的军队,你也看到我们长公主的礼单了,两天之内就能抵达。”
“两国征战乃是大事,你说了算吗?”邦应郎仍嘴硬道。
这次在通译说完后,殷晚棠先冷笑了起来。“我以长公主之尊代表皇室而来,布政使顾大人的意思就是我朝的意思。”
顾延知又在她说的话之后添了一把火。“若是东于王朝真的没有合作的诚意,那么我们找木邦或孟密等族也可以。王子大可以派人去问一问,我们的使者应该已经到达了缅地的几个部族,我相信我们提的条件,他们也会满意。”
这下邦应郎的脸彻底绿了,要是这边境交易的好处让其他部族得到,他们就等于得到了天朝的支持,那东于王朝的统治地位便岌岌可危。
何况他们东于联合孟养也是各怀鬼胎,如果那声势浩大的军队是真的,等于他眼下的每句话、每个动作都关系着王朝存亡,他赌不起。
身为王子,自然不可能看着这种事发生,邦应郎终于屈服,说话也开始客气了。“顾大人有话好说,也没有需要到动武的地步。先前我提到的条件不过是试探,现在我知道你们的态度,当然那些条件就不算数了。关于边境交易之事,我们可以重新谈、重新谈……”
他这番示弱的话让在场的人都笑了,显然接下来的谈判,对于天朝一方将会极为有利,众土司及各帮派也松了口气,暗自庆幸自己孤注一掷押在顾延知身上真是押对宝了。
“那么接下来就没有本公主的事了,我就先离席了。”殷晚棠突然说道。
顾延知知道她其实已经疲倦虚弱到极点了,否则一定会撑着坐到宴席最后,但他却不能表现出一丝疼惜,只能站起身来,一手让她扶着,亲自送她离开了宴席。
随意触碰长公主其实是失礼的表现,但顾延知顾不得了,何况在场的都是外族,对于汉族礼仪不完全了解,还以为这是正常的,只有赵勇等人纳闷地多看了一眼,却也只敢把疑问放在心里。
殷晚棠在上马车前,轻轻地握了下他的手,柔声说道:“我等你回来。”
☆☆☆
结果,殷晚棠食言了,她并没有等到顾延知回来,反而一上马车就昏倒在周嬷嬷身上,然后就再没有醒过来。
明珠长公主一幅兵演战力图震慑了东于王朝,让天朝在未来与缅地的边境交易上占尽了上风,甚至让东于王子签下了和平协议,也成了画坛的一个传奇。
这件事被黎煌传诵出去,要知道他座下的学生不计其数,还有很多任教于各大书院、任职于各府州县,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最后连京畿百姓都听到了长公主一画震东于的故事。
人们也才知道,那声名卓着的余生居士原来就是明珠长公主,明珠长公主甚至隐姓埋名到了滇省蛮荒之地,造桥铺路、奖励农桑,却不居功,就连顺天帝都被惊动,在早朝上好一番赞诵了殷晚棠的胆识与功绩。
黎煌要不是被交托了坐镇昆明城的重任,早就亲自飞奔到滇西一览那幅兵演战力图,急得他飞鸽传书给顾延知,让他事情办完就快点回来,别磨磨唧唧的耽误他看图。
可是顾延知却是回不去了,殷晚棠这一倒下,几乎击溃他强大的心灵,他不假他人之手亲自照顾她,汤药更是亲自哺喂,每隔一阵子就忍不住模模她的脉搏、探探她的气息,怕那如丝一般轻细的呼吸不知什么时候就停了。
当殷晚棠幽幽醒来,看到的就是顾延知一脸疲惫、累得靠在她床沿睡着的画面。
即使睡梦中,他的眉头仍紧紧的皱着,眼皮下的眼珠子似是不安地转动着,却又没有醒的迹象,一向整齐的头发微乱,衣服皱得不能看,她从来没有看过这般邀遢的他。
他该是担心坏了吧!殷晚棠感受了下自己软绵绵的身躯,心忖自己不知道又昏迷了多久,不禁有些痛恨起这破烂的身体,总是让人替她担心。
如果直接去了也罢,身边的人心痛也不过是那一阵子的事,可是这样反反覆覆的,不管是对她还是对亲人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她没有发现,自己的想法已经慢慢变得悲观,因为这一次她醒来后,体会到的虚弱与以往都不同,真的有种被彻底掏空、油尽灯枯,彷佛再闭上眼就永远睁不开的感觉。
她还是太逞强了啊!可是除了这样,她没有其他办法,人活着总要有点价值,她不想老是拖累别人。
就在脑海里一片混乱的时候,就听到顾延知低呼了一声,“阿棠!”
