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来了!”没有急急迎上,赫连又槐打她推门的那一刻,只赏给她一记淡淡的眼神,便再次埋首于那堆小山似的帐册。
相敬如宾,一向就是他们夫妻相处的模式。
虽然不曾圆房,但他却已习惯了她的存在。
事实上,她将赫连家少夫人的角色扮演得挺不错的,安份守己的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
所以,他并不排斥她的存在。
也因为这样,当急着抱孙的娘亲催着他圆房时,他亦无不可的答应让娘亲拣找个黄道吉日,与她成为真正的夫妻。
“我有事跟你说。”等了半晌,直到确定他没有打算先开口问清她的来意时,荆灵香只好自己开了口。
“嗯。”头也不抬的低应一声,以为她是要来同他讨论圆房之事,所以赫连又槐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我希望你能写封休书,让我离开赫连家。”
这几日,她思来想去,总觉得自己若要月兑离赫连家和荆家的纠葛,只有离去一途。
“咳咳咳……”简直不敢相信所听到的,向来沉稳的赫连又槐竟让自己的唾液给呛着。
在一阵重咳之后,他一双炯目瞪着她,问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我要你休了我?”有了开头,要说下去就简单多了。
“为什么?”眸中一丝兴味蓦地闪过。他这个向来安份守己的娘子,居然会突然生出这种惊世骇俗的想法,别人巴都巴不来的位置,她却自个儿开口要让,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因为我突然得知原来当年我爹之所以生意失败,与赫连家月兑离不了关系。”
“所以呢?”赫连又槐不急着辩解,只是很冷静的问道。这应该是她娘告诉她的吧,听管家说,她那个从来不登门的娘亲今天下午似乎不请自来过。
望着他那双炯目,荆灵香只觉得好像要被看穿似的,她下意识的敛下眼皮,避开他的视线。
不知为何,他的眼神竟让她觉得自己像是在无理取闹似的。
“所以,我不能跟害死我爹的人继续当夫妻,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我离开。”
荆灵香试着冷静的跟他说清楚自己的想法,她以为自己能够得偿所愿的。
毕竟他虽然不曾对她冷言相向,但也没有把她真正放在心上,否则不会连圆房都得劳驾婆婆催促。
再说,当初赫连家会要她,不过是因为仙云大师的“挡灾说”,现在既然他已经无灾无难的活得头好壮壮,那么赫连家也没道理强留她这个什么都没有的穷媳妇。
“我不答应!”
赫连又槐的拒绝令荆灵香怔愕的瞠大眼。为什么他的表现一点都不如她的预期?
对他来说,她一向不是可有可无的吗?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妻子,而且娘已经在拣黄道吉日给咱们俩圆房,在这个节骨眼你才想要抽身,也未免太迟了些,赫连家不可能因为你而沦为旁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就因为这样?”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她完全没有料到赫连又槐这个傲然的男人会用这样荒谬的理由来拒绝她的要求。
他明明就是一个我行我素的人,何曾在意过旁人的眼光了。
“对,就因为这样,你是我的妻,就得好好留在赫连家。”
说不上是种什么样的心情,但方才她说要走时,他心里的确起了阵不小的波涛。
或许……这个女人对他来说并不是那么可有可无的。
以前表现得不在乎,是因为吃定她会留在赫连家。
可当她开口说要走,倒是让他有些紧张起来。
“我一定要走!”无法接受他的理由,荆灵香心中的一股硬脾气也跟着窜上来。
她走,是不想把一切弄得更复杂,为何他不让她如愿?
“你可以试试看。”
如果说他一直没发现她的重要,或许他会答应,可是方才心湖里的波动,他可是明镜似的清楚,所以他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离开。
“你……”
瞧着他吃了秤坨铁了心的表情,荆灵香没辙地瞪了他一眼,然后玉足一旋,便要走人。
“我会跟娘说,黄道吉日选好了,咱们就圆房。”
闲凉的语气直追着那气得僵直的背影而去。
瞧着,赫连又槐刚硬的脸庞竟莫名地浮现一抹笑意。
原来,他那向来安份守己的妻子也有着这样的一面。
有趣……有趣……
“我要退婚!”玉掌重重一落,一双美目闪烁着,猛一看,亮得就像在冒着火光儿似的。
柳青风瞪着这个突然冲进她家,活像是要来寻仇的姑娘,被那气势骇得说起话来都结结巴巴的。“你、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了?”
清亮的声音微微扬了扬,荆灵香那双圆亮的美目这下更是瞪得圆滚,活像是要吃人似的。
这俗话说得好,饮水要懂得思源。
瞧瞧这一屋子的精致摆设,不难看出屋主这些年来日子过得挺不错的。
当媒人婆没有那么好赚,当初要不是“卖”了她们三个女娃,这柳青风又怎能过上这样舒心的日子。
因为心头有了这样的认定,荆灵香精致的五官皱了又皱,显然对于柳青风的翻脸不认人很不能认同。
“我应该认识你吗?”柳青风有些讷讷的反问。即使她不断努力的回想,想要认出眼前这个一身华服女子的身份,但就是想不起来呀。
“当、然、应、该!”