接着身躯猛然一震,似乎不知梦到什么被吓醒了,眼睛猛然睁开后俊脸上冷汗涔涔。
他一醒来马上紧张地看向床上的她,却见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痴痴地凝视自己,脸色泛青,眼中的温柔却几乎能将他淹没。
顾延知突然觉得鼻酸。
“你醒了?要不要喝点水?”顾延知故作镇静地起身,不待她回答便自顾自地起身去倒水。
殷晚棠的视线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却发现他倒水的双手微微地颤抖着,似是花费了他极大的意志力才让水不洒出来。
她动容地看着他停下动作,原地站立了几息,才转过头来,脸上仍是那副沉稳的模样,却要用双手才能拿好杯子走回来。
然后,他拉住她的手,轻声问她可要从床上坐起?
她微微摇头,发现他的手指俱是冰冷,眼神也不安得厉害,她知道他在害怕什么,她也怕,可是眼下怕好像也没用了。
顾延知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喉头像被什么堵着,怕是一开口就要失态了,他索性拿着细绢沾了点水,抹在她的唇上,专注而认真,借着转移注意力让自己快些冷静。
她躺了这么多天,唇只是有点干却没破,足见他照顾得多么周到……只要他的手别抖得这么厉害就好。
“边境交易的事谈成了。”他挤出一抹笑,说起了她感兴趣的话题,“还有你余生居士的名声现在已是天下皆知了。”
殷晚棠露出一抹疑惑的眼神。
知道她这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顾延知深吸口气,强自让声音平静地续道:“黎老把你一画镇东于的事传了出去,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余生居士就是明珠长公主,画了一幅旷世钜作,完成了一件福国利民的大好事,现在不知道有多少余生居士的仰慕者由天南地北跑到咱们滇境来,黎老说昆明城的客栈几乎都客满了。”
要是她有足够的力气,一定会笑他可以趁机多收点商税,可是她只能眨了下迷蒙的双眼,甚至连这微小的动作做起来都那样吃力。
“这些事都是黎老用飞鸽传书告诉我的,所以你得快点好起来,有那么多人等着瞻仰你的风采。”顾延知模着她消瘦的脸,声音已经忍不住有些沙哑。“还有我,我也在等着娶你,可别让我失望了。”
她轻轻地点头,用唇形说出了两个字——
盖头。
顾延知的热泪险些落下,她还记挂着自己的盖头没绣好,绣好那日便是她嫁给他那日,可是她等得到那一天吗?
想到这里,再坚强的心也不由崩溃了,他俯轻轻地拥住她,不让她看到他的无助与恐惧。
“阿棠,不要吓我,你这次耗尽心神做了那样一幅能流芳百世的画,我不会对你生气,我也不敢再求你别画,可是……”他顿了顿,吞下喉头的哽咽,才能好好的把话继续说下去。“可是我拜托你别吓我,不要离开我,我真的不能失去你……”
殷晚棠又点了点头,这次动作轻到她自己都没感觉便失去意识,再次昏睡过去。
顾延知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那只是未到伤心处,现在的他已然伤心到无法控制自己了。
有时候看她拖着这病弱的身躯如此痛苦,他也会想着要不就放手让她走,可是想到她走了之后,自己所要面对的那永世孤寂,他又狠心自私地想拉住她不放。
一直到好不容易能收敛自己的情绪,他才缓缓地起身,走出了房间。
他需要缓一缓,重新凝聚一下勇气,这样才能坚强的继续做她的后盾,支持她好好活下去。
然而他才一开门,便见到周嬷嬷满脸泪水的站在了门外,两个眼睛一样红肿的人相对默默无语。
好半晌,周嬷嬷才哑着声道:“大人,姑娘这次的情况比以往都来得严重,她只怕……为了不留下遗憾,求大人去信,请小公子尽速赶来吧!”