荆灵香一字一顿,那声音用力之重,彷佛已经用尽她浑身的自制力。
要不是卖了她,她能有如今这种豪奢的日子过吗?
她怎么可以不知感恩,还将她忘得一干二净?
荆灵香愈想愈气,纤手看似柔女敕,但当它重重地往几案上拍去时,那声响却让柳青风的心“咚”地跳了下。
这一吓反倒把她该有的沉稳和精明给吓得回笼。
眯着眼打量荆灵香,她深吸了口气,才沉声问道:“说你到底是谁?你要是再不说,我就让人把你拎到衙门去。”
“你敢把我送到衙门去,到时候挨板子的就不知道是谁。”这几年在赫连家可不是待假的,柳青风这样不痛不痒的威胁压根就吓不了她。
“你……”柳青风被堵得一口气梗在喉头,怎么都咽不下去。
这丫头,怎么愈瞧愈眼熟?
气定神闲的任由柳青风打量着自己,荆灵香甚至还恣意地替自己斟了杯茶,在一饮而尽之后,她终于不再卖关子,直接道出自己的身份。
“如果你还是想不起来,那我就好心的提醒你一下,我就是那个被你给卖了的荆灵香,既然你当初卖了我,换来锦衣玉食的生活,那么你现在就有责任把我从水深火热之中给救出来。”
要不是已经无计可施,她不会这么冲动的跑来找柳青风。
想起那男人信誓旦旦要与她圆房的话语,还有那种让人瞧了心底直发毛的眼神,她知道自己绝对得躲他躲得远远的,不能被他给找着。
娘已经够恨她、怨她,虽然她不能替她杀人,但至少可以选择离开赫连家,不让她以为自己是为了荣华富贵才拒绝的。
“荆、灵、香?”柳青风仔细地轻喃着,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当她带着疑惑的眼神再次瞟向荆灵香时,只见后者美目再次喷火。
“我不管你想不想得起来我是谁,总之,当初既然是你把我卖进赫连家,现在你就有这个责任帮我的忙。”
“我……”被荆灵香这么气呼呼的一轰,柳青风一愣,但对于她的身份终于是想起来了。
啊,是她!
也难怪她会认不出来,当年那个女圭女圭来到她跟前时,衣服可破旧得满是补丁,那幼小又穷苦的模样,任谁也很难和眼前这个贵气逼人的女人联想在一起。
“怎么,将我推进火坑,自己就躲起来吃香喝辣的,你的良心……能安吗?”
那指控听得柳青风那双凤眼瞠得老大。
这世上还有天理吗?
想当初她只差没说断她的三寸不烂之舌,才让赫连家这样显赫的人家愿意接纳这个贫民窟出来的丫头成为童养媳。
瞧瞧她现在这白白女敕女敕的模样,不就是过着好日子的证据吗?
结果她竟然这样登门入室的来找她算帐,忘恩背义的到底是谁啊?
“我哪儿对不起你了,要不是我这一张舌灿莲花的嘴儿,就凭你一个城南的小丫头能过上这几年锦衣玉食的日子吗?”
“要是没有你,可能我是真的无法过上这种富贵的日子。”对于柳青风的话,荆灵香状似赞同地点点头。
“既然你懂,那你今儿个气呼呼的前来,又有什么道理啊?”这会倒换成柳青风理直气壮的质问了。
荆灵香柳眉一挑,美目一扫,敛起笑容的她竟隐约地散发出一股慑人的气势。
“我来,是因为我后悔了。”
当年她的确是自愿要成为赫连家的童养媳的,可是她并不知道两家之间还存在着难以消弭的仇怨,她原本想要改善家人生活的美意,反倒换来娘亲的不谅解,使自己陷入里外不是人的窘境。
像是听到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柳青风朝荆灵香瞪大眼,嘴一张,便端着长辈的架子开始数落,“你这丫头,这种事能说后悔就后悔的吗?”
那赫连家哪是能让人耍着玩的人家啊?
“我不管,反正我就是后悔了,你既然是靠着我们三个童养媳才富贵发达的,自然要替我想办法。”
就算得搬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她也要磨得柳青风替她办事。
“那你打算怎么着?”叹口气,柳青风有着无语问苍天的无奈,只觉得自己秀才遇到兵。
“我要你想方设法让赫连家毁婚或是将我休离。”
哪怕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话题,她也豁出去了。
“都已经成亲了,要怎么退?”