☆☆☆
是日,一只信鸽由马援城往昆明飞出,过了几日,顾延知还没等到顾萱怀到来,却等到了赵勇。
马帮一直知道前朝余孽躲藏在滇省西南一带,但因为这群人太过敏感且事不关己,所以马帮并没有在意,此次赵勇领命替顾延知寻找前朝余孽,这是皇帝密令,赵勇格外看重,几乎出动了所有马帮人马在做这件事。
最近终于让马帮堵到了亠刖朝余孽,双方还进行了一场激战,结果被熟知地形的前朝余孽逃月兑。
马帮有传递消息的快速管道,赵勇得知此事便亲自前来向顾延知禀报。
“他们躲藏的方向是朝着马援城来的,可这附近都是深山密林,要找出他们的踪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赵勇说道。
“你放心,我有办法找到的,只是此事还须请你们马帮配合。老实说,我这里缺人。”
因殷晚棠痛不欲生的顾延知,面对赵勇时又恢复了那精明干练的城府,只是脸上有掩不住的憔悴。
赵勇一听还真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顾大人既然缺人,显然明珠长公主那幅兵演战力图就是个幌子,偏偏那日宴席在场所有人都被瞒了过去,连他都因此鞠躬尽粹的为顾延知办事。
不过顾延知敢大胆的向他说出这番话,也代表了对他及马帮的信任,赵勇这么转念一想,心里又觉得好受多了。
不久后赵勇离开,顾延知陷入了深思。
在离开京城前,顾延知与陈院使深入请教过合情蛊的问题,甚至陈院使还翻出太医院里所有关于南蛮蛊毒的藏书供他参考,顺天帝也特许他进文渊阁内研读藏书。
顾延知因此对合情蛊有了一定的了解,知道这种蛊是成双出现的,一开始是养在下蛊者的体内作为本命蛊,施蛊时才会取出其中一只,只要触碰到对方的肌肤便可。
所以对南蛮巫女来说,合情蛊相当重要,缺一都能让她功力大失,更别说万一被弄死更是致命性的打击。
顾延知断定,南蛮巫女必不会放弃殷晚棠体内这另外一只合情蛊,所以与其满山遍野的寻找他们的踪迹,不如引诱他们前来。
由于这一只合情蛊南蛮巫女知道下到了顾延知身上,却一直没起作用,她必然会怀疑。
如今余生居士名声大了,若巫女知道余生居士就是明珠长公主,兼之明珠长公主身体病弱的消息传了出去,她必然能猜得到长公主将蛊毒由驸马那里引到了自己身上。
再者,合情蛊之间有种奇怪的感应,离得越近感应就越清晰,故而顾延知巧施手段,让马帮把前朝余孽赶得离马援城近些,南蛮巫女必然会自投罗网而来。
他早在马援城布下了天罗地网,南蛮巫女不可能有接近殷晚棠的机会。
因为去见赵勇,所以他离开了殷晚棠的房间来到了书房,只耽搁了这么一会儿,却听到如思前来通传。
“周嬷嬷说皇女醒了,还能开口说话了,表示有要事欲告知大人。”
顾延知心头一动,起身快步往殷晚棠处行去,到最后他几乎是小步的奔跑过去,什么玉树临风的形象都不顾了。
他一脚踏进房内便见殷晚棠仍是躺在床上,不过眼神不像上回醒过来那样涣散,至少有了些精神。
“你觉得怎么样?”他上前去握住了她的手,声音有难掩的紧张,心跳得几乎快从胸口蹦出来。
“我感觉到了……”她虚弱地道。
“你感觉到什么?”
“我看到很多人……在密林里行进……”
这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殷晚棠只要一闭眼,几乎就能在脑海里看到画面不断变动,但她无法确定那是什么地方。
“我只能看出……是滇省这里的山地……瘴疠蛇虫密布……山底还有一些村落……很像我们上次住的……傣族吊脚楼……”她很努力的回想,也很努力的表达,都微微喘了起来。
“没关系,你不必急着说,我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顾延知把合情蛊互相感应的特性告诉了她。
其实殷晚棠隐隐有这种猜想,他的说明也只是证实了她的感觉罢了。
“他们来了?”她轻声问。
“来了。”顾延知动容地看着她。“你就要大好了。”
殷晚棠笑了,她好像回到了太后赐婚的那一天:心中有满溢的喜悦,彷佛与钟情之人双宿双飞的心愿就要完成。
她期待着嫁衣,期待着婚礼,期待着良人骑着高头大马朝她行来,缓缓执起她的手……然后就是一辈子。
可惜那一次,最后没有一辈子。
但是现在她有重来的机会了,这次她真的可以吗?可以吗……
顾延知将她的手放回棉被内,轻轻地替再次昏迷过去的她盖好了锦被,然后俯首在她额际吻了一下。
“你放心,你所有梦想,我来帮你实现。”
☆☆☆
又一个月过去,顾萱怀终于抵达马援城,而且还是王氏带着他来的。
这么突然的要孩子赶到一个陌生地方,王氏放心不下,她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又怕顾萱怀受不了,所以一咬牙便亲自带着他来,反正有护卫带路,至少不会迷路,安全上也无虞。
或许因为心急如焚,这一路比京师南下滇省时还颠簸曲折,但王氏竟没有任何不适。她是乡下农妇出身,身子骨本就硬朗,十万火急地在深山老林里弯来弯去,来到马援城时精神尚佳,只是略显疲惫。
顾萱怀的情况就更好了,他本就处在精力旺盛的年纪,对一切都感到好奇,这一路他看山看水,累了就睡醒了就吃,因为无忧无虑的关系,来到马援城时还是精神抖擞。
他不知道,自从一个月前殷晚棠曾清醒诉说她感应到了景象,之后她便再也没醒来过,只用药汤吊着命。
顾延知的焦虑也几乎到了顶点,要不是用尽了所有自制力,他几乎什么都不想管,宁愿抛下一切陪在她身边,与她同生共死。
可是不行,他不只是个牵卦着爱人的男人,他更是个肩负着使命的重臣。
顾萱怀一来就被带到了殷晚棠的房里,单纯的小小心灵一开始还为着能见到娘亲而开心,然而房中异样的紧绷气氛让他忍不住放轻了脚步,大气都不敢出。
每踏出一步,他的笑容就一点一点消失,每距床上的殷晚棠近些,他的眼眶就更红一点。
他好像明白了,这次急匆匆出门是来向母亲告别的。
他踢掉了鞋子,小小的身躯爬上床铺,肉嘟嘟的脸颊贴在殷晚棠消瘦无血色的脸庞上,像是喃喃自语般说道:“娘,起来了呀!萱儿来了,你快起来。”
或许是怕说得太大声,母亲起来时会吓一跳,所以他声音放得极轻,说出来都是气音,微弱却沉重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娘,我在城里很听话,你让我看着祖母,我就看着她,祖母现在不挑食也不晚睡了,而且都没有生病。”
这样童稚的言语很是可爱,但看到床上的人儿没有任何回应,王氏却瞬间盈满了泪,手捂住唇怕自己哭出声来。
顾萱怀积了满肚子的话,一股脑儿地全说了出来,他想娘亲应该是听得到的吧?只是她太累了,像以前一样闭着眼睛休息而已。
“萱儿来此之前刚在书院考完试,得了头名,娘你高不高兴?我还把夫子奖励我的情况画下来了,特地带来要给你看呢!”说完他就想下床去,还在床上巴在床沿找鞋,不过可能是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很快就放弃了,又转回身抱着母亲倾诉。
“这一路来马援城很好玩啊!娘亲曾说要画好画,必须仔细观察四周的环境,萱儿都做了。萱儿从来没看过那么大的山,走了几天都没有走出去,还有那么高的树,把天空遮得都阴暗起来。我和祖母坐的轿子还是两匹马抬的,一匹黑马一匹红马……我等会儿画下来给娘看好吗?娘你不要睡了!你还没教我画马!若是我自己画不好,你可不能笑我呀……”
这番童言童语,天真无邪,却带着哭声,旁边的人几乎要受不了这种气氛,周嬷嬷更是哭到直发抖,只是咬着牙不出一点声音。
现在就算是一点哽咽都会让人受不了的。
殷晚棠依旧沉睡着,几乎给人一种她已经离开了的错觉,可是顾萱怀不管,他还是说着自己的话,他要把母亲叫醒,娘答应过他不会丢下他的!