“那我不管,就算真退不成婚,你也得想法子让赫连又槐休了我。”荆灵香语气强硬。
无论如何,她是再也不想待在赫连家,成为娘亲和赫连又槐中间的夹心饼,想到那种进退维谷的滋味,她就巴不得立刻离开赫连家。
这女娃是得失心疯了吗?
柳青风忍不住摇了摇头,当下决定不再与她磨蹭,脚跟一旋就要走人。
“你这么走人是不打算帮我的意思喽?”
连声气都懒得吭,柳青风觉得自己的拒绝已经够明显了。
“你不帮我也可以,但如果我的消息没错,你儿子的酒楼最近好像经营得很吃力,我若去向赫连又槐讨,不知道他会不会弄来给我。”
气归气,但她其实心里明白,赫连又槐对她并不小气,这几年她能够这样一直接济娘家,他的默许是最大主因,对她,他即便谈不上是予取予求,但只要在合理的范围之内,任何她开口索讨的东西,他从来都是眉头不皱一下的给予。
所以这威胁她绝对有办法达成。
“你……”霍地旋身,柳青风瞠目瞪着荆灵香,可下一刻就见她扬起粲笑,说道:“哎,你这姑娘怎么这么急性子呢,有话好好说不成吗?”
“行啊,那我就好好说,你不是说你有三寸不烂之舌,死的都能说成活的,那么我给你七天的时间,如果七天之后,你不能为我弄来休书,我保证你儿子的酒楼绝对会易主。”话一撂,荆灵香一如来时一阵风般匆匆离去。
耳边回荡着她的威胁之语,柳青风心中蓦地泛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只怕,她这些年平静的日子,就要被这丫头给搅得乱七八糟了啊!
“夫人呢?”眉不抬,笔不顿,赫连又槐的眼飞快的扫过帐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
那数字多得让人头发晕,可是他却有着一目十行的功力,总能在最短的时间瞧清帐本上所载的数字,然后找出问题。
“夫人一早就带着牙儿上街去了。”
“去了哪?”目光依然落在帐本上,他语气闲凉的问道,但那沉沉的声调却多了丝教人不易察觉的紧绷。
打从那日她提了要离开,为了防止她开溜,他让人时时跟着她,但她却总有办法甩开那些跟着她的护卫。
偏偏,她愈想逃,他就愈想将她系在身边,所以他们之间开始了你追我逐的戏码。
虽然每次她都会被他找着,可她依然对“开溜”这档事,乐此不疲。
“去庙里参拜了。”
“然后呢?”那女人何时有了烧香拜佛的虔心来着。
向来不信神佛的她会这般勤奋的去庙里烧香拜拜……
只怕有鬼。
这样的念头堪堪闪过脑际,赫连又槐立刻神色一凛,抬头,睨望着管事何长枫问道:“那现在她人呢?”
“这……”何长枫暗自祈祷过主子不会问他这个问题,可显然这一切只是他的痴心妄想。
望着眼前的那张苦瓜脸,赫连又槐的脸庞平静得宛若一面镜湖,但跟着他许久的何长枫却没有遗漏他那锐利眼神中闪过的丝丝火光。
“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我交代过要掌握她时时刻刻的行踪的。”
“属下知道。”听到主子的话,何长枫的脸色简直难看到极点。
知道是一回事,但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这赫连家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少夫人的滑溜和绝顶的聪明。
在不能明目张胆监视的情况下,再加上她的刻意闪躲,想要彻底掌握她的行踪有多难啊?
“怎么,无话可说?”
“啪”地一声,赫连又槐手中昂贵的白狼毫笔霎时断成两截。
望着那枝笔的尸身,何长枫只觉得颈项一凉。
唉!
果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呵!
想他家主子,不但在商场上叱咤风云,就连朝廷的布政司都时常来向他讨教关于岁入、岁出的问题。
像这样威风凛凛的天子骄子,不都该目空一切吗?
偏偏他家主子的一颗心,都毫不遮掩地挂在少夫人的身上,居然紧张到要他们这些下人没日没夜的将人给看紧。
“爷儿,少夫人不让跟,我们这些护卫实在为难……”眼看主子的怒气又要窜升,何长枫全身寒毛不由得全部竖起。
“她不让跟,就不跟了吗?”冷凉的质问几乎是从牙关间迸出来,那声音刮得人心里直打突。
“不是不跟,只是爷儿也清楚少夫人一向滑溜得紧,如果她打定主意不给跟,属下们真的……”
话声未落,只见赫连又槐已经抿着唇,像踩着风火轮一般窜了出去。
“爷……”才张口喊了这么一声,何长枫便放弃地闭上嘴。
何必浪费力气呢?
任何事,他家爷儿都能够冷静以待,即使之前几回碰着攸关赫连家生死存亡的大事,也不见他眉头皱一下。
但只要遇上少夫人的事,偏偏就是沉不住气,真是……
唉!