“娘,你是不是不要萱儿了?为什么不和萱儿说话?爹说你这次回昆明就可以让人叫你顾夫人了,我和小黑毛已经说了,你不要害我失信啊!娘你起来,你不要丢下萱儿……”似乎越来越恐慌,顾萱怀说着说着,终是哭了出来。“娘!你都不想我了吗?都不管我了吗?萱儿好想你,想你抱抱我,亲亲我啊……”
就在顾延知再听不下去,想代替母亲抱抱他时,床上的人儿突然动了。
殷晚棠没有睁开眼,一只手却是费力地抬了起来,搂住顾萱怀的背。
“哇啊……娘……”顾萱怀抱着她号啕大哭,他方才吓死了,以为娘已经不在了啊……
“别哭。”殷晚棠用着极轻、极轻地声音道。
顾萱怀果然不哭了,只是仍埋在母亲的怀中啜泣。
她终于醒了,顾延知与周嬷嬷一直在旁照顾她,见她醒来后的直觉便是送上药汤,慢慢让她喝下。
一会儿过后,或许是药汤起了作用,殷晚棠脸上似有了丝血色,居然要求坐起身来。
“萱儿,帮娘一个忙。”她缓慢无力却清楚地说道。
“娘要我做什么?”顾萱怀抹掉眼泪,急忙问道。
“替娘画一幅画。”她笑着揉揉他的头。
王氏看她说话气息都不稳了,还想在这时候让孩子作画,简直莫名其妙,正想出言制止,但顾延知却对她摇摇头,心中有某种预感。
如思备来笔墨,顾萱怀坐在桌前,便听到殷晚棠开始娓娓诉说。
“萱儿,你先画一个山谷,在图纸正中央,两边是崇山峻岭,左山近右山远,还有水流走向是由北向南,水位宽度与上次我带你画的东沙河差不多,远近约一里……
“这山谷有种很奇怪的树,枝叶聚集在树顶,叶细长如刀,花细小如穗,有些像高粱垂挂,甚至那种树有的生得高大,远看就像朵巨型的蘑菇……那树上流出来的树脂似血一样是红色的……”
她将那山谷的形象及植物形容得相当详细,期间还又喝了一碗药汤才能再支持下去。
大家听了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这画只有顾萱怀能画,因为他们母子共同的记忆太多了,顾萱怀甚至继承了她的画法,所以只有他听得懂她在说什么,她用几句简单的话他就明白她要的风景是什么样的。
比起还在京畿的时候,顾萱怀的画技有明显的进步,看着画作渐成,顾延知的脸色却是益发凝重。
果然就如他猜想,画里是距离马援城约五十里处的一座山谷,他由孟连宣慰司前往孟定府时还曾经过这个地方。
那会流血的树名叫龙血树,有药用价值,也是此地特有的树种,因为长得实在奇怪,所以顾延知印象深刻。
那个山谷殷晚棠应该是没去过的,但她不会无缘无故让孩子画出来,唯一的可能便是此处系前朝余孽及南蛮巫女藏匿之处。
也就是说,殷晚棠现下情况看似好转只是假象,那只是因为她体内合情蛊感应到南蛮巫女,所以停止吸食她的精气,只要那蛊仍存在一天,随时能置她于死地。
当画作完成,殷晚棠用尽最后的力气好好地夸赞了顾萱怀一番,其他人自然是跟着各种花式赞美。
顾延知也模了模他的头,当真心疼这孩子,这么小就要承受这么多。
“爹,我长大后还能画得更好。”顾萱怀眼睛还红着,却因为父母的夸赞笑了起来。
“以后你带我和娘去多点地方,我和娘可以比赛画图,爹你来评判我们谁画得像,谁画得好!”
“好。”顾延知答得坚定,他比谁都希望这个愿望可以